裴君的四进宅子里,下人极少,目前只有一个车夫、两个看门的、三个洒扫的、还有两个在膳房干活的,她先前确实打算辞官,是以并没有再添人进来。
秦珣一踏进宅中,便感觉十分安静空旷,可想到很快这宅子便要宾客盈门,他的心更旷,旷的他伏天里仍觉荒凉。
裴君似是感觉不到他那复杂的情绪一般,自下了马车,便亲自向第一次到府上做客的燕王介绍各处,末了还玩笑道:“虽说末将这宅子比不得燕王府,不过若真放弃,还是有几分不舍的。”
秦珣淡淡道:“你于国有功,配得上。”
这么说便有些认真了,裴君微微摇头,招呼燕王入书房,然后请阿酒去沏茶。
她这里只有阿酒一个能帮忙料理这些事,原先只打算暂住,如今要留下,却是不能这么继续操劳阿酒了。
是以裴君在阿酒离开前,道:“过些日子我便多寻些人来帮忙,阿酒你就能抽出空来继续学医了。”
阿酒故作得意道:“那阿酒就威风了,要管好大一个宅子,好多人呢。”
裴君轻点她的额头,“在府里,连我都听阿酒的,阿酒自然是最威风的。”
阿酒莞尔一笑,福了福身,“您和殿下谈,我去沏茶。”
秦珣在书房内瞧见两人亲密自然的相处,心中泛起酸意,面上越发紧绷。
裴君回身,抬手道:“殿下请坐,末将这里简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
秦珣一见她与他说话,瞬间便客气起来,忍不住便道:“你若是知晓我为人,便知我并非那等小气的,但你偏偏只对我如此客气疏远,可有半分顾及我的心情?”
裴君沉默。
她对秦珣的心情,其实是颇为复杂的,可既然打定主意不纠缠,自然要划清界限。
裴君原以为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未想到秦珣竟是心中有气,这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答。
而秦珣见她如此,苦笑,认定裴君对他的心意不及他对她的万分之一,否则绝不会如此果决。
秦珣长舒一口气,收拾起心情,面上冷静下来,回归正题:“裴君,彻底离开京城,对你才是最好的,你为何要改变主意?你不是这样会随意改变决定的人。”
他主动略过先前的话,裴君也轻松,且如今已再无犹豫的余地,她便坦然道:“末将只是忽然明白,权力于人,不可或缺。”
“你若是遇到难处,大可与我开口,我总不会眼睁睁看你为难。”
裴君看向秦珣,“末将难道能事事求人吗?”
秦珣笃定,“只要你张口,千难万难,我也会尽力帮你。”
“那不是末将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秦珣平复好的情绪再次起伏,“你为何非要如此固执?你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末将心中难安,该如何平安?”裴君问得极认真,似乎真的想要求一个答案。
秦珣胸中似有一团火,烧着他的理智,对裴君的在意变成烈酒,一次又一次浇上去,火势渐大,直至喷薄而出,“你已经不是一军主将,将士们不是你永远的责任,将这一切都抛掉,隐姓埋名,换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不好吗?”
“只要你愿意,我就能立即为你安排,若是回归女子身份,没有人会想到她和裴将军的关系,我们之间……”
或许也有机会……
“凭什么?”
裴君毫不犹豫地打断,“女子之身又如何,我活到今时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所得,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民百姓,凭什么放弃?”
她原来想解甲归田,这样她身份有可能带来的麻烦就迎刃而解,但这不代表裴君就愿意隐姓埋名或者回归女子身份。
谁去指责一个女子不该如何如何,裴君都不会否定自己做过的事,这是她的荣耀,绝对不是耻辱。
秦珣一定是好意,但这个好意,将她看轻了。
“裴君明白殿下的好意,只是裴君既已作出决定,便是无善终,也绝对不会回头。”
阿酒捧着茶壶走到书房外,便听到两人这一段话,欲敲门的手缓缓垂下,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回身坐在台阶上出神。
书房内,秦珣眼中的无力再无掩饰,“裴君,你真的无愧于任何人吗?”
那目光几乎灼烧到她,裴君只能撇开眼回避。
秦珣极想逼她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有人在她心中是特别的,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有很多,不是他。
“抱歉,是我口不择言了。”秦珣声音极轻,“茶我就不喝了,希望你……坚守如初,长命百岁。”
裴君眼中霎时涌起泪意,用尽力气,才没有失态。
到这一刻,秦珣都心存期望,可他注定要失望。
秦珣起身,“无论如何,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来找我。”说完,径直推门出去。
阿酒听到开门声,立即起身,“殿下……”
秦珣没有看她,大步离开。
阿酒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书房内,到底没有打扰将军,而是放下托盘,跟上燕王,代将军送人。
送走燕王后,阿酒取了把扫帚,在庭院中漫无目的地划拉,时不时便要抬头看向书房,猜测将军在里面做什么,会不会伤心……
裴君从书房出来,便看见阿酒在扫院子,不赞同道:“阿酒,各司其职,打扫的事不需要你做。”
阿酒心虚地左右看,“我这不是闲来无事吗?”
裴君又说了她一句,才道:“正好你在这儿,我有些事情请你帮忙。”
阿酒立即放下扫帚,跟她进书房,“将军,您要阿酒做什么?”
裴君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给俞尚书的帖子,另还有一沓书信,递给阿酒,“帮我送出去,另外,派人去金吾卫叫曹申下职后到我这儿来。”
阿酒捧着这一堆东西,惊讶,“您在书房里,就写这些了?”
“自然,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阿酒连连摇头,翻了翻怀里的信封,“这些信是……?”
“既然要请人,自然要找信得过的自己人。”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阿酒记得这些人好些都是在战场上落下残疾的将士,不过想到将军的为人,也不奇怪,便道:“阿酒这便去办。”
傍晚,郝得志和曹申一同回到裴宅,裴君让厨房准备了些酒菜,边吃边问曹申一些金吾卫的情况。
郝得志和曹申两人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喝了不少酒,裴君不想曹申回家还被施娘子埋怨,便及时叫停,让人送曹申回去。
阿酒叫人送郝得志回房,再回到中堂,没看见将军,便来到后院。
然而后院前后都找遍了,依旧没看见人,正奇怪,忽然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寻着声音过去,便看到正寝前的房檐下,散落着碎裂的酒瓶。
阿酒一直走到庭院中,抬头,就看见将军正躺在房顶上喝酒,左右一瞧,西边儿房檐下立着一个梯子,便走过去,顺着梯子爬上房顶。
裴君听见动静,侧头,瞧见她在房檐上走得东倒西歪,吓人的很,便放下酒瓶,起身几步走向她,伸出手。
阿酒见了,笑着搭上去,借着将军的力,稳稳地走到放酒瓶的地方,坐下。
“要喝吗?”裴君拿起一瓶酒,递向阿酒。
阿酒点点头,接过来,拔下瓶塞,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裴君笑,开了另一瓶,在她瓶身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愧是阿酒,爽快。”
阿酒又喝了一大口,抱着酒瓶看夜空,“将军,其实京城的月亮和北境也没什么区别嘛。”
裴君躺下,左手手臂搁在头下,单膝曲起,望着头顶的月亮,良久,从腰带中拿出一枚铜钱,举起来,透过方孔看那小小的月,“还是有区别的,更远一些……”
月其实只有一个,不同的是人的心境。
阿酒侧头看她,“将军,阿酒会一直留在您身边的。”
裴君将铜钱收进手心,嘴角上扬,玩笑道:“那我不是要养你一辈子?我看不好,还是早些找个好人家将你嫁出去才是,否则木军医不是急坏了?”
阿酒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身去,“将军休想甩开我。我以后可是府里的管家、大夫,将军若是惹我不高兴,您且瞧我如何治您,头一个便是休想再喝酒。”
裴君闻言,朗声大笑,“我可不敢惹阿酒,没酒还有什么快活?”
皓月当空,只这房顶上有二人,裴将军为了一口酒,伏低做小,阿酒姑娘“勉为其难”被哄好,似乎有什么难事,在此时此刻,也比不得一口酒重要。
第二日,裴君照旧是天刚亮便起身。她的金吾卫制服还未缝制好,便穿上阿酒为她缝制的衣服,这衣服制式仿照胡服,颜色却是半襟红半襟黑,腕上再绑上黑色皮腕甲,端的是又潇洒又威风。
郝得志老早就在等着了,将军一出现便扛起腰刀,大摇大摆地跟在她身后,气势汹汹,仿佛要去干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