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问心有愧,云厘只能从这话里听出威胁和冷意,威慑力无异于——
我现在准备杀你了,但我手里的刀不够锋利。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枪。
什么叫直柄的还有可能。
他怎么知道?
他难不成试过吗……
各种细思极恐的念头不断涌起,与此同时,男人还诡异起身,朝她的方向走来。云厘不知缘由,不自觉后退一步。
男人却没看她,路过她身旁,继续往前,拿起办公桌上的遥控。
将空调调回三十度。
而后放下,走到吧台旁装水。
发现自己又浮想联翩了,云厘想尽快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却来不及过脑:“那直柄的,大概要买什么样的,才能杀……”
云厘卡壳,察觉到这话的不对劲。
男人眼没抬,安静喝水。
“呃…”云厘改口,“大概是什么样的,我避着买……”
闻言,男人看向她,视线下滑,停在了她细瘦的手腕上。宛若一个无情绪机器,对着一堆的数据,读出了最直观的结果:“你力气不够。”
“嗯?”
“买什么都一样。”
……
回到俱乐部,云厘还停留在刚刚的状况。
这么一想,他们的对话好像过于惊悚了。
像刚入门的新手不惧后果,明目张胆地请教惯犯,什么样的伞威力足以杀人。
一个敢问。
另一个也敢教。
再想到临走之前,还十分傻逼地来了句“多谢指教”,她就恨不得连夜坐飞机离开南芜。
夏日燥热,随风烧上耳尖,冷气也降不下温。云厘捂了捂脸,却连手都是滚烫的,像在反复提醒她刚刚的丢人时刻。
不远处的何梦佳发现她,喊道:“闲云老师。”
云厘从思绪中抽离。
这才发现原本分散的人,这会儿都聚集在二楼中央一个开放式小型休息区。长弧形长发,一群人坐在上边聊天,还有几人站在旁边。
整体氛围极佳。
走过去后,何佳梦问她:“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充好电了吗?”
“差不多了。”想了想,云厘又道,“休息室有人在睡觉。”
“谁啊?我刚刚跟你一块去的时候没看到呀。”
“昨天接我的人。”
“啊?”何佳梦转头,“老板,你昨天找谁去接人啊?”
云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沙发的正中心,坐着一个陌生又抢眼的男人。
身穿着淡印花衬衫,下搭休闲长裤。眼含笑意,整个人翘二郎腿后靠。斯文又温和,连气质都写着“贵公子”三字。
贵公子挑眉,似是才想起来意:“我下去一趟。”
跟其他人客套几句,他起身离开。路过云厘旁边时,停步,彬彬有礼朝她伸手:“初次见面,我是徐青宋。”
云厘愣了下,也抬手:“您好。”
徐青宋虚握半秒,松开:“昨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云厘干巴巴道:“没关系。”
像是来开粉丝见面会的,随着徐青宋离开,其余人也作鸟兽散。
来时的四人团体凑到一块,何佳梦的兴致半分未减。三句不离徐青宋,程度接近被洗脑透彻的传销分子。
之后也没等到徐青宋回来,一行人返程。
快到酒店时,何佳梦跟云厘提起了回程机票的事情。本来是应该直接订往返机票的,但先前云厘用打算在南芜多玩几天为借口,说晚点再给她发日期和航班号。
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不过何佳梦也没催她,只让她定下来之后说一声就行。
提及这事,云厘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她这次从西伏过来,说好听点是为了工作,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她跟父亲云永昌吵了一架。导火索是,她瞒着云永昌考上了南理工的研究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永昌就特别反对云厘到另一个城市读大学。
高考填报志愿时,他说一不二,硬是让她全部都填本地的大学。云厘反抗几次未果后,只好口头应下,背地里第一志愿还是报了理想的南理工。
那会儿云厘想得天真,觉得正式被录取了,云永昌总不会不让她去。现在看他现在这个态度,当初自己如果真被录取了,他肯定也会同样狠心会让她复读。
所以也不知道该说这算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差一分她就考上了。
最后云厘还是如云永昌所愿,留在了西伏。
本就一直遗憾当初落榜,所以考研的目标院校,她一开始就定在了南理工。
而云永昌的态度也跟四年前一样。
说她从小就在他们眼前,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他们根本就放不下心。
老一辈对这些也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西伏也不是没好大学,想读又能考上的话,报考本地的也一样。
云厘只能用跟当时同样的方式,假意备考本校的研究生,打算来个先斩后奏。考过了之后,也一直不敢告诉云永昌,每次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
母亲杨芳和弟弟云野都清楚情况,也不掺和,看戏似的旁观。
报到时间一天天逼近,心里揣着这个事儿,云厘每日都备受煎熬。
偶尔也会觉得火大,心想着自己都二十好几了,去外地读个研还跟三岁小孩今天能不能多吃颗糖被父母管着。
前段时间收到EAW的邀约时,因为地点在南芜,云厘便去找在南芜呆了四年的邓初琦,问她知不知道这个VR馆。
恰好邓初琦的室友有亲戚在EAW工作,清楚状况后,云厘觉得这事儿应该还挺靠谱。加上对方给的条件很好,她本想直接回绝的态度也开始动摇。
下不了决心,后来云厘在饭桌上随口提了一嘴。当时见云永昌反应不大,她感觉时机到了,借着这契机小心翼翼坦白。
然而云永昌听到这话立刻变脸,大发雷霆,不容她任何解释,当机立断让她死了这个心。还说要么直接去找工作,要么重新报名本地的研究生。
云厘的心虚全因他这专.制的态度而化为云烟,堆积已久的情绪也因此爆发。
她不能理解,委屈又愤怒,没忍住回了句嘴:“这是我的事情,我想怎么做我自己会决定。”
战火一点即燃。
云厘也因为一时上头,没再考虑,干脆地给EAW回了邮件。
接下了这个工作。
被铃声打断回忆,云厘进房间,瞥了眼来电显示。是云野。她接起来外放,把手机扔到床上。端着姐姐的架子,抢先开口:“先报明身份。”
少年似是愣了下:“什么?”
“你是传话筒还是我弟。”
沉默几秒,云野有些无语:“你弟。”
云厘:“哦,那说吧。”
“你什么时候回家?顺便给我带点南芜的特产。”
“你要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你干嘛,离家出走啊?云厘你幼不幼稚。”云野说,“都一把年纪了,跟父母吵个架就离家出走,说出去你不嫌丢人?”
云厘不吃他这套:“你不说谁知道。”
家里持续了几天的低气压,云野也无端成了两边的出气筒。他不想趟这滩浑水了,无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距离开学报道还有大半个月,短时间内云厘不太想回去,免得一遇上云永昌又吵起来。
云厘实话实说:“可能不回了。”
云野:“啊?”
“反正也快开学了,我懒得来回跑,就当先过来适应一段时间。”云厘开始扯理由,“而且邓初琦也在这边,我到时候还能顺带找她玩两天。”
“你认真的?”
“当然,”越说,云厘越觉得没回去的必要,“好,不是可能。我确定不回了。”
云野不敢相信:“你不怕被爸打死?”
“说什么呢。”云厘让他认清局势,“我这会儿回去才会被打死。”
“……”
—
想明白后,因为不用回家跟云永昌吵架,云厘的心情也瞬间豁然开朗。
云厘一夜好眠,隔天一早就出发。
今天所有人的状态明显跟昨日不同,从酒店大堂就举着相机,时不时拍一段。云厘不太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拍摄,但知不了和费水倒是主动过来对着她的镜头打招呼。
见状,云厘也少了几分拘谨,弯了弯唇。
进去前,几人找了个能拍到海天商都的位置,旁若无人地开始拍摄。
云厘照葫芦画瓢,在离人群远点的地儿迅速念完文案。
比起体验馆,EAW更像是个小型的主题乐园。
入口装修风格酷炫,带着割裂感。流着星河的背景板上,被一道道的白光切开,向天花板蔓延。仿佛能顺着这缝隙进入这个虚幻的世界。
顶上还写了科技城的全称:Enjoy Another World.
不同于昨日的冷清与昏暗。
馆内设备全数开启,璀璨绚丽的画面争相抢后,让人沉浸其中。
项目有多种类型,惊悚刺激、体验感受、益智解谜以及联机对战等。
EAW邀请了接近二十人,入场之后,导玩员先是组织他们一块体验几项多人参与的项目,诸如室内虚拟过山车、5D电影以及其他各种沉浸感受类项目。
空闲的工作人员都被临时拉来,物尽其用地被当成跟拍。戴上VR眼镜前,云厘看到旁边还有几架无人机,由一旁的人操作拍摄。
她头一次尝试户外拍摄,还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阵仗。
结束这些项目,一行人回到二楼。
这一层基本是单人或几人的项目,太空舱、暗黑战车、动态捕捉游戏等等。还有一半的区域是不开放的包间,提供给想要安静体验游戏的玩家。
还没想好先玩哪个,云厘就听到后头传来热情的招呼声。
云厘抬头,是徐青宋。
以及,前两天都见到了的那个男人。
尽管他戴了个口罩,但还是能让人轻易认出来。
昨天那短短的时间里,徐青宋就跟许多人打好了关系,此时已经有人主动去与他攀谈打招呼。
不可避免的,云厘又想起在休息室的尴尬,也不想跟男人正面碰上。恰好看到旁边是她标记在备忘录里的项目,名为极限蹦极。
她转头走了过去。
项目名和样式看着都比其他的刺激许多,但旁边没有导玩员。云厘看了看说明,也不好随便碰,打算等个工作人员过来。
闲着没事儿干,云厘干脆搭了个三脚架,把单反放上去,调整位置和光圈。
这项目看起来像是个秋千,却是升降式的,需要把一套安全设备套到身上。最大限度模拟蹦极的感觉。
一般是导玩员帮忙穿戴这安全绳。
几分钟过去了,云厘也没见有穿着制服的人经过。正当她思索着要不要换个项目时,身后传来徐青宋的声音:“怎么了?”
云厘回头。
不知不觉间,这两人已经走到这边来了。
云厘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答:“我想试一下这个项目。”
徐青宋轻挑眉,拍了拍旁边的男人的肩膀:“该干活儿了。”
男人眉眼怠倦,没立刻有动静。
徐青宋耸肩,解释:“这不是缺人手。”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过了须臾,男人走过来,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安全绳,低头检查着。他没像其他工作人员一样穿统一的制服,而是穿着简单的T恤和休闲长裤。
云厘也拿不准他是什么身份。
也因此,有了另一个担忧——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操作。
男人拎着安全绳,站到她跟前。因为个头高稍微弯了点腰,淡声指导着:“脚穿进黑色的圈里。”
这个距离靠得很近。
云厘难免觉得紧张,也没来得及问话,只照着他的话做。
左右脚都穿过去后,男人把绳子往上收,让云厘把双手也穿进相应的圈里。就着她的体型收紧,而后让她坐上设备。
站在地上时感受不深,但一坐上来,就有种不受控的不安感。云厘盯着男人的举动,他正把她身上的安全绳扣到相应的位置,慢条斯理检查着。
在这个时候,旁边的徐青宋还参与进来,笑着点评说——
“挺好,第一次上手就游刃有余了。”
闻言,云厘本因为他得心应手的举动而松弛的情绪又紧绷起来。
什么叫第一次上手?
云厘没太听懂他的话,犹疑地问:“你之前没给别人绑过吗?“
男人:“嗯。”
“……”
被他这理所当然的回应梗住。
云厘甚至想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
虽然这个项目高度看着只有两米多高,但也有一定的危险性。这会儿云厘也顾虑不上别的,不得不再次搭话,以求心里安慰:“那你上班前有培训吗?”
男人眼未抬:“什么培训。”
“就比如,”云厘想不到别的,这会儿也委婉不起来,指向性很强,“这个安全绳要怎么绑才最安全,才能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
男人听她说完,才道:“没有。”
“……”
这瞬间,云厘的感觉堪比去真实蹦极,工作人员跟她说,这绳子可能会断,但不一定会断,你可以先试试。
云厘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安全绳没绑好会被甩出去吗?”
男人瞥了她一眼,似是思考了下:“我不清楚。”
见这两人都一脸轻松,云厘抿唇,想着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时,男人忽然轻点了点安全绳上的卡扣,漫不经心地说:“你想试试么?”
云厘:“……”
云厘:“?”
眼前的人说的话如同恶魔低语。
不过男人只是这么提了一句,说完就收回手,没有多余的动作。云厘甚至又小人之心起来,有种他因她先前的话怀恨在心,所以借此恐吓她的感觉。
云厘背脊僵直,垂头摸了摸卡扣的位置,检查有没有松开。
与此同时,远处有人喊徐青宋过去。
临走前,徐青宋低笑了声,出声安抚:“他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随即,转头提醒男人:“你干嘛呢,尽责点儿,别乱说话吓人。”
男人还顶着一副“敷衍营业”的模样,却也因此对云厘说了句人话:“放心,都检查过了。”之后他指了指旁边绳子:“一会儿怕的话就抓住这儿。”
云厘点头,犹豫了下,才慢慢把手挪开。
男人从旁边拿起VR眼镜,给她戴上:“后边有个钮,自己调整一下松紧。”
云厘眼前的画面变成一行远距离的字,还做了被火烧的特效。
男人:“清楚么?”
云厘眯了下眼:“有点糊。”
话刚落,她能感觉到,男人的手抵着她的眼镜,向下一扣。视野也随之清晰了些,云厘抬手,自己又微调到一个舒适的角度。
因为这个项目会上下移动,光是这么戴着,眼镜很容易掉。所以加固了两条带子,扣在下巴处,像头盔的戴法。
戴上VR后,眼前就与现实世界脱节。
云厘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有些紧张,只听见男人预告般的说了句“开始了”,场景随之开始变化。
高不见底的悬崖,远处是山岚云雾。
游戏不是一开始就往下跳,还有个缓冲。眼前的NPC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之后云厘的视角便是,主人公想跳又不敢跳,磨蹭了许久。
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期间,猛地一跃而下。
身下的吊椅也开始运作。
坠落到最底,还因为弹力绳而反复上下。失重感强烈,深邃的大海近在咫尺,随即又猛地上升。
云厘有一瞬被吓得闭了眼,又强迫自己睁开。
她属于那种又怂又爱玩的类型。每次去游乐园,看到那些高空刺激项目都很感兴趣,到入口时,却又没有上去玩的勇气。
而这种VR体验项目,云厘知道是虚拟的,实际并不那么吓人,就想都尝试个遍。
简而言之就是,她的勇气只存在于虚拟世界。
一回到现实就全数清零。
项目时间不长,但因为过于真实的感觉,云厘仍然觉得度秒如年。但“劫后余生”后,她又觉得神清气爽,兴奋又刺激。
云厘摘下VR眼镜。
男人接过来,替她解开卡扣。
云厘重回地面。她侧头,瞧见旁边有个屏幕,似乎是同步投送她刚刚所见的场景。也就是她刚刚看到的,其他人也都能看到。
听何佳梦说,为制作的视频能呈现出更好的效果,之后这些画面会统一发给对应的人。
云厘道了声谢,想了想,提出了个疑问:“这个游戏没有声音吗?”
男人抬眼。
云厘解释:“我看到有人物张嘴了,但没听到声音。”
男人也不太清楚,干脆自己戴上。过了会儿,他摘下,把VR拿在手里瞧:“有声音,不过右耳道好像坏了。”
说完,他又确认道:“你什么都没听见么?”
“……”
云厘呼吸一顿。
这还恰好撞到她天生的缺陷上了。
右耳道坏了,相当于只有左耳道有声音。
但她的左耳天生就听不见。
所以什么都没听到。
“啊,是吗?”云厘干巴巴道,“那可能是我刚刚太紧张了,所以没听清。”
“嗯。”
男人没在意。结束了云厘这个“任务”,他又恢复“任何事都不关己”的态度,注意力放到了设备上,安静测试起来。
—
之后云厘去玩别的项目,再路过这儿时,已经见不到男人的人影了。排除了部分项目,等她把感兴趣的尝试了个遍,也过了大半天的时间。
她算是来的人里精力较充沛的了。
有些人长时间玩会头晕,早已结束战斗,此时正在休息区聊天。
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云厘边飞快检查着刚刚拍出来的片段,边在脑海里过了遍到时候该怎么剪辑。
没一会儿,何佳梦找到她,通知了个消息。
作为东道主,徐青宋想请大家吃顿饭,顺带跟他们正式认识以及送行。听说其他人都已经欣然应下,云厘只好咽回本想拒绝的话,选择随波逐流。
……
聚餐地点在南芜一家挺出名的酒楼。
EAW定了个大包厢,里头左右摆放了两张大圆桌。云厘坐到了靠里的位置,左右分别是何佳梦和知不了。
有些人在来之前就互相认识,也有些人一天下来就相得甚欢。饭桌上格外热闹,大多意犹未尽,谈论着各个项目的玩后感受。
云厘最怕这种场合,一进来就假装玩手机。
最后到的是徐青宋和男人。
只剩里桌有两个空位,两人走过来。何佳梦眨眼,看到这人,颜狗属性又冒起:“闲云老师,你今天看到这帅哥口罩下的样子了吗?”
今天?
云厘实话实说:“今天没见到。”
顿了下,她思考着要不要补一句:但之前见到过。
没来得及说,徐青宋喊了声:“小何。”
何佳梦:“啊?”
“你愿意换个位吗?”徐青宋观察了下座位,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他这几天感冒了,这儿空调风口,让他坐里边去。”
何佳梦立刻起身,连声说:“当然没问题。”
在云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莫名其妙地坐到了一块。
本就对这种多人场合避之不及,旁边又换成了一个见过好几次面的陌生人,云厘不知要不要打招呼,更加坐立不安。
她没看过去,低头喝水。
徐青宋没有介绍这个男人的意思。桌上有人跟男人搭话,他静默须臾才回答,似是在确定对方是否跟他说话,但都很简短。
像是横空又出现了个话题终结者。
云厘感同身受,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觉得懊恼,却又不敢看过去。
没多久,话题的重心又到徐青宋身上。
云厘也偏了过去。
脑子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大家好像都忘了问男人的名字。
没多久,男人摘下了口罩。
前几次见面,不是光线条件不佳,就是角度偏差没看清,再不然就是她没认真看。这会儿近距离看,云厘才发现他的发色有些浅,不知是染了还是天生如此。
往下,依然是挑不出毛病的五官,长相偏混血。
硬件条件十分优越。
云厘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见过……
没来得及深想,服务员开始上菜。
桌上的菜品各式各样,照顾到了每个人的口味。
不知是胃口不好还是过于挑剔,云厘用余光能看见,男人一顿下来也没吃什么东西。单独要的一份粥只少了小半。
饭局结束后,有人提议下一场去附近的KTV唱歌。
徐青宋笑着应下。
这顿饭钱花了不少,其余人没有让他再买单的打算。提出玩一个小游戏,两桌分别为两组,输的那组买单。
在一堆游戏里你推我拉,最后选了个简单又快捷的传话游戏,叫“接头交耳”。
规则是,每组派一人给对面组的第一人说一句话,三十字以内,越拗口越好。之后顺着传下去,声音要轻,不能让第三人听见。
最后一人复述出来正确字最多的那组,就是胜利方。
云厘心里咯噔一声。
随后,又听到更大的噩耗:“那就逆时针传过去吧。”
逆时针,从左往右传。
也就是左边的男人传话给她。
那她是不是得凑左耳过去……
每组定的句子很快就商量完,从一端开始传话。
他们这桌是徐青宋起的头,到云厘这中间还隔了四人。传话的速度很快,随着距离拉近,她的焦虑跟着涌起。
虽然左耳失聪对云厘的生活没有多大影响,她也不太在意。
尽管如此,她也并不想把这个缺陷公布于众。
云厘纠结了下,看向男人:“那个……”
男人侧头。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一会儿能用右耳听吗”,又觉得过于刻意了,没说完就泄下气:“算了,没事儿。”
不知不觉就到男人的次序了。
看着他隔壁的人给他传话,云厘不太明显地侧着身子偷听,却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耳语结束,男人看向她。
云厘与他对视,硬着头皮凑过去。
定格几秒。
男人没动,忽然说:“过来点。”
云厘愣住:“啊?”
这话不夹杂情绪,含义却惹人曲解。饭桌上有人忍不住打趣几声。
男人恍若未闻,手肘搭桌,懒散支颐。宛如洞悉了她的顾虑,视线挪到她右耳上,不咸不淡地重复了遍。
“靠过来点。”
耳边还能听到小小的起哄声,云厘最怕这种阵仗。仓皇抬眼,瞅见他的视线,下意识抬手碰触了下对应的位置。
她忽然明白过来,却又不大肯定。
但从这眼神,云厘能察觉到,他并没存有别的心思。
云厘身子偏了偏,试探性地将另一侧往他的方向凑。
男人同时靠近,距离她耳际大约三公分时停下。气息若即若离,音量压得极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也许是想让她听清,他的语速不疾不徐。
然而辜负这好意了。
云厘一句都没听懂。
说得再严重点。
云厘觉得目前这状况,跟听不见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佛经吗?
云厘懵在原地。
旁边等着传话的知不了没忍住笑:“你这什么表情?”
她没回答,也不敢再拖。在记忆模糊之前,云厘半猜测半背诵,拼凑出一个勉强说得通的句子。
对上知不了也一脸迷惑的表情,她的心理平衡了些。
那应该也没拖后腿吧。
紧张感过去后,云厘才有心思看别人玩游戏。此时才发现,有些人也是用右耳听的。因为这个方向听别人讲话,脸不用朝向众人。
云厘太在意,所以会觉得用右耳听显得很刻意。但对不在意这事情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会关注其他人是用哪个耳朵听。
就像她也不会关注别人走路是先迈哪个脚。
思及此,云厘悄悄看了男人一眼。
所以今天玩那个虚拟跳楼机项目的时候,他是就已经发现她左耳听不见了吗?
但当时给她留了情面,没有直接戳穿。
男人没注意到她的视线,正低着头,意兴缺缺,单手玩游戏打发时间。
是一个单机游戏,叫2048。
目前最大数字已经合成到1024了。
这个时候,话也已经传到尾了。
最后一人是何佳梦。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信心满满地报出答案:“观音菩萨想吃菠萝蜜。”
“……”
包厢内安静一瞬,又哄然大笑。
何佳梦挠头:“怎么了?不是吗?”
“当然不是,小何你怎么回事,这么神圣的句子你给传成这样。”费水乐了,“不过我还挺奇怪,前面怎么传这么快?害得我以为对面出了个短句子,听到时我都懵圈了。”
徐青宋低笑出声,惭愧又坦然:“抱歉,我实在记不住。直接传的‘《心经》第一段,能背的背一下’。”
他之后的几人也憋笑半天了:“加一。”
接龙止于男人。
确定目标,话题也没持续太久。大家只当他涉猎广,况且《心经》不长,背下第一段也不足为奇。过不久,对面桌也结束传话,以一字之差险胜。
众人调侃几句,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云厘纠结再三,鼓起勇气跟男人搭话:“那个……”
男人停顿,抬眸。
他的睫毛细长,眼窝深邃。双眼皮薄,眼尾天生上扬,勾勒出冷漠而凌厉的轮廓。不带情绪时,就带了难以捉摸的震慑力。
“你刚刚叫我靠近点…”云厘有点后悔了,又不得不继续,“是知道……”
——是知道我左耳听不见吗?
接着说就等于报答案,她及时刹住,巴巴看他。
男人没有回答。
云厘讷讷:“你怎么不说话?”
男人看她,平静说:“你没说完。”
“……”
云厘换了个问法:“就、就是,你刚刚为什么让我靠近点?”
四目对视。
周遭人影纷扰,嘈杂又显得沉寂。就在云厘觉得他下一秒就要点破时,男人把手机放回兜里,随意道:“规则,不能让第三人听见。”
—
这附近刚好有家KTV。
徐青宋似乎是这的VIP,也不用提前预定,进去就被服务员带到一个派对房。空间很大,三步台阶将其分成上下两错层,再容纳十人都绰绰有余。
酒水小吃和果盘陆续送上。
几个放得开的已经拿着麦开始嘶吼,点歌台接连被人占据。其余人分成几堆,要么打牌,要么玩大话骰。
还有些跟云厘一样,坐在一旁聊天听歌。
这桌坐了七八人,好几个云厘也叫不上名。中间位置是徐青宋,正笑着跟人碰杯。刚刚跟他一块来的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低眼看手机,又有意无意地往周围扫了圈。
恰在这时,有个女人半开玩笑:“徐总,你刚带的那个帅哥去哪啦?怎么输了还不过来买单?”
云厘的注意被转移。
徐青宋无奈:“人身体不适,放他一马吧。”
女人名叫杜格菲,听何佳梦说是某平台的女主播,今天几乎把在场所有男人的微信都要遍了。她托着腮,继续打探:“是不是女朋友查岗呀?”
徐青宋不置可否。
杜格菲:“没来得及要个微信呢。”
仿若没听懂这言外之意,徐青宋叹惋:“那可惜了。”
“……”
杜格菲明显梗住。
桌上有人噗嗤笑了声。
云厘压着唇角,也有点儿想笑。但过后,心情又平白低落下来。
这情绪不知从何而来,像棵被暴晒的含羞草,蔫头耷脑,丧失精神气。
又像是想投入许愿池的硬币落空。
过了会儿,何佳梦凑到她旁边,小声问:“闲云老师,你想去厕所吗?我不太想用包间的坐厕。”
云厘回神:“有点儿,我跟你一起去吧。”
从包间出来,走廊的灯光昏暗,灯仿佛被糊了一层布。没几步就有个公共卫生间,进入之后,布也随之被掀开。
解决完,云厘出来洗手。
何佳梦已经在外头了,突然问:“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闻言,云厘看向镜子。
何梦佳打量了下,又道:“而且只有右边红。”
“……”云厘也才发现,“我不知道。”
“是不是,”何佳梦嘿嘿笑,“刚刚那帅哥传话离你太近了?”
云厘忙否认:“不是。”
何佳梦压根不信,继续道:“那帅哥像个冰山似的,你看别人跟他搭话都聊不上几句,没想到还会主动撩妹。”
云厘招架不来,只好扯开话题:“你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可能是我之前一直在总部,没怎么过来。”何佳梦说,“我刚刚听同事说,今天早上在店里也看到他了。”
“嗯?”
“好像是老板的朋友,前几天就过来帮忙了,之后也会在EAW工作。”何佳梦乐颠颠道,“我有眼福了。刚刚看到他摘下口罩,我旁边还坐着我老板时,我恍惚间都以为自己身处在天堂。”
“……”
“不过说实话,我又有点担心。”
“什么?”
“你不觉得这帅哥看着挺难相处的吗?这种‘关系户’,基本上也不会好好工作。”何佳梦补充,“而且蛮阴沉的,有点儿吓人。”
云厘不自觉替他说话:“徐总不是说他身体不舒服吗?可能就不太想说话。”
何佳梦:“对哦,我忘了。”
……
大多数人的航班都订在明天,所以这第二场没持续太久。
回到酒店,云厘洗完澡出来也才刚过十二点。她疲倦地躺到床上,满足抱住被子,只想这么睡到天昏地暗。
果然还是觉得社交好累。
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跟着去KTV。
良久,云厘睁眼,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忽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右耳。
不烫了。
—
隔天醒来,云厘跟何佳梦说了自己短时间内不回西伏的事情,让她不用订机票了。
何佳梦表示明白,而后给她续了一周的房。
云厘今天没什么事情干,磨磨蹭蹭起床,点了份外卖。想了想,给邓初琦发消息,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
下一秒,邓初琦打了个电话过来:“我在吃饭,懒得打字就直接给你打电话了。你几号回西伏呀?”
“我应该不回了。”
“啊?为什么?”邓初琦懵逼,“你不是月底才报到吗?”
离家出走这词确实丢人,云厘不好意思说出口:“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干,不如先过来熟悉一下环境。”
“哦哦,那你要不要来跟我一起住?”邓初琦说,“我室友人很好的,就是我的房间有点点小。”
云厘:“不用,我酒店的房还有一周才到期。而且我打算先租套房子,我这两天看了下租房网,有一套感觉还挺好的。你到时候陪我去看看?”
邓初琦:“好呀!周末行不?我周末都没事。”
云厘弯唇:“行。”
邓初琦又问:“不过你不住宿吗?”
云厘:“住,但我偶尔要拍视频,得找个地儿。不然会影响到舍友。”
两人聊了一会儿,挂电话后,云厘边吃外卖边看一部老剧。
一看就是一下午。太阳刚落山,云厘收到了何佳梦的消息。说是把她昨日试玩的项目,所对应的视频发到她邮箱了。
云厘回了个“好的”。
如果要租房子的话,接下来应该还挺忙的。
云厘想先把片子剪出来。她把相机的SD卡拔出,跟电脑连上。粗略翻看自己之前拍的片段,看到VR蹦极那段时停下。
当时项目结束后,云厘把安在三脚架上的相机落在那了,走到半程才记起来。这段视频还把她离开后的一段场景录进来了——
杜格菲过来跟他搭话:“我也想试一下这个游戏,怎么玩呀?”
男人这次连敷衍营业都懒得了,盯着手里的VR,无波无澜道:“找工作人员。”
随即就是云厘回来拿相机,杜格菲也没多言,直接走了。
“……”
这确实对应上何佳梦所说的,关系户基本不会好好工作。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云厘拉到前边,又看了遍男人给他绑安全绳的那一段。虽然知道男人应该是没耐心了,但她莫名还是有种被区别对待的感觉。
接着,她才故作镇定又不在意地打开邮箱,将何佳梦发来的压缩包下载。
等了段时间,解压打开。
这些片段,每个还标注出了项目名,方便她贴给对应的视频。瞥见其中一个视频的缩略图,云厘顿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何佳梦手抖放进去了,这并不是她所玩项目的片段。
而是她刚刚才盯着看了许久的男人的面容。
没有戴口罩的。
云厘舔了下唇,点开。
他似乎是不小心按到了录制键,没看镜头。手里拿着遥控,看起来像是在调试,又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把玩。
画面忽高忽低。
一下子传到几米高的位置,贴近天花板,能清晰看到周围的游戏项目;又一下子降到底,只能看到地板的纹路。
云厘突然反应过来。
这好像是今天俱乐部看到的无人机。
视频的最后,似乎旁边有人喊他,男人突然停住动作。几秒后,视角从半空降回地上。片段也到此为止。
因为这个举动,男人的模样越发眼熟,在脑海里的印象也愈加清晰。
回想到某个一闪而过的点,云厘豁然开朗,猛地打开E站,翻到自己很早前收藏的一个视频。
这最早是发在E站的交流帖里,后被人搬运到视频区。
是之前的一届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
视频是剪辑过的,将其中一人的镜头提炼出来。
少年俊朗高瘦,穿着黑色队服,袖子上扣了个月亮的徽章。后背印有西伏科技大学的校徽,以及队名:Unique。
他手握遥控,专注地操控眼前的机器人。
宣布胜利时,旁边几人跳起来欢呼。
少年生得极好,却不苟言笑,沉着站在一旁。气质温润清朗,不似现在这般阴沉。而后,其中一人用力抱住他,他皱眉挣扎了几下,最后也不受控地笑起来。
是轻狂热烈、不需要掩饰情绪的年纪。
跟刚刚视频里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
是同个人。
又不像是同个人。
这个视频当初在网络上小范围火了一番。后来,少年还被人发现是跳级上的大学,参加比赛的时候才十五岁。
开挂一样的人生。
当时视频底下有各种评论。其中最火的一条,是因少年戴的月亮徽章,延伸出的一句戏言——原来人间也有月亮。
看到这视频时,云厘也十五岁,刚上高一。
那会儿她成绩中等,却意外压线考上西伏最好的高中。内向寡言,努力却又能力有限,被同班同学的优秀压得喘不过气。
也渴望身怀天赋,落于不凡。
少年在这个时候入了镜。
成为了她年少时,短暂崇拜敬仰过,且迫切想成为的存在。
时隔多年,网络热度昙花一现,痕迹却还残留。
将这些信息敲入搜索框,云厘还能找到当初高考成绩出来后,少年接受的采访。旁边配着一张随手拍摄的照片。
少年看向镜头,眉目青涩。拥有凡世俗尘皆打不败的意气风发。
下方标注了串文字——
南芜市08年理科高考状元,傅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