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可月亮是有阴晴圆缺的。
一颗兵荒马乱的心,并不能证明中秋之月只属于中秋,一如疫情并不完全代表庚子,因为庚子年也是有圆月的。子鼠子鼠,庚子年是鼠年不假,可庚子年是否就是民间有些人总结出来的多事之秋,恐怕不能妄下定论,纵观历史上的种种大灾小难,它们从来不认天干地支十二生肖,只认死亡、伤残和心殇。可偏偏的,疫情和21世纪这个庚子年黏上了,飙上了,死磕上了。但是,如果你认为这本《庚子“安心”行动》只适宜于经历过庚子年的读者,那就错了。错在哪?你得问自己的心。
“人有悲欢离合”,因为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而情,发乎于心。
说什么心悬一线、人心惶惶,姑且不谈心,谈地球,人类共同拥有的这个庞然大物像极了一颗心,但人类真正的心却在肚子里。此刻——人类历史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庚子年,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从北半球到南半球,全球77亿人的77亿颗心统统提到了嗓子眼儿,“怦怦”狂跳,游移不定。活着,是人类存在的基本形态,可科学界至今溯源未果的新冠肺炎疫情,以蛮横力量和冷血姿态突现武汉、贯通中国、横扫全世界,以剥夺人类生命和噬咬人类心灵的方式,无所顾忌地张开血盆大口……
扑面而来的疫情岂止扑“面”,它扑“身”,更扑“心”。
当庚子年被涂满病毒的死亡之索五花大绑,放眼世界,谁能安心?
除了战争和重大自然灾害,“地球村”时代的人类泣别尘世的样式,从未像庚子年的死亡规模、死亡数据、死亡信息、死亡样态那样显得惊心动魄,惨烈悲催,神秘莫测。
截至2021年2月11日9时01分,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超过1.07亿例,死亡病例达到263.3万例。这一天,是中国农历庚子年腊月三十。这个除夕之夜,国人喜忧惨半,悲欢相向,节日的气氛和表情,不同以往。
因感染新冠而死亡的人数最多的10个国家依次是:美国、巴西、印度、墨西哥、英国、意大利、法国、俄罗斯、伊朗、西班牙。其中,美国累计确诊病例超过4789万例,累计死亡人数超过48.3万,累计确诊病例与死亡人数均排名第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中国全年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病例87071例,累计治愈出院病例82067例,累计死亡4634人。……此刻,尽管人类调动一切可以整合的力量与疫情进行殊死搏斗,但是,病毒仍在肆虐,死亡仍在继续,确诊人数仍在激增……
人类在苦苦寻找解开新冠病毒的密码,在苦苦研制关闭疫情死亡大门的金锁——疫苗。“这样的病毒如果放在史上科技落后时期,一些国家的人可能会消失。”一位人类学家对我说,“面对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死亡,如果谁能安心,他的心一定是半块砖头。”
紧张、焦虑、狂躁、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悲观、厌世、自杀……我在小说集《透明的废墟》中,把因灾而起的心理问题、心理疾病、精神疾病归结为两个字:心震。
“心震”不除,民众何安?社会何安?国家何安?民族何安?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在中国,亿万民众切身感受到了从城市到乡村、从学校到厂矿、从社区到田间地头开展疫情防控大会战的惊世奇观,但是,疫情造成的次生灾难——“心震”到底有多么严重、多么普遍,人们却知之甚少,或者,主观上不敢坦然直视和面对。有位学生家长对我感慨:“疫情期间,听说有个‘宅家’上网课的小学生跳楼了,吓得我几天睡不好觉。我们全家都不愿聊这个事儿。复课后,我每次接送孩子时都心惊肉跳,快有恐惧症了。”
这是典型的心理问题,可更多的人宁愿把如麻的心绪束之高阁,明知这是悬在生命之巅随时都可引爆的心理炸药包,可就是没有勇气为自己松绑、拆解。事实上,大多数民众并不懂得如何松绑和拆解。
心理炸药包,何时才能轻轻放下,并拆掉引信?
放下它,就是放下心。心,轻轻放下,便是放心。
人类社会发展到当下,最放不下的恰恰就是一颗心。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数据统计:全球目前有2亿~4亿人口正在饱受抑郁症的折磨。中国方面调查显示:全国14亿人口中有心理障碍者占总人口的10%左右,25%的城市居民存在显性或隐性心理问题;近年来,每年因心理问题自杀的人数已突破30万,1.5亿青少年中受情绪和压力困扰的就有3000万。多年前,专家曾预计,到2020年,中国神经精神疾病负担将上升至疾病总负担的四分之一。
2020年未约而至,新冠疫情趁机火上浇油。国人之心,雪上加霜。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安心”行动专项行动执行委员会主任刘正奎对我说:“新冠是人类的屠夫,它更是人类心灵的连环杀手,它杀人是一个个,杀‘心’却是成群成片。”就在我和刘正奎对话的当天,有媒体报道:某地一名新冠确诊患者担心传染家人,索性服毒自杀。
杀人和杀“心”,某种程度上别无二致。古人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数据显示,突发公共灾难事件后,受灾人群中PTSD的发病率可达33.3%,抑郁症的发病率可达25%,这个比例远远高于受灾死亡率。两年前,我创作长篇纪实文学《走出“心震”带》时获知,发生在2008年的汶川地震造成死亡和失踪近10万人,而遭受严重心理创伤的人数超过了460万,当年仅媒体公开报道的自杀信息就数不胜数。“新冠疫情造成的心理创伤群体范围之广、数量之多、影响之远,真是触目惊心。”心理专家史占彪对我说。
可是,这种极具辐射性、覆盖性、发散性的心理“疫情”却因其个体性、私密性、隐蔽性、被动性特征,远不如新闻节目中实时报道的疫情感染、死亡、确诊、疑似病例数据那样醒目,那样刺眼,那样备受关注。无独有偶,有位心理专家应邀前往某社区讲授“疫情期间自杀案例分析及对策”,竟被一些居民认为有传递负能量之嫌,有人歇斯底里地抵触:“能不能讲点好听的?”
心理专家反应很快,故意换了个角度:“面对疫情的传播和死亡的逼近,大家心情平静,心态平和……”
“不!我心里乱透了。”那人说,“不好意思……您……还是按您的讲吧。”
最不该掩盖的,是心;最不容掩盖的,也是心。自我掩盖之于被动掩盖,比“天狗”吞月更可怕。当自己变成自己的“天狗”,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刘正奎对我说:“在现代文明社会,这是一种非常缺乏理性的社会心理和社会现象,有些文学作品、舞台剧、新闻报道反映疫情和抗疫工作时,干脆对社会各界人士、群体中客观存在的精神压力、焦虑情绪、紧张心情、心理危机避而不谈,生怕有碍人物形象的塑造,这种缺乏直面之勇气、不涉真诚和反思的表达,有违生命常识、有违心理反应、有违人性本能,片面轻飘,离‘心’离‘德’,怎能留给历史和未来?”
一句话,如一支洞穿时空的响箭,命中的岂止是创作者的价值观,它更像对创作的源泉——生活、现实与人性的叩问。
中国的心理学研究与心理科普本来就晚于西方发达国家,中国的灾后心理援助仅仅始于2008年的汶川地震,中国的心理科学应用于实践,仍然如履薄冰,任重道远。“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行动,紧急行动。2020年1月28日,由中国心理学会主导主办,中国心理学会心理危机干预工作委员会、中科院心理所“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等团体协办的“安心”行动在北京正式启动,第一个目标:武汉。并以武汉为中心,辐射全国。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针对疫情开展的心理援助大行动。
这是中国心理学界以心理科学、专业思想为主导,以科学援助、科普输送和社会资源联合发力的一次重要事件。
作为“安心”行动的特邀观察员,我见证了这支特殊队伍以线上、线下方式开展心理战“疫”的情况。刘正奎和他率领的团队中的心理专家,多是当年在汶川地震灾区创造“中国灾后心理援助元年”的具体参与者和实践者,也是拙著《走出“心震”带》中的重要主角。12年前,他们面对的是地震灾难之后的“心震”,而今面对的是疫情期间的“心震”。两次“面对”,创造了中国心理学界的两个“第一”。他们和奔赴疫区的壮士一样铠甲加身,唯一不同的是,穿梭于医院、学校、企业、社区的他们,面对的是一颗颗月偏食、月全食、半影月食般的心。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武汉的一位居民对我说:“如果不是‘安心’行动,我就没有未来了。”她的父亲和丈夫均在疫情中罹难,生不如死的她刚刚摆脱抑郁症,找回了迷失的“心”。
庚子年,到底有多少人能够幸运地找回自己的“心”,我真的不知道,因为疫魔至今没有鸣金收兵的迹象,而艰苦卓绝的“安心”行动,仍在逆行。
唯愿,这本即将面世的《庚子“安心”行动》不再有续篇。我想不会了吧!子鼠后面是丑牛,丑牛后面还有寅虎呢。
如果你仰头叩问月亮:“你怎么会有阴晴圆缺呢?”
“我始终是圆的。”月亮也许会这样回答你。
2021年2月11日于天津观海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