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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级

A城南马路,有一幢新盖的三层楼。某星期六,家家做晚饭的时候,一个乒乓球从三层楼梯上弹跳着往下滚。滚到二楼时,被一只穿皮鞋的脚踩扁了。究竟是那个乒乓球滚到了那只脚底下,还是那只脚踏到了那个乒乓球上,用摄影机的慢速镜头也得不出结论。反正那个崭新的乒乓球没发出一点儿破裂之声就顷刻变成了一个元宵饼。这既成事实导致的后果是两个男孩子的争吵:

“你干吗踩扁了我的乒乓球?”

“你的乒乓球还硌疼了我脚呢!”

“你赔我!”

“赔你?猴年马月赔你!”

于是,拳来脚去的撕打代替了口舌,撕打中夹杂着哭叫和辱骂。首先被惊动的是正对楼梯的三号门的两口儿。

那两口儿正吃晚饭,女人放下筷子:“是咱们小二哭!”

男人腾地站起来,大步跨出门去。女人紧跟在男人身后,刚到门口,男人却又跨进门,把门关上了:“不是咱们小二!是苗主任的孙子跟韩连珂的儿子!”

女人说:“你倒是给他们拉开呀!”

“随他们打去,反正是俩孩子,打不出人命来!打累了就罢手了!”

男人说着,把女人推到饭桌旁。这两口儿刚坐定,一号门“呼”地开了,苗主任的胖老伴儿颠着一双小脚从屋里奔出来。这老太太对孙子娇爱得很,见心头肉正被老韩家的小儿子揪住了头发要按倒在地上,急了!奔到跟前,大声唬喝:“撒手!撒手!”

那韩家的小儿子却揪住对方的头发不肯放手:“他还掐着我耳朵呢!他先撒手我就撒手!哎哟呀!你使劲儿我也使劲啦!”把对方的头发在手里又一揪,苗家的孙子便哭叫得更邪乎了。“小恶人!你要把我孙子的头发揪光呀!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太太一边嚷一边在韩家小儿子的屁股蛋上拍打起来。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左邻右舍们都出来见识见识哟!好大年纪一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哇!”原来是韩家的主妇。她正在厨房切菜,匆忙之中菜刀也没顾放下就奔出来了。

那老太太一见韩家女人手里攥着菜刀,先是一愣,随即就火冒三丈,跺跶着小脚:“呀,呀!老韩家的!你要玩命杀人吗?我可是不怕你这个!”

“呸!你不怕死,我还怕脏了我的菜刀哩!”

此时,两个孩子倒是罢了手,各自站到大人身旁,说不清道不白地哭述自己的委屈。两个女人,则诅天咒地互不示弱地对起阵来。

说句客观话,苗主任老伴和韩连珂屋里的,并非都是那种刁恶霸道的女人。前者平素同左邻右舍相处说得上通情达理。后者同右舍左邻来往,也还算客客气气。今儿晚上这场“乒乓球事件”不过如一根导火索,是苗韩两家多年积怨的又一次爆发。其实,这两家既无前世冤仇,也无现世宿恨。说来韩连珂同苗主任还曾有过师徒之情,“文化大革命”以前两家关系正经挺不错。苗主任原来是车工组组长、六级工。“文化大革命”的派别之争抵消了师徒之情。在一次大辩论中,韩连珂呼名道姓地批判师傅是“铁杆保皇派”。师傅则指着徒弟的鼻子骂他“泥鳅鱼搅漩涡妄想成蛟龙”,还当众啐了他一脸唾沫。当徒弟的在火头上随手就扇了师傅一记耳光!那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却在他心上留下了五个指印!

后来,苗老头当上车间主任不久,厂里要抽调一批技术工人支援外地某新建工厂,车间里只有一个名额落到了韩连珂头上。如果说这是一种报复,或许会诬蔑了苗老头。论技术,韩连珂在车间里是数得着的,名额落到他头上是车间支部讨论决定的,并非苗老头一句话拍板的。但这“报复”两个字,却不由韩连珂不去想,因为当时他那小儿子正闹病。细论起来,这也是韩连珂的短理之处,他并没有把这个具体困难向支部提出来。

“这是存心整治我呀!鞋儿再小,我绝不向你姓苗的低三下四说一声挤脚!”那三级车工堵着这口气走了。可不到一个月他又回来了,是一封加急电报把他催回来的。小儿子病重了,韩连珂堵在心里那口气终于喷出来了:“要是我儿子有个好歹,非跟你玩命不可!”当着全车间工人的面,韩连珂对苗老头说下了这话。幸亏他小儿子的病没有“歹”,很快就好了,“玩命”那话才不了了之。

说了其实没了,两人的感情彻底伤了。两家大人孩子碰头照面儿都白眼相视。

这会儿,韩连珂正在家,他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两个女人的对阵,却不出来排解。最近几天,厂里正在评级。那韩连珂料想苗老头肯定会在这当口上从中作梗,自己这一级十有八九长不上。与其被人暗中整治,吃哑巴亏,倒莫如干脆找个因由再跟苗老头抓破面皮大干一场,让瞎子也看到了,聋子也听到了,或许会造成一种无形的舆论压力,使车间主任即使存报复之心也得考虑一下影响,自己那十有八九长不上的命运变成八九不离十能长上也说不定。因此,他静听着走廊里两军对阵的动态,只要苗老头一搅进去,他立刻也会闯出家门。

那苗主任这会儿也在家。老头知道自己这个评级小组组长绝非一个好担当的角色,但一来群众推选了他,二来他是车间主任,没法儿推脱,有点儿义不容辞。对全车间每个工人的情况,他心里都有一本账。论工作态度,除了几个吊儿郎当的,都不含糊;论贡献大小,谁也不比谁多干多少,谁也不比谁少干多少;论技术,有不少三四级工敢跟他这个老六级工比试比试;论工作年限,这一大半三四级工,差不多都有十五年以上的工龄,有的甚至二十多年了。哪一个不该长一级、加几块钱呢?甭说别人,就说他自己吧,刚建国就定为三级工,如今三十多年的工龄了,要不是有一场十年“文革”,八级工的工资早该拿到手好几年了!可是,有一个“百分之四十的比例”在那儿框着,应该长的就难保都能长上了。老头儿当上评级小组组长那一天就暗自在心中感叹:“要是车间里有几十个见利益就让的,我这角色可就好当多啰!”他很是担心在近几天跟什么人产生纠纷和矛盾,无事生非,而最要谨慎规避的当然还是韩连珂。他听着走廊里的争吵,本想出去把老伴吆喝回来,可是又怕老伴在气头上,不买他的账,韩连珂的女人再把舌锋转移到他身上,反为不美。但听那两个女人的争吵似乎要无休止的继续下去,而且果然都把双方丈夫之间的恩恩怨怨提带出来了,他再也沉不住气,就敞开门,站在屋内朝走廊里喊了一嗓子:“我说你,给我回来!”走廊里已经出来了几个劝架的。车间主任的老伴本已争吵得口干舌燥,听到老头子的一声断喝,仿佛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很识趣地拉着孙子就往屋里走。韩连珂那口子,这会儿也猛然想起炉火上蒸着馒头,并且闻到了一股焦味,便也赶紧扯着小儿子回到屋里。那锅揉得很好的白馒头已经焦成了锅贴,她连馒头带蒸笼往案板上一掼,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落下几滴眼泪来。

“大人孩子跟上你过这种穷日子不算,还整天受人欺负……”她一边抹泪一边数落自己的丈夫。

韩连珂跺了下脚:“你别跟我念这套经,咱们惹不起也还躲得起。时候不到,到时候咱们抬脚走!”

“到时候?什么时候?”

“长上工资的时候!”

“你往哪走?”

“此处不容人,自有容人处!凭我的技术,到哪个工厂……”

“就你?我早看透你的生辰八字了!你没长那前后眼,把人家得罪下了,如今人家当了官、掌了权,你还想长工资?一辈子拿你那四十六元吧!”女人不听犹可,听了丈夫那英雄气短的话,愈加伤心起来。

“唉!”当丈夫的也不由喟叹一声,他是多么后悔十年前自己那一巴掌啊!要是他现在单身一人,一辈子再不长工资他也不在乎。可是他如今有孩子,两个!

三号门里,那两口子已经吃罢了饭。女人一边刷碗一边埋怨男人:“有你这号人吗?左邻右舍住着,刚才两个孩子打架,你就应该给拉开,也免了两家大人这一场脸红脖子粗的争吵!”

“得得得!你少教训我!”那男人从床下拖出一个小筐,挑出一个顶大的苹果,揣在兜里,走出门,来到了隔壁的苗家。

这三号的主人姓王,单名一个“佼”字。他跟韩连珂是同年入厂的,上一次调级有他,已比韩连珂高了一级,是四级车工。这一次,他还巴望着长一级。如果这次没人提他,他倒也就死了这份心,偏偏提他的跟提韩连珂的人数相等。虽然论技术他远不如韩连珂,但人缘好,和车间主任的关系也不错。班组把他的名字同韩连珂的名字一块儿报到了车间评级小组,让评级小组从他俩之中确定一个。因此,也就难免他起了活动活动大有希望的念头,事在人为嘛!

他迈进苗家门槛,先把苗主任那孙子拉到跟前,抚平整了被揪乱的头发,擦干了挂在脸蛋上的泪花,疼怜不已地说:“傻孩子,你比人家小两岁,没人家胳膊粗力气大,还不是只有吃亏的份儿嘛!人家那是把对你爷爷的火气全都泄在你身上哩!”说着,掏出苹果塞到那孩子手里。走到苗主任跟前,又说:“老主任,不是我一个男子汉传闲话,我看下次调房子,你们家还是要求换换吧!这气谁受得了哇!我可得事先给你提个醒,这次评级,别看班组把我和韩连珂的名字一块儿报上去了,你这当车间主任的,还是把我的名字拉下来为好!如果把他拉下来,把我评上了,他准会说你这当主任的一碗水没端平,因为咱俩‘文化大革命’是一派的,偏向我。叫你背这个黑锅,我可是于心不忍……”

苗老头一听就火了:“他要跟我对着干,我不怕他!我姓苗的没报复过什么人,这次还偏是要叫他体验体验‘报复’两个字的滋味呢!”

正说这话,他的儿子小苗推开了家门,王佼便告辞了。

老苗问小苗:“怎么样?”

小苗扫了父亲一眼,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小苗心里像有什么不顺气的事儿。

“你爸是问你,你们厂评级怎么样?”还是老伴理解了老苗的话。

“评上了!”

“嗯!”老苗满意地点了点头。

“群众评上了我,领导又把我刷下来了!”

“哦?”老苗一怔。

对于儿子,他是了解的,干起工作来和他一样,任劳任怨,一丝不苟。论工作年限,也在该长之列。他有点不相信:“你,最近出了什么差错?”

“没有。还不是因为‘文革’那阵子,我给一个领导贴过几张大字报!”

“就为这?这都过了多少年的陈糠烂谷子啦!这不明摆着是报复嘛!”

“缺德!”老伴忍不住插了一句,“当官的,在这种时候,不把良心摆正,搞恩恩怨怨,才叫缺德呢!”

“哼!你们当官的,有几个不报复的!”

“什么叫你们当官的?”老苗也火了,“你这话也包括我在内吗?我老苗就不知道怎样报复人,没学会!”

“他爸!”老伴立刻给老苗点上了一支烟,又给儿子递了个眼色,“他哪能连你都说在内呢!”

“爸,我可没说你!我是说,有些领导,少数、个别的,不够水平的!”小苗立刻解释。

老苗鼻子里使劲儿“哼”了一声,光吸烟,不说话,心里替儿子愤愤不平。

“爸,韩连珂这次评上了么?”儿子忽然问。虽然苗、韩两家关系很僵,但儿子却对韩连珂另有看法。

“他?做梦娶媳妇吧!”老苗悻悻地回答。他这会儿不愿提到韩连珂,他想的是:儿子这次能长上一级该多好!他的生活多紧迫啊,媳妇身体弱,经常闹病,每月还要给老丈母娘寄去十元钱。唉,在这时候报复人,是缺德!

儿子却很关心那个韩连珂,说:“他比我早参加工作整整十年,技术上拿得起放得下,工作上也不拈轻怕重的,却跟我同样拿三级工的钱!听说他不是还常搞一点革新吗?虽然没搞出什么名堂,可人家毕竟有那份儿热情!我看呀,他要是长不上,也准是因为脾气不好,得罪下了哪一位当官的!”

小苗这番话,竟使老苗沉默了好半天。

晚上,老苗翻过来掉过去,一夜没睡好。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浮现出韩连珂那两个孩子的脸。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老苗,老苗,就冲这两个孩子,咱们也应该把良心摆正啊!缺德的事儿咱们不能干!”

在车间评级小组会上,老苗把韩连珂和王佼的情况客观地对比了一下,发表了赞同给韩连珂提一级的意见,得到了一致的拥护。但是,厂里平衡下来,又压掉了车间里的一个名额。为了确保韩连珂长上级,老苗把自己的名字从评级榜上除掉了。事后,韩连珂夫妇一块儿来向他诚心诚意地赔礼道歉,使他感动得不得了……

第二天醒来,却是一场梦。老苗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忽然产生了一个愿望,一个要把这梦变成现实的愿望,一个在良心上要得到和梦中同样的坦荡、公正、感动人和被人感动的愿望…… bxIc57sWy0jR9B/ZGYZwiSARQOhmo2Jph4WMBRsX9/GHfh6ijxTfm6Ipw+SAoO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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