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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沿江村的邓宝柱死了。他的女人终可改嫁了。

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她搭光棍汉宝柱赶的马车到县城去给爹抓药,回来路上,宝柱说马累了,靠山根停住车,将鞭杆插在车辕上,跳下车一头钻入柞树林,不知干啥去了。她蜷腿坐在车上,怀里捧着草药包,惦挂着病在床上的爹,巴不得立刻就回到家。

“秀娥,你来!”宝柱在林中大声唤她。

她没应声。秋日晌午的阳光晒得她暖融融的,懒得动。四野无人,天地间显得很静谧。望着远近成熟待割的庄稼,她心中产生一种少女对生活的空泛渺茫的憧憬,一种对大自然的崇拜和沉醉。

“来啊,有蘑菇采!”他又唤她。

她动心了,将药包放在车上,蹦下了车。想想,又将药包拎在手中。谁知放在车上会不会被一阵大风刮失了,或者被一个贪小便宜的过路人顺手牵羊地捎了去呢?

她走进柞林,却没瞧见膀大腰圆的宝柱。落叶挺厚,脚底下软得像铺了几床新絮的褥子。阳光透过枝间叶隙,晃得林子里明一处暗一处。“你在哪儿?”“往前走,许多许多的柞树蘑呀!”林子密处,宝柱催促她。“别你自个儿都采了,给我也留些呀!”她又往前走。一斤晒干了的柞树蘑在县城里能卖五六块钱呢!宝柱是村里出了名的贪心的人,哪会给她留下些!她走进密林,被枯枝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你在哪儿呀?”她仍未发现他,以为他耍弄自己,骂了一句:“没安好心思的!”“这儿呢!”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他那双有力的胳膊从后面紧紧搂抱住了。他的一只茧子很厚的大手,同时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拼命反抗,但毫无意义。那大车老板像公牛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治服了,压倒在身子底下……

当他从她身上获得了近乎兽性的极大满足后,一边束紧腰带,一边说:“我先去给马加点料,你赶快来,我肚子也有些个饿了呢!”说罢,撇下她在林子里,拔腿就走了。

她仰躺在地,半天没动一动。“这两脚兽欺负了我……”心中这么想着,却不能立刻就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对自己的严峻性,随即想到的是药,用卖了满满一篮子鸡蛋的钱给爹抓的药。一骨碌爬起,目光四下寻找,发现药东一包西一包散落在身子周围。有几包不知是被他还是她自己蹬破,草药混在落叶中。

“你……你赔我的药!”她发一声喊,由于受到粗暴的欺侮“哇”地大哭起来。然而那大车老板已走出了林子,既没听到她喊,也没听到她哭。她一边哭一边把完整的药包捡到一起,却找不见扎药包的纸绳了,只好将药包用衣襟兜着,抽泣地走出林子。

马,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麻袋里的料。他,耷拉着两腿坐在车辕上,身子舒舒服服地靠着马屁股,在吸卷烟。他眯着眼泰然自若地瞅她走过来,爬上车坐好,便一声不吭跳下车辕,收了料,复坐到车上,拔下鞭杆,“驾”的一声吆喝,鞭马上路了。

叫一声刘彪你听端详,

那一年你爹爹十八我二十一。

……

他口中粗一嗓子细一嗓子不成板眼地哼着蹦蹦戏,情绪好极了。

她瞅着他那像石滚子般厚实的脊背,恨死他了。“这是顶顶丢人的勾当啊,叫别人知道了我可怎么活!……”她内心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刚才发生的事,令她联想到了他杀猪时的情形。他是村里人人翘大拇指头的杀猪好手,不用帮一把忙,口中叼着杀猪刀,扑倒要杀的猪,单膝压住,转眼就能麻利地捆住猪的四蹄。二百多斤重的肥猪,抓住捆牢的前后蹄,玩似的就能拎起来放到杀猪的案板上。每次杀猪,一刀下去,扭个劲儿,拔出刀往血盆里一扔,照例要卷支烟吸,一边吸,一边饶有兴趣地瞧着鲜红的血浆往盆里喷涌。卷烟吸剩小半截,每次都照例地往冒着血沫的猪鼻孔里一插,照例地说出那一句逗哏的话:“猪大哥,吸口烟吧!”令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和孩子们极为开心,嘻嘻哈哈一阵子。他自己也便咧开大嘴,露出满口被烟熏黄了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得意非常。尔后,提上人家谢他的猪肠子猪尾巴,晃晃荡荡地离去。她也曾瞧过他杀猪,也曾被他逗乐过。但从这一天开始,她心底里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无法清除的恐惧。

他扭回头看了她一眼,手伸进衣兜里掏什么。掏了半天,掏出一叠肮脏的卷烟纸,撕下一条,转身递给她,语调温柔得异乎寻常地说:“包上你的手。”

她低头瞧手,手背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还在流血。她不接他递过来的肮脏卷烟纸,把手背贴在嘴上吸吮。吸了一会儿,“呸”地吐出一口血。

“你刚才那个样,好像我要杀你!”他说,又将鞭杆插在车辕上,两条腿也收到车板上,盘起来,和她脸对脸坐着,目光又眈眈地盯着她胸前衣襟隆起的部位,衣襟掉了两颗扣子。

她本能地用手掩住衣襟,防范地朝后挪了一下身子。因为她对他如此恐惧,他似乎感到很快活,嘿嘿乐了。

“金锁的姐、二虎的妹子,还有……罗锅会计的老婆,都跟我好过!别的女人,嘻!……”他愈加得意,那种表情分明是,我够抬举你的了!

她脸上却毫无表情,黑眸咄咄地瞪着他。如果当时她手中握着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一刀杀了他!……

马车进了村口,她蹦下车时,他说了一句:“明晚我在马棚等你!”叭地在空中甩了一声炸鞭,将大车朝马棚赶去。

那天夜里,她几次从噩梦中惊醒。重新入睡,又接着做同样的噩梦。

第二天清早起来帮娘烧饭时,娘注意地端详了她几眼,疑心地问:“你夜来哭过?”

“没,没,娘。臭虫老多,咬得我一宿没睡。”她就用这话遮掩过去了。

天将一擦黑,她就不迈出门槛一步了。娘支使她到村里的碾坊去磨豆子,她谎说身子不舒服,没去,不敢去,碾坊离马棚太近。

几天之后,爹和娘商议,要杀家里养的那口没满膘的肥猪,暂缓拮据。

娘打发她去请邓宝柱。“不,我……我不去。”她惊惶得跟什么似的。娘骂:“死丫头!养大你了,就敢不听大人的指派了么?不去拧碎你脸!”“我……我怕……”“他又不是雷神爷下凡,怕他咋的!快去请来!”她不敢再回嘴,只好去。他住马棚旁的一幢小土坯房里。她没进他的屋,在外面叫了他几声。他哈腰钻出门,一手拿着件破褂子,一手拿根纳鞋底儿使的大针。

“你,怎么大天白日来找我!那天晚上为啥不来?叫我好等!”他四面瞅瞅,见附近无人,两步跨到她跟前,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进屋!”

她像被电了一下,身子倏地一抖,提防地躲开几步,不敢正眼瞅他,低声说:“我娘叫我请你去杀猪。”“杀……猪哇?猪肠子猪尾巴我早吃腻歪了,你不进屋,我就不去!”听他这么说,她也不央求,转身就走。“哎,哎,你等会儿嘛!我哪能不去呢!”见她站住了,他又说:“冲你,我也得去哇!”

他慌忙地回到小土坯房里,带上杀猪的家伙,随在她身后,朝她家里来。他跨着大步赶她。她走得飞快,脚步紧捯紧捯。直到她家门口,他竟没赶上她,也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

杀了猪,娘就手从案子上割下条五花肉,炒成几盘。又凑足零钱,叫她到供销社去装回半斤老白干,上宾般款待那屠夫。他摆出劳苦功高的模样,乐得其所。爹病在床上,不能陪客。给他上菜、盛饭、点烟、斟酒、倒水的,是她。这顿饭侍候他吃到天黑。

“我不能连吃带拿,猪肠子猪尾巴你们就免送了吧!”他酒足饭饱,临走时打着响嗝,醉眼眯瞪地瞅着她,口中对娘极慷慨地说出这话。

娘舍出一顿酒菜,要讨的就是这点便宜,心中喜出望外,脸面上却佯装不过意,堆下笑,连连称谢不已,并推了她一把:“死丫头,半点礼数都不懂,还不送送你宝柱哥!小心在意地搀着他!”

她只得默默服从,搀着他慢慢踱出家门。他口中喷出的酒气,令她一路扭着脸。他高一脚低一脚,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几番差点摔倒,也差点将她带倒。没送出他多远,她已气喘吁吁。又搀扶他走了几步,她站住了,不肯再送,从他手中挣出了自己的腕子。

“你……你娘让你……送我……你……咋不……送了?……”他醉眼乜斜地瞪着她。月下,他眼中闪着令她心悸的光。她揉着被他攥疼了的手腕,欲逃。“明晚,我……还在马……棚等你……不来……我就把咱……俩的事……告……诉人……说你……勾……勾引的我……”打了个响嗝,他摇摇晃晃地扬长而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站在那里。第二天,她去了。在他粗暴的摆布下,她哀求:“就这……一回了,求求你,千万……莫对别人……讲……”然而,那一次并没有就成为最后一回。第二次,第三次……既有他威胁相迫的作用,也有一种被“爱”的朦胧诱惑的作用。她从他对自己的饥渴之中,体验着一个农村少女对“爱”这个字浅薄而可悲可叹的理解。

几个月后,娘从女儿身上看出了非同小可的异常。娘要寻死觅活。被肝病折磨得力不支体的爹,挣扎着下了床,冷脸冰面地拷问她。麻绳蘸凉水,抽得她皮开肉绽。起始她咬紧牙关,一字不吐。爹火性子,她不敢招出宝柱,怕爹找他拼命,终于挨打不过,到了还是招了。

“宝柱?……”爹不再用麻绳抽她了。“宝柱?……”娘也不寻死觅活了。爹和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追问,是她先勾引的宝柱,还是宝柱先勾引的她。事已至此,她也就顾不得一个女儿在父母面前的羞耻,原原本本地诉说了。爹和娘,互相看了一眼,也不解捆她的绳子,就一先一后走到外间屋去了。他们先小声嘀咕了一阵,后来声音逐渐提高。

爹说:“车把式,总比在地里撸锄杆的人强。”娘说:“他还杀猪,一年四季断不了油腥。”爹又说:“他孤丁一人,日子没拖累,当了女婿,也能帮咱家做许多事。”娘又说:“他若不肯,咱就告他,叫法院治他的罪!”“告不得!一告,村里都知道了,女儿就别想再嫁出去了。”“就拿告的话唬他嘛!不怕他不乖乖地依了。可就不知女儿乐意不乐意!”“做下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还管她乐意不乐意么?不乐意也得乐意!”“不过……女儿年岁还小了些呀!”“到这般田地,还说什么年岁小不小!嫁谁也是个嫁,晚嫁莫如早嫁,省得日后操心了!”“倒也是……喜事大面摆得过去就行,没替他挑礼的人,少花费许多呢!”……爹没再进屋,直接就找宝柱去了。娘从外间走进来,给她松了绑,又端盆温水,用沾湿的毛巾轻轻拭她身上的血印子。拭着拭着,娘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她身上。娘心疼地说:“你要早道出实情,你爹也不会把你打成这样!”她一头扎在娘怀里,抱着娘号啕大哭。

爹回到家里,只对娘说了一句话:“我从队里借了一百元钱。”便蹲在门槛上闷头吸烟,不再言语。

当天夜里,爹又胀腹水了。全家人慌手毛脚,不知所措。娘打发她去找宝柱到邻村请老中医。宝柱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在这人命攸关的时候,并没趁机跟她胡缠,二话没说,从马棚拉出匹马就跨了上去……

这年腊月,她出嫁了。十七岁。从此,她好听的名字“秀娥”,不常被人叫起了,而被称作“宝柱媳妇”了。

结婚的头天晚上,娘叮嘱了她许许多多一个好媳妇应该至死不忘的话。她只记住了顶要紧的一番话:“女人是船,男人是拴船的桩子。世上只有船桩放船行的理,没有船挣断缆绳的理!没这理!”

喜事办得草率,倒还热闹。宝柱人缘不善也不恶,但毕竟是村里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人物,而且是个正当壮年的光棍,比一般人结婚稍不寻常,村人们倒乐得凑趣。在那些嬉皮笑脸、打科逗哏的男人中,她瞥见了一双很沉静、很灵秀的大眼睛,痴呆呆地注视着自己扑过粉、抹了红嘴唇的脸。那是老村长的儿子肖立文。她和他曾同桌念过三年小学,后来爹说一个女孩子念书没用场,耽误给家干活,不许她念了,她和他也就不再是同学了。那一年他已考进了县城里的寄宿高中,不常回村的。所有那些调笑胡闹的男人,并没使她怎样地难为情。她冷若冰霜,端坐如钟,不理睬他们。他们也就没机会过分放肆。倒是高中生的那双大眼睛,注视得她血一下子涌到脸上,羞得不行。于是她侧转身,勾下头,不敢再抬起。

宝柱极其慷慨地请人们吃“杂拌糖”,吸“握手烟”。到高中生跟前,不但不给糖,不递烟,反而不客气地将他朝门外推:“出去!出去!小毛孩子进我洞房来凑什么热闹,夜里做梦娶媳妇玩去吧!”将他推出门外还不算,并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于是那些男人们哄然大笑。

“咦,老村长咋不到场?”有人问。

宝柱怔了一下,目光眈眈地盯在司仪脸上。

“他感冒了,发烧呢!”司仪赶紧解释。

“中午我还见他好端端的嘛!”问的人似乎不相信。

“急发烧。刚才我又去请过的,说烧退点就来。”司仪自己分明也不太相信。

老村长到底没来,可能烧一点都没退。

新婚之夜,宝柱在被窝里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乐得跟神仙似的,美滋滋地说:“这是天定的姻缘,该着我邓宝柱这辈子造化,到手你这么个可心的小媳妇!”大车老板兼业余屠夫,竟也情不自禁地对她百般的温柔,千种的爱抚。那一夜她神魂颠倒,对他的恐惧消除了一半:“我今朝是他的媳妇了,此后我要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她像对自己,也像对冥冥之中的什么主宰发誓。不过这誓语没说出口,发在心里头。

大车老板对自己的小媳妇还算知疼知爱,不消说,要在他顺心的时候。一个月里他大约总有那么十来天莫名其妙地不顺心,一天里也总有那么几次在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不顺心。不顺心了,就骂她,就打她。儿时爹不也时常莫名其妙地打她出气么?娘不也时常无缘无故地将她没头没脑地骂一顿么?被打被骂,她便这样想。如此一想,便觉得原本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了。何况他骂过打过之后,往往还会哄她、赔不是,甚至跪在她面前,自己扇自己嘴巴子的事也是有的。逢这时,她就会恰到好处地使些小性子,很有分寸地冷淡他,故意板起面孔不理睬他,或者掉几滴苦人儿泪,撩得他非将她抱在膝上像大人哄孩子似的哄上一阵,方才笑逐颜开。她就从此中获得一个女人支配和征服一个男人的心理上的趣味和快感,也从此中体味和享受夫妻间的恩爱。她认为这便是恩爱。一个做了媳妇的女人对于一个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除此之外还能幻想得到些什么感情范畴的东西呢?不过也有小性子使得不适火候的时候,惹得他恼了,一时暴起,吃大亏的是她。

她处处用娘说的那种好媳妇的标准检点和反省自己。沿江村在松花江岸。松花江流到这里,似乎疲倦了。江面虽然开阔了,流速却滞缓了。江上没架桥,但天天有渡轮摆渡。村里的人们或马车要进县城,非搭渡轮过江不可。过了江,还有三十里路。农闲时节,成帮结伙地过江,到县城去看流浪戏班子演戏,是村里人们最大的精神享受。有次,她想给男人做件新褂子,和几个姑娘媳妇进县城扯布,正巧碰上一个戏班子演戏,经不住诱惑和怂恿,买张票进场了。没看完就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忙忙地独自往回赶。过了江,天黑了。一进家门,见他的脸比戏中的法海和尚还可怕。她自觉有错,赶忙到灶间去做饭。做好了,赔着小心给他端到桌上。

他问:“咋才回来?”

她临时编不出什么理由搪塞,只好实说:“在县城看戏了。”

“好看么?”

“好看。《水淹金山寺》,扮许仙那个小生比俊女子长得还……”

“扯的布呢?”

“布……哎呀,许是丢在戏园子里了……”

“啪!”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你还回来干什么?看上了那戏子,怎么不跟他私奔了!……”他掀了饭桌,模样凶神恶煞。

她不敢言语,悄没声地躲到灶间去了。

从此,她再不过江去看戏了。

……

宝柱喝酒的本领和杀猪的本领在村里都是数第一的。而他挣现钱的本领也绝不次于前两种本领。挣的钱尽数买酒喝进肚里去了。

开春,松花江涨水了。接连数日,他一有空儿就去江边转悠,看着渡轮南来北往。

一日,吃罢早饭,他对她说:“跟我到江边去。”他不知夜里从哪儿搞到两块跳板,她在前,他在后,扛着往江边走。她那时怀在肚里的孩子已快近产期了。

到江边,放下跳板,她喘成一团,许久才平息下来,狐疑地问:“这干啥?”

“你别管!”他盯着开过江来的渡轮。

渡轮靠岸了。江中涨水,踏板连不到江岸的地面。大车老板便将抬来的两块踏板搭到船上。船上有村里的熟人,不禁高声夸奖:“宝柱大好人!”

他在岸上嘿嘿笑道:“少你娘的奉承我!邓宝柱做好事不图好报,图的是钱!”接着,扯开嗓子对船上的全体人喊:“不愿湿了鞋袜裤脚的,从我跳板上过!邓宝柱不拿大头,只收五分钱!预备好零钱,五分!”又对她吩咐:“你,去守着那块跳板。我守着这块。生人熟人,一般看待!”这一来,船上的人们纷纷骂起缺德来。骂归骂,大车老板不在乎。人们不得不从他的跳板上过,不得不乖乖地将五分钱塞到他的大手里。而她,脸却羞得绯红,低垂着头不看任何一个人,像旧社会迎候官码头的小丫鬟。她不敢不收人们的钱,他时时将目光向她一瞅,监督着呢!她觉得接在手里的每个五分钱,都像烧红了似的烫手心。

只有一个人没从跳板上过,不脱鞋,也不挽裤筒,从船上直接迈进水中,从两块跳板之间蹚到了岸上。众目睽睽之下,此人神态非常从容、非常矜持。上了岸,才挽起裤筒,脱下湿鞋拎在手中,赤足而去,头也不回。

此人是老村长的儿子,胸前佩戴校徽的肖立文。

“好小子!”有人喝彩。

“有骨气!”有人这么说。

“妈的,就算老子的钱丢进茅坑了!”有人横了宝柱一眼,嘟嘟哝哝。

“老子这叫按劳取酬!你小子不愿花那五分钱,可以跟他学么!”宝柱理直气壮,又恨恨地盯着高中生远去的背影,骂不绝口:“妈的,什么玩意!念了几天臭书,就像个人物似的,扎起架子来啦!省下那五分钱,能让你老娘孵出崽来不成!见钱眼开的东西!……”

她,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将攥在手中的一把零钱扔了一地,一扭身就朝村里跑……

她做娘了。之前,宝柱请个算命的算了一卦,算命的瞎子说,娇妻爱子,自古福不单降,他其貌不凡,有贵人相,准会得个儿子无疑。这明明是一派胡诌八扯,瞎子怎能看出别人其貌不凡!偏偏宝柱深信不疑,欢天喜地。自此对她关怀备至,照料周到,捧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由大丈夫一变而为小奴婢,并向全村人许愿,到儿子出世那一天为止,自给各家各户杀猪,随找随到。他杀到第十一口猪的那天午时三刻,她临盆了,生下了个娃娃鱼般不丁点大的女孩。产婆向他道喜,他一屁股跌坐在凳上,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冲进屋,从她怀中夺下孩子,往外就走。

她惊慌失措,扑下炕,拽住他的胳膊不放:“你要把孩子咋样?”“咋样?扔到荒草甸子去!喂野狗!”他可着嗓子喊。“别,别……咱俩的骨肉啊!”她哀求,瑟瑟地双膝跪在他面前。“你!废物!我白替人家杀了十一口猪!”他要把孩子往地上摔。幸亏产婆上前夺下了孩子,训斥:“虎毒还不食子呢!如今新社会,孩子一出生就受法律保护,摔死了你要蹲监狱的。”他虽然替人们白杀了十一口猪,但因为她毕竟给他生了个丫头片子,而不是儿子,村人们仍不免背地里嘲笑他。“贵人相?嘻,就他那副模样!媳妇能给他生出个东西来就该谢天谢地了!”“午时三刻出生,这可不吉利!午时三刻,啧啧,古时候开刀问斩的时辰呀!”“一朵好花插在马粪堆上,他邓宝柱凭哪样该娶那么个俊媳妇?福大折寿,这是有天数的,往后瞧!……”如此这般的种种议论,难免不被风刮进他耳朵。遭殃的自然是她和孩子。

不久,她爹过世了。

宝柱没为老岳丈的后事帮一点忙。村中人对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婿由蔑视而转为鄙视了。

他不计较这些。他一心一意只想要个儿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个儿子。他觉得凭自己五尺高的堂堂男子汉,居然不能令一个女人给他生出个儿子来,简直是千年垂恨、万代垂伤的事!只为这,他才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为别的。

他更凶地灌酒。

得子心切,他已不再把她视为妻子,仅仅看成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一架可以造人的机器。他根本不疼惜她的身子。功到自然成,他这么认为。“不信我邓宝柱就不能叫一个女人生出带把的人崽来!哼!”

然而她再也没有怀孕。

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像一朵早开的花,她过早地枯萎了,凋谢了。

他对她彻底绝望。由绝望而厌恶,由厌恶而憎恨。憎恨通过种种虐待发泄在她身上。一方面,她以女人的极可佩服也极悲哀的忍耐性承受了;另一方面,她则时时需要像只母猫似的保护孩子。他在醉态下,是很可能把孩子一下弄死的,如同毁坏一件不称心的东西。

有天深夜,他烂醉如泥,被人架回家。第二天早晨,口歪眼斜,不能说话了。邻村的老中医来诊视,摇头道:“酒后中风了,没治。”她不信。村里出了挂马车送他到县医院,她抱着孩子随了去。县医院的医生不说没治,给打了针,开了药。回来后,半月内药全吃光,却并不见他的口眼复位,仍不能说话,连她也认不得了。痴了。再到县医院去,医生同情地望着她,问她多大岁数,她回说了。医生直摇头,叹息道:“今后可就难为你了!”

她明白了这话的含义,放声大哭。

村里的某些人可并不认为邓宝柱是“酒后中风”,而认为他是被不该轮到自己的艳福烧的。谁叫他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岁的迷人媳妇?活该!殷纣王不就是被一只狐狸精弄得失了江山、丢了性命么?别说他邓宝柱了!

娘颠颠地来到女儿家,用从来没有过的威严口气对她说:“好狗不换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你可不能见他不顶用了,心里就长草!不能叫人们把你看成狐狸精、克夫星!咱家的名声要紧!你还有两个妹妹没嫁出去!”她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像具尸体躺在床上,永远也合不拢的嘴半张着,口水从嘴角淌到枕头上,连成线。

神情麻木的脸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娘。心底里的悲愁和求助无援的哀苦渐渐地,渐渐地全部凝聚在一双目光呆滞的眼睛里。泪水顿时模糊了这双往昔很媚人的眼睛,唰唰落下。

“哭啥!”娘说,“这是你命该如此!哭也没用!人投九胎,今生受苦,来世修福……”她撩起衣襟,拭去眼泪,刚强地点了一下头。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可那瘦得剩了无数道皮褶的嘴,动了一下,竟再没说出一个字。娘赶紧站起身就走了……隔日,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在全村人都出工之后,走村外小路,从村东头绕到村西头,来到碾坊旁车把式的小土屋里。她正坐在被宝柱酒后摔断了条腿的矮凳上,呆呆地瞅着炕上的丈夫,头没梳,脸没洗,怀中抱着三岁的女儿,像具泥胎。

老村长朝炕上的人扫一眼,咳了声,说:“你要拿定个主意啊,该怎么就怎么,甭听人们那些个闲言碎语。至于宝柱,村里不会不管他的。”

没在娘面前哭出声来,在这位长者面前,“哇”的一声,胸中的悲哀冲闸而出!炕上,丧失了意志的人,忽然怪异地嘿嘿笑起来。“我……我……我服侍他……一辈子……”她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地说出这话。

老村长棱头纳底儿的鞋子使劲一跺:“嗨嗨!莫说这话,莫说!对旁人可莫要说!你还年轻哦,如今新社会,你若再走一步,也不为过,法律是许可的……”

“不,不,我不……我……认命了……”仿佛那长者替她出了个什么坏主意似的,她更低地勾下头,再不打算抬起来了。老村长瞅了她好一会儿,棱头鞋又跺了一下:“算我今天没来,也算我那话没说……”转身便走,在门口站住,扭回头,再次看了她一眼,再次看了躺在炕上的那个人一眼,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脚步很沉重地走出去了。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白天,她将孩子用兜带背着,和人们一块儿下地干活。夜里,常常被男人怪异的笑声惊醒……“就这么……着了?……”研究不幸者命运甚于同情的某些村人问。不是问她,是问娘。

“我的闺女,好女不嫁二夫郎!……”娘的脸,比被拆除了的古庙中王母娘娘泥塑的脸还要庄严。庄严得刻板。口气中,流露出压倒众人的一个庄户女人的极大傲岸。

于是,村人们对这位做娘的,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恭敬。对这位也已做了娘的女儿,自此崇尚起来。“这小女子,从前看不出!”“从前?若讲从前,皇上知道了,一道圣旨,准在村口修起个贤妇牌坊来!一人扬名,全村荣耀!”“写进县志里,那是一准的了!”……皇上不存在了,修贤妇牌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也没有被写进县志里。县志倒是还存在的,但作为文史资料,收藏进图书馆了。

不过县长居然耳闻了。渡轮驶过江,一辆小吉普车开进村,后面吸引了一群好奇的孩子追着跑,直开到车把式家门口,将她接了去,去参加全县的一次妇女代表大会。

一入会场,掌声顿起。四十多岁的有知识分子风度的县长,走下主席台,走到她跟前,主动握住她的手。在一种茫然的、极度惶恐的心理状态之下,她被县长领到了台上。

“妇女同志们,她,就是沿江村的靳秀娥……”县长大声向台下的妇女代表们介绍。“哗……”又是一阵掌声。更加茫然,更加惶恐,她真想从台上跳下去,逃出会场。县长又说:“她的事迹我刚才已经向你们介绍过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妇女,心灵,是多么的善良!品德,是多么的高尚!情操,是多么的,多么的……”县长沉吟了一刻,忽然又接着说:“伟大呀,伟大呀!妇女同志们!……”

更加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下面,请她给大家讲几句话!”县长轻轻将她推到麦克风前,低声说:“秀娥同志,台下坐的都是你的姐妹,她们都很敬重你,希望听你说几句话,别扫大家的兴……”

她眩晕了。不再是由于惶恐,而是由于激动。这种激动,是想对受到的敬意给予相等量的回报而又无法表达所造成的;这种激动,是她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少妇的心理所承受不了的。她眼看要被此压垮了。她几乎要在台上当众跪下,以表达……

“我……服侍他一辈子……”她喃喃地说。

麦克风将她这呓语般的喃喃之声扩大了几十倍。

掌声……

小吉普车又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推门进家,见老村长的儿子正用条手绢给她的女儿变小把戏玩呢。女儿从他怀中挣脱,张扬着一双小手,朝她扑来,投入她的怀抱。他,从小方凳上彬彬站起,望着她,似乎微笑了一下。他那目光中似乎有一种淡薄的真实的同情。她的好心情,被这目光冲荡光了。她怔了片刻,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下,问:“妮,饿坏了吧?”“叔叔给我做饭吃了。”女儿在她怀中朝他扭过头去。放下女儿,走到灶间,揭开锅盖,还有一份饭菜正热着。揭开的锅盖,半天没扣上。“你……学校放假么……今天?……”从灶间走进屋,站在破门帘旁,她问出这话。心中想说的,原本是一个“谢”字。

“我已经毕业了。”

“是么?……”

“前几天就回村了,给村里当小学教师。”

“是么?……”

“我自己要求回村的。”

“是么?……”

“我走了。”

“……”

他似乎又微笑了一下,摸摸孩子的脸蛋,走了。她没送他一步,也没说“再来啊”之类的话。心里很不平静地站了一会儿,猛地一下子想到了躺在炕上的男人,便从灶间端来那份饭菜,朝炕前走去。“叔叔喂爸吃了。”女儿说,瞪着大眼睛在看着她。端着碗,她呆呆地在炕沿前站立了许久。男人在酣睡。只有睡相,以前,现在,都一样的。仰面朝天,口半张着,鼾声如雷。“他长久地睡着就好了……”这想法在她头脑中一闪而过。她暗吃一惊,因自己竟产生如此罪过的想法。“娘,坐凳上,歇会儿吧!”女儿双手把小凳搬到她跟前:“叔叔给修好了。”……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又回到天真烂漫的少女时期。

放学了,下雨了,她没带雨具,紧贴墙基站在学校的房檐底。他走到她面前,说:“咱俩披一块雨布。”“不……”她迟疑地摇头。“为什么?……”“怕……”“怕啥?……”“怕……同学笑话……”他,不再问什么,默默将雨布披了一半在她身上。过一条水沟,她又迟疑地站住了。“我……蹦不过去……”“我……背你……”“不,不嘛……”“没人看见的,来,趴我背上……”从梦中醒来,回味着梦境,心中像失落了什么,空寂寂的。是梦,也不是梦。念书时,她和他最处得来,男女同学背地里都叫他俩“小两口”。怎会做这样的梦呢?多真实的梦啊!像这件儿时的事重发生了一次!

他和她的生活又是多么不同啊!她,过早地做了别人的媳妇,做了娘。现在,一边躺着女儿,一边躺着丈夫。女儿在甜睡。男人……月光,从窗格子里映进来,映在床头,映在男人脸上。那张脸,僵浮着怪异的笑……

那天晚上,老村长的儿子虽然没做什么梦,却也辗转反侧,多思少眠。这村里第一个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对青梅竹马的秀娥,从她和车把式结婚那天起,就抱着极大的同情。在她家中一见即去,竟没有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他很怅然。自从她做了别人的媳妇,那是他和她单独相见的第一次。归来后,他心中为她的命运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宽慰的话,说上一大箩,对她又有些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你怎么还不睡?”当父亲的见儿子屋里仍点着油灯,吝惜灯油,披件褂子,趿着鞋,过来询问。儿子回答:“我想事。”“想事?刚到有选民证的年龄,啥事值你这么深更半夜熬灯费油地想?”父亲“噗”地吹灭了灯。“爹……”黑暗之中,儿子轻唤了一声。“咋?……”父亲在门槛前站住了。“秀……宝柱媳妇,怪可怜的……”“唔……关你啥事?”“我……我要把节省下的六元助学金,明早给她送去。”当父亲的沉默有顷,说:“助学金是学校发给你的,节省下了也是你的钱。你愿送谁,我管不着。”“我今后还要帮她排忧解难。”“……”“春天,我要帮她翻菜地;夏天,我要帮她割猪草;秋天,我要帮她苫房子、抹墙;冬天,我要帮她上山砍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有空我就要去帮她……”儿子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谁下保证。“住口!”父亲低低地吼了一声,跨到儿子床前,严厉地说:“我是一村之长,这些轮不到你操心!不许你再迈进她家门槛!”“为啥?”“我是一村之长,我不愿听到许多闲话!”“我对她没半点坏心歹意,哪个敢说闲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又不是寡妇,是寡妇倒好了……”“住口!”黑暗中,父与子的目光眈眈地盯视着。“你今后少给我惹是生非!”当父亲的说罢这话,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一抖褂子,怫然离去。

第二天早晨,小学教师和她在井台碰面了。他替她打满两桶水,正想与她说句什么话,她却低着头,也不看他,挑起桶就走了。他呆呆地站在井台上,望着她那瘦弱的身子被扁担压成弓形,脚步踉踉跄跄……

她的女儿到了念书的年龄。小学教师对妮妮比对任何一个学生都更加关心。学校在附近三个村子之间,离沿江村有四里多地。他每天都在村口等待妮妮,牵着她的小手,跟她一块儿到学校去。妮妮经常捧着作业本给娘看:“娘瞧,老师又给我打了个五分!”

“好,好,娘瞧见了。”她放下针线活,接过女儿的作业本。他把“五”写得多规矩、多好看呀!“娘,你不是说过给我买新书包的么?”“买,买,以后买,娘现时手头没钱呀!”“不嘛,我要你明天就买!”“听话!”妮妮纠缠着她撒起娇来,缠得她心烦意乱,“啪”地给了女儿一巴掌!女儿委屈地哭了……

几天之后,妮妮放学回家,身上背了一个新书包。“哪来的?”她厉色讯问。“老师给买的。”女儿脸上笑成朵花。“老师……给买的……”她轻轻重复着女儿的话,忽然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说:“听娘的话,明天给老师送回去。啊,妮妮今后再也不许要老师的东西!”泪水落在女儿脸上。女儿抬头瞅着娘,不晓得娘为什么落泪,顺从地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女儿放学归家,身上又背着那个新书包。“立时给老师送回去!”她真动气了,拿起一根劈柴,对女儿扬了起来。女儿望着她手中的劈柴,大眼睛眨巴几下,委屈地“哇”一声哭了。边哭边说:“这……这是学校开运动会,我……我……赛跑得的奖……”

“奖!你跑第几?”

“跑……最末……”

“最末会得奖?撒谎!”

“老师说……是……是……荣誉奖。不信……问老师去……”

劈柴从她手中掉到地上……

与此同时,老村长家,一场家庭审讯正在进行。原告——村长老伴,被告——小学教师;审讯官——家庭中的摄政王——老村长。

“你在今天的运动会上奖给妮妮一个新书包么?”做父亲的问。“是的。”做儿子的平静地回答。“她跑第一?”父亲明知故问。“最末。”儿子坦荡得很。“最末也要发奖?”“荣誉奖。”“所有跑最末的都发了荣誉奖?”儿子语塞了。“跑第一的不过发了个铅笔盒,跑最末的倒发了个书包,你这当老师的公正么?你知道学生们背地里议论你些什么呀?议论你偏心妮妮哩!你知道村里的女人们背地里说你些什么闲话?说你……说你偏心孩子,是为了讨好孩子她娘哩!说你有打宝柱女人主意的心思哩!你是为人师表的,你办事多欠考虑呀!……”

原告数落起儿子的不轨行为来。“够了!书包是我自己钱买的!我根本不想理睬女人们说的那些闲话!”被告愤慨起来。

“还有理?”当父亲的火了,旱烟杆上的黄铜烟锅几乎触到儿子的鼻梁上,“你以为就你有菩萨心肠,我这当村长的就不可怜那娘俩么?自打我当村长那天起,就没被人说过一句闲话!我不容你坏了我的名分!再说一遍,今后不许你对那娘俩献殷勤!就这话!你得给我牢牢记住!”

当儿子的站起来,一声不响,走进自己的屋,一会儿,肩上扛着铺盖卷出来了。“你哪儿去呀?”当娘的问。“我搬学校住去!”儿子说着,已大步走了出去。“你给我滚回来!”当父亲的大吼一声。儿子像没听见,头也不回,走远了。“这……”当娘的瞅了一眼当父亲的,忧心忡忡地说:“我看他八成真对秀娥……这可怎么好?宝柱还躺在炕上,今后要闹出见不得人的事,我们这做父母的脸往哪儿撂呀……”“你给我闭上嘴!”老村长的铜烟锅又直指老伴。

又入冬了。今年冬天来得早,比往年冷。夜里,下了头场雪。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老村长在被窝里听到有人擂门。“谁?……”以为儿子回家取什么,打定主意不开门。“我……”“秀娥?……”“妮妮病了,烧一宿……”老村长匆匆穿上衣服,下地开了门。“没请邻村的老中医看?”“说是急性肺炎,要送县医院。”老村长的大手在孩子额头上摸了一下,生气了:“烧成这样!你是死人啊?夜里为啥不来找我?!……”“我……怕搅扰您……”“胡说!我是一村之长,应该的!”正在学校操场上兜着圈子跑步的小学教师,听到马铃声,抬头见一挂大车奔出村口。近了,他认出车上坐的是秀娥,怀里抱着妮妮,赶车的是自己的父亲。

他迎上去,不跟父亲说话,却问她:“大清早,哪儿去?”学校已经放寒假,他仍拗着性子,不肯搬回家住。“妮妮病了,我送她娘俩去县城医院。你,也一道去,帮着照应点!”老村长替她回答。小学教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向学校,一会儿,抱着被褥跑回,褥子铺在马车上,被子披在娘俩身上,跳上了车。

后半夜,这挂马车才从县里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地上,马铃一路“哗啷哗啷”。没有风,干冷干冷。小学教师那件不适于出远门穿的棉袄早已冻透,袖着双手,身子瑟瑟发抖。

她靠近他,轻声说:“咱俩合披着被子吧!”要将被子披一半在他身上。“不。我……不冷……”他说,上牙磕下牙,反将被子替她娘俩围得更严紧。“你不披,我也不披了。”“你得披,孩子……”“那你也得披着点。小时候咱俩不就合披过一块雨布么?……”他不禁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明亮明亮的也正看着他。她将被子披到他身上了:“紧靠着点。”声音是那么温柔,像耳语。他们的话,使同样感到寒冷的老村长身上也似乎温暖了许多。他又鞭了一下马,吆喝一声:“驾!”雪夜中,马铃声十分清脆。老村长一直将马车赶到她家门前。村长老伴守在她家里,照看着床上的男人,得知孩子打过针退了烧,才放心离去。老村长吩咐儿子:“你,把马车赶到马棚去解套,我还有话对秀娥说。”儿子默默望了父亲一眼,走了。

她,对那位正在吸烟的长者说:“大伯,我可怎么谢您呢?”“谢什么!”“您,要对我说啥话?”他抬头瞅她一眼,张张嘴,却没说什么,又吸烟。她恭敬地期待着。

他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将烟杆插进旱烟袋,缓缓从小凳上站了起来,衣兜里掏出药,一一交给她,叮嘱:“这包,一天吃三次,一次两片;这包,一天吃两次,一次一片!这瓶药水,也是吃两次,记住了。”说罢,欲走。

“您,没别的话了么?”

他摇摇头,走出去了。只有自己知道,要说的,绝非这些话。然而他不能说出口。想说的话无论用怎样婉转的语气说出来,对她都是严重的伤害,他不忍。

第二天晚上,小学教师来到了她家。

“我来看妮妮是不是好些了。”

“好些了。”

四目相对,她立刻垂下头去。他心中也慌得很,经过一整天严肃思考的话,此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你……坐呀……”她拿起那只小凳,递给他。“修得……还结实么?”“结实。”“秀娥……”“嗯?……”“你……生活得太苦了!”她退回炕边,在炕沿上坐下,半晌才说:“把你的被褥拿来,我给你拆洗。昨天,一准弄脏了吧……”

听她说这话,他站在那里,半天没动一动。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一只手,异常激动地说:“秀娥,让我和你一块儿抚养妮妮,一块儿侍候……他吧!……”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我说的是真话!我要和你生活在一块儿,我要把妮妮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们不撇弃他……”她轻轻抽回手,侧转身,始终不抬头,也不回答。“你说话呀!”“我……”“小时候我就想,等我们长大成人了,我一定娶你,绝不娶第二个女人……”

“别说了,晚了……”她抽泣起来。“不晚!”他又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晚……了!他不死,我就是他的女人。我在许多许多女人面前立过誓的呀!县长还……”她猛地扑进他怀中,将头抵着他的胸口,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身子,呜咽有声,双泪并流。炕上的女儿睁开了一下眼睛,立刻又闭上了。“你……你等我吧!要不……我就活得没指望了!等我把他……侍候到头那一天吧!”他不禁也凄然泪下,轻轻抚摸着她那瘦削的肩膀,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我等……”

从那一天起,他们在村人们包括亲人们有意无意的监视之下,默默地、暗暗地相爱着。两颗心在几个三百六十五天织成的厚茧的包束之下,执着地期待着、憧憬着,祈祷着他们的幸福在哪一天会到来。某些村人们对他们的有意无意的监视,并非出自对人类崇高情感的憎恶。不,那仅仅是出于对他们以为是美好而圣洁的道德楷模的维护。美好而圣洁的东西总是需要众人加以维护,甚至捍卫的。他们理所当然地、天经地义地这样想。

当妮妮考上了老师的母校——县寄宿中学那一年,当对母亲的怜悯使女儿开始对生活的原则产生怀疑的那一年,某天,一队红卫兵像当年百万雄师过大江一般,被那条破旧的渡轮摆过了松花江,以战斗姿态可畏地来到了沿江村。小小的沿江村“史无前例”地骚乱了……

幸亏老村长在前一年过世了,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然而推行资本主义农业路线的“罪行”,却由他的儿子代过了。肖立文被从学校“扫地出门”了。她的心分成了三份。一份系在男人身上,那是她要尽的义务,也是人们要求她尽的义务。一份系在小学教师身上。爱情,真正的爱情,并没有随着时间漫长的推移而枯死在心田。恰恰相反,它增长了。日益地增长着。一份系在女儿身上,她从女儿身上瞻望着某种生活中美好的、崭新的、未来的什么东西。

女儿接连几个星期没回家,她心中不安了。听说县城里天天都在“文攻武卫”,她深恐女儿发生什么不测。她过江到县城去了,县城里果然很混乱。寄宿中学正在开批斗会,被批斗的是县长。两个中学里的红卫兵,一左一右,反扭着县长的胳膊,将县长的头按低下去。沉重的牌子挂在县长脖子上。两个红卫兵中,有一个竟是女儿。当女儿送她走出学校大门时,见附近无人,她说:“再批斗他时,不许你上台!”女儿回答:“我恨他!”“他是好人!”“许是。但我照样恨他!要不是他在十几年前对你的赞扬和宣传,你的生活会这么孤苦么?你……你和老师……”“胡说!”她生气了,“我心甘情愿!——如果你再像今天这样对待他,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女儿垂下了头:“妈,我听你的……”

她独自徐徐地走在县城的小巷里。十几年中,使她能够有勇气面对不幸的生活而保持心理平衡的那精神砝码,由于女儿的话而失去了分量。“当!当!当!……”抬头一瞅,是县长,一手拿着破脸盆,一手拿节木棒,一边敲一边走过来。这是县城里很时髦的“自我示众”。颈上,依然挂着那块大牌子,脚步蹒跚。她想躲避,小巷很狭、很长,无法躲。他走至她面前,看了她一眼,没认出她。他比十几年前老多了啊!双手没戴手套,冻得红肿。在他从她身旁走过时,她轻轻叫了一声:“县长……”那语调,仍然是一个农村妇女对一县父母官的敬畏的怯怯的语调。

县长站住了,仔细端详她,还是认不出。

“我……我是秀……”

“靳……秀……娥?”

“是,是!……”

那落魄了的人极其意外地怔了一刻,脸上渐渐浮出了微笑。这微笑是亲切的,是她所曾熟悉并保留在记忆中的。“你好,你好啊,靳秀娥同志!”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但刚伸出,又想收回。她却赶紧握住了那只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淌下了泪。“哦!这不好,这不好!……”县长抽回了手,回头看看,见小巷中无人,关心地问她:“你还……那么生活么?”“嗯!”她点了一下头,似乎怕县长不够明白,补充说:“我还守着男人……真的!”

县长脸色阴沉起来,沉默良久,说:“秀娥同志,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只是当年在你这件事上,近几年使我良心上常常不安。你把我当年说过的话……忘记了最好……也许晚了……”

见县长的双手冻得裂开了许多口子,她一声不响地摘下自己的棉手闷子,塞给了县长。“不,我不能带。带了,又构成一条罪状……”县长将手闷子还给她,又微笑了一下,走了。那一笑,表达出他心中的许多内疚和忏悔。“等等!”县长站住了,转过身。“斗您时,扭您胳膊的两个……有一个……是我女儿。您……您别记恨她……”说完,她猛转身,沿着小巷的石子路匆匆跑了。县长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

经过十年动乱,沿江村的家家户户,都发生过一些伤痛的事,都面临着许多将要重新开始做起的事。人们,早已把她当年的荣誉忘记了。她仿佛第一次发现,人们早已对她并不崇敬了。她甚至暗暗怀疑,人们兴许从来也没有真正崇敬过她。又有许多人给沿江村带来了新的荣誉,人们对于这些人才似乎充满了真正的敬意,表现出由衷的崇敬。因为这些人是和许多促进沿江村朝一种崭新的生活远景发展的事业连在一起的,这些人中就有她的女儿。女儿为村里创办了开天辟地的第一所中学,自任全村第一位中学教师。

当年的小学教师又被请回了学校,当了中小学统一的校长。就在那一年的一天夜里,邓宝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发送了男人,回到家中,她二十几年来第一次照了照镜子。镜子是破碎的,将她的脸分成了几部分,每一部分都是苍老的,已经生出了不少白发,眼角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然而整个这一张脸,毕竟还保留着一个曾很俊美的女人的一切特征,保留着并没有完全消退的魅力的余痕。她已经四十二岁了,他还会要她么?明天去买一块新镜子,她想。

女儿不知何时回家了,悄悄站在她身后:“娘,肖老师来了!”

她吃惊地转过身:“他?……在哪儿……”

“在屋外。”

“快叫他进……不,不,先别叫他进来……你先陪他在外边说会儿话。”“娘,你……”她将女儿推出屋去,插上了门。心,跳得突突的!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洗脸,梳头,换衣服……慌手慌脚。再对着镜子照了一次,她忽然双手掩面,指缝中落下两滴泪水!她终于打开了门。女儿先进来了,他后进来了。女儿瞧着她,抿嘴乐了。他瞧着她,轻轻叫了声:“秀娥!……”她定睛地注视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向她跨近两步,情不自禁地,她倒在了他怀里……

女儿,悄悄退出了屋,无事可做,立在老树下,仰起脸望着夜空。望月亮,望银河,寻找着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牵牛星和织女星……

一只蟋蟀在什么角落里悠然自得地吟唱着…… SH8trPwC8eIKnYjkQe5BDHK8ETHchH/WBhtxFIBiQJ73cKtf1TrQR58Fac0R+h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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