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本命年。
最切身的体会,是意识到自己开始和许多中年人经常迷惘地诉说到,或嘴上自我限制得很紧,但内心里却免不了经常联想到的一个字“接火”了。
这个字便是那令人多愁善感的“老”。
“老”也是一个令人意念沮丧心里恓惶的字。一种通身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粘住,扯不开甩不掉的感觉。它的征兆,首先总是表现在记忆的衰退方面。
我锁上家门却忘带钥匙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仅去年一年内,已七八次了。
以前发生这样的事儿,便往妻的单位打电话。妻单位的电话号码是永远也记不清的。把它抄在小本儿上,而那小本儿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每次得拨“114”询问。于是妻接到电话通告后,骑自行车匆匆往家赶。送交了钥匙,还要再赶回单位上班。再一再二又再三再四,妻的抱怨一次比一次甚,自己的惭愧也就一次比一次大。
于是再发生,就采取较为勇敢的举动,不劳驾妻骑自行车匆匆地赶回来替我开家门了。而冒险从邻家厨房的窗口攀住雨水管道,上爬或下坠到自己家厨房的窗口,捅破纱窗,开了窗子钻入室内。去年一年内,进行了七八次这样的攀爬锻炼。有一次四楼五楼和一楼二楼的邻家也皆无人,是从六楼攀住雨水管道下坠至三楼的,破了我自己的纪录。前年和大前年每年也总是要进行几次这样的攀爬锻炼的。那时身手还算矫健敏捷,轻舒猿臂,探扭狼腰,上爬下坠,头不晕,心不慌。正所谓“艺高人胆大”。自去年起就不行了,就觉身手吃力了。上爬手臂发颤了,攀不大住雨水管道了。下坠双腿发抖了,双脚也蹬不大稳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于是必得在腰间牢系一条长长的绳索保份儿险了。仅仅一年之差,“老”便由记忆扩散向体魄了,心内的悲凉也便多了几重。
也不只是出家门经常忘带钥匙,办公室的钥匙,丢了配,配了丢的,现有的一把,已是第五代“翻版”了。一个时期内再丢也无妨了,最后一次我配了十把。
信箱的钥匙也丢,丢了便得换一次锁。不好意思再求别人换锁,自己懒得换。干脆不上锁了。童影厂一排信箱柜中,唯一没锁的,小门儿上一个圆锁洞的,便是梁晓声的信箱无疑了。
春节前给《中篇小说选刊》的一位女同志回信,不知怎么,寄去的又是空信封。也不知写给她的信,塞往寄给另外什么人的信封邮走了。所幸非是情书,所幸没有情人。否则,非落得个自行的将绯闻传播的下场不可。
最使自己陷入难堪的,乃是其后的一件事儿——因替友人讨公道,致信某官员,历数其官僚主义作风一二三四诸条。同时给那受委屈的人去信,告知我已替他“讨公道”了。且言,倘无答复,定代其向更上一级申诉。结果,两封信相互塞错了信封。
于是数日后友人来长途电话说:“晓声,坏了坏了,你怎么把写给某某官员的信寄给了我?”我说:“别慌别慌,我再给他写一封信寄给他就是了嘛!”友人说:“我能不慌么?你应该寄给我的信中,都写了人家些什么话呀?人家肯定也收到了,不七窍生烟才怪了呢!你给他本人写的信措辞都那么的不客气,该寄给我的信里,还不尽是骂人家的话呀?我完了,以后没好果子吃了。你这不是替我‘讨公道’,你这等于是害我啊!”
所幸那官员的秘书同日也来了电话询问怎么回事儿,我急反问:“那信给领导看了么?”她说:“你又不是写给领导的,我怎么能给领导看呢?”我说:“撕掉撕掉!塞错信封了。我近日再给领导写一封……”她说:“我关心的是,你把本该寄给领导的信寄哪儿去了?如果让不该收到的人收到了,影响多不好呀?”我说:“放心放心。那是绝不会的。本该寄给领导的那封信其实没寄出……我……我已经销毁了……”
而此事之后,与几位文学师长同住某招待所观看某电视剧——结束前两日往家中打电话,嘱妻将钥匙留在传达室(不敢随身带着住在招待所,怕丢了)。
有人见我不停地拨,就说兴许你家没人吧?我说不是家里没人,是电话中说——无此号码!这不是咄咄怪事嘛!对方说:“是够怪的。晓声你不至于连你自己家的电话号码都记不清吧?”我不太有把握地说:“我想,也不至于的吧?”最终还是不得不往厂里打电话,请总机值班员查查电话表上我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总机值班员连说好好好——我听出她在那一端强忍着笑。从始至终恰在一旁的林斤澜老,一本正经地说:“晓声你以后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咱俩就算平辈儿,论哥们儿得了。不过我还能记住我家的电话号码,冲这一点,我称你晓声老哥,似乎也称得的。”想想,不知将记错了的家中的电话号码,虔虔诚诚地抄给过多少人呢!天地良心,绝非成心的。三十儿晚上,给朋友们打电话——拨通了冯亦代老师家的电话,却开口给袁鹰老师大拜其年……
而拨通了邵燕祥老师家电话,耳听燕祥老师在那一端问找谁——竟一时的头脑空白,愣愣的说不出自己找谁。我想燕祥老师在那一端,必定以为是滋扰电话,静候数秒,也就挂断了。自己赶快看一眼小本儿,心中默念着“邵燕祥,邵燕祥”,继续重拨……
初二去看北影厂的老同事,下楼时一手拎垃圾袋儿,一手拎水果袋儿,在楼外抛掉一袋儿,只拎了一袋儿悠悠地往前走。途遇熟人,自然是互道一通儿拜年话儿。对方就盯着我手中的塑料袋儿,嗫嚅地问:“晓声你这是……”我说:“去看某某同志。没什么带的,带点儿水果……”见对方眼神儿不对,低头自看——哪里是一塑料袋儿水果!分明是一塑料袋儿垃圾!幸亏遇见了熟人,否则真拎将去,被热情地迎入门,大初二的,成什么事了呢!……
初三几位当年要好的知青战友相聚,瞧着其中一位,怎么也想不起人家姓名。人家却握住我手,笑问:“叫不出我姓名了吧?咱们可两个月前还聚过的啊!”我却嘴硬:“怎么会忘了你叫什么呢!”“那你说我是谁?”“你不是——那个谁么?你还在……那个单位么?”“我是哪个谁?我在哪个单位?”“放开我手!你先放开我手嘛!”“再过十年八年我也能叫出你是谁呀!”“不用过十年八年,现在就叫!叫不出来,我今天就不放开你手!”“战友们,战友们,你们看这小子的认真劲儿!你们说我能把他的名字都忘了么?!”众战友相觑而笑,谁都不打算替我解围。那一顿饭,从始至终没心思吃什么。一直在心里暗想——这小子叫什么来着呢?猛地想起来了,举杯猝起,大叫——“×××我和你干这一杯!”众战友面面相觑。心中好生的快感,得意扬扬地说:“×××,刚才是成心和你别劲儿呢!你说我怎么能把你的姓名都忘了呢?那也太可笑了吧!”果然可笑。众战友也果然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我猛想起的是别人的姓名,张冠李戴了……
记忆力的减退,使自己对自己的记忆首先丧失信心。同事向我借过几盘录像带,我觉得没还我。人家说还了。心想——肯定是自己记错了,那么录像带哪儿去了呢?我也是借的呀!不久同事不好意思地说:“晓声我发现,录像带还在我那儿呐!”——敢情别人也有记忆力欠佳的时候。厂里交我看的一部剧本,记得又转给另一位同事看了,可他说:“没在我这儿啊!”心想——肯定是自己记错了,那么剧本哪去了呢?下午作者要来当面听意见的呀!片刻同事不好意思地说:“晓声对不起,那剧本儿是在我这儿,刚才找得太粗心……”
夜里失眠,冷不丁地想起——几个月前似乎向传达室的朱师傅借过几十元钱不曾归还。第二天带在身上,一边还钱一边不安地解释:“朱师傅,我最近记忆不好,几个月前借您的钱,昨天才想起来……”不料朱师傅说:“晓声你早还了!”厂里发了一张春节购物券——同事一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只能在哪家商场用,那商场在什么什么方位……妻去买时,自信地说:“我认识!不就是在哪儿哪儿么?”觉得妻说的方位,和同事清清楚楚地告诉我的方位,相距实在太远了!有心纠正于妻,可一想——万一自己又记错了呢?于是将一份儿责任感闷在了心里。妻自然是兜了极大极大的一个圈子,跑了很多冤枉路,回到家里,发牢骚说为一张百十来元的购物券,太得不偿失了,搭上了两个半小时!我说:“其实,你出门前,我就觉得你说的那地方不对。”妻生气地问:“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对的地方?”我苦笑了一下,倍感罪过地回答:“事实证明你错了,我才有把握肯定自己当时是对的呀!在没证明你错了之前,我哪儿敢有那么大的把握呢?”
我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年龄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的一个。我们这一代,普遍地都开始记忆力明显减退了。尽管我们正处在所谓“年富力强”的年龄,我们过早地被“老”字粘上了。我们自己有时不愿承认,但个个心里都明白。我们宁愿这“老”首先是从体魄上开始的,但它却偏偏首先从心智上向我们发起了频频地攻击。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还是十年“上山下乡”耗损太大造成的?抑或是目前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责任多多因而都过早地患了“中年综合疲劳征”的结果?
我们这一代聚在一起,比前十年、前几年聚在一起时话都明显地少了,都大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意味儿了呢!我是早就欲说还休了。非说不可,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表达种意思罢了。
却还在孜孜地写作着。有时宁愿自己变成哑巴,只写不说算了。岂非少了项活着的内容么?似乎所剩精力体能,仅够支配极少的甚至是最单纯的生命活动了。
真是欲休还写欲休还写……
不定哪一天,便由欲休还写而欲写还休了。
于是常常徒自感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