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萧乾去世的情景我至今难忘。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生命走向终结。
萧乾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病房里度过的。病房成了他最后的家。他也真的把那里当成了家。在那里阅读,在那里写作。病榻四周,又像家里的书房一样,到处张贴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纸条。他还是习惯把随时想到的东西,顺手写在纸条上,然后再找机会串联成文。就在病房里,他又写了许多精彩短章。1998年年底,在展望新世纪时,老人这样说:“即将迎来二十一世纪。我对我们这个民族满怀希望。我希望我们能充分吸取往昔的教训。我衷心预祝未来的中国不但富强,而且也是一个自由、文明、合理、公正,一个畅所欲言、各尽其能的国家。”年轻时的梦想,老了还是那么执着和美丽。
1999年1月,萧乾迎来了他的九十华诞。他成了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朋友们也络绎不绝地前来祝贺,病房里放满了鲜花。那几天,萧乾感到特别兴奋。他的十卷本《萧乾文集》刚刚出版,新老朋友们汇集一起座谈,总结他的一生,高度评价他的精神价值和文学成就。轻易不出面为人庆贺的朱镕基先生也热情写来贺信。
萧乾应该感到兴奋。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活得如此高寿,他感到还有力量写下去。在给我的一封信里他曾说过,他死也要死在书桌前。
生日庆贺刚过,一天他突然摔倒在病床前,一连几天昏迷不醒。我赶到医院去看他,只见他的双手被绑住,因为尽管处在昏迷状态,他的手却能够不住地挥动。看着一个十几年来我所熟悉、敬重的老人以这样一种状态生存着,我心里一阵凄凉和隐痛。
1999年2月11日那天,早上一起床我就不住地对妻子说,今天一定要再去看看萧乾,一定要去。我鬼使神差地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果然,下午等我走进病房时,大夫正在做抢救。一位大夫说已经不行了。只见萧乾几乎没有了呼吸,只是心电图监视器上还能看出心脏跳动的起伏曲线。很弱,很弱。文洁若老师说,大儿子现在正在由新加坡飞到北京的途中,几天前有朋友才找到他。他是萧乾与第二位夫人的孩子,多年来一直住在国外。萧乾的心还在跳,冥冥之中,他一定有一种要与长子见面的强烈愿望。
“飞机到了!”“正在路上!”“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人们在楼道里不住地念叨着。大夫说已经不行了,但萧乾的心跳曲线还在起伏。长子终于来了。他急匆匆走到病床前,握着萧乾的手,激动地喊着“爸爸”。我在一旁发现,就在此时,心电图监视器上的曲线渐渐变为了直线。
一个人生命结束了。漂泊一生的萧乾先生离开了我们。
尽管有过坎坷,受过磨难,但整体来说,萧乾的一生应该说是幸运的。他的老朋友严文井就这样说过:“萧乾一生,算总账还是幸运的。因为他在风险中阅历很多,而且活过来了。近百年来的中外大小热闹,他或者亲自赶上了,或者很早就亲耳听到了。他既坎坷,又成功;既倒过大霉,又大显过神通;摔倒过一两次,但总是重新站起来,精神从不沮丧。说他‘土’,他很‘土’;说他‘洋’,他很‘洋’;真是‘土洋结合’的中国大专家。”严文井说得颇有道理。
我,还有不少熟悉的青年朋友,每当谈到萧乾,都会羡慕他的机遇。其实,能够达到这种境界,也是萧乾本身的奋斗所致。因为,凭着机智、才华和勤奋,萧乾所经历的一切,在他那里最终都成了思想和创作的资源。他是一个漂泊者,更是一个天生的创造者。在他那里,无论漂泊或者历险,都成了不可多得的生命历程。
时间是无情的,它会慢慢冲淡当事人经历的痛苦,只有辉煌和传奇凸显出来。萧乾身上,尤其如此。
萧乾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拿出他十几年间写给我的一百六十多封信,一页一页翻过。我好像又在听他聊天,听他讲人生体验,讲人际往来,讲写作技巧……来到北京的这十几年,我一直得到他的关心和指导,我真的不愿意相信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翻阅萧乾先生写给我的这些信,总能感觉到他对我的鼓励、鞭策。他不断地告诫我,要翻译,要讲究细节,要注意措辞,更要我沉下心来,做感兴趣的事情。可以说,正是有巴金、贾植芳、萧乾、冯亦代、董乐山等这些老前辈们不断激励着我,我才能如此幸运地走到今天。
谨以此序,感恩那些老前辈。
李辉
2019年6月21日,北京看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