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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去梦想的老人们

“人总有一死,那还不如早点死死干净。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长命百岁。”

想削减护理服务!

只靠养老金生活的老年人中,不少人有病就忍着,不去医院。但是,若所患之病性命攸关,那医疗费支出就砍不掉了。大多数老人尽最大限度地避免看病,可一旦病情恶化,就算是借钱也必须挤出看病的费用。

所以,无论行动多么不便,就算忍耐到极限也要削减的,就是“护理服务”的费用了。到都内的登门护理站等服务设施采访时,经常听到这样的呼声:

“非常希望进一步增加家政护理人员及护理师的上门次数与上门时间。”比如,假设有一位腰腿不便的老人,家政护理人员每周登门1次,每次1小时。就1个小时,若只是打扫房间、购买食物等还能做完,可又要帮着入浴,又要做饭、洗衣服等,要做的事堆成了山,1个小时根本做不完。如此诉苦的家政护理人员很多很多。尽管如此,但若“使用者没钱”,就无法增加护理服务了。

依老人的身体状况及痴呆症等疾病程度,护理保险共分5级。每一级都有服务时间、服务内容的规定范围,服务要在此范围内加以组合、搭配。但越来越多的利用者所使用的服务项目要少于等级认可的上限,因为,若用至上限,原则上需要自费负担一成,但不少人却支付不起,无法用到上限。但另一方面,孤身生活的老人正在增加,对护理服务的需求也在增加。孤身一人又卧床不起的话,需要的上门服务若超出了护理保险规定的上限,超出部分则要全额自费。

费用虽因服务内容不同而有差异,但即便是自费负担一成,若每次为1小时,花费也约在500——1 000日元上下。如果超出部分要全额负担,那就在1万日元以上了。护理服务是为让行动不便的独居老人放心地生活下去,但其费用,对靠养老金生活的人来说却是一项沉重负担。并且,“金钱中断之日,就是服务中断之时”——靠养老金生活,经济上本已捉襟见肘,所以,多数老人都没享受到充分的服务。

2014年7月,我们到东京都北区的护理站采访。护理师横山美奈子女士——也是所长——说,因为支付不了护理费,得不到足够上门服务的人越来越多,为那些在自己家里生活的老人提供帮助非常困难。

“就是利用我们站上门服务的很多老人,也希望能提供更多的照顾和护理。作为护理师,考虑到有些老人的身体情况,也想更多地登门,可相应地就要花钱。”横山女士希望我们务必去了解一下削减服务的严重案例。于是,她登门服务时便带我们一起前往进行了采访。

想用却用不了的护理保险

东京都内,历史悠久的都营住宅区并不少见。其中,北区都营住宅区的老龄比例为50%,且单身家庭也在显著增加。负责该住宅区的横山女士说,即便老人们希望得到更多的护理服务,但也只能在养老金能够支付的限度之内,且这样的案例越来越多,非常令人担心。

其中,她特别担心的是一位80多岁,在这个住宅区里孤身生活的女士——菊池幸子(化名),并把她介绍给了我们。

征得横山女士同意,在她上门护理时,我们一起去了菊池女士家。一进都营住宅区,横山女士便向排列整齐的信箱角走去。菊池女士的信箱,用一把结实的荷包锁锁着。她熟练地转动号码盘,从信箱里取出了房间钥匙。

“菊池女士的腰腿相当羸弱,站着都非常吃力。每次来都让她到门厅前迎接反而会有危险,所以就让上门护理师、家政护理员等事先记住密码,自己拿钥匙开门进屋。”

来到菊池女士门前,横山女士用刚才取出的钥匙把门打开,大声地说:“你好。我进去啦。”并告诉采访人员“请在这里稍等一下”,便一个人进去了。

我们在门厅前等了一会儿,听到“请进”的招呼后,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屋。虽是初次见面,菊池女士对采访人员也是友好地笑脸相迎。

“对不起,让你们在外面等着。刚才去厕所了。”菊池女士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因为腰腿不便,护理人员便在屋内床边为她安装了便携式厕所。“啊,原来是这样。”虽然瞬间明白了让我们等在外面的原因,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菊池女士见状,笑眯眯地耐心解释说:“我有风湿病,腿疼得厉害,走着去厕所很困难,就安到这里了。”

她摸着自己的脚,指了指便携式厕所。她的腿自膝盖以下都浮肿了,感觉像要胀破一样。她说,即使不动也会疼,特别是从脚踝开始,肿得尤其厉害,都看不到脚踝了。

“像个木头人似的吧。”

菊池女士笑着,但表情中似乎隐藏着一股落寞。前来登门护理的横山女士把软膏涂到她脚上,仔仔细细地按摩了起来。这样可以尽量改善血液循环,消除浮肿。横山女士每周登门1次。实际上,她也曾考虑过再增加每周上门护理的天数,但因菊池女士的经济原因而无法如愿,因为增加服务就要多花钱。

采访当时,菊池女士的认定护理等级为2级。保险制度根据护理等级不同对服务量作了规定,在规定范围之内才能使用护理保险,“自费一成”便可享受相应的服务。举例来说,若洗澡服务的费用为10 000日元,则自费1 000日元就可以了。

菊池女士的护理服务已经达到护理2级的上限了。因此,上门护理照顾的服务项目已经无法再增加了。当然,如果重新做护理认定并能更改为“护理3级”,服务项目就能增加了。但目前的费用已经让菊池女士捉襟见肘了,即便提高上限,要增加服务项目也有困难。

<菊池女士收支明细>

● 收入(月)

国民养老金+遗属养老金=80 000日元

● 支出(月)

房租(都营住宅)=10 000日元

生活费等=70 000日元

护理费用=30 000日元

结余 ——30 000日元

当然,即便保持2级不变,只要自己全额(十成)负担,也可以增加护理服务,但这根本无法想象。

经济困难的独居老人中,因配偶去世少了一个人的养老金而陷入困境的情况很多。原本靠夫妻两人的养老金维持的生活,突然只剩了一个人的,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菊池女士也一样,自从老伴3年前去世,生活便陷入了穷困之中。老伴生前,两个人一直依靠13万日元左右的养老金生活,但现在,自己的国民养老金与遗属养老金加在一起,每个月的收入也只有8万日元左右。老伴生前经营着一家个体建筑公司,她也一直在帮忙,但因是家庭主妇,所以没有社会养老金。

每月8万日元的收入,交完房租、生活费、护理服务费等,就会出现3万日元左右的赤字。为填补赤字,菊池女士就动用存款支付护理费。像这种以存款填补赤字的生活,在养老金较少的老人中很多见。一旦存款花尽,现在就捉襟见肘的生活费、护理服务费等就不得不更为节省了。

但尽管如此,若生活无法继续维持,那就只能接受生活保护了。菊池女士的存款约有40万日元。在存款花完之前,就要继续过着拮据的生活,当真是已经进入了“老后破产”倒计时状态。

“要是有钱,或许就能得到更好的护理服务吧。”

坐在床上,她颇有些落寞地低声道。菊池女士一天的大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不,是不得不在床上度过。离开床下地走路腿就剧痛无比,这让她无法离开床。

在每周一次的上门护理之外,动不了的菊池女士还接受了另一项护理——打扫房间、做饭。那位家政护理员每天早晨8点30分来菊池家,每次1小时左右。但剩下的时间,即几乎一整天,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吃饭、上厕所等,就只能强忍着剧痛走动了。

第一次看到菊池女士一个人走路是家政护理员离开后,吃午饭的时候,她要到卧室旁边的厨房去拿午饭。午饭由家政护理员早晨做好,放在厨房里。从床边到厨房,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几步就到了,可能都用不了10秒钟。若非亲眼看到,风湿病带来的腰腿痛到底有多么的不便和严重,是难以想象的。

就在那几分钟里,我们目睹到的,是远远超出想象的悲壮。

菊池女士先在床上给自己鼓了鼓劲,“嗨!”一声就要站起来。只见她抓住了从床上伸至天花板的扶杆,利用这根扶杆,用臂力把身体拉起来。

“嗨哟——嗨哟——”

她两手抓着扶杆,用胳膊把上身拉起来,并终于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立即牢牢抓住了放在床边带滚轮的步行器。步行器很大,像婴儿的学步车。步行器支撑着身体,菊池女士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就像每一步都要踩实一样地往前迈。中途,她数度停下来,抓着步行器调整呼吸……

走也好,停也罢,都不能离开步行器,一旦离开就会当即摔倒,我们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厨房就在眼前,看上去不过5米之遥,可她拼尽了全力,却总也到不了。

厨房的冰箱里,放着家政护理员今天早晨为她做的午饭。午饭时间走到冰箱那里去拿吃的,是每天都在等待着她的“痛苦一刻”,也是她拼尽全力的站行之时。

终于,到达厨房了,冰箱已近在眼前。或许是累了吧,每往前走一米,都要花几分钟的时间。腿疼脚痛,菊池女士的表情也痛苦了起来,只要停下,寂静的房间里就会响起“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

“呼——终于到了……”她一只手抓着步行器,另一只手去开冰箱,稍为失衡就会倒地不起。她慢慢地、慢慢地抓住冰箱门,往冰箱里面瞧,有香蕉和她非常喜欢的马铃薯色拉。放开步行器会有危险,所以她一只手一直紧抓着步行器,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午餐。

“加油!就差一点了!”

情不自禁地,我们为她加起油来。这时,她的手终于够到了装着马铃薯色拉的容器。她抓住容器后慢慢地把它拉出来,再把冰箱门关上。然后,把东西放入挂在步行器上的袋子里。菊池女士的两只手都使劲地抓着步行器,如果一只手得空出来拿东西她就迈不了步了,所以步行器上就挂了一只装东西的袋子。

接下来,就必须返回到床边了。首先得把身子调转过来。她慢慢地转动步行器,半步半步地转,又花去了几分钟的时间。方向确定后,菊池女士开始往回走了。她发出“呼——呼——”的喘息声,似乎比刚才还要痛苦,步子越迈越小。因为只能慢慢地往床边挪,花费的时间之长是超乎想象的,几乎都令人失神了。终于,她抓到了床边的扶杆,“嗨哟”一声,像要倒在床上一样坐了下来。

“呼——呼——呼——呼——呼——”

光调整呼吸就已经耗尽了老人家的全部力气,几乎连话也说不了。过了两三分钟时间,呼吸渐渐均匀了下来,菊池女士才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不只是风湿啊,心脏也有老毛病,所以,稍微动一下就会喘粗气。”

就这样,除去取午饭外,菊池女士几乎是不走路的。为不离开床也能生活,必要之物都放到了床边。电视、空调等的遥控器,就连报纸,家政护理员来的时候也给她放到了床上。但吃的东西会坏,所以只能放冰箱里了。因此,“去取午饭”的考验,每天都在一旁“等候”……

这天的午饭,是马铃薯色拉外加一根香蕉。扯掉盖在色拉盘上的保鲜膜,她慢慢地把食物往嘴里送。

“真好吃……”

这话不是跟谁说的,而是边吃边自言自语。明天,为取午饭,那“5米的考验”仍在等待着她。而一旦哪一天连这5米的路也走不了了,那这孤身一人的生活,也将难以维持。

形影相吊的晚年

早晨7点30分过后。即便没有约人见面,菊池女士也会按时起床。为与她一起过一天,我们采访人员一早赶来了。

“早上好。”

从窗口里冲着外面打完这声招呼,菊池女士就抓住了步行器。她要打开窗帘,窗边离床有两三步远。唰地一下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便射了进来,房间里一下子亮了起来。菊池女士一站到窗边,就朝外面说起来:

“早上好。早上好。树先生啊,早上好。天气真好啊。树先生啊,你心情也不错吧。”就这样,菊池女士的一天,就在跟天空、树木和小鸟们的会话中开始了。

“一个人,早晨起床什么话都不说,不是没意思嘛。像这样,对着外面说说话,心情一下子就好了。”

早晨8点。对菊池女士来说,除了中午去取午饭,早晨也有一个考验。

“啊,都到这个点儿啦。”

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她离开窗边,把步行器转到与床相反的方向。向着离那里有几步之遥、放在门厅边的洗衣机走去。每天早晨打开洗衣机已经是惯例了。

只要在家政护理员到来之前打开洗衣机,把衣服洗好,护理员就会帮自己晾上。护理员来了再洗,想要在1个小时的护理时间之内把衣服晾起来就有困难了,所以必须先把衣服洗好。说起洗衣机,应该只要把开关打开就行了,但对菊池女士来说,这是一项困难重重的任务。

她的手不能离开步行器,因此只能用一只手去取要洗的衣服,并打开洗衣机的开关。只见她一次次蜷下身去,为不让自己倒下而加倍小心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把要洗的衣物一件件放到洗衣机里。而最大的难关,就是放洗涤剂了。要用一只手打开洗涤剂的盖子,并非易事。

“太结实了。太结实了。打不开。”

因为有风湿,手也用不上力气,无法顺利地把盖子打开。她把洗涤剂容器夹在身上,固定住,然后用另一只手拼命去拧盖子。当盖子终于打开时,还必须把液体洗涤剂倒进洗涤剂入口里。

因一只手拿着洗涤剂,就要把身子靠在洗衣机上以保持平衡。手很疼,无法保持稳定,哆嗦着,想把洗涤剂倒进小小的洗涤剂入口里,但一哆嗦,洗涤剂都会从入口处洒出来。终于打开洗衣机的开关时,她的脸上已是一副精疲力尽的表情了。

8点30分。

“早上好!”随着一声很有活力的招呼,家政护理员来了。

第一件事就是做早饭。一边嗵嗵嗵地切菜,一边把平底锅架到煤气上,开始做腊肉炒鸡蛋。护理员的厨艺实在是太精湛了,让人看得入迷。

“只有1个小时,要做很多事,速度第一,效率至上啊。”家政护理员说。10分钟不到,早饭就做好了——味噌汤、腊肉炒鸡蛋和米饭——并端到了床上。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饭菜,只有早饭这一顿。午饭是事先做好放到冰箱里的菜肴,晚饭则是送上门的便当。菊池女士吃着颇为贵重的早饭,表情很有些奇妙。

就在她吃饭这会儿,家政护理员手里的活儿也没停下,做午饭,清理便携式厕所,等等。菊池女士能支付的,只有1小时的服务费。正因为知道无法增加时间,才格外珍视时间,为尽量将更多的服务加入这1小时之内而战。

9点30分。

家政护理员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晾衣服。

熟练地把洗好的衣服放到筐里,在厨房旁边的小屋里砰砰砰地晾了起来。速度很快,但皱褶尽皆抻开,边边角角也对得很整齐。若非事先洗好,很可能根本就做不到这一步。

作为专业人员,技艺精湛,但又马不停蹄,片刻不歇,这应该是相当繁重的,令人不得不佩服。

为维持孤身一人的生活,这每天早晨1小时的家政护理服务是不可或缺的。但再增加一点服务不只是护理员工及护理师们的想法,也是菊池女士的心声。想增加什么服务呢?一问之下,菊池女士很有些抱歉地坦率告诉了我们。

“比如,便携式厕所……”便携式厕所就放在床边,“家政护理员上午会帮我清理,但说心里话,要是下午或傍晚,再帮我清理一次就好了。”

在这个时间段里,用完了就那样放着,味道难免会弄得满屋都是。当然,要是有家人一起住,或许就帮着清理了,但对菊池女士来说,却只能依靠家政护理人员,可又没有余力增加护理服务。晚年生活的放心与舒适度,全看“金钱”的多少——完全有能力负担的老人很少——这就是现实。

菊池女士还告诉我们,家政护理员的作用还不只是提供生活支援。每天早晨,家政护理员走后,那么长时间都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看电视,看报纸……一个人度过的时间,长得没有尽头,感觉时间过得非常慢。对喜欢跟人说话的菊池女士来讲,这样的时间就是与寂寞战斗。采访结束回去时,已经与采访人员全然亲近起来的她,一定会挽留。

“不介意就住下吧。有房间,被子拿出来就能用。”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就总感觉把菊池女士一个人留在这里走掉过意不去。

“还会来的。”

每一次离开,都有些于心不忍。这一瞬间感觉到的,是菊池女士所背负的巨大的孤独。

“想到外面去”

“我有个梦想。”某天去采访,菊池女士唐突地说道,“我想再到外面去散步,或者买东西。”

以前,菊池女士在同一个住宅区里有几个朋友,关系好到连家人之间都有往来。据说,外出到附近买东西遇到了,站着聊起来就开心得不得了,迟迟回不了家。而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就是一年几次跟附近的朋友或老公的工作伙伴们去旅游。但现在,这样的外出已经没有了。因为她出门必须靠轮椅,而她连推轮椅的家人都没有。只是到近处的商店街看看商店的橱窗,都成了实现不了的梦想。

对这样的菊池女士来说,可以得到外出机会的一线希望,就是护理保险服务。但就现实来说,这也有困难。又要做饭,又要打扫厕所、洗衣服,等等,每月能用的服务项目几乎全都用了,再增加“与家政护理员外出”的服务之类——当然,交钱就可以——已经不可能了。

“非常喜欢在不同的季节去看应季盛开的鲜花,去看满眼绿色的树木。到外面去,大大地深吸一口气,心情很好,对吧。”菊池女士望着远处,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叹了口气,或许非常怀念并恋慕着外面的世界吧。她从位于2层的房间窗户一直望着在风中摇动的树木,望着楼前路上来往的行人,百看不厌。

“早晨,我喜欢看小学生们从楼前经过。”

那天,小学生们也是精神百倍、活蹦乱跳地欢闹着去学校。一边玩捉迷藏一边跑向远处的孩子们,互相嬉戏着,时而又吵起嘴来……菊池女士就从窗户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天早晨,孩子们一边玩着令人怀念的游戏,一边经过。

“包袱剪子锤!”

“巧、克、力!”

伸剪子获胜 的小学生,一边说着巧克力,一边蹦蹦跳跳地远去了。

“包袱剪子锤!”

“菠、萝!”

这回,伸包袱获胜的小学生像要撵到“巧克力”前面去一样,又蹦着往前去了。从窗户中看到的这幅画面,就是菊池女士能够看到的外面的世界了。

“不可能外出的话,到阳台上也可以。在阳台上,就会想,要是能出去就好了。”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洒满了阳光的阳台看起来非常舒适。可是,菊池女士要独自去阳台却无能为力,因为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台阶,老人有可能会摔倒。或许,是因为只隔了一片窗户玻璃却到不了外面的不甘,她的侧脸上又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

“一想到连到外面去都不可能了,想死的心都有过。我对来家里出诊的医生说,都走不了路了,还不如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一死了之。医生听了,说:‘菊池女士的房间在2层,就是跳下去也死不了啊。’当时,两个人不由都笑了起来。虽然医生这样鼓励我,但内心里,一死了之的想法却是抹不去的。”

可以到外面去,自由地感知外面的世界,还能见到想见的人,这类事情已经与菊池女士无缘了。或许已是与之无缘的梦想,但我仍然希望,终有一天她会实现这个小小的梦想——明知道没办法实现,可仍禁不住这样祈愿。

让在床上度日的菊池女士专心致志地埋头其中的,是儿童上色用的线条画。床周围,这里那里,贴满了她用彩色铅笔涂好的漂亮图画。虽是始于手部康复训练的目的,但她对涂上漂亮颜色所带来的乐趣入迷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一涂颜色就入迷,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不会想了。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尽去想些坏事。”

不经意间一看,她正用黄绿色铅笔一心一意地为采茶的画面上色。

“采茶的时候,茶田真的好漂亮啊。”她一边开心地唱着《采茶》的童谣,一边不停地涂着。很快,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或许,在孤零零一个人度过的时间里,就想做点什么吧;或许,现在的她已经找到了为之痴迷的事物,也就能稍微平和地度日了。风湿的疼痛也好,孤独也罢,全都忘诸脑后,忘我地涂下去,涂下去……

现在,若没有轮椅,菊池女士外出都有困难。虽然她一直有一个梦想,将来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双脚“走到外面去”,但因没机会接受专业的康复训练,她只能自己不停地做康复。

她从床上坐起来,抓住扶杆,“嗨”的一声给自己鼓劲儿,站了起来。然后,两脚站稳,两手握住扶杆,蜷缩着的背一下子挺了起来。握着扶杆,唰地一下,又挺了一下背。她保持着这一姿势,呆了一会儿,便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呼地吐出一口气,稍事休息。接着,又像刚才一样,唰地把身体拉直……反复数次后,说一声“完毕”,就坐到了床上。

“实际上,他们告诉我,家政护理人员或护理师不在的时候,做这个康复训练有危险,不能一个人做。可是,不是想尽快能走路嘛。所以有时候,就偷着做一做。”说着,她笑了。真是个坚强的人啊。

“为有朝一日外出时用,我买好了一样东西。”菊池女士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盒子在手够不到的地方,为把盒子拉到跟前,她竟然拿出了一只机械手。机械手是儿童玩具的那种,杆长1米左右,前端像个大大的晾衣夹,可以夹东西。离床较远,手够不到的东西,菊池女士就用它来取。她熟练地操作着机械手,抓住了盒子,一点点地往跟前拉。盒子到了手能够到的位置。

“噢!拉过来啦!来啦来啦!”

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双新鞋。全白,布制,看起来很柔软,这样,患有风湿的脚穿起来就不会疼了。她说,大约是在两个月前花500日元左右买的,白色的布底上画着粉红色的线条。菊池女士颇有些自得地展示着鞋子,说:“穿穿试试。”但脚尖肿着,怎么都穿不进去。好不容易把脚尖按进去了,脚跟又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了。经过一番苦战,想着好歹把脚都放进去,但总是被挤出来。

“买的时候能穿进去的呀。应该能穿的……好,再来一次。”

这两个月间,症状恶化,脚肿得厉害,已经明显超出了鞋子的尺寸。

“不行啊……好悲伤,眼泪都出来了。”

鞋子穿不进去,又被放回到了盒子里。她用机械手把盒子推到了桌子底下,不断地往里再往里地推着……一直推到机械手都抓不到的地方,这才呼地长叹了一口气。可能,是想把盒子彻底忘掉吧。

取鞋子时的笑容,不见了。

“晚年竟会是这样”

菊池女士房间的墙上,到处都挂着老公的照片。3年前,幸夫先生(化名)因肝癌去世。床的正对面,像是与菊池女士面对着面似的,挂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幸夫先生即将离世前拍的,那天是他的生日。当时,夫妻两人还一起接受护理服务。

“就在这个房间里拍的。家政护理员很有心,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中,夫妻俩靠在一起,笑着。她似乎很喜欢这一张。“他呀,很喜欢喝酒,抽烟。有一次,医生说不能喝酒了,所以我就藏了起来。可还是让他给找到了,全给喝了。”

幸夫先生的佛龛前供着香烟。

“为尽量少抽烟,也控制过每天抽的支数。但在他即将离世前,觉得他可怜,就故意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放了一盒。可最终,他都没注意到就走了。跟他说,‘落下东西了’,就供到了他的佛龛前。”

害怕寂寞的幸夫先生生前经常说:“我要走在你前面,你要送我啊。”这话都成口头禅了。望着老公的照片,菊池女士对着佛龛嘟哝道:“被留在世上的我,也很孤单啊。”

菊池夫妇都是东北人。昭和三十年代(1950年代),很多年轻人到东京找工作,幸夫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一个同乡来打招呼,让他跟菊池相亲。

“谁先看上谁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他嘛。一开始,我什么都没想嘛。”她笑着答道。说起老公,菊池女士的样子真的是非常开心。

在东京的婚姻生活开始不久,儿子就降生了,他们的独生子。幸夫先生经营着一家建筑公司,就靠这家公司养家。那时的菊池一边在建筑公司帮忙做经理,一边抚养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日子过得很充实。

幸夫先生的一大人生乐趣就是晚上喝两杯,为此,菊池便大展厨艺,餐桌上,一定会有幸夫先生喜欢的辣辣的腌鱿鱼、炖萝卜等。

“每天做菜的时候都会想,又让老公受累了。”

床边桌上的点心盒里,装着与幸夫先生的回忆。一家人参加节庆时拍的照片,一家人外出旅游时都会拍的纪念照……多得数不过来。

“他呀,很喜欢开车,所以,经常开着车这里那里地跑。”

菊池女士他们三十几岁时,即1960年代,拥有私家车的人并不太多。幸夫先生一狠心,豁出钱来买了一辆,闲下来就驾着自满的爱车这里那里去旅游。照片中的幸夫先生体格健壮,神态威严。旁边,则是笑容柔和的菊池女士。

“有没有值得回忆的旅游?”

“嗯……全都是宝贵的回忆啊。”说着,她便讲起了前往东北的垂钓之旅。与幸夫先生同时代的男性,很多人都有钓鱼的兴趣,幸夫先生也不例外,是个“钓鱼发烧友”。她就跟幸夫先生去东北,到大山深处的小溪去钓鱼。下了车,沿着不叫路的路往前走,远远地,就能听到水流的声音。然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在美丽的满目葱翠中出现了一条河。透明的河水清澈见底。相较于绝美景色的感动,印象更深的,是面前的幸夫先生一条接一条不断将鱼钓上岸来的垂钓技艺带给自己的惊叹。

“呼地鱼竿一甩,就钓上来了。”

一说起往事,她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独生子与老公之死

不幸袭向这对形影不离的夫妇是在他们的晚年——独生子幸一先生(化名)早夭。大学毕业后,幸一先生在运输公司上班,是在老公去世前5年走的,当时才四十几岁。因没到公司上班,同事感觉很奇怪,就去了他家,这才发现他倒在了屋里。

“他不是无故缺勤的孩子。也正因为这样,同事才会及时注意到,可……”

死因虽至今不明,但菊池女士认为,可能是过度劳累导致的过劳死。幸一先生没有结婚,即便一直处于繁重的工作状态之下身体出现了不适,可能也没人留意到。

“事到如今,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很是后悔啊。”

她低下头,落寞地说。幸一先生对母亲很体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妈妈气色不好了他总能留意到,问一声:“妈妈,您没事吧?”

“很小的时候,还不会说‘没事吧’,而是瞅着我的脸‘没四吧,没四吧’地问……真的是个体贴孩子啊。”

望着幸一先生的遗像,菊池女士流着泪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那个孩子可怜啊。真是可怜啊。实际上,不该把他生下来的。”

菊池女士身体弱,十几岁的时候,因患结核病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住院,甚至被医生告知:“病弱的菊池生孩子可能会有困难。”

“因为我身体弱,没能把孩子生得健壮些。真想把他生得再结实些啊。”

她一直在自责,认为儿子早夭都怪自己身体弱。

“我对不起那个孩子啊。”

菊池女士眼里噙着大颗的泪,忍着不流下来。

“那个孩子说,将来要照顾我们夫妻俩。”

儿子健在的时候,菊池女士从未为自己的晚年担心过。万一有什么事,有儿子呢,总会有办法的。但儿子的意外夭折,却让她失去了老来的依靠。

儿子走后,能够不至于绝望而活下来,全因老公幸夫先生在身旁。精神方面不用说了,经济方面也能得到他的支持。正因有了老公的养老金收入,此前的生活才并无大的不便。

幸夫先生经营过个体建筑公司,每月都有6.5万日元左右的国民养老金收入。菊池女士也有国民养老金收入,同样是6.5万日元左右,合在一起,就有13万日元左右。她说,老年夫妻靠这些钱生活,虽然讲究不了什么,但也足够了。

但是,3年前老公离世,生活就天翻地覆了。老公的养老金收入,没有了。

“老公走后,经济方面的的确确是艰苦了。”

不只是菊池女士,一旦因一方先走而孤身一人,便即刻陷入“老后破产”的情况并不少见。没有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很多情况下,就只能增加护理服务等,因此,收入减少了,支出却增多了,这就令状况越来越严峻了。

“就算是夫妇一起生活,但总有一天会只剩下一个。”

这是不用说的。即便是现在,如夫妇、父母子女或兄弟姐妹等有家人与老人一起生活的家庭也在1 000万户以上。但就是这些人,最终也会只剩下一个。到那时,只要没有“可依靠的金钱”和“可依靠的人”——就会有“老后破产”的风险。

“今后的时代,日子会越来越苦吧。”

菊池女士从床边的小柜子抽屉里取出了一只荷包袋,从里面拿出了信用金库 的存折,存款栏里有养老金的汇入记录。看到2014年6月的汇款金额,菊池女士大声喊了起来:“少了?是500日元?还是1 000日元?!不管多少,对我来说都是大数目啊!”

控制社会保障支出已是国家的当务之急,养老金支付额度正在分阶段降低。就菊池女士来说,从去年到今年,年减少金额约在5 000日元左右。但另一方面,消费税却由5%提高到了8%,护理保险费等也在不断上涨。或许,存款的取用节奏也会不断加快。

“一点一点地,这像软刀子杀人一样啊。反正是要杀,干脆一刀杀了算了。不想什么长寿了。”

平时从不大声说话的菊池女士语气很强烈地说道。正如“一点一点软刀子杀人”所形容的一样,一点一点地,生活,越来越苦了……

“太残酷了。要是这样也不想活了。”

菊池女士也在控诉活着的艰辛——“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死了算了”,这样的话,我们采访人员屡屡从老人们嘴里听到。为什么,能让老人们感到“活着真好”的社会,就实现不了呢?

众多老人被逼入“老后破产”的境地,连活着的气力都在不断丧失……这一现实,我们只有直面。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也必须从直面开始……

城市的孤独

8月的某一天,在菊池女士生活的住宅区里,很多人身着短号衣 来来往往,广场上也挂起了灯笼,附近的公园里还为盂兰盆舞准备了会场。这是住宅区每年一次的例行活动——纳凉会。幸夫先生担任自治会会长时,菊池女士也站在地区活动的最前列,为盂兰盆节的准备而奔忙。

“过去,这是住宅区的一个大活动,全家人一起出去。现在,怎么说呢,最近,社区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弱了……”

傍晚时分,隐约传来了节庆的音乐声。路上,穿着夏凉和服的女性们也引人注目了起来。稍往前走,就能看到特意为盂兰盆舞搭设的舞台。正赶上流行“东京集体舞”,上了年纪的女性们身着夏凉和服,开心地跳着。舞台正中的高台上,一位扎着麻花头布的男子正在击鼓,气势磅礴。节庆会场里一派热火朝天。

舞台四周,是呈包围之势的露天摊贩。飘溢着浓郁酱香的炒面,火红火红的苹果糖……这里那里,母亲们被孩子们缠着,吵着闹着“买嘛买嘛买嘛”……

菊池女士也曾牵着儿子的手,开心地参加过吧。现在,因不能外出,她只能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节庆的音乐,勉强知道大家在那里热闹……节庆之夜,菊池女士孤单地呆在屋里,看电视。是怀旧音乐特集。

“这个节目,每年都会演。可喜欢这个节目了。”

电视里播放的,是80年代的《红色麝香豌豆花》。不经意间发现,为抹去远处传来的节日的欢声,菊池女士已经轻轻哼起了怀旧的曲子。

夜里,关掉电视,寂静便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差不多该睡觉了。菊池女士走到窗边,像早晨一样,冲外面说:“树先生啊,今天又受累啦。大家都受累啦。谢谢。”

这时,她抬头往上空一看,大声说:“呀!能看到月亮。这不是能看到月亮嘛。谢谢!月亮啊,让我看到你的脸,谢谢啦!”

从窗口望去,一轮洁白的满月,正高悬在空中。

“拜托啦。我想到阳台上去。我想到阳台上去。能帮我一把吗?”

菊池女士恳求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已经抓住了窗户,想靠自己的力量出去。

“好吧!那,您慢点儿。”

导演、摄影和音响师,三位男性工作人员都过去帮忙了。一起帮忙的话,好歹应该能成吧。如果用步行器,就下不了阳台的台阶,因此,必须放弃步行器。这三位一位抓住她的两只手,充当步行器的扶手,另两位则在两边搀扶,总算到了阳台的台阶前。

终于,要越过最大的难关——台阶了。台阶约有15厘米高,但菊池女士的手脚因风湿而无法用力,脚也抬不起来,根本迈不过去。三位工作人员决定,一个扶着她的两只手,另一个把她的右脚搬起来,再慢慢放到台阶的前面。

“一边一边地来啊,慢慢来就行。”

右脚落在阳台上以后,左脚也慢慢地放到阳台上。等站好后,就扶她往前走,直走到手能够到栏杆的地方。跟屋里不同,外面的风很舒适,或许因为这样,菊池女士很兴奋,脸上泛起了红潮。

“月亮看得好清楚。真美啊……”

她抓住栏杆,身体靠在上面,抬头看着月亮。双目因感动而湿润,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天上的月亮。

“谢谢。谢谢啦。”

一次又一次,感谢的话在她的嘴里重复……

到窗外的阳台上去,仅此而已,但对菊池女士来说,却是无可比拟的大事。外面的风,像抚摸一样静静地在脸颊上吹过。虽想就这样一直站在阳台上,但她还是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给大家添麻烦了,差不多该回屋了吧。”

菊池女士心满意足地说。于是,又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床上。

两个月一次的乐趣

每过两个月菊池女士就有一次“外出”的机会,只有一个小时。两个月一次的养老金发放日这天,家政护理员会带她去信用金库领钱。但因护理保险规定的服务项目已经到达上限,因此外出服务就要全额负担(普通的护理服务菊池女士负担一成),大约2 000日元左右。尽管如此,菊池女士对这一天的到来还是满怀期待。

信用金库就在都营住宅区旁边,位于一条小商店街的一角。过去,菊池女士几乎天天都会来逛这条商店街。

8月中旬,逢双月支付的养老金发放日,到了。

菊池女士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等这一天的到来。当天早晨,采访人员9点赶到了菊池女士家。要在平时,这正是吃早饭的时间。

“菊池女士,早上好。”

进屋一看,菊池女士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在床上坐着等我们。她说,今天特意早起了,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往她脚上一看,袜子也已经穿好了。一个人能穿袜子吗?我们吃惊地问:“自己能穿上袜子吗?不会疼吗?”

要穿袜子,就得弯下腰去,非蜷身不可。要是自己穿的,那就一定是忍着疼痛勉强而为的吧。外出愿望的强烈竟到了这种程度。

“好不容易出去一次,总不能光着脚吧?”

菊池女士喜不自禁、满腔兴奋地答道,那脸上的笑容远非平时可比。说话间,照顾她外出的家政护理员来了。

“今天天气好。太好了。要赶上下雨就麻烦了。”

家政护理员满头大汗,看样子是赶着过来的。

“就是说啊。”

菊池女士开心地抬头看着窗户,耀眼的阳光从那里洒了进来。

“差不多该走了。”

菊池女士从床边站了起来。家政护理员慢慢地把她搀到了轮椅上。自己系好安全带后,又让护理员帮忙穿上了鞋子。那双鞋,不是为外出买好的带有粉红色线条的新鞋,而是一双茶色的旧鞋。这天,因为脚肿着,那双新鞋没能穿进去。这多少让菊池女士感到沮丧,但那天的她,表情仍然明亮。为挡一挡夏天的阳光,又戴上了帽子,两个人就这样出去了。

轮椅驶下电梯,1层还有个入口大厅。穿过入口大厅之后,终于来到了户外。“哇!”菊池女士脸上的笑容绽开了。

要到信用金库,慢走也要10分钟左右,途中要穿过一个大大的公园。公园里,有一条郁郁葱葱、林荫蔽天的步道,四周环绕着喧嚣、嘈杂的蝉鸣。

“啊,这是银杏树,那是瑞香树。”

菊池不时让护理员停下脚步,似乎在慢慢地享受眼前的夏日景色。

护理员推着轮椅,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情的人看到,会以为她们是正在享受散步之乐的母女。穿过公园,就到了那条小小的商店街。菜馆、蔬菜水果店、肉店……在路两边排开的店面,看起来都是有年头的个体商店。

“这一带,以前我几乎天天都来买东西。现在稍有点凋零了。过去,一到傍晚,那可是热闹得不得了。”

听菊池女士说,要在二三十年前,对住宅区里的人来说,这条商店街不只是购物的地方,还是社交的好去处。附近的人们都在这里碰碰面,聊闲天,或者互相报告一下近况。但现在,大型超市等纷纷在郊外出现,这里的人流也渐渐消失。大型购物中心的出现,迫使当地的个体商店相继关门歇业,商店街两边卷帘门紧锁,人迹罕至的事也经常听到。年深日久的这种商店街,可以说是人们“情感联系”的起点。这样下去,社区内的人们的人际关系也会越来越弱吧。

护理员推着轮椅,沿商店街慢慢往前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信用金库的招牌。

“就是这里了,我平时来的信用金库。”

菊池女士坐着轮椅进去了。这家分店的面积很小,只有两个窗口。菊池女士一进去,已是熟人的职员就冲她打招呼了:“上午好!”似乎也知道菊池女士每两个月就来取一次养老金。“像往常一样就可以吧。”确认之后,金库职员便为她准备好了支取用的格式纸。菊池女士的手因有风湿痛,写小字有困难,就请护理员代笔。

“¥80 000”

每次取两个月的生活费,8万日元,雷打不动。护理员担心地问:“够吗?”菊池女士只答了一声:“够了。”

接过装有现金的信封,道了谢,两个人离开了信用金库。回去的时候,又沿着商店街慢慢往前走。每次回去的路上,菊池女士一定会顺便去一家洋货店。不知道为什么,这家店总是在大甩卖。

“罩衫¥500”“袜子三双¥300”“连衣裙¥1 000”的标价映入了眼帘。对生活不再宽裕、无力购买新衣服的菊池女士来说,这是一家好歹能买得起的熟识的洋货店。尽管如此,她也几乎不买东西。她说,只转转看看就很开心了。菊池女士让护理员推着轮椅,在店里转了一圈。不时地,她也会停下来,看一看设计、质感和标价,再放回去。

最终,这天,菊池女士也没买衣服。

“没有喜欢的吗?”我问。

她回了一句:“奢侈不得啊。”

出了洋货店,稍往前走几步就看到了一家便当店,是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的便当连锁店。

菊池女士突然在这家店前停下,说:“这个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啊。”她用手指的,是贴在店门上的炸物便当海报。

“这个,大家一起买了到我家吃怎么样?”

菊池女士向我们采访人员提议说。时间刚好快到中午了,我们当然没有异议。于是就决定,3个员工1人1份,再加菊池女士1份,买了4份。

到了家里,从轮椅上下来时,她“嗨哟”一声长出一口气,坐到了床上。

“呀——外面好热啊。”

摘掉帽子,脸上红红的她就像郊游归来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笑了。

“好开心啊,还是外面好啊。”

我们打开刚做好的热热的便当,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采访人员虎虎生风地吃着,菊池女士喜笑颜开地看着。

“说实话,与其说是想吃炸物便当,不如说,是想在这个房间里跟大家一起吃顿饭。你想,天天都是我一个人吃……”

可能是有人一起吃比自己一个人吃开心吧,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大家吃,自己不动筷子。

“我也会劝护理员,吃了点心再走啊,喝杯茶再走啊,可总是被拒绝,说有规定,不允许。所以,有日子没这样跟大家一起吃了。”

能让菊池女士高兴,想到也算帮了点忙,这让我们感到很开心。

“近处有一家做得很好吃的拉面店,可以送到家里来,你们可要再来啊。”

菊池女士开口道。老公幸夫先生生前特别爱吃拉面,幸夫先生喜欢的酱油拉面堪称“绝品”,所以,请我们一定跟她一起吃一次。

令我们开心的不是绝品拉面的诱惑,而是菊池女士的邀请。于是就答应,“还会来玩,到时候一起吃拉面。”

避不开的“老后破产”

9月,菊池女士的采访、拍摄结束,我们着手剪辑时,异常状况出现了。因为要核实有关的情况,我们给菊池女士打了电话。要在平时,5秒不到电话便会被接起,无绳电话就放在床上的枕头边。又因菊池女士几乎不会外出,所以电话铃一响就应该接听的。但那天的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打多少次都只有嘟嘟声。

“奇怪啊。”当时想,是不是因护理服务什么的出去了。

预感到不祥,是1小时后再一次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这个时间,她一定会在家的。可电话明明是通的,菊池女士却没有接。“不会倒在屋里了吧……不,或许只是睡着了。”东想西想,还是不住地担心,于是就决定给提供护理服务的机构打电话。

“菊池女士住院了。”

我们也询问了病情,但护理服务的负责人拒绝透露,说:“这涉及到个人隐私。”

挂上电话30分钟后,我们抵达了菊池女士入住的医院。时间是晚上7点过后。住院楼里很安静,在走廊里走着,甚至能听到周围传来的打呼声、带动呼吸器运转的机械声。住院的病人们吃完晚饭,开始准备睡觉了。

“这就是菊池女士的病房,最里面那张床。”

拉开帘子进去,菊池女士“啊”的一声,就要坐起来。

“就这样躺着吧。因为担心您,就来看您了。”话说得很小声。“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菊池女士的声音很弱。说完,一脸歉意地微笑起来。

原来今天早晨家政护理员来的时候,菊池女士突然感觉胸口很闷,像被捆住了一样,就叫了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接受治疗后菊池女士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也没有生命危险,令我们放下心来。但是,这一住院,菊池女士的日子就更苦了。因身体状况恶化住院,护理方案就要修改,必须增加护理服务的项目。决定护理服务内容的是护理经理,他也是老龄人员护理方案的制定负责人。

护理经理说:“我认为,护理认定等级需要变更。”

原则上,护理认定审查1年进行1次,审查内容包括能不能一个人走路、日常生活自理到何种程度、有没有痴呆症状等等,根据这些综合判断,最终确定在1至5级之间的哪个等级。就现状而言,菊池女士是“护理2级”——即服务最少的“1级”的上一级——但护理经理的想法是,要根据其症状的严重程度重新考虑,应再上一个等级,即认定为“护理3级”。

若成为“护理3级”,护理服务项目就会增加,但基本费用也会更高,负担也会随服务的增加而加重。如此一来,就可能因负担不起而一下子被逼入“老后破产”的境地。但如不重新评估,仍然是“护理2级”,服务不到位,又可能难以放心地在家里生活下去。像菊池女士一样节省护理服务的人们,正在带着“老后破产”的不安,过着完全如走钢丝一般的生活。

入院后第3天,再次去探望的时候,菊池女士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在病房里配的小桌子上看杂志。

“快看,我的脚变得很漂亮吧!”

她开心地伸出双脚给我们看,原来肿得像面包一样的脚,现在已经完全消下去了。食欲也已恢复,桌上的盘子里空空如也,午餐全都吃光了。

“好像再过两周左右就能出院了。说心里话,真想快点回去啊。”

住院更让人放心,24小时都有护士,可要说到舒适,菊池女士说,还是想回到已经住惯的家里。但又担心出院后的生活,即担心会由“护理2级”变为“护理3级”。调整为“护理3级”的话,服务当然会增加,但费用也会相应加重。从经济上来说很严酷,但要维持一个人的生活,这笔花销又是避之不开的。她也觉得若仍维持“护理2级”,也难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

几周后,菊池女士顺利出院了。最终,护理认定改为了3级,费用增加,存款相应减少得也快了,就这样捉襟见肘地勉强度日。当存款全部花光时——当然,存款再少,菊池女士也想去世的时候手里能留下一点——才能得到生活保护。如此,医疗费、护理服务费就会免除,负担也不会随服务的增加而加重了。

看着尽最大限度坚持也无法增加护理服务项目的菊池女士,不由会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机制,现在就能伸手帮她一把呢?

菊池女士所需要的是完备的护理服务,但其费用负担却会将她的生活逼入绝境,而能让她得到充分护理的又只有“生活保护制度”。可以想见,如果政府不提前建立一套能够防患于未然的制度——比如减免医疗、护理等费用——那么,陷入“老后破产”,必须接受生活保护的老人就会不断增加。即便以控制社会保障费用为前提,社会也在等待着防止陷入“老后破产”的制度出台。

以“家族功能”为前提的护理保险制度

从现实来看,人到晚年只靠国民养老金一个人生活下去有可能性吗?现在,就算国民养老金全额支付,每月也只有6.5万日元左右,但生活保护制度支付给单身老人的生活保护费,却有13万日元左右。相比之下,国民养老金已经低于宪法所认可的最低生活水准了。

“老人有自己的家,不能与生活保护水平同等看待。”可能有人会这样反驳。但是,依据生活保护制度的机制,对房租等“住宅扶助”与生活费等“生活扶助”也是分开提供。在城市,生活扶助金额每月约为8万日元,所以,即便国民养老金全额支付也要低于这一水平。也就是说,只依靠国民养老金生活的人,只要没有存款等资产,就有权享受生活保护。

可是,很多老人并没有行使这一权利。就像在说“奢侈是大敌”一样,他们节衣缩食,坚忍度日。也能经常听到老人们表示,接受生活保护是“给国家添麻烦”,这会令他们产生罪恶感。但是,就算竭力忍耐,可一旦生病或需要护理,就不得不接受生活保护了。可以预见,今后这样的老人增加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在刚开始制定养老金制度等社会保险的基础时,孤身生活的老人还很少见。当时,家人在一起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出台于这种背景的制度,却至今都不重新审视,或许也是导致“老后破产”现象越来越严重的原因之一。

全体国民加入养老保险的国民养老金制度的最初出台,要追溯到半个世纪之前的1961年。当时,祖孙三世同堂的比例还很高,爸爸作为全家的顶梁柱外出工作,祖父母的养老金就像“零用钱”一样。比较今昔资料,1980年三世同堂的比例为60%,而2013年下降到10%左右。也就是说,养老金不再是“零用钱”,而逐渐演变为主要生活收入了。如果是老夫妻两人或跟孩子一起生活,还可以以两人的年金维持,但要是孤身一人,那不得不靠一个人的养老金生活下去了。

指出这一前提已然变化,现实与制度不相切合的,就是前文中提到的明治学院大学河合克义教授。他指出:“国民养老金制度本身,在某种程度上,是以家庭功能在发挥作用为前提制定的。”

到了晚年,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只靠自己的养老金能生活下去吗?——并且,未来养老金还会变得比现在还少——想到这些,很多老人都会为自己的晚年感到不安。

当我们无可避免地面临“老后破产”时,又能寻求怎样的救济措施或支援手段呢?事先加以了解,或许会有备而无患。 J8Xc7+hwhueh27yzA9UgX0ycPX4jjgG3cWuYMCgog0K0+4Sn1dcvLxvTFuEomn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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