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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市中正在激增的独居老人的“老后破产”

“要说心里话,就是想早点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担心钱不够用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活着到底是为了谁……”

“只靠养老金生活不下去”

在东京港区,有着繁华的闹市,如六本木、表参道等,这些地方因穿着时尚的年轻人而热闹非凡。但在城市中独居老人激增的大环境下,该区又是孤身一人生活的老人受孤立情形特别严重的地区。区政府正在为此谋划对策。

2014年8月初,我们到位于幽静的高级住宅区一角的公寓探访。一座座宅邸前高级外国车一字排开,而街道对面,则是一幢建于50余年前的陈旧的木制公寓。

为采访在此孤身生活的他,我们来到了公寓一层走廊入口处最靠前的那个房间。就像在等待访客的到来,门是开着的。

“你们好。今天请多关照。”

在门厅前打了声招呼,他便把我们让了进去。

“很乱吧。真是惭愧……”

落落大方、满面笑容地接受我们采访的是田代先生,83岁。从门厅进去,眼前是一个3张榻榻米 [1] 大小的小厨房。房间在里面,约6张榻榻米大小。整个住处,加起来也不足10张榻榻米大,很狭窄。可能是没收拾的缘故,垃圾散乱,被子也没叠,田代先生像是把杂物都堆到了里面的房间里。

他在厨房里坐下,说:“房间里很乱啊。很抱歉,在这里说可以吗?”

于是,我们也在厨房里坐下了。视线降低后,房间里的样子也就慢慢看清楚了。

门厅前,脏衣服堆成了小山。厨房的洗碗池里,做饭用的锅、平底锅等,就那样放着,也没洗。往里面一看,没叠的被子上是乱堆一气的杂物。

“到这岁数啊,知道乱也懒得收拾了。没心情,也没力气了。”田代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对初次见面的我们说。

“只靠养老金无法安度晚年的老人多起来了。我们还听说,自己一个人生活,连帮扶的家人都没有,感觉日子沉重、辛酸的人们也多了。今天,就是要做这方面的采访才来拜访您的。”

田代先生听着,“嗯,嗯”着数度点头,像是在回想自己的晚年。“这样的人,可能真的很多啊。我自己认为一直都是认认真真地工作,可万没想到,会成为今天的样子啊。”

乍看之下,田代先生很年轻,根本不像80多岁的人。虽是一头白发,但又厚又密,身材细长,走起路来也很轻快。可能对搭配也颇有研究,他穿着绿色的套头衫、牛仔裤,跟他很配。但在听他讲的过程中我们才知道,“苗条”,实为节省伙食所致。这让我们吃了一惊。也就是说,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每每两个月一次的养老金发放日没到,就已经没钱买吃的了。

“到下一个养老金发放日还有几天吧。所以现在,几乎已经没什么钱了。一点一点算计着,吃事先买好的凉面。”他把面条拿出来给我们看了看,是100日元左右两把的凉面干面条。

田代先生每月有10万日元左右的养老金。房租每月6万日元,剩下的4万日元就用来生活。去掉水电煤气等公共支出,再交完保险,手里的生活费就只有2万日元了。房租负担很重,生活捉襟见肘,无力储蓄,手里连搬家的费用都没有,已经是束手无策了。

<田代先生的收支明细>

● 收入(月)

国民养老金+社会养老金=100 000日元

● 支出(月)

房租+生活费等=60 000日元+40 000日元=100 000日元

结余 0日元

田代先生拿着两份养老金,一份是全额6.5万日元的国民养老金,一份是作为正式员工在企业里工作时积存的社会养老金。约半数独居老人的养老金月收入不足10万日元。“搬到更便宜的地方住,生活不就轻松了吗?”田代先生的回答是,就是想搬也毫无办法。

“每月的生活费都很紧张,怎么可能有钱搬家啊。”

的确是很紧张。以每月2万日元左右的生活费设法度日,连伙食费都省了又省。或许,“搬了家不就轻松了”的疑问,对田代先生来说是残酷的。我们很后悔不该不考虑对方的处境就直接把疑问抛出去,但田代先生似乎毫不介意,继续接受我们的采访。

因工作繁忙,田代先生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家人可以依靠。父母都已过世,虽然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彼此已经疏远,多年没有联系。

“只在这么苦的时候去哭诉,‘帮帮我’什么的,是不可以的。”

田代先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靠捉襟见肘的养老金坚持着生活。快到养老金发放日的时候,钱包里往往就只剩几百日元了。这最后的一笔钱,就拿来买百元店的凉面,算计着吃,一直撑到发放日,这就是田代式的“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一天又一天,被逼入窘境

平时,田代先生能节省就最大限度节省的就是伙食费。无时不谨记在心的是,每天不超过500日元。有一次,我们跟要买午饭的田代先生一起去了附近的超市。采访人员向田代先生提议:“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于是,他在平时不会前往的便当柜前停下,仔细地斟酌起来。左思右想,最终选定的是300日元一份的鲑鱼便当。他对我们说,平时的午饭一个饭团就解决了,也经常什么都不吃。

对如此度日的田代先生而言,特别的日子就是养老金发放日了。只在确认养老金到账后的那一刻,他允许自己奢侈一回——附近一所大学学生协会食堂里400日元一份的份饭午餐。他说,因为食堂面向学生,所以很便宜,且营养丰富,量也大,喜欢得不得了。

“还带热乎乎的味噌汤,还有小咸菜,只需400日元,很开心。”田代先生的表情,真的是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开心。

但是,哪怕生活捉襟见肘,餐费也不能是“0”。一减再减,若生活费依然不足,另一项能节约的就是电费。田代先生指了指天花板,那里吊着一只没有打开的荧光灯。“几个月前吧,没交电费,电就给停了。刚好我想节约生活费,所以从那以后就没再通电。”

一个人生活,每个月的电费至少也要花5 000日元。田代先生连这笔费用都省了,由此防止了生活赤字。像这种状况,也可以说是“老后破产”的前夜了……

没有电的生活,你能想象吗?电已经是我们的生活缺之不可的了,但田代先生却完全不用。有一天,要洗衣服了,田代先生站起身来,向厨房的洗碗池走去。洗衣机用不了,田代先生的衣服都是用手洗的。洗衣粉也用光了,就用洗碗用的洗涤剂代替。把衣服放到洗碗用的桶里,浇上洗碗用的洗涤液,注水。水势很大。

吭哧、吭哧、吭哧。

田代先生一语不发,洗起了衣服。空调也用不了,房间里又闷又热。为让外面的风多少能吹进来一些,房门就一直开着。洞开的房门外传来了“吱啦、吱啦”的蝉鸣,很吵。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

这幅光景,恍如时光倒退到了昭和初期 ——听着蝉鸣大合唱,望着用手洗衣服的田代先生的背影,就不由心想,这是“现在”正在发生的现实吗?为节省而不用电,连伙食费都要节省……可即便如此也已进入破产前夜的老人们,在不到位的社会支援中一声不吭地忍耐着……望着他的背影,我也不由会为自己的晚年担忧。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吱啦、吱啦、吱啦——

洗衣不停,蝉鸣也不断——这就是一位老人的现实。他就生活在东京也屈指可数的、高级住宅区的一角。

对田代先生来说,没有电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不了电视。对一位无人可以说话的老人来说,电视就是最好的陪伴;而对看不了电视的田代先生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收音机。他常用的是一台口袋收音机,是几十年前买的。孤单一人,无事可做了,就轮到收音机上场了。入夜之后,田代先生的公寓里一片漆黑,连书都读不了。这种情况下,有电池就能听的收音机就是必备之物了。

“可能受在公司上班时的影响吧,特别喜欢听新闻。现在社会中发生的事,不知道的话就总感觉沉不下心来。”漆黑的房间里,在被子上躺成个“大”字的田代先生说。旁边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是经济新闻。“曾支撑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制造业,现因在海外设厂,及国外进口产品的挤压,正在急剧衰退,制造业从业人员也在减少……”

黑暗中,我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也不知道收音机中传来的今天的日本,田代先生听了是何感受。收音机,一直在响着……

拼命工作也得不到回报的晚年

旧制中学毕业后,田代先生进了一家啤酒公司。虽然想读大学,但因家境并不宽裕,只好放弃了。田代先生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看着要照顾三个孩子,一边做家务一边工作的母亲,他连想念大学的想法都说不出口。

田代先生到啤酒公司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在银座,让人感觉简直是“帅呆了”。上班后,他便在公司直营的啤酒店当侍者,或做经营管理工作,无日无休,兢兢业业,一晃就是12年。田代先生领取的社会养老金,就是在公司上班的员工时代支付的公积金。

“这就是当时穿的。”田代先生手里拿的是刚才还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应该是很久以前买的了,但既没褪色,也全无陈旧之感。可能,一直都很珍爱吧。

“有机会穿西装吗?”

听到我的疑问,田代先生直接把西装穿上给我们看。

“只有西装,总感觉……舍不得扔,壁橱里有好几身呢。”上下一身西装的田代先生挺腰直背,表情中也有了些许的自豪与骄傲。这会令人联想起每天赶着上下班,在公司里做职员时的田代先生。他告诉我们,即便是现在,如果社区里有活动时,他也会把西装穿上“正装”前往。田代先生还有机会着西装外出?这让人稍感吃惊,而比吃惊更强烈的,是为他高兴。在这一瞬间,我们真切感受到了田代先生是带着自豪感活着的——尽管他正处于“老后破产”的前夜……

田代先生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想开一家自己的啤酒店”的梦想不断膨胀。40岁一过,他把心一横,便下定决心独立了。从公司辞职后,他把存款和退职金都拿了出来,还不够就借款,终于开起了一家小居酒屋。一开始很顺利,但随着经济形势的恶化,经营也困顿起来,赤字不断……大约10年后,最终还是破产倒闭了。当时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不太愿意回头想吧,田代先生不想多说。

“一心扑在工作上,婚都没有结成啊。”一说起那时候,他就会浮起一脸的落寞。他曾坚信“梦想可以实现”,工作起早贪黑……至于工作之外的事情,已经无暇考虑了。

“这个是我画的。”田代先生说。工作的时候,只有画画可以让他歇口气。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们看了很多画。有的是凡·高、毕加索等名家名画的临摹,有的是旅游时画的风景画、人物画等。田代先生妥善保管的画足有百张以上,用色、笔触等让我们这种外行人看了大为惊叹。没想到,田代先生竟有令人深感意外的绘画才能!很有新鲜感地惊叹着一张一张地翻看,突然,我的目光在一张画上停了下来。

“这位是……”画上是一位绅士,50岁上下,黑色西装,蓄着胡子,体格健壮,仪表堂堂。

“这个就是我啊。等年纪大了,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就是这样一边想着将来的自己一边画的。”这是田代先生的自画像,年富力强的时候画的想象中的“晚年自画像”。听他说,想象中的这个自己经营着一家餐饮店,已经是社长了。

“年轻的时候,谁会去想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啊。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开心。可是,一直都在认认真真地工作,谁能想到,老了会是今天的样子啊。”

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开心——也就是说,年富力强时的田代先生非常喜欢工作。我们想看看他当时的照片,田代先生便递过来一枚小小的圆徽章。这种徽章,可以把自己的脸部照片放进去,据说是跟朋友一起外出旅游时做的。

“这个徽章,记不清是箱根啊还是草津,跟朋友们一起去玩的时候做的。”那时候的田代先生非常喜欢坐电车去旅游,只要在繁忙的工作中觅得余暇,就会约上朋友一起享受旅游之乐。在小小的徽章里,田代先生笑得很温柔。看着如此宁静、温和的笑容不禁会想,非常非常平常地生活的人,竟也会陷入“老后破产”的境地。这一严酷现实,令人心头直打冷战。

享受不了生活保护?

本来,“生存权”是受到宪法第25条保障的,因养老金少,又没有其他储蓄、存款或财产,生活穷困的人,是可以享受生活保护的。但就像其他众多低养老金收入的老人一样,田代先生也并未接受这一保护。他们为何不想接受社会的帮助呢?我们了解到,这里面存在着制度性的“障碍”。

“田代先生,您有享受生活保护的权利,为什么不接受呢?”

“不是不接受,而是不能享受生活保护。因为我在领取养老金。”

田代先生认为,每月领取的养老金都有10万日元了,既如此,就不能享受生活保护了。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享受生活保护的权利”,也从未向政府咨询过。不只是田代先生,很多领取养老金的老人都对生活保护制度存在误解。我们还经常听到有人说,若因某种需要想预先存起几十万日元,就会因这笔存款而“无法享受”生活保护。但另一方面,也会零星看到以下的类似案例。每月都有10万日元左右的养老金收入,并因此认定享受不了生活保护的人,一当得知若调整一下房租比重就“可以享受”时会大吃一惊。田代先生也是认定“有养老金的人享受不了生活保护”的人之一。

单身家庭的收入分析结果显示,约有200万人的年收入不足120万日元(低于生活保护标准),但却并未接受生活保护。当然,其中也有很少一部分拥有存款、股票等财产,没有必要申请生活保护。但为数众多的老人却连“自己是否有权享受生活保护”都不知道,就无奈地在忍受中生活了。因为,到底什么情况下能享受生活保护,并没有人告诉他们一个确切、明了的标准。

可见,政府有必要采取措施,比如配备走访人员等,积极开展入户走访活动,将正确信息广泛传达给没有传达到位的老人们。但与之矛盾的是,政府方面的财政状况并不宽裕,相应措施跟不上,这就是进退维谷的现状。在单身老人激增、养老金支付额度减少、医疗和护理等负担加重,即“收入减少”与“负担增加”日趋严峻的形势下,很可能局面会越来越严重。

直面“老后破产”危机的老人们该如何救济——我们正在直面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

把握独居老人的实际状况

在独居老人急剧增加、孤独死多发等严重事态不断蔓延的情况下,东京港区展开了一项大规模的问卷调查。调查对象是65岁以上的所有独居老人,共计约6 000人,回收有效问卷约4 000份,并从这4 000人中挑选对象,详细听取了有关情况。从全国范围来说,以“独居老人”为对象,试图把握其经济状况等真实情况的政府行为,尚属罕见。明治学院大学的河合克义教授等人,对此次问卷的调查结果进行了分析,结论意味深长。

印象中,港区居民多为富裕阶层,但即便在该区,处于生活保护水平以下(年收入150万日元以下)的单身老人也超过了30%(2011年调查)。其中,约有二成接受了生活保护。也就是说,收入低于生活保护水平却没有接受生活保护的单身老人在20%以上。

问卷结果令港区政府产生了危机感,正在有针对性地采取相关措施。2011年起,该区推出了“交流咨询”计划,对独居老人开展了彻底的走访活动。孤身生活的老人,要由专职咨询员登门拜访,详细听取有关情况,如有无经济方面的担忧、生活方面有无不便或障碍等,必要情况下,提供生活保护、登门护理等公共服务。

与田代先生的初次见面,也是在交流咨询员登门走访时一起进行的。了解到田代先生已处于“老后破产”状态,咨询员告诉他可以接受生活保护,并在咨询福利事务所的基础上,向田代先生反复说明,将就申请等必要手续提供帮助。一边是社会福利,一边是对福利服务有谢绝倾向的老人,要在两者之间架设起一道桥梁,这样的“中介”职能就非常关键了。负责田代先生的港区咨询员松田绫子女士拥有社会福利士资格,待人很温和。

“一个人走访,有时候会很辛苦吧。”

松田女士一直笑着,边说吃苦受累很正常,边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在门厅前,一上来就被怒斥‘回去吧!’的事也不足为奇。已经习惯了。”

在港区,共有6 000名独居老人需要支援,而咨询员却只有11人。所有人都走访有困难,于是咨询员们就锁定了200个经济困难户,反复开展走访活动。她说,第一次走访被撵回来是家常便饭,若非数度前往,老人们即便真的非常困难也不会坦率地告诉你。

“涉及到收入、经济状况等,他们轻易不会吐露实情。时间长的,要用近1年时间才能建立起信任,到那时才会开口说‘实际上,正在为钱发愁……’。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让陌生人知道自己的收入或向陌生人坦陈生活困难,的确是会让人心生抗拒。但是,若不让他们坦率地讲出来,就无法提供支援。这又一次让我们感受到了咨询员工作的困难和重要。

“实际上,还有一位老人让我放心不下。”松田女士告诉我们。征得同意后,到那位老人家里走访时,我们采访人员也一同前往了。这是一幢约建于50年前的两层公寓。沿锈迹斑斑的铁制楼梯拾级而上,我们到了第2层的一个房门前。没有门铃,松田女士边敲门,边像熟人一样地喊:“我是港区的交流咨询员。”

“噢。”屋里的人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门开了,探脸出来的是一位高雅的白发女士。得知我们是随咨询员前来采访的,就以匿名为条件答应了。

木村幸江(化名)女士80多岁。从门檐处望去,里面有一个3张榻榻米大小的厨房,再往里还有两间约6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木村女士的收入只有每月6万日元多一点的国民养老金,交完房租就身无分文了。她告诉我们,70多岁的时候还可以做做家政等,有收入,但现在身体动不了了,已经不能工作了。

“接受生活保护吧。”松田女士虽多次规劝,但木村女士总是说:“不可能的。”实际上,因想申请生活保护,她以前曾到政府部门咨询过。当时,一说自己有几十万日元的存款对方就回答说:“请您花完以后再来吧。”

“存款没了,真的能享受生活保护吗?要是享受不了,不就饿死了?”木村女士越来越担心,存款没了就一定能享受生活保护吗?万一不行,手头又没钱了,该怎么办?因此,她就尽最大可能不去动用存款,餐费等也尽量节省。但存款仍在减少,这让她越发不安。

为让她充分了解相关制度,松田女士进行了反复说明。“只要存款减少到一定金额就能享受生活保护了。请您放心,到时候马上联系我。”

但木村女士仍是半信半疑:“真的……存款全没了,也会帮助我?”她反反复复地如此确认了多次。收入少,存款又花光了,那为明天的生活担忧就再正常不过了。但若政府部门只是说“有存款就享受不了,等存款没了再来”,老人内心的不安就无法消除。这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有存款就不能享受生活保护。”考虑到生活保护以税金为财源,这一原则当然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这样的“规定”却对老人构成了一种逼迫。木村女士也数度向我们诉说:“活着就是活受罪。”

松田女士像是无言以对。

“为什么会感觉是受罪呢?”

听到我的疑问木村女士一字一句往外挤似的低声说:“政府里的职员说,等存款没了再来,可到时候万一因为什么事享受不了生活保护,那就只能是一死了。话可以说得很轻巧,把存款花光就可以了,但存款一点一点地减少,真的是非常可怕。每一分钟,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紧追着不放,晚上都睡不着觉。”

到底能不能享受生活保护?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存款,即处于所谓“老后破产”前夜的很多老人,都被逼到了精神承受能力的红线边缘。从这些人嘴里,不止一次听到的,就是他们内心深处“想一死了之”的呼喊。每当听到这样的呼喊我都会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既没有力气鼓励他们,也没有力气去安慰他们,能做的就只是默默聆听。

“一旦卧床不起了,谁来照顾我呢?虽然能用护理保险,那也得有钱才行吧。要是享受不了生活保护,我就只能悲惨地死在这个房间里了。”一位丈夫去世后孤身一人生活的女士几次诉说,干脆随丈夫而去,死了算了。

“至少,要准备好为自己办葬礼的钱。”一位先生告诉我们,不想接受生活保护,是因为不能动用50万日元左右的存款。孩子的生活并不宽裕,他不想因自己的葬礼增加孩子的负担。这位先生就这样保留着这笔存款。但我们当前的制度,却连保留这仅有的存款都不允许。

老人们很难通过劳动获取收入,对他们来说,存款就是最后的依靠。把这样的存款全部花光,会给他们的内心带来多么大的痛苦?采访中,我多次听到由此而来的担忧。老人们拼命工作到现在,社会存在的基础由他们支撑到现在,却要被迫放弃仅有的一点积蓄,甚至被逼到“想一死了之”的地步——如不阻止“老后破产”的蔓延,连社会的伦理道德都可能崩溃,这就是采访中的切身感受。

“看病的钱都没有……”

被逼入“老后破产”前夜的老人中,不少人甚至病了都忍着不去医院。港区问卷调查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发现”这种并未使用医疗、护理等公共服务,孤立无援的老人。

有一位“去不了医院”的女性,就是通过这一问卷调查及事后走访发现的。为对实际情况展开采访,我们请有关部门介绍了长年孤身生活的山本SACHI女士(化名)。据说,山本女士80多岁,每月有6万多日元的国民养老金,但要拿出5万日元付房租,生活就靠剩下的1万日元来维持。每月靠1万日元生活到现在,这个情况就先让人吃了一惊。我们决定直接跟她会面,了解她为什么不利用生活保护制度。

走访山本女士时,正值8月中、累日35度居高不下的酷暑天气。山本女士把围在头上的毛巾解下来,说:“把冰放进去,头凉了就凉快了。”这是节约空调费的生活智慧。出门购物则是在傍晚以后,因为卖剩的商品会打折。“哪怕只便宜10日元、1日元,对我来说,都已经很重要了。”

即便将生活费压缩到极限,一般人也无法用1万日元生活下去。如此生活的山本女士不可能去得起医院。“心脏有老毛病,虽然他们告诉我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比较好,但至今也没去。我知道,一旦检查,结果不会好。治疗、住院、手术等,这就得花钱了吧?我没那么多钱啊。”在山本女士的生活中,连去医院都“节省”了。若真患病了,置之不理,会有转化为重病的危险。“老后破产”的蔓延中,已经开始出现连保护生命的医疗都不得不放弃的老人。

山本女士并没去有关部门介绍给她的医院,这事让人放心不下,于是我们后来又数度前往她家。最初只在门厅前交谈,到第4次的时候,她把我们让进了屋里。和室起居室里供着母亲的佛龛。

“请允许我上炷香。”

山本女士闻言,道了声“谢谢”,便把佛龛前让了出来。

默祷之后我转头一看,身旁已经备好了瓶装的茶水和点心。连1日元都要节省的山本女士如此费心,让人满怀歉意。为节约电费而关掉的电扇也打开了,并让风吹往这边。我的内心里,有一种温柔之风吹入的舒适。房间里,衣架上挂饰的各色服装设计新颖,还有帽檐很大的帽子,很是引人注目。

“很多漂亮衣服和时尚的帽子啊。山本女士很喜欢这些?”

一问之下,她颇为自豪地答道:“以前工作的时候买的,我很宝贝它们。现在,没钱买这些东西了。”

昭和四十年代,山本女士在一家超市的男装卖场工作。那个时代,女性上班族还很稀奇,超市工作令女性们心向往之。年轻时的山本女士,身着稍显华丽的连衣裙,头戴大檐帽,走起路来英姿飒爽,是领脱离土气的时代风气之先的一位女性。

“我那时的性格,说起话来黑白分明,所以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令人不快的话——什么呀,明明是个女的!但工作的时候,真的是好开心啊……”山本女士好胜心强,处理起工作来不让须眉,每天都工作到夜里很晚才下班。她说,当时的乐趣就是下班时一身时尚地购物或听爵士乐。“很喜欢逛街、散步,穿着高跟鞋走一个小时很轻松。”以身为上班族自豪的山本女士,支撑着和母亲两个人生活的家计。工作也好,个人生活也罢,都没有什么不满,但等没结婚的她意识到该结婚成家时,就已经是一个人生活的状态了。

“那时候完全想象不到,现在过的会是这样的生活。一直在拼命工作,可为什么现在这么苦呢……”山本女士无力地低语时,那脸上的落寞令人至今难忘。

社会养老金骗局

在超市男装卖场,她一直工作到57岁退休,但山本女士却并没领取社会养老金。因为当时退休的时候,企业的社会养老金可以“一次性提前领取”。不少人都是因并不清楚这一“社会养老金脱退补助金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加以利用,才导致无法领取社会养老金的。“从前,退休的时候,积存的社会养老金是可以一次性领取的。但退休当时不是不知道养老金会这么重要嘛,所以,那时候就一次性领出来了。所以现在就没有社会养老金了。”

若考虑到物价行情,即便当时一次性领取,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吧。现在想来,一次性领取实际上损失重大。但这一点,据山本女士说也是为生活发愁时才意识到的。其结果就是,山本女士只有国民养老金这唯一一份收入。只有这份收入是不够的,所以就一点一点地,把工作时辛苦积攒的存款取出来,以应付每天的生活。并且,为尽量不让存款减少,连生病都不得不忍着不去医院——这就是山本女士所面对的现实。

“很长时间,真的是一直在拼命工作,现在却在过这样的生活。那自己以前的人生到底算怎么回事呢?感觉是徒劳一场啊。”

挂念着孤身一人生活的山本女士的,是分开生活的兄弟。担心了打个电话过来,有时也会过来玩。但在金钱方面,山本女士却不想依靠自己的兄弟。“正因为是心爱的家人才不想添麻烦。就算生活苦一点,就算去不了医院,那也只好忍着了。”看来,山本女士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或许有的读者会想,“明明向家人撒撒娇,请周围人帮帮忙就可以过得更轻松”。但是,当你自己成了老人时,真的会这样做吗?

实际上,不少老人认为:“要是给别人添麻烦,那还不如死了好。”这或许是坚实地走过工作时代而来的自尊,或许是不想给年轻一代增加负担。但不管怎样,对不向周围求助的老人,扔一句“不求助嘛,穷啊苦啊也是自作自受”便抛而弃之之前,我们必须想到,现在还精神饱满的老人,终有一天会需要他人的帮助;现在还在工作的人们,终有一天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为老人。或许,直到成为老人了才会想——恐怕人人如此——“不想依赖他人活着”“不想给他人添麻烦”吧。

采访结束要回去时,山本女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手帕,把冰包进去递了过来。“这么热,您也很不容易啊。把这个缠在头上回去吧。”这种体贴令人开心,也令人歉疚。

回去的路上,因总感觉可惜就没缠到头上,而是一直拿在手里。凉爽,从手帕里一点一点地渗出来。握着手里的冰,一路上都在想,怎么样才能帮助山本女士呢?可是,当冰全部融化了也依然没有结论。

“活着也是麻烦”

田代孝先生住在港区的公寓里,一个人生活,电也停了。领取养老金两个月后,下一次养老金支付日之前几天,他终于落入了“老后破产”的窘境,不知不觉间,现金便见底了。他的表情极度憔悴,脸色也不好。

“身体怎么样?好好吃饭了吗?”

田代先生拿起一个小荷包,打开给我们看了看。接着便把袋子倒过来,晃了晃,咣啷咣啷滚出来的,只有面值1日元的硬币。“现金只有这些了,总共也只有100日元左右。惭愧啊。”把1日元的硬币装回荷包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您怎么吃饭呢?”

田代先生站起来向厨房走去,把煤气灶上的平底锅端起来,给我们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平底锅里是加热可食的速食咖哩饭,大概还有一半。

港区咨询员登门走访时得知田代先生没钱买饭了,便告诉他福利事务所有分发的蒸煮袋速食品,可以去领。于是,他就去领了够几天吃的份额,有咖喱、西式炖菜等。现在,就靠这些勉强糊口。

“这个是两顿的量,分开吃。”平底锅里剩下的咖喱饭还能吃一顿。但是,离养老金发放日还有几天,以后该怎么办呢?田代先生说:“想到可能会这样就先买好了。这个,凉面。”他拿出来的是两把100日元的凉面干面,已经打开吃过的袋子里,只剩下了一把。

晚上7点。就算是夏天,太阳落山后也会暗下来。夜里,田代先生的房门也开着,房间里传来了周围居民准备晚饭的切菜声,还有酱油的味道。田代先生也在公寓里做起了晚饭。午饭他几乎不吃,所以对他来说,晚饭就是贵重的“一餐”。房间里没开电灯,漆黑一片,照明全靠做饭时煤气灶发出的亮光。“嘭——”煤气灶打着了火,房间里有了一丝模糊的光亮。用平底锅把水煮开,再把一把凉面放进去,这是最后的凉面了。看不清水是不是开了,所以,田代先生几次把脸凑近平底锅确认。他说,领养老金的日子快到了,现金也基本上花光了,就一直吃凉面。

凉面煮好,倒进碗里,再浇上挂面料汁,饭就做好了。在无人陪伴的漆黑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吃的晚饭——

“呼噜呼噜——”

大口吃凉面的声音响了起来。房间里不要说有人的迹象,连电视的声音都听不到。“……真好吃啊!”田代先生边吃边自言自语,“真香,好吃……”

“呼噜呼噜——”

晚上8点。吃完晚饭,漆黑一团中也无事可做,那就只有睡觉了。像往常一样,田代先生起身离开厨房,进了里面铺着被子的起居室,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的是国外摇滚乐队演唱的快节奏西洋乐。

差不多该告辞了。就在我们准备起身离开时,田代先生转过上身说:“啊,门厅的门就那样开着吧。”

夜里开着门睡不危险吗?但若把门关上,就连外面走廊里的灯光都透不进来了。并且,正值盛夏,房间里又没开空调,要把门关严了,通风也不好,还有可能中暑。

“晚安。”

些许犹豫之后,我们还是让门厅的门洞开着,离开了田代先生的房间。至少,要让凉风吹到屋里。

几天后,像往常一样再到公寓探望时,我们一眼便看出田代先生气色不好。脸色发青不说,最让人在意的,是他脸上颇显痛苦的表情。

“哪儿不舒服吗?”

田代先生现出苦闷的神情,似乎在一声不吭地强忍着。“头一直疼。”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中暑了。我拿手试了试田代先生的脸和腕子,好像没发高烧,可还是试着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田代先生听了只是摇了摇头。“不用。喝了这个药就没事了。一直是这样子。”说着,他把事先买好的药拿了出来,是所有药店都有卖的头疼药。或许,喝了这个药,止了疼,多少就会舒服一点,但还是应该重视,我们便再次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的好。”但他只是固执地摇头。“要去医院,又要花钱吧。生活没那么宽裕啊。过的本来就是这样的生活,能忍则忍,不这样是不行的。”

不只是当天,田代先生已经多年没去医院了。头疼、肚子疼,或者稍有些不舒服,都是喝市场上卖的药,一味地忍着。田代先生这样的情况——75岁以上,养老金额度也在标准范围之内——医疗费的自费负担为“一成”。到内科就诊,接受各类检查,费用不会超过1万日元,但对田代先生来说,几千日元就是贵重的生活费了。一想起“凉面”,就再也无法强劝了。

“没事的,没事的。喝了这个,稍微睡一觉就全好了。一直都这样。”田代先生说完便转过身去,躺下睡着了。

他说,自从不去医院,有一件事很是让人头疼,就是牙没了。几年前牙没了之后,田代先生几次都想装假牙,可又没这钱,就一直没去看牙医。要说田代先生的现实家计,那就是什么都“买”不起,有可能交不起房租,有可能连吃的都买不起——这样的恐惧,让他无法去医院。

看着喝下头疼药沉沉睡去的田代先生那蜷缩起来的背,我突然想,换成自己,这种状况能受得了吗……

为隐瞒自己的贫穷

“没钱,去不了医院。但对我来说,比这更痛苦的,是没有朋友或者熟人了。”田代先生自言自语似的这句话,是走在附近的街上时说的。他要去的是港区的老年人中心。该公共设施修建的目的,是为了保持老年人的健康,除浴池、围棋室等外,还会在宽敞的楼层定期举办体操课等活动。这是区里建的设施,凡60岁以上的居民,只要登记就可以免费使用。田代先生每天早晨都去,步行5分钟左右。

“电停了,空调用不了,所以就在这里凉快凉快。这里有电视,有书,也有报纸等,在这里打发时间非常合适。”

田代先生一进去,就到了铺有榻榻米的大厅,打开了电视。虽说是白天,但除田代先生外,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直在看电视新闻。看了一会儿,说要吃饭,便拿出了半道在便利店买的“梅子饭团”。这天的午饭就是一个饭团。

呆呆地盯着电视画面,吃着饭团,田代先生的脸上毫无表情。吃完午饭,百无聊赖的田代先生向旁边的围棋室走去。没找到伴儿,围棋也没下成。有几个老人在下围棋玩,但他并不想加入,而是向围棋室里面的书架走去。书架上摆着小说、游记等,田代先生抽出一本,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

这时,在他刚才看电视的大厅里,传来了很多老人一起喊“一、二、三、四”的声音,还夹杂着笑声。可能是体操课开始了。不时地,田代先生的眼睛会离开书本,抬头看一眼,眼神中有些落寞,之后便又默默地继续看书。

晚7点已过,田代先生站了起来。

“好了,该回去了。”这话并不是冲谁说,而是呆呆地自语。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虽是为老年人交流而建的设施,但田代先生却没跟任何人交流,不要说交谈,连招呼都没打过。

入夜,回到公寓后,他在外面的楼梯上坐了下来。夜里也热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纳凉等暑气散去,这已成了田代先生的习惯。因为用不了空调,所以即便是日落之后,屋里也热得像蒸汽房一样。在外面的灯光中,孤单单地坐着的田代先生说起了往事。

“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在啤酒公司上班时,田代先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工作中的伙伴或好朋友一起外出旅游,“看铁路也好,坐电车也好,都特别喜欢。在电车上摇摇晃晃去温泉,去看优美的大自然风光,很喜欢。”

小时候,田代先生非常崇拜酷酷的火车,梦想长大以后当一名火车司机。成人以后也无比喜欢铁路,人称“铁路发烧友”,并且这烧一发就没再退过。“以前,经常坐电车这里那里去旅游……要能再旅游一次,那该多开心啊。”田代先生望着远处,陷入了对往昔的怀念之中。但现在,这个梦想已经无法实现了。

“贫穷的痛苦之处在于,周围的朋友都没了。就算你想去哪里,想做点什么,那也要花钱对吧。没钱,就只能推辞了。慢慢地,就不想被人叫了。这真的是令人痛苦啊。”

居酒屋破产以后,存款也花光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怎么样能只靠养老金活下去。但是,自己没钱这事,并不想让周围的人觉察到。曾经平等交往的朋友嘛,不想被他们同情。慢慢地,跟朋友们一起旅游,或一起吃饭这样的活动,田代先生就开始推辞了。慢慢地,连推辞都令人痛苦起来。于是,为不让他们叫,田代先生就开始避开跟朋友们见面的机会。慢慢地,就没人再来叫了。

“比如,婚礼庆祝怎么办?葬礼奠仪怎么办?没钱的话,无法与人交往啊。”连朋友间的聚餐都参加不了,这样的自己是可怜的,孤寂的,悲惨的。因为没钱,朋友“关系”就会断掉。

田代先生把用皮筋捆好的书信和明信片拿了出来。这是几十年前,跟朋友们密切交往时收到的贺年片、季节性问候等,一直好好珍藏着。已呈茶色的纸张,无声地诉说着联系中断后,与朋友们不再谋面的时间的久远。

关于朋友的话说完以后,田代先生又面无表情了。在黑黑的房间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了内心深处的想法。“要说心里话,就是想早点死了算了。死了,就不需要担心钱了。现在这样子活着,说实话,也不知道到底是为谁活着……真的是累了。所以,我也并不后悔,就想早点死了好。”

“想死”,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从他嘴里出来,把我的耳朵给刺痛了。田代先生的话,让我感觉到了“老后破产”的恐怖。因为养老金收入不够,生活困苦,或看不了病,仅只如此,事态就很严重了,但“想死”却并不是因为这些。真正的痛苦,在于失去了与人、与社会等的“联系”,在于不知道为谁活着、为什么活着,不是吗?

即便生活条件很苛酷,但“孩子、孙子就是活着的价值”;即便没有任何亲人,但“感觉到了从事地区活动的价值”等,拥有活着的价值活着的老人,我也遇到过很多,他们的心灵,都有一个确切的落脚之处。但是,一当“老后破产”的现实导致“社会联系”断绝,活着的价值无处寻觅,心灵无处落脚,那么,老人们就连活着的力气都会一点点地失去……

对田代先生来说,首先需要的,是以经济性支援(=生活保护)重新建立生活吧。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因被逼入“老后破产”的境地而失却的“社会联系”得以重建,才是真正必要的支援吧。

8月末,事先买好的凉面没了,就在这时,政府方面联系田代先生了。盼望已久的联系啊。

“这一次,他们联系我说,到福利事务所去领生活保护费。”在区咨询员的帮助下,申请手续办得很顺利,田代先生终于得以享受生活保护了。因田代先生每月有10万日元左右的养老金收入,抵扣以后,每月还可领取5万日元左右,以补生活费之不足。

前往福利事务所的那天早晨。8点不到。

我们来到田代先生的公寓,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早上好!”田代先生已经换好衣服,打理完毕,随时可以出门了。他站起来,像有些迫不及待。跟他说“太早了,福利事务所还没开门呢”,也仍然坐立不安,像是在想:“不快去,生活保护就溜了!”

我们稍微提前一点到了福利事务所,在电动门前等着。门一开,田代先生便迈步而入。在办理窗口报上名字后,工作人员让他在等候走廊里等着,说一会儿会喊名字。

“田代先生,这边请。”叫到名字后,他被领到了咨询间,一位女性调查员迎了上来。生活保护调查员是福利事务所的职员,为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提供生活咨询、就职支援等帮助。在城市,因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正在急剧增加,很多情况下,一位调查员负责的人数在100人以上。田代先生就座后,这位女调查员递给他一只白色的信封,说:“这是一个月的生活保护费。”

“真的是太感谢了!”田代先生向女调查员深深地低头致意。

走出福利事务所时,他就像念佛一样,一遍遍地说:“太感激了!”接着又连连道歉:“实在是抱歉!”“对不起!”……可能,领取生活保护费“令人感激”,但想到这是大家的税金,同时又油然而生“内疚、抱歉”之情吧。

“要是不领生活保护费也能忍耐,就咬牙忍到极限了。”这是田代先生的心里话。但连饭都吃不上的田代先生,不接受生活保护就无路可走了,这都已经超过“能够忍耐的极限”了。这,才是被逼入最后绝境的“老后破产”。

想到田代先生那复杂的义理观念,说不清生活保护这一救济之策是好是坏。但这样一来,田代先生房间里的灯就会亮了——回想着在一片漆黑中吃凉面的那个身影,就决定认为,是好的。

如前所述,根据日本宪法第25条,“最低限度的健康而有文化的生活”是得到保障的。若收入低于这一水平,接受生活保护就是国民拥有并得到保障的权利。并且,只要接受了生活保护,不只是不用担心生活费,医疗、护理等公共服务也能免费利用。实际上,很多接受生活保护的老人,生活费方面是可以节约维持的,但却因无法负担医疗、护理费用而只好接受生活保护。

但这里,存在着一个矛盾。以自己的养老金坚持着生活的人,会因没钱去医院而强忍着;但只要接受了生活保护就会免去医疗费,完全可以去医院了。虽然说,这只是在行使再正当不过的权利,但不知为什么,却总有一种“制度不周全”之感。因为我想,不一定非得在接受生活保护以后,对靠养老金坚持生活的人们,只要有制度保障其“放心接受医疗的权利”,或许及早得到救治的人就会增多,不依赖生活保护也能活下去的人也会增多。

因为领到了生活保护费,田代先生一直强忍着没安的假牙也安上了。

“太感谢了!”田代先生反复说着感谢的话。想到他此前的忍耐,不由会让人想,就没有办法再早一点伸出救助之手吗?

生活保护支援之“墙”

接受了生活保护,田代先生就要面临一个问题——住处。现在住的木制公寓月租6万日元。若是独居,生活保护认可的居住费用上限为5.4万日元左右(东京都内),田代先生超了。本来,要是搬到房租便宜的公营住宅,即使不接受生活保护,10万日元的养老金也足够生活了。但因搬家费、押金等需要钱,就放弃了搬家的想法。接受了生活保护,搬到房租便宜的住宅所需要的搬家费就有了。终于,能搬家了!

区调查员告诉他,下个月都营住宅区募集住户。于是,田代先生就把入住申请交上去了。竞争很激烈,抽签或许会落空,但那也要试一试,因为,他并没放弃“想再一次只靠养老金生活”的愿望。对于低收入老人,都营住宅区的房租控制在1万日元左右。在“只靠养老金最大限度生活着”的老人与日俱增的今天,这种面向单身老人的低价公营住宅制度,有可能成为支撑晚年生活的基础。只是,如果没有搬家的费用,就抓不住这一机会了。如若加以调整,填掉制度间的这一“缝隙”,就可以搬到房租便宜的公营住宅而无需接受生活保护的老人不在少数。但就现状来说,却没有这样的调整阀,而只能在接受生活保护后才会得到“搬往房租便宜的住宅”的机会,搬了家再脱离生活保护。也就是说,非大大地绕一圈远路不可。

利用生活保护制度,抹去了“居住”“生活”之忧,接下来的课题便是重新建立“社会联系”了。经济不宽裕,一直回避人际交往的田代先生没有可以依赖的朋友。到哪里去寻求“社会联系”才好?若只把这一课题交给其本人,应该也是一道难题。

城市中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较多,调查员一年就与他们见几次面,帮助他们建立“社会联系”的层面还照顾不到。但是,为让易于陷入孤立的老人“与地区联系到一起”,各地的相关努力也正在推进之中。“地区统筹支援中心”也是老人生活咨询及护理服务的基地,为重新构建老人与社会的“联系”,以这一基地为起点,福利团体、NPO、护理事业所、社会福利协议会等相互合作,结合地区特性,活动了起来。

港区也并未止步于对独居老人的走访活动,而是通过组织终生学习及志愿者活动等,让老人参与社会活动,在参与中不断探索重建“社会联系”的方式和渠道。愿田代先生也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再次与社会联系到一起,找回“活着的力量”。

迈向“活着真好”的明天

一拿到生活保护费,田代先生就径直去了理发店。“都几个月没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常去的那家店走去。理发店在一幢混居楼的第2层,入口处贴着“单剪1 300日元”的广告。

田代先生在理容椅上坐下,只说了一句:“请您收拾得清爽一点。”理发师技法娴熟地理了起来。田代先生一声不响地闭上了眼睛。头发短了下去,胡子也刮干净了。

“好了。”理发师说。田代先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点了点头,很满意的样子。看着镜子里的田代先生,不由想起了他凭想象画就的晚年自画像——身着西装,蓄着唇须的一位绅士。

所处的现实与“想象中的晚年”有着天渊之别的田代先生。

理发加剃须,共约2 500日元。田代先生拿到生活保护费,不是去吃,也不是去购物,而是径直跑去理发,或许是因为想找回年轻时的自尊吧。画那幅自画像时,他想象中的晚年一定是富足的。日本经济持续高增长的时代,是个只要认真工作就会有回报的社会。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会坚信,只要认真工作,晚年生活就会高枕无忧。今天的老人们,当时都是这样确信无疑的吧。

但是,超老龄社会已然到来,且日益走向小家庭化,日本社会已经进入了急剧变化的历史时期。独居老人以百万人为单位不断地急剧增长,导致以家族支撑为前提的社会保障制度功能失调。在如此背景下,“老后破产”的现象正在蔓延。

“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生活。”很多与田代先生同龄的老人如是说。一直以为晚年生活不会有任何困难,结果却是连饭都吃不上的残酷现实——这与想象中的晚年,差得也太远了。可即便如此也不由会祈愿——要找回曾经勾画过的“安度晚年”的生活,要做拥有自尊的自己吧。在理发店里闭上眼睛的田代先生就像是在祈愿,“能够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而步出理发店的田代先生,背也稍微直了起来,迎风而去的背影也飒爽了许多。由衷地希望,他能由此“重新振作”。

“活着真好!”

作为采访者,更作为与田代先生交往过的人,如果有一天能听到田代先生这样说,那就再开心不过了。

对于被逼入“老后破产”,连活着的力量都丧失殆尽的老人,社会该如何救济?不向社会呼救,而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的人们,又该如何去发现?如何去帮助?……

进入超老龄社会,严重事态当前,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准备与决心,都在面临着拷问……

*来自东京·港区单身老人的问卷调查

蔓延中的“老后破产”实况

在独居老人激增,无缘社会蔓延及孤独死问题日益严重的背景下,东京都港区先后于2004年与2011年分别开展了面向单身老人的问卷调查,目的是对单身老人的生活实态加以把握。

参与调查分析的明治学院大学河合克义教授结合在千叶、冲绳、山形等全国各地进行的相同调查中得到的经验分析认为:“孤身生活的老人只有养老金收入,因此,在经济方面的穷困比例较高。”(据港区2011年调查问卷)。

首先需要关注的,就是仅有低于生活保护水平的收入,即处于“老后破产”状态的老人比例。因地区不同,物价水平等有异,生活保护费的标准并非全国统一,河合教授等人给出的港区标准线为年收入150万日元(区内单身人员生活保护费估算金额)。结果,处于150万日元水平线以下的,占比为31.9%。即从收入来看,三成以上的人濒临“老后破产”。但另一方面,年收入在400万以上的人又超过12.3%。河合教授等人分析,城市老人中“贫困层与富裕层”的“两极分化”现象正日益显著。

据河合教授介绍,在山形县农村开展同样调查的结果显示,年收入低于生活保护水平(结合山形县标准,年收入划线为120万日元)的,占比为54%以上。与港区调查相比,在地方农村,低于生活保护水平者占比高于城市,即农村的“老后破产”现象也已相当严重。

“即便养老金比较少,但如果有其他收入及存款等,就没什么困难吧。”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疑问。当然,有些65岁以上的独居老人仍在工作,但在问卷调查中,回答主要收入为“养老金”的却占到了56%以上。

有的人收入虽低于生活保护水平,但拥有土地、生命保险等资产,可即便是他们,因要用储蓄和存款填补生活费赤字,所以一旦积蓄花光,终有一天也会陷入“老后破产”。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单靠养老金收入无法生活的老人,只要有生病、受伤等“额外”支出,就会面临最终陷入“老年破产”的风险。

多数孤身生活的老人只有自己那份养老金作为依靠。今天,这样的状况正在蔓延,养老金收入低于生活保护水平,处于“老后破产”前夜的老人正急剧增长,这一现实令人无法坐视。

80%的人没有利用护理服务

问卷调查结果中,引人注目的还有另一个数字,就是利用护理服务的人口比重。所谓护理服务,是指请人帮忙打扫房间、洗衣服、入浴等的家政服务。若经济并不宽裕,不少人就负担不起护理费用。

就调查结果来看,对于“您在利用护理服务吗?”的设问,81.6%的人回答“没有”。这一数字中也包括“很健康,还不需要”的人,因此,不能说不利用的人都是“因为没钱”。但若参考前面提到的经济状况,因收入不足而无法接受护理服务的人,应该也不在少数。

就护理保险制度而言,即便缴纳了保险费,要利用这一服务也需要花钱。若是65岁以上的老人,原则上“负担一成”。负担的金额,因需要护理的程度而有差异。护理共分5级,由比较而言需要护理服务较少的“护理1级”,到以卧床者居多的“护理5级”,费用会随天数、时间的增加而不断加重。若为“护理5级”,就需要家政人员每天都来了,其他还有纸尿布费、护理用床的租金等,再加上实际花的护理费用,有的人光花在护理方面的费用每月就在10万日元以上了。

并且,即便没接受护理服务,也需要按月缴纳护理保险,但不少人连这项开支都有困难。护理保险费虽因年收入及政府所在地不同而稍有差异,但大约为每月4 000——5 000日元。也有老人无力缴纳,一直在拖欠。若拖欠2年以上,为示以惩罚,护理服务费就不再是“负担一成”,而是“负担三成”了。对连保险费都无力缴纳的老人来说,要付3倍的服务费绝非易事。因经济并不宽裕而拖欠护理保险费,服务费用就会上涨,所以,最终结果就是无法使用护理保险了。

这样的人该如何救助,政府也非常头疼。护理保险费拖欠2年以上,需“负担三成”的护理服务费也支付不起,因而无法使用护理保险的老人,结果会怎样——因想采访这样的案例,有关人员就带我们去了都内一个幽静的住宅区。区内一角,有一所堆满垃圾的房子,里面住的是一位80多岁的老先生,患有痴呆症,日常生活无法自理。

老人家里到处都是垃圾,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衣服也没洗,连续几天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因为有自己的住宅,所以老人很难享受生活保护,政府也为此头疼得不得了。像这种情况,要是找不到亲人,相应支援该如何推进,其本人又难以作出决定,这就非常花时间了。

“现在还不要紧,花钱就浪费了。”因不舍得花钱,拒绝护理服务,勉强应付,等真正需要时却已是“想申请护理服务却无法申请了”,这样的案例正在接连发生。

今天,对任何人来说,孤身一人的晚年生活都已无法回避,享受不到必要的护理而陷入孤立状态,或许就是将来自己要面临的局面——养老金支付金额日益减少,“老后破产”问题避无可避,是与你我切身相关的问题。

一个人过年的老人们

问卷调查的结果显示另一个醒目的问题是,独居老人的“社会联系”非常薄弱。比如,“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困难时,请谁帮忙?”回答最多的是“孩子”,占39.8%;其次是“朋友、熟人”,占24.7%;继之是“兄弟姐妹”,占19.9%。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回答“没有可请之帮忙的人”的超过11.7%,即一成以上的人遇到困难却连个救助的人都没有。

对于“新年三天与谁一起度过(多选)”的设问,回答“三天谁都没见,一个人过”的占33.4%,即每3人中就有1个连一起庆祝新年的人都没有。今年有新闻说,便利店面向“独身者”的年糕畅销一时,这让人切实感觉到,这一倾向是越来越严重了。

而更为严重的是,收入越少的人,“社会联系”的丧失就越显著。经济越不宽裕,就越难在红白喜事等亲族活动、地区性聚会等当中露面。因为,维持“社会联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需要钱的。

据统计,“孤身一人”过年的独居老人,仅港区就在2 000人以上。在便利店里,望着“独身者”年糕的专柜,不经意间,突然想象起了或许会把手伸过去的自己的晚年。无论是谁,对于不想去想的事,往往都会背过脸去——

“一个人过年,这有什么不好吗?”想象着自己的晚年,这样装一下硬汉。可是,当身体患病,当衰弱到手脚不听使唤时,还能这样说吗?孤孤单单,一个人过年,这就是我们自己将来所要面对的现实吧。


[1] 一张榻榻米的面积约为1.65 m 2 5a2D/NO9/fMVudEuD8wW3cfgIUix5+Bqbavh7H4O9T/ZYlthAaVLirs7/fTI4C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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