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货大楼的仓库里,摆着两个略有残缺的硬塑模特,他俩像《红楼梦》中那块五彩补天的顽石一样,被弃置不用。当初一批进库的模特都站到了金碧辉煌的服装大厅,只剩下他俩被岁月蒙上了层层灰尘。巧得很,他俩一个为男模特,一个为女模特。为了叙事方便,暂且把男模特称作阿囝,女模特称作阿囡。一对受环境囚困的男女。粗看几眼,就能知道他俩被弃置不用的原因:阿囝碰断了脚踝,阿囡折断了手腕,伤处均用透明胶带缠着,而这两个部位是时装遮盖不了的。
阿囝阿囡全身赤裸,像伊甸园中蒙昧的亚当和夏娃。
夕阳西下,一束光斜射进仓库中,光束中灰尘静静飞舞,人们可以看清楚男女主人公的外貌:阿囝鼻直口方,一副倒三角的健美体型。阿囡身材娇小,头顶刚及阿囝的眉毛,她面容娇媚,小鼻子调皮地上翘,胸前一对小巧而饱满的乳房骄傲地耸立着。
阿囡正对着带栅栏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看!一个含着着奶嘴的婴儿踉踉跄跄地奔跑,哎呀,他摔倒了,吐出了奶嘴,哇哇大哭……小伙子从后面搂住姑娘柔软的腰肢,轻捷地在视线内一闪而过……一位圆胖的中年妇女刚刚购物归来,喘着粗气,左右手各拎一个沉重的塑料袋……大千世界多么美好啊,她羡慕人类有双灵活的脚,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其实手脚灵活的人类,并不像阿囡想象的那么自由,大多数人一生所走的路不过是在家与单位之间徘徊而已)。
阿囝站在阿囡的对面,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听到一片喧嚣,他不理解阿囡为什么那么喜欢外面,阿囝没日没夜目不转睛(真正意义上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阿囡。阿囡早就觉察到阿囝火辣辣的目光了,女孩子在这方面向来是无师自通的,但她目不斜视,骄傲地眺望窗外。只不过每当夕阳把温馨的余晖投到仓库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囡的脸上总是泛起淡淡的红晕,那红晕使飞舞的灰尘也变成了亿万欢快的精灵。
就这样一个向外看,一个看对方,他们看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窗外的那棵老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已经两次了,他们的身上积满了灰尘,他们的内心激荡着莫名的渴望。朝夕相处才能产生感情,古人常讲的所谓缘分仅仅是环境和机会罢了,只有环境和机会才能造就爱情。我们无法想象一对男女,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他们能萌发出爱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纯粹是诗人不负责任的风凉话。以人类的经验来看,另一个空间,另一段时间,就能产生另一桩爱情,爱从来不是必然的产物,它包含太多的偶然因素。不知从何时起,阿囡的目光不再眺望窗外,同样深情地望着阿囝。他们通过目光倾诉了什么,我们是无法猜到的。我们只看到阿囡的目光时而娇羞,时而忸怩,时而奔放,时而泼辣,时而嗔怪,时而宁静……
那天仓库保管员上货,嫌两个模特碍事,把他们塞到了墙角。保管员走后我们才发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保管员把阿囡放到了下面,把阿囝放在了上面。阿囝和阿囡感到新奇、刺激、着迷,他们不分昼夜地凝望,疯狂地表达爱情。阿囡深深爱上了阿囝,觉得自己的躯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阿囝的了。她抛弃了所有少女的骄傲,全心全意地爱着阿囝,脸上带有新娘子的那种幸福又陶醉的表情。
那是一场长达100天的蜜月。
有人说,困境中产生的爱情不能长久。唉,谁都说不准,这一对儿亲热过后会不会互相淡忘。
三个多月后,仓库保管员按照经理的意思,把一批长期积压的商品拿出去减价处理,其中包括阿囝和阿囡。一位个体服装店的小老板发现了他们,以低廉的价格买了去。
他们平生第一次洗了澡,换了新衣服。服装店不大,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他们一左一右站在店门口,阿囝穿上笔挺的深蓝西服套装,显得英俊潇洒。阿囡竟然穿了一袭白色的拖尾婚纱!小老板的老婆还在她脖子上戴了串玻璃项链,阿囡手腕伤处的胶带也被半透明的白手套遮住,她的身后还拖着长长的白纱呢。婚纱贴在肌肤上,阿囡非常喜欢这种痒痒的、凉凉的感觉。那一天,她焕发出生命中最大的美丽。阿囡认为上帝给他们举行了婚礼,她感到无比幸福。是啊,女人最大的幸福不就在婚礼这一天吗?
接下来是他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为庆祝重见天日,为庆祝没有分离,阿囝阿囡日日夜夜互相深情凝望。他们随着季节更替着服装,他们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们可以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美的、丑的、富的、穷的、高的、矮的、聪明的、呆傻的,林林总总,这一切都是在地下仓库时闻所未闻的。他们没有什么伟大抱负,只愿快乐的生活尽量长久。阿囝阿囡真想呼喊:“看看我们吧,我们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对!我们拥有世上最纯洁的爱情!”
幸福时光只持续了半年。政府扩宽道路,小老板的服装店作为临时建筑必须拆除,已经来人在墙上用红油漆写了大大的“拆”字,字外面还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小老板夫妇忙着最后的大甩卖。以前他们搞过几次“拆迁大甩卖”,不过这次是动真格的了。阿囝阿囡惊恐地关注着他们的命运。
甩卖两周后,老婆问小老板:“这对模特怎么处理?”
“我早联系妥了,都有去处。”
“你咋没跟我说过呢?”
“最近多忙啊,哪有闲工夫。那个女模特送给小马,男模特卖给‘快活林’。”
“小马为啥不要男模特呢?”
“小马开的不是女装专卖店吗?你咋忘了?”
“‘快活林’要模特干啥?”
“他们正收购呢,过两天万圣节,他们要搭个棚子,脸上画上獠牙啊什么的,还弄了些石膏头骨,胳膊腿儿锯下来也有用,当断臂断腿挂起来。”
“真能瞎折腾!咱们日后不用模特了吗?”
“现今流行抽象模特,这两个破玩意儿早过时了。换新的。”
阿囝阿囡了解到这一毁灭性的变故,他们用痛苦得冒火的眼睛死死地互相凝望。他们在最后一晚到底用目光交流了什么,我们已无从猜度了。
第二天清晨,小老板把他们身上的衣服扒下来,阿囝阿囡又恢复一丝不挂了。过了会儿,小马到了门口,他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大声嚷嚷:“模特呢?我还有事儿,得赶紧走。”小老板用手往门边一指。
在生离死别的时刻,阿囝与阿囡意味深长地最后对视了一眼。看来命运要把他们生生拆散了。然而,就在小马的手即将碰到阿囡的一瞬间,阿囝阿囡同时化为了碎片。两堆碎片散落在一起,谁也无法再让他们分开。
短篇小说《塑料模特的爱情》刊于《百花园》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