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自今年三月开始，春辉兄因血液病先后接到十次病危通知书，半年内11次住院。我不知道他一次次面对病危的无力和绝望，以及他透过病房窗户遥望苍天，看到的天空又是怎样的颜色。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陪伴他的只有年过古稀的老父亲。母亲体弱多病，每三天来医院看望一次儿子。

老父亲用人力三轮车拉着病人每晚回家，他们在城市里穿行一公里。来往的人流、车流喧哗着，大风偶尔还扬起风尘。遇到大雨，两个人只能躲在路边别人的屋檐下。

高大的病人蜷缩在三轮车上，他看到了庄严肃穆的高楼大厦，看到了蔚蓝的透明的天空，看到了太阳给白云镀上金色的边，看到了老父亲正佝偻着背吃力地蹬着三轮车爬坡。

即便他在病榻上躺了半年，和我的电话中，他从不过多谈论病情，仍然只和我谈论文学，谈论作品，我在电话这端已经默默流泪。他的病在沉重打击这个底层家庭，却也让这个家凝聚着不屈不挠向命运抗争的力量。

一次次的病危通知书，在抽打着危难中的病人，亲人朋友纷纷为作家捐款。老人继续用三轮车拉着小儿子穿越街道，只是他变得加倍小心，因为他的小儿子血小板太低，头部受到撞击便会颅内出血而死。他们在城市的暗影中，是那么渺小，那么疲惫，又是那么倔强。

病人的双眼开始审视自己，追忆过往，童年、少年，青年、中年。45岁的他开始归纳总结，他把近三十年发表的作品罗列出来，仅仅发表作品的目录便有九千余字（发表作品的样报、样刊摞起来足足有两米半高）。他特意把目录发给我，看着长长的篇目，我被深深震撼。他的作品是如此之多，就是全集也要出版十多册。

一篇篇小说，展示着他的过人才华，展示着他的非凡努力，《长翅膀的男人》《曾是惊鸿照影来》《梦的迷宫》《庄周梦蝶》……每一篇都独具匠心，闪烁着人性的光芒，还有对爱情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探索。

他在科幻杂志上发表了十多万字的科幻小说，但这里只选了一篇《梦的迷宫》。《梦的迷宫》谈孤独，谈迷宫一样的生活，还谈到信仰。小说刊于《科学24小时》杂志，作品还成为2010年首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科幻短篇奖入围作品。这本应该是一个好的开始，他信心满满地想在文学之路上走得更远，但是，在长篇小说出版失败和深爱的前妻患绝症的双重打击下，春辉兄得了抑郁症，被迫停笔七年。

七年的抑郁症，重创了他的文学写作，也让一个冉冉升起的文学之星暗淡下来。我很想问病人，此时回看那七年的抑郁，又该是怎样的心境？想来，他的内心也是恍然，如今，却在血液病打击下新增了更多困惑和不甘，人生与命运，从不有迹可循，人走上一条路，只能跌跌撞撞地前行。

大多的理想总会被偶然因素撞击得支离破碎。春辉兄太爱好文学了，先后两次辞职专事写作，累计达八年。他是抱着理想而生，为此孜孜以求，七年之后，他以顽强的毅力重新提起笔，用文学重新为自己点燃了一盏明灯，笔耕不辍，几年间他又写下几十万字，一篇篇刊发在报刊上，其中一些还刊登在名刊上。春辉兄对文学无比痴情，他的献身精神令我深深敬佩，他能为文学舍弃家庭、公职和健康，这种执着的精神是十分罕见的。

只是，他是否实现了梦想？他觉得还不够，没有出书，这是缺憾。卡夫卡晚年曾说过一句悲伤的话：“没有什么能证明我曾是一名作家。”所以，近现代的作家们均重视个人作品的出版，这是一种证明，也是一种寄托。他经常会提起他那两部不曾出版的长篇小说。我安慰他，你那么多小说和随笔通过自由投稿方式发表，你才是真正的作家。他释然了，也珍惜摆脱抑郁症后的时光，每日都在勤奋写作，就连春节都不曾休息。

这一次，他整理自己的小说集，发给我看。我很慎重，再次审视他的作品，而心间也在酝酿伤感的情绪。这些作品里面，有个永远的男主角，那个在多篇小说中出现的韩之光，应该就是李春辉自己。他一次次浓墨重彩，用不同的场景，用不同的女主角来阐释灵魂的孤独。

春辉兄化身的韩之光出现在《众妙之门》，出现在《梦的迷宫》，出现在《量子女友》和《寻呼机时代的往事》里。抑或初恋，抑或前妻，抑或是英俊少年，抑或是油腻大叔，抑或是过去，抑或是未来，时空转换着，而韩之光依然孤零零地出现，又孤零零地被抛下。浮光掠影中，韩之光承受着一个个分别和悲伤。

这或许，就是命运。科幻小说《众妙之门》发表在《作品》杂志，科幻小说《量子女友》发表在《都市》杂志，都是知名纯文学杂志，表明他的科幻已经被主流文学接受。在《众妙之门》里，他不落俗套去展现未来世界的景象，另辟蹊径，在未来世界重看曾经的爱情，无论科技如何发达，人终究摆脱不了情感的束缚。

《众妙之门》在小说结构上进行了有益探索，前一章是幻想的科幻小说，后一章是现实的真实记录，幻想与现实之间交替进行，结尾的时候幻想与现实的界限被打破了，使人有种穿越之感，让人感觉亦幻亦真，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这篇小说的叙事技巧十分高超，我曾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长篇小说《盲刺客》中见过这种俄罗斯套娃式叙事结构。

2017年冬季号至2018年秋季号的《独山文苑》，以四期的篇幅，历时一年连载了他的小说《珠海之恋》与《寻呼机时代的往事》，这两部小说累计达12万字，合起来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海底的火焰》。这是一本自传体长篇小说，本书编选了其中的前半部分，属于校园文学作品。整部小说是一首激情澎湃的青春长诗。作者创作这部小说可谓呕心沥血，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他足足写了三年，正是在艺术上精益求精，才使这部小说有了不凡的艺术品质。

我看过长篇小说的全部文字，前面写的是作者大学时的爱情。我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但大学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此时看着他作品里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还有情窦初开时的爱情憧憬，还有年轻男女争吵、背叛，感同身受，我的往事也如画卷一般浮现眼前。

李娜娜是小说的女主角，出现在整部长篇小说中，是以作者的前妻娜娜为原型塑造的，因而作者写得异常动情。出于对离世的前妻的尊重，作者并未对小说中娜娜的信件进行艺术加工，作者力求真实，在真实与艺术性之间，作者选择了前者。故而，作者杜鹃泣血的真诚感动了读者。女主角李娜娜的悲剧形象因她的离世而更加让人扼腕惋惜，李娜娜的纯洁与为爱献身精神，都是可贵又可叹的。

春辉兄笔下的男主人公都是他自己，彼此相似；他笔下的女主角却是如此不同，一个个具有鲜明的个性。精灵古怪的张雪、高贵傲娇的鱼玄机、忧郁美丽的李娜娜，都是他笔下动人的形象，代表着他小说艺术的最高成就。他最推崇的小说家是善于描写女性的曹雪芹、列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不是偶然的。

简单谈了几句他的小说，更多的内涵需要读者自己去发现。春辉兄本质上是一个思想者，他的哲学隐藏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掩卷沉思，我的目光放远，从自己家的窗户顺着珠江逐向远方。默默祈祷，春辉兄早日恢复健康。他那么热爱文学，就让他把他的故事写圆满，写出一曲荡气回肠的人生豪迈。

（朱瑞国，作家，公职律师，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