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

这湖水的律动,似乎在暮色漫过水面的那一会儿才更易察觉。微白的,幽暗的,不同的波纹交错呈现,而在湖面尽头处,那正在收缩的长长一缕散漫的水银光,在制造着轻微下陷的弧面,这是昨天的此刻,而现在,有的则是暗红与微黄间杂的晚照余晖正在水面缓慢消退,那些为数不多的波纹圆滑而又寂静,有时冷眼看去甚至会觉得它们近乎凝止,像饱经岁月打磨的金属表面被砸出的线条柔和的凹痕,还有些地方是凸起的,就像冬天里被游人踩踏得光滑的冰湖表面……但它们是在缓慢律动着的,此时它们反射的余晕已脱去了色调,只有几抹微薄的灰亮了。在那湖的深处,还有几条小船,它们的深暗影子也是静止的,后面的低矮远山正消隐于冥茫的暮霭中。湖西侧的近山上,已浮现一簇簇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淡淡的金色,微略勾勒出一些树冠的轮廓,而湖边的树丛里也有了斑驳的灯影,树冠下面是黑黝黝的人影,其中的一小部分,是静止不动的,似乎都在注视着湖水的最后一阵波动,也可能只是在体会黑暗最后的覆盖,以及那些仍未填满的微不足道的缝隙。要想避开仍旧密集的游人,就不得不躲入路旁的树林,那里有弯曲交叉的小径,有吸纳了足够多的水汽的枝叶,还有在草丛里时隐时现的黑白花纹的野猫,可能也就是那么一只而已。

**

白天里,树上有很多的松鼠。它们无所畏惧地俯身接受游人捧上的食物,把自己的身子轻盈而又稳妥地倒附在树干上,就像粘在树皮上似的,可是一旦动起来,就是瞬间闪去,隐入树冠深处,留下那些栖止在树枝上的不为所动的白色水鸟。划船的人说,它们就是鸬鹚。这些身材明显比鸽子硕大的鸟,无论在水面飞行,还是落在树上,都是那么的自在,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事实上也几乎没有人会理会它们怎样。完全不像那些松鼠,好像时时都在注意着人群的动向,是不是会捧着食物出现在树下。还有一些松鼠,甚至出现在正在整修的音乐喷泉周围的那种简易围墙上,它们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翘着蓬松的尾巴,在落日的最后余光的映射下,仿佛刚刚制成的标本。可以想象,它们是会迅速地繁殖的,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无所顾忌地接受人们馈赠的食物,让那些原本就对湖水无感的人们更为频繁地把目光投向它们,即使在行走中也会不时停下脚步去追索它们的踪迹,或是满足于它们突然降临眼前,大方地吃掉他们捧献的食物。有时候,它们忽然几个动作就蹿入树冠深处时的那种矫捷,确实是神秘而优美的,而留在树下的那些似乎颇为艳羡松鼠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自由状态的人们,则总是难免有些失落的意思,他们会继续仰头凝神看上那么一会儿树枝交错的某处,然后转身重新回到人流里,或许过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又会在某棵树下再次被突现的某只松鼠吸引着停下脚步。相对来说,多数人对于松鼠接受游人食物的场景是毫不在意的,他们对于湖水也是毫不在意的,或者说他们对于与这湖有关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他们只是走,沿着湖岸,随着人流,一直走下去,仅此而已。

***

很多树都被修剪过。最为明显的,就是那些松鼠经常出没的梧桐,它们的主要分叉都因为修剪而生得有些怪异,当然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是不会注意到的。作为湖岸步行道上的主要装饰物,它们的分叉处被隐蔽地装上了射灯,而主要的枝上也缀着些小小的彩色灯泡,当然只有到晚上你才会注意到它们还有这种特征。它们只适合远观,而不适于近看,尤其是经不起细看,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很像残疾人,它们的多数细节都是扭曲的变异的状态,以至于会让人觉得它们根本就不是树,而是某种人造的东西,看得越是仔细,就越是会觉得有些触目惊心。再想想晚上它们那种张灯结彩的故作华丽的状态,这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就会变本加厉。位于马路旁边的那些梧桐树基本上也是这样的状态。反倒是作为补充性存在的处于两者之间的那些树木活得稍微自然些,因为穿行其间的都是些小的路径,它们身上也没有彩灯射灯,随便它们怎么潜生暗长也不会影响到两边那些景观树的效果,因此它们才会生长得如此毫无章法,如此自行其是,不管它们生长得如何凌乱茂密,都不会引起园艺工人们的注意,除了鸟雀们,估计连那些松鼠都不会光顾它们,偶尔行经这里的游人也不大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状态,因而反倒让它们跟那不远处的湖水在暗地构成了某种对应的关系,湖水缓慢地波动,它们也不经意地波动。

****

如果没有那些远处的山,恐怕这湖早已失去了最后那点灵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它们阻止了城市对这湖的包围与窒息。它们并不高大,有着绝然的低调,它们是重叠的,也是连绵不断的,很多时候看上去都像淡薄的影子,或者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边际线,偶尔会随着天光的变化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山使得这饱受人群挤压围剿的湖保持了某种淡定,但实际上这湖跟它们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属性的,不管它有着什么样的面貌和状态,都脱不开人工的本质,是为了愉悦游人而存在的,而山则不是,尽管在它们身上也早就留下了太多的不同时代的人的痕迹,很多原初的东西也已被磨灭了。湖的存在使得它们看上去非但没那么突兀,反而显得有些边缘化,更像是几抹不错的点缀,正如偶尔悬浮其上的那些云朵,或是弥漫其周围的雾霭,只是在那里而已。当然可能也正因为有了这座人工的湖,城市才没有在不断展开的进程中吞噬它们,让它们得以幸运地待在原地,没被轻率地抹去。可是,这种想当然的联想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尽管这种联想其实是在试图构建起某种介乎于景观处境和尴尬处境之间的自在空间,但终归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无法与这些山、这湖建立任何关系,在你尚未转身离去之际,它们就已归于封闭和沉寂。

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

卡特琳娜在南京路走得疲惫不堪。是昨天晚上的事,那里人太多了,而她又是那么瘦小,即便萨尔庞捷始终都会拉着她的手臂,帮她分开人潮,也无法缓解多少扑面而来的人群的压力。她们跟丽娜,还有那位法国评论家贝洛瓦、博尔赫斯艺术机构的几个陪同人员走散了。等到重新发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在翻越步行街中间的小栅栏。来到鲜墙房时,你发现她们穿着冬装,跟上次在广州时相比,卡特琳娜的脸上明显浮动着疲惫感,虽然表情仍旧保持着幽默、活跃。她毕竟八十岁了。从广州到北京,再到上海,这样的行程安排对于她来说密集得多少有点吃不消。鲜墙房的大堂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说着成套的解说辞,一对新人投入地配合着表演,而下面的人们则是自顾自地吃喝着。丽娜跟贝洛瓦走散后本来想回酒店一下,结果搭的摩托三轮车司机把他们送错了地方,重新联系过之后,折腾了半天才找到了这里。吃过晚饭,就去看了眼新天地,在人堆里只待了半个多小时就撤了,对于这样西化的地方,她们兴趣不大。

今天中午在汾阳路上的一家隐蔽在树丛深处的饭店里吃的饭。据说这里曾是戴笠的别墅,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特点是比较清静,外面有很多大树。丽娜一直拿着摄像机在拍着。她喜欢拍人的细节,比如默默地咀嚼着东西的陈侗的脸,对话中的人的脸部表情变化。她还拍了房间里的装饰物,桌上的菜,还有外面的景物。我们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她也跟过来继续拍摄,然后也点了支烟,她不要抽轻淡的七星,而是抽了八毫克的中南海,平时她是抽白包万宝路的。她把扎起来的头发又放开了。猜得没错,她是有德国血统的。你是怎么猜到的呢?她有些奇怪。因为欧洲么,我只去过德国跟荷兰。众人大笑。她的脸似乎每天都在变化,昨天看上去有点瘦削的意思,今天再看就有些发胖的感觉了。其实,她说她还有犹太的血统。卡特琳娜的精神状态又恢复了。

她想去衡山宾馆看一看。那里曾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家里的产业。因为离得并不远,我们就走着过去了。多是林荫路,走起来比较舒服。到了那里,她看了半天。二十多年前她曾经跟罗伯-格里耶来过这里。但现在已经认不出来了,完全变了模样。衡山路在民国时叫贝当路。法国商人法诺投资兴建了毕卡第宾馆,也就是现在的衡山宾馆,现在宾馆正门的英文名字HENGSHAN PICARDIE HOTEL里的那个PICARDIE就是原来的名字。新中国成立后宾馆收归国有,法诺仍旧负责经营管理,几年后,他被通知可以离开了。卡特琳娜的朋友就是法诺的小儿子,他没有去经商,曾经做过罗伯-格里耶几部电影的设备技术方面的负责人。她答应过他,有机会一定来替他看看这里。

她不喜欢那些太像欧洲的地方,只想去人多的像中国的地方转转,最好是那种大市场。于是就去了豫园。那里是一如继往的人挨人人挤人的状态。她也只是想看看而已,并不想多作停留。买了南翔小笼包(并不是正宗的,因为南翔包子店排了很长的队,没法等),给他们尝一尝,萨尔庞捷用筷子夹了个给她,她一咬,汁水喷了萨尔庞捷一手。我们钻到面包车里去浦东的时候,刚好看到红红的落日,落得很快。似乎不等我们再下车,就会落到暮霭里。而我们到金贸的五十四层时,透过大玻璃,竟然还能看到它在那里,就是沉沉的暮气上面一点,很小的圆圆的一个炭红斑点。明天她们就要去杭州了。在八佰伴的大渔里最后道别时,她问明天还能见到你么?只能下次了。好吧,那就下次再见了。其实,我知道很难有下次了。

2010年10月31日

见到让·艾什诺兹

我们在芳草地下的车。各种车子在不断降落的黑暗中塞满了路面。穿过马路,绕了个弯子,才找到那个新开不久的书店,要是只听名字,你会以为是个商场。我们来早了。这里有点热,越待越觉得热,而外面的温度正在下降。天黑了。

让·艾什诺兹的脸红红的,像微醺后的惬意样子。瘦高的他从那些书架间慢慢穿过,习惯性地略弓着背……这时候你会觉得之前在那几本书里看到的他不同年龄的形象正在浮现,与这张越来越近的现实中的面孔一晃一晃地重叠,先是逐渐模糊,然后是慢慢清晰,那张明显发红的脸,带着轻轻的笑意。

这是他头回到中国。据说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很少离开巴黎。他简单地讲了自己的写作经历,这当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对于他来说,写作这件事是比较晚才发生的。尽管他们那代午夜作家被冠以“新新小说”之名,但在他看来,他们受到“新小说”前辈们的影响只是某些方法上的,而不是更深层的理念上的。“新小说”确实打开了他们的眼界,但他认为它们也有令人窒息的一面,所以,他觉得应该恢复小说本身的那种乐趣。

这位六十三岁的法国作家在言谈举止间没有任何姿态,随和自然,思维非常清晰,克制而准确地表述着自己的看法。他喜欢城市。它能给他提供充足的材料,让他可以自如地构建小说的世界。而他总是能找到很多有趣的小东西,发现它们,琢磨它们,改造它们,直到重构它们的关系,这给他带来了很多的乐趣。

对于前辈们,他当然会提到福楼拜,会提到福克纳,这都不意外。倒是没想到他小时候喜欢的是狄更斯,就像以前意外地知道他竟然还狂热地喜欢拉辛的作品《费德尔》。是热罗姆-兰东和伊莱娜-兰东向他推荐的纳博科夫的作品。所以他读到纳博科夫的书的时候,已经是出了几本书之后了。当然,他喜欢纳氏的作品,并觉得这位伟大的前辈几乎是难以超越的。当然,对于纳博科夫在技巧上的过度追求,他还是有所保留的。

《格林威治子午线》里,那两个人长得有点像,然后镜子打碎了,他们就互为镜子,面对面,刮胡子,结果脸上都是伤……这个场景,他说是忽然想到的,写的时候自己也在笑。其他的呢,除了我的词汇量恰好不够用来跟他谈论文学以及其他的复杂些的事情,我们可以在车里谈论外面的那些最有名的建筑物是谁设计的,谈论北京有多少人,西安有多少人,巴黎现在很冷,而他将要去的广州还在夏天里,更不用说作为旅行末端的缅甸了。他的书在越南和缅甸都有译本。

他吃东西没有忌口,什么都能吃上一点,黄酒也能喝,还觉得味道不错。他是抽烟的。第一天在“孔乙己”吃晚饭时,他的面前摆着一盒软包的红塔山。六号那天他掏出来的是大前门。给他一支金南京尝尝,他觉得很不错。苏烟他也喜欢。他在家里的时候,每天都是一包烟。在午夜作家里,现在他是唯一还在抽烟的,他说,估计也是最后一个了。

除了面对访谈不得不说的时候以外,他话都很少,只是默默地听着,坦然地想着什么。他似乎熟练地掌握了一种能让别人不会注意到他的沉默的什么技巧,或者说只是那样的一种神态,不会让任何人因为他的沉默产生一丝半点的压力。其实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那种有点不可思议的写作方式。写完一稿,丢开它,再重新写一稿,然后再丢开,再重新写一稿,这样反复三四次,才成了最后的定稿。对于他来说,或许这样的一种特别的反复写作的过程,就是他最迷恋的事情。他的笔迹也很有意思,字体看上去有点像中文里的草书,含糊一点去看的话,有点像这么几个字:“新旧竹时人”。他签的时间也很好玩,第二个零里还包含着“12月3日”,冷眼看去,有点像个老式邮筒的速写。

2010年12月8日 F54Jmv0dKYXPV9C0Xnn2iKVMivdDoYq8/c6s+JJk4iIo/YhRR+rGw0ro9lUSOg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