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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丹和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告诉哈维,他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船名借给那艘想象中的伯吉斯黑线鳕渔船模型。说到格洛斯特的那位哈蒂,哈维耳熟能详。丹还给他看过她的一缕头发和照片——那年冬天上学的时候,丹好言央求无果,于是从坐在他前排的哈蒂头上“偷”来的。哈蒂十四岁上下,对男孩子不屑一顾,丹的心为此被折磨了一个冬天。这都是哈维郑重其事地答应严守秘密的情况下,丹一点点吐露的,有时是在月光下的甲板上,有时候是在漆黑的夜色下,或者令人窒息的大雾中;他们待在呜咽的舵轮前,面对着越抬越高的甲板,船底是喧嚣动荡的海水。两个孩子熟悉后,少不了要打上一架,他们一路从船头打到船尾,最后还是小宾州过来把他俩拉开。小宾州答应不告诉迪斯科,迪斯科认为值班期间斗殴,性质比睡觉还要恶劣。哈维的力气不如丹,但船上的锻炼证明他没有白费功夫,他心悦诚服,没有使出不光彩的手段报复丹。

那是他胳膊肘和手腕的一圈疖子好了以后的事,长疖子是由于潮湿的运动衫和防水衣勒进了肉里。海水一浸,疖子火辣辣地疼,等出了脓,丹拿迪斯科的剃须刀为他刺破,并且安慰他,他现在成了一位“真正的纽芬兰浅滩捕鳕人”;疖子之苦便是这个阶层承认他的印记。

他还是个孩子,加上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也顾不上多想。他觉得非常对不起母亲,也时常想见到她,关键是对她说说自己精彩的新生活,以及他在船上的优秀表现。他不想母亲承受以为他已不在人世的打击。有一天,他站在水手舱梯子上逗厨子,厨子非说他和丹偷吃了油炸馅饼,他突然想起,和当初在班轮的吸烟室被一帮陌生人冷落相比,这两种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在“海上号”,无论什么事都有他的份儿:餐桌上有他的位置;睡觉有自己的铺位;遇到暴风雨天气,大家闲聊的时候,他也能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大家都爱听他讲他在岸上的生活,并且称之为“童话故事”。不到两天半,他发现除了丹(连丹也半信半疑),每每说到距离自己似乎非常遥远的生活,大家都不相信。于是哈维编了一个朋友,说这是自己听说的一个孩子,他在俄亥俄的托莱多驾着一辆四匹矮种马拉的双层小马车。他一次定做五套衣服,他在聚会上领头跳“德国华尔兹舞”,到场的女孩最大的还不到十五岁,个个戴着纯银的首饰。索尔特斯硬说这种胡编乱造就算够不上大逆不道,也是伤天害理的,但他却和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听完后纷纷评头论足,让哈维对“德国华尔兹舞”、华丽的衣服、烟嘴上加了一圈金箔箍的香烟、戒指、手表、香水、小型宴会、香槟、打牌和宾馆的膳宿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说到他“朋友”的时候,他渐渐改变了腔调。朗·杰克给他这位朋友起了不少绰号,什么“疯小子”啦,“镀金的娃娃”啦,还有“没断奶的小傻瓜”。哈维把穿着高筒防水靴的脚往桌上一跷,随口编出关于丝绸睡衣和特意从国外进口的领带的故事,把这位“朋友”说得一无是处。哈维擅于察言观色,和大家都能合得来。

没过多久,哈维就摸清了迪斯科存放生了铜锈的旧象限仪的地方,船上的人都叫它“六分仪”——就藏在他的铺盖下。一见他对着太阳,参照“老农人历书”查纬度,哈维就跳下船舱,用指甲在生锈的火炉烟囱管上刻下船位和日期。如今,就算班轮上的轮机长也不过如此了,即使有三十年船龄的轮机长也端不出哈维那种老海员的派头。他先扭头小心地吐一口吐沫,再宣布纵帆船当天的船位,直到这时他才从迪斯科手中接过象限仪。这一切讲究的是规矩。

船员口中的“六分仪”、埃尔德里奇航海图、老农人历书、布伦特的“美洲沿岸航海指南”和鲍迪奇的“美国实践航海学”,都是迪斯科要传授给他的技艺,除了号称迪斯科的第三只眼的测深锤。汤姆·普莱特第一次教哈维扔“蓝鸽子”的时候,哈维险些抡到了小宾州;虽说以他现在的力气,他还不能在各种海况下连续测深,但风平浪静的天气,迪斯科还是毫不客气地差他拎着七磅重的测深锤站在浅水滩的船头。用丹的话说,“我爸并不是真的要测深。他不过是要看看测深锤上黏的东西。哈维,你多抹点油脂。”哈维为测深锤抹上厚厚的油脂,拉上来后,又仔细取下粘在测深锤上的沙子、贝壳和污泥等杂物,拿给迪斯科过目。迪斯科拿手指捻一捻,凑到鼻子上闻闻,然后说出自己的判断。前面说过,迪斯科想到鳕鱼的时候,他会想象自己就是一条鳕鱼,再加上屡试不爽的直觉和经验,他将“海上号”从一处泊到另一处,处处都能捕到鱼,就好像棋坛高手,即使蒙上眼睛也能得心应手地走棋。

迪斯科的棋盘就是大浅滩——一片边长各二百五十海里的三角形水域,这片茫茫大海时而波涛汹涌,时而浓雾蔽日,时而狂风大作,时而又被浮冰所困,还要面临横冲直撞的班轮,以及星罗棋布的渔船。

他们一连在雾中打了几天的鱼——哈维负责敲钟——直到熟悉了浓雾天气,哈维才提心吊胆地跟着汤姆·普莱特下海。雾不见散去,鱼却不断地咬钩,这种天气,一连干六个小时,谁也吃不消。哈维负责收线,用钩杆把鱼拽上船,用汤姆·普莱特的话说,那叫撬嘴棒;然后听钟声或凭汤姆的直觉划回纵帆船。这时,附近隐约传来曼纽尔细小而微弱的螺号声。这是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哈维这个月头一次梦见小船周围变幻莫测、雾气腾腾的水面,渔线倏地不见了踪影,定睛看去,上空的雾下挪了十英尺,到了海面才渐渐散去。又过了几天,他跟着曼纽尔划到原以为水深四十英寻的海域,但放完了锚缆,锚还是没触到底,哈维吓坏了,因为他觉得自己脱离了与大地的最后一丝联系。“鲸鱼洞!”曼纽尔说着,连忙收锚,“这是迪斯科开的一个大玩笑。快走!”他们返回纵帆船,发现汤姆·普莱特等人都在嘲笑船长,说他第一次看走了眼,把他们带到看不到鱼的鲸鱼洞边缘,那是大浅滩这片水域的深水区。他们冒着大雾另找了一个地方抛锚,那次跟曼纽尔的小船下海,哈维吓得头发倒竖。只见茫茫的浓雾中一个白影在移动,发出阴森森的喘息声,接着轰鸣声传来,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第一次在大浅滩看见夏天的大冰山,吓得缩着脑袋,贴到了船底,曼纽尔见了哈哈大笑。不过,也有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日子,这种天气,仿佛干什么都是罪过,只有放下渔线,举桨拍拍水面,搅碎浮光掠影。在微风徐徐的日子里,哈维学习将纵帆船从一个泊位开到下一个泊位。

当哈维掌着舵,第一次体会到船的龙骨听从自己的指挥乖乖地滑过长长的波谷时,前桅帆仿佛一把大镰刀在蓝天下挥舞,他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这种感觉好极了,尽管迪斯科不以为然,说如果一条蛇跟在船的尾流后面,非被打断了不可。但常言说得好,骄兵必败。那次船上升的是支索帆——幸好是一面旧帆——哈维想向丹露一手,显显他的本事,将帆升到了顶。但前桅帆砰的一声向下倒,接着张帆杆戳进支索帆,把它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当然,幸好被主桅杆挡住,才没酿成大祸。大家一言不发,默默地放下破帆。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有空,哈维就在汤姆·普莱特的指点下学习用针和掌盘 补帆。丹乐坏了,用他的话说,他当年可没少闯这种祸。

哈维到底是个孩子,他喜欢一个个地模仿水手们的举动。他学迪斯科弓着背扶舵的独特姿势,学朗·杰克收渔线时将线举过头顶的动作,学曼纽尔抡起胳膊、把小船划得迅捷如飞的手法,还学汤姆·普莱特那种在甲板上迈着方步的“俄亥俄式”派头。

“看他的认真劲儿,真叫人喜欢。”一个雾蒙蒙的中午,见哈维靠着锚机向船外张望,朗·杰克欣慰地说。“我敢拿我的工钱和分成打赌,他不是玩玩而已,他把自己当作一名勇敢的船员了。你瞧他的小腰杆。”

“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汤姆·普莱特说,“孩子们就爱装大人,最后连他们也以为自己长大成人了,等到行将就木的时候,还在不停地装啊装。我在老‘俄亥俄号’上有过这种经历,我知道。我值的第一个班是寻常的靠泊班,但当时感觉自己比法拉格特 还要威风。丹满脑子也都是那种想法。你瞧瞧他们,装得跟真的老水手似的——仿佛每根头发都是绳纱,每一滴血都是斯德哥尔摩松焦油。”他低头对着梯口说:“你这回怕是看走眼了,迪斯科。你之前为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孩子疯了?”

“那是以前的事。”迪斯科答道,“他刚来的时候是个稀里糊涂的毛头小子,但后来清醒了。这是我调教的。”

“他编故事真有一套。”汤姆·普莱特说,“记得他昨晚说,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驾着一辆四匹矮种马拉的小马车,在俄亥俄州托莱多的大街小巷兜风,晚上请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吃饭。那就跟童话一样,但怪有趣的。这种故事他肚子里多的是。”

“都是他胡编的吧。”迪斯科在船舱里回了一句,他正忙着记航海日志,“那种故事都经不起推敲。只有丹才信,何况他也觉得好笑,我听他在我背后嘀咕过。”

“人家硬把西蒙·彼得·卡蒙恩的妹妹海蒂和洛林·杰拉尔德凑成一对,小孩子们跑到乔治斯,拿他寻开心,西蒙是怎么说的?”索尔特斯叔叔拖着腔、心平气和地问,他正站在停放小船的右舷下风处,身上滴着水。

汤姆·普莱特抽着烟斗,懒得搭理:他是科德角人,这个故事他二十年前就听过。索尔特斯叔叔哑然失笑:

“西蒙·彼得·卡蒙恩说,还真叫他说对了,说起这个洛林,‘他又在城里寻欢作乐,而且是个大傻瓜。怪不得人家说我妹妹嫁了个有钱人。’西蒙·彼得·卡蒙恩说话就这德行,口无遮拦。”

“他说不来宾夕法尼亚腔的德语。”汤姆·普莱特说,“你最好让科德角人讲这个故事。卡蒙恩祖上是吉卜赛人。”

“你得了吧,我可没说自己口才好。”索尔特斯说,“我是借事说理。咱们的哈维就是这种人。一半是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一半蠢得要命;还真有人当他是个有钱人。真好笑!”

“你想想,如果全船都是你索尔特斯这种人,那有多好笑?”朗·杰克说,“套用一句卡蒙恩没说过的话,既会犁地,又会施肥,结果却成了一个渔夫!”

大家轮番捉弄索尔特斯,乐不可支。

迪斯科一言不发,埋头写航海日志,他的字细长工整;一页页浸着水渍的本子上记着如下事项:

7 月 17 日:今天大雾,鱼少。北向停泊。其他无事。

7 月 18 日:晨起大雾。打了几条鱼。

7 月 19 日:晨起东北风,风力小,天气晴朗。东向停泊。打了许多鱼。

7 月 20 日:安息日,有雾,微风。其他无事。本周共打鱼 3478 条。

星期天他们从不干活儿,遇上好天气,他们会刮刮胡子,洗个澡,而小宾州总会唱赞美诗。有那么一两次,他说如果不是不敬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布道。只要一听这话,索尔特斯叔叔几乎每次都会大声呵斥他,说他不是牧师,不可以想这种事。“如果他下次想起约翰斯敦,”索尔特斯叔叔解释道,“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所以大家说好了,让他大声朗读一本叫《约瑟夫斯》的书。这是一本破旧的皮革装订的书,闻一闻就知道经历了上百个航次,非常厚实,就像一本《圣经》,但描写的都是战争和围城的故事;他们差不多都从头到尾地看过。不读书的时候,小宾州默不作声。他有时能一连三天不说一个字,虽然他也下棋、听歌,听到好笑的故事,他也跟着笑笑。大家引他说话,他会说:“我也不愿不合群,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脑袋里空荡荡的。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接着他憨笑着向索尔特斯叔叔求助。

“哦,你叫宾夕法尼亚·普拉特。”索尔特斯大声嚷嚷,“你下次不会连我都忘了吧!”

“不会——永远都忘不了。”小宾州说完,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对,宾夕法尼亚·普拉特。”有时他会反复念叨。有时候是索尔特斯叔叔忘了,一会儿喊他“哈斯金斯”,过后又喊他“里奇”或“麦克维蒂”,但小宾州倒是乐于接受,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

他一向对哈维体贴入微,可怜哈维是一个与父母失散的孩子,而且又神经错乱;索尔特斯叔叔见小宾州喜欢这个孩子,也就放心了。索尔特斯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把管教孩子奉为自己的责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哈维第一次哆哆嗦嗦地爬上大桅(丹紧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出手托他一把),将索尔特斯的高筒防水靴挂了上去——如果附近的纵帆船见了,那可是奇耻大辱,会成为人家口中的笑柄。但在迪斯科面前,哈维却不敢放肆;即使这位老人不是直接下令,而是像对其他船员一样,对他说“你不想找点事做做吗?”“你还是干点活儿吧。”他也不敢造次。那张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嘴和布满皱纹的眼睛对这个年轻人好像有无比的威慑力。

迪斯科教他认被翻破的航海图,图上还被扎了一个个钉眼。他说,无论哪个国家出版的海图都比不上这一份;他握着铅笔,带哈维认遍了大浅滩一带的锚地——勒阿弗尔、西部浅滩、班克洛、圣皮埃尔、格林浅滩和大浅滩——同时也不忘了说“鳕鱼”的相关知识。另外,他还为哈维讲解了“六分仪”的操作原理。

哈维在这方面强过丹,他遗传了父亲的算术天分,只要瞥一眼大浅滩上空昏暗的太阳,凭借他过人的才智,就能掌握天气情况。至于船上的其他学问,年龄让他吃了亏。用迪斯科的话说,他应该从十岁就开始学的。丹可以摸黑为排钩穿饵,也能摸索到想要的缆绳;忙不过来的时候,索尔特斯叔叔就算手上起疖子了,他也能凭手感剖鱼。遇上大风天气,特鲁普能凭吹在脸上的风调整航向,驾驶“海上号”劈波斩浪。他做这些事俨然成了习惯,好比他在调整索具、划小船的时候,他做到了船和人合二为一。可惜他没办法将一肚子的知识传授给哈维。

每逢暴风雨天气,在纵帆船上还是能学到许多基本常识的。大家或躺在水手舱,或坐在船舱的柜子上,聊天的间隙,能听到备用吊环螺栓、测深锤和铁环叮叮当当地来回滚动的声音。迪斯科回忆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捕鲸的往事:很多母鲸被当着幼鲸的面宰杀;鲸鱼在漆黑的海面垂死挣扎,掀起滔天巨浪,鲜血喷出四十英尺高;小船被拍成碎片;专利火箭弹 瞄错了方向,轰向哆哆嗦嗦的船员;船员将捕获的鲸鱼分割,熬鲸脂;还有一八七一年的大“寒潮”,那一次,一千二百人一连三天被困在冰天雪海——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但更精彩的要数他说起鳕鱼,他说它们在船下的海底深处,为了一己私利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朗·杰克喜欢说一些神乎其神的妖魔鬼怪的故事。他说起莫诺莫伊海滩的“唷嗬鬼”,吓得大家大气都不敢出。“唷嗬鬼”专捉弄和吓唬海滩上独来独往的挖蛤人;他常说起沙滩上和在沙丘间出没的孤魂野鬼,他们死去时没有得到妥善的掩埋;还有基德手下的阴魂守护的火烧岛宝藏;遇上雾天,船只直奔特鲁罗镇而去;他还说到缅因州的一个港口,只有外乡人才能找到上次抛锚的位置,因为死去的水手常常在午夜摇着老式的小船,船头搁着锚,吹着口哨——不是喊,而是吹着口哨——缠着让他们不得安生的水手。

在哈维的记忆中,他的家乡在东海岸,荒山岛南边的人都爱骑马去消夏。他们住在乡间别墅里,屋内铺着硬木地板,还挂着凡泰恩门帘。一个月前他还对这些鬼怪故事不屑一顾,但现在听完却呆呆地坐着,身上直发抖。

汤姆·普莱特常挂在嘴边的是在老“俄亥俄号”上受折磨的故事,那时他们总没完没了地围着合恩角航行,后来这支海军在南北战争中全军覆没,和渡渡鸟一样绝迹了。他跟他们说起炽热的炮弹击中了船上的一门大炮,他们和弹药筒之间泥浆飞溅。他绘声绘色地讲起冒着烟的炮弹嘶嘶地钻进木甲板,“吉姆·巴克小姐号”上的小水手一边往炮弹上泼水,一边呐喊,叫要塞再来一炮。他说起被封锁的日子——一连几个星期船都被困在原地,被锚牵着摇来摆去,最后船上的煤也耗尽了(帆船却不受影响),只有来往的轮船才能带来点生气。他还说到大风和严寒,两百名水兵没日没夜地敲击和刮凿锚缆、甲板和索具上的冰。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仿佛是不断射出枪林弹雨的要塞一般,水兵们抱着小桶喝可可茶。对于轮船,汤姆·普莱特是门外汉。他退役的时候轮船还属于新鲜事物。他承认,轮船是和平时期的产物,漂亮、大气,但他满怀盼望有朝一日帆船能重振雄风,人们能造出一艘张帆杆长一百九十英尺、排水量一万吨的军舰。

曼纽尔的话题悠然雅致——聊的都是马德拉岛的漂亮姑娘,月影婆娑,她们在香蕉树下浅浅的小溪边洗衣服;他还说到圣人的传说以及冰冷的纽芬兰中途补给港奇妙的舞蹈或格斗。索尔特斯张口不离耕田种地;尽管他读过《约瑟夫斯》,而且做过点评,但他平生的使命好像就是为了证明绿肥的价值,尤其是苜蓿肥料,他看不上任何一种磷肥。一提到磷肥,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从铺下抽出几本油渍渍、奥兰治·裘德出版社出版的书,一边拿腔拿调地读,一边对哈维晃着指头,可惜哈维如听天书。只要哈维取笑索尔特斯的长篇大论,小宾州就非常难过,哈维只好作罢,硬着头皮默默忍受着煎熬。哈维真的是非常善解人意。

大家聊天的时候,厨子从不插嘴。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一向不开口。不过,他偶尔也会展露非凡的演说天赋,这时候,他会用夹杂着盖尔语的蹩脚英语一口气说上一个小时。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格外健谈,而且他始终坚信自己的预言,说有朝一日哈维将成为丹的主子,他看得到这一天。他告诉他们冬天寄信去布雷顿角的路线,乘狗拉雪橇去库德赖的经历,以及“北极号”破冰船在大陆和爱德华王子岛之间开出了一条水路的故事。他告诉他们他的母亲为他讲的故事,还有远在南方的生活,那里的水终年不结冰。他还说,等他死后,他的灵魂将长眠于温暖而雪白的沙滩,棕榈树在他头顶摇曳。孩子们觉得,对一个平生没见过棕榈树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怪主意。后来,每次开饭,他都要问哈维,单独地问,饭菜合不合哈维的口味。这常常惹得“第二拨吃饭的人”哄堂大笑。但他们佩服厨子的眼光,打心眼里认为哈维是个福星。

哈维贪婪地学习新知识,呼吸着新鲜空气,身体变得日益强壮起来。“海上号”继续在大浅滩捕鱼,船舱里银灰色的腌鱼箱里压好、放平的鱼越堆越高。每天的工作平平淡淡,但日复一日,没完没了。

迪斯科这种声名远扬的人,自然被人密切关注——用丹的话说,他被附近的人“盯梢”了。但在天气恶劣、大雾弥漫的各个浅滩,他自有一套甩掉他们的妙计。迪斯科不愿与他们为伍主要出于两个原因。首先,他希望实验自己的新方法;其次呢,他打心眼里抵触来自各个国家、鱼龙混杂的船队。船队的渔船主要来自格洛斯特的普罗温斯敦、哈里奇、查塔姆,以及缅因州的几个港口,但天晓得那些船员是从哪里招来的。蛮干再加上贪婪,促使他们铤而走险,这支人满为患的船队好比群龙无首、挤在一处的绵羊,很容易滋生各种事端。“让杰拉尔德兄弟领着他们吧。”迪斯科说,“在东部浅滩,我们注定一时半会儿甩不掉他们了。但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待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待的地方不能算一个好地方,哈维。”

“不算吗?”哈维问,忙碌了格外长的一段时间后,哈维正打水清洗剖完鱼后的甲板(他刚学会甩桶打水)。“那么,换个地方,也管不了好坏了。”

“我现在渴望见到东岬角的地面,希望我们不要撞上它。”丹说,“对了,爸,我们不到两个星期就要离开东部浅滩了吧。哈维,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人啦。那才是干活儿的地方。到时候,你吃饭都没个准点。饿了就随便充个饥,撑不住了才能睡觉。幸好你被早救上来一个月,不然你还没学到本事,就要去老维尔京浅滩了。”

哈维从埃尔德里奇航海图上了解到,老维尔京浅滩和许多名字古怪的浅滩是航线的转向点,运气好的话,他们将会在那里用完余下的盐。但看到航海图上的维尔京浅滩(仅仅是一个小黑点),他纳闷迪斯科竟然仅靠六分仪和测深锤就能找到它。他过后才知道,这对于迪斯科来说不仅易如反掌,而且他还能帮助别人。船舱里挂着一块长五英尺、高四英尺的大黑板,哈维怎么也想不明白它的用处。在浓雾中航行了几天,雾中传来刺耳的脚踏雾号声——听那音调,仿佛是得了肺病的大象发出来的。

为了避免碰撞,他们连忙抛锚,船头拖着锚让船慢慢停了下来。“那是横帆船在报告自己的船位。”朗·杰克正说着,雾中钻出一艘三桅帆船,红色的船首帆滴着水。“海上号”连敲了三下船钟 ,发出信号。

那艘大船上的人连忙后调上桅帆,惊叫声和吵嚷声响成一片。

“法国人。”索尔特斯叔叔嗤之以鼻,“这是一艘从圣马洛开出来的密克隆船。”这个农夫有一双老辣的眼睛,看得很准。“我的烟丝快抽完了,迪斯科。”

“我也是。”汤姆·普莱特说。接着,他英语法语齐上阵,“喂!往后——往后!闪开,你们这帮蠢头蠢脑的家伙!你们从哪儿来的,圣马洛?”

“唉,唉!很好!对!对!‘克洛·波利号’——圣马洛来的!圣皮埃尔和密克隆船。”对方那群人挥着毛线帽,笑着嚷道。接着他们齐声喊道:“黑板!黑板!”

“把黑板拿上来,丹尼。真搞不懂,到哪儿都能碰得到这帮法国佬,都怪美国太大了。告诉他们,经纬度分别是四十六度和四十九度,我估计差不多。”

丹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这组数字,在三桅帆船的一片“谢谢”声中,船员们把黑板挂上主桅支索。

“这样放他们走,也太便宜他们了。”索尔特斯摸着自己的口袋说。

“你上次出海,不是学过法语吗?”迪斯科问,“我可不愿像上次在勒阿弗尔那样,你喊人家密克隆船上的人‘瘪三’,然后陪你挨人家砸过来的压舱石。”

“那都怪哈蒙·拉什,说是那句话能让他们高兴。还是美国话简单,听得明白。我们都没烟丝啦。小伙子,你会不会说法语?”

“哦,会说!”哈维自告奋勇地说。接着他用法语喊道:“嗨!喂!别走!等等!我们没烟丝啦!”

“啊,烟丝,烟丝!”他们嚷道,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听懂了。我们放条小船过去。”汤姆·普莱特说,“我的法语也没把握,不过我懂另一种外国话,估计管用。来,哈维,你替我翻译。”

一阵忙乱后,汤姆·普莱特和哈维被船员们七手八脚地从背面拉上三桅帆船,那场面难以形容。这艘法国船的船舱里贴满了色彩艳丽的圣母玛利亚画像——船员们都称她为纽芬兰圣母。哈维发现,到了大浅滩,自己的法语就不灵光了。人家说话,他只会点个头,咧咧嘴。汤姆·普莱特却手舞足蹈,跟船员们聊得正欢。法国船的船长为他倒了一杯说不出味道的杜松子酒,而那些船员打扮得好似歌剧中的小丑,戴着红帽,挎着长刀,说话还带着喉音,他们都和普莱特称兄道弟。接着,交易开始了。他们有很多烟丝,而且是美国烟丝,他们买烟丝不用向法国缴税。船上的人缺的是巧克力和脆饼。哈维划着小船回去,与厨子和迪斯科商量,这些东西要他们做主。哈维一回来,法国船的船员就在舵轮旁清点巧克力和薄饼袋,一下分了个精光。那场面,就像海盗分赃。汤姆·普莱特从人群中挤出来,腰上缠着黑烟丝,口袋里揣满既可以嚼又可以抽的烟饼。随后,这帮船员兴高采烈地掉转船头,钻进茫茫的大雾之中,留下一阵阵欢快的歌声:

阿姨屋后有棵树,

一棵漂亮的树,

常有夜莺栖枝头,

不分昼夜展歌喉……

你拿什么送给她呀,小鸟儿,

是谁带你来的这里?

我歌唱魁北克,

我歌唱索雷尔和圣但尼。

“为什么我的法语不灵光,你的手语人家却看得懂呢?”“海上号”的船员分烟草的时候,哈维好奇地问。

“手语!”普莱特哈哈大笑,“哦,对,是手语,不过我的手语比你的法语历史悠久多了,哈维。法国船上的船员都是共济会成员,你懂了吧。”

“这么说,你是共济会成员喽?”

“你看我像吗?”这位军舰上的老水兵一边说,一边填着烟斗。在这片茫茫的大海上,哈维又碰到了一个有待解开的谜。 ZXWQqbf3MmaaEb841m4Ix3l+o8VpyU7Gs7Je2vQ5EikqQtPbhw5i3Ghudnrm7V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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