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一觉醒来,发现“第一拨人”正在吃早餐,水手舱的门开了一条缝,纵帆船处处都在吱嘎作响,各唱各的调。大块头黑人厨子稳住身子,在小厨房后熊熊燃烧的炉子上忙着,赶在船身每次骤然落下前,将罐和盆放在叮叮咣咣、已经裂开的案板上。船首摇摇晃晃,越攀越高,继而画出一道清晰的弧线,跌进浪间。他听见倾斜的船头乘风破浪的声音,短暂停顿之后,劈开的浪花仿佛一阵猛烈的铅弹,落在上方的甲板上。锚缆在锚孔里哗哗作响;紧接着,起锚机发出尖厉的哀号;一阵剧烈的晃动后,陡然腾空而起的“海上号”振作精神,一再重复这个动作。
“呵,如果在岸上,”他听朗·杰克说,“杂七杂八的事多的是,不管什么天气你都得干。现在我们远离船队,就没那么多杂事啦——这也算是福气吧。晚安,各位。”说完,他像一条大蛇,从桌旁游上自己的床铺,点上一支烟。汤姆·普莱特跟着他上了床;索尔特斯叔叔带着小宾州爬上梯子,出去值班;厨子动手为“第二拨人”准备早餐。
“第二拨人”陆续下床,入了座,抖抖身子,打着哈欠。大家一直吃到撑才停下;曼纽尔往烟斗里填上劣质烟丝,脚翘在桌上,背靠在挚转杆和一张靠前的床铺之间,懒洋洋、笑眯眯地吸着烟。丹仰面躺在床铺上,卖力地拉着一台花哨、镀着金边的手风琴,手风琴的调子随着“海上号”颠簸起伏。厨子肩膀靠着装煎馅饼的柜子(丹喜欢吃油煎馅饼),一边削土豆,一边提防着海水灌进烟囱。舱内的气味和窒闷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哈维思考着,纳闷自己竟然没有晕得死去活来,他又爬上自己那张最软和、最安全的床铺。这时候丹在剧烈的颠簸中,尽量准确无误地拉了一曲《我不想去你家院子里玩》。
“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哈维问曼纽尔。
“等风小一点,我们就去下排钩。说不定今晚,说不定还要等两天。你不喜欢这种天气?怎么了,嗯?”
“换在一个星期前,我恐怕要晕死,但现在不碍事了——不大碍事了。”
“那是因为经过这几天,我们把你培养成了一名渔夫。我要是你,一到格洛斯特,我就敬两三支大蜡烛,感谢她让我交了好运。”
“敬给谁?”
“当然是敬给我们教堂山上的圣母玛利亚啦。她一向保佑渔民。所以我们葡萄牙人才很少出事。”
“这么说,你信罗马天主教喽?”
“我是马德拉 人,不是从波多黎各来的。我要不要入浸礼会呢?呃,怎么说来着?每次到格洛斯特,我都要敬蜡烛,一般敬两三支,有时候多一点。善良的圣母玛利亚总惦记着我曼纽尔。”
“我可不那样觉得。”汤姆·普莱特在床铺上插了一句,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上烟斗,吸了一口,火柴的光照亮了他那张刀疤脸。“大海就是大海,那种事,你敬蜡烛也好,点煤油灯也罢,躲是躲不过的。”
“上了末日审判席,有一位自己人终归是好事。”朗·杰克不赞成,“曼纽尔和我想的一样。大约十年前吧,我在一艘南波士顿的商船上工作。当时我们在迈诺特暗礁附近,当时刮的是东北风,但一转眼,一个大浪劈头打了过来,海浪稠得跟牛奶燕麦粥似的。操舵的老水手喝醉了酒,脚下一滑,下巴磕在舵柄上。我当时就想,如果哪天船靠码头,我要叫那些圣人好好瞧瞧,是什么样的船救了我一命。你都瞧见了,我好端端的。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一艘那条老破船‘凯瑟琳号’的模型,送给了牧师,他把它高高地挂在圣坛上。船模是工艺品,比蜡烛有意义多了。是个商店你就能买得到蜡烛,但船模是告诉好心的圣人,你花了心血,记着他们的好呢。”
“你真信这种事,爱尔兰佬?”汤姆·普莱特撑着胳膊,侧过身问。
“如果不信,我会做那件事吗,‘俄亥俄号’水兵?”
“唔,伊诺克·富勒做了一艘老‘俄亥俄号’的模型,现在就放在塞勒姆 博物馆。那是非常漂亮的一个模型,不过我估计伊诺克绝不是为了敬供;我觉得——”
碰上渔夫们喜欢的话题,他们能你来我往地争论一个小时,要不是丹拉起一首欢快的曲子,他们最后也争不出谁是谁非:
马鲛鱼,穿花袍,
大风天,水中跳;
收主帆,迎风涛——
朗·杰克接了上来:
迎风涛,风呼啸,
水手们,都来到!
丹坐在下铺,放低手风琴,一边提防着汤姆·普莱特,一边唱道:
鳕鱼呀,笨的哟,
大风天,水中跳,
奔向锚缆去追测深锤——
汤姆·普莱特像在找着什么东西。丹缩着脑袋,大声唱道:
比目鱼,躲海底,
胆小鬼,水中跳,
笨的哟,笨的哟!
看看你测深的地方哟!
汤姆·普莱特的一只大胶靴打着旋飞过水手舱,正好打中丹举起的胳膊。丹发现只要在汤姆扔测深锤的时候哼这首曲子,他都要发火,自那以后,两个人没少为此动干戈。
“我还以为我接得住呢。”丹说着,把这个礼物准确无误地回敬了一下,“你要是不爱听我唱,就把你的小提琴拿出来。我可不愿躺在这儿,听你和朗·杰克为蜡烛争上一天。拿小提琴,汤姆·普莱特;不然的话,我要教哈维这首曲子了!”
汤姆·普莱特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白色的旧提琴。曼纽尔眼睛一亮,从挚转杆后摸出一把像小号吉他一样的乐器,上面还绷着金属弦,他管它叫“马谢特琴”。
“这是要开音乐会呀。”朗·杰克抽着烟,眉开眼笑,“一场像模像样的波士顿音乐会。”
舱盖开了,喷进来一阵水雾,身穿黄色防水衣的迪斯科走了下来。
“你来得正好,迪斯科。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老样子!”“海上号”一阵颠簸摇晃,他一屁股跌坐在柜子上。
“我们正唱歌呢,好把早餐消化了。当然,你先来,迪斯科。”朗·杰克说。
“我就会唱那两首老歌,你们都听过了。”
他推辞的话音未落,汤姆·普莱特拉起的一首忧伤的曲子就打断了他,仿佛海风在呜咽,船桅在吱嘎作响。迪斯科抬头盯着头顶的横梁,唱起这首古老的小调。汤姆·普莱特卖力地拉着琴,跟上他唱的歌词:
一艘班轮斩风浪,千古流传美名扬,
大名“无畏战舰号”,远道来自纽约港。
“燕尾号”“黑球号”快艇,
都是“无畏战舰号”手下的败将。
停泊默西河中轻轻摇,
只等送它远航的拖轮到,
一入大海见分晓,
(合唱)
利物浦港的大班轮,哦,主啊,扬帆大海任逍遥!
纽芬兰浅滩云淡又天高,“无畏战舰号”恨风小,
水清清,见沙底。
小小鱼儿水中闹,
(合唱)
利物浦港的大班轮,哦,主啊,扬帆大海任逍遥!
歌词有几十节,唱的无非是他驾驶“无畏战舰号”来往利物浦和纽约的点点滴滴,他唱得真切感人,仿佛他正站在甲板上,而旁边手风琴呼呼地演奏着,小提琴吱吱呀呀地为他伴奏。汤姆·普莱特紧跟着又献上一曲《硬汉麦克金驾船来》。随后他们又点名要哈维唱一曲来助兴,这让哈维觉得受宠若惊;可惜他只会阿迪朗达克暑期学校教的《埃尔森船长进行曲》,而且词都忘得差不多了。也许这首歌适合此情此景,但他刚说了歌名,迪斯科就砰地跺了一下脚,嚷道:“别唱了,小伙子。歌词都是胡扯——胡编乱造,也就它的曲子好听一点。”
“我早该跟你说一声。”丹说,“那首歌一向惹我爸不快。”
“怎么了?”哈维吃惊地问,心里有点生气。
“你要唱的都错了。”迪斯科没好气地说,“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怪只怪惠蒂尔。我无权指责马布尔黑德 人,但‘埃尔森号’船长被冤枉了。我父亲经常跟我提起这事,说来话长。”
“你都说了上百遍了。”朗·杰克小声嘀咕了一句。
“本·埃尔森是‘贝蒂号’的船长,当时他还年轻,那次是从大浅滩返航——那是一八一二年,在战争之前发生的事了,但终究邪不压正。他们在路上发现波特兰来的‘积极号’,船长吉本斯是波特兰人;他们在科德角 灯塔发现‘积极号’漏水了。当时狂风呼啸,‘贝蒂号’的船员归心似箭,开足了马力。埃尔森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那样的风浪中船毁人亡;船员们听不进去;他给他们讲道理,说想将船停在‘积极号’边上,等风浪过去。船员们同样不赞成,说不管漏水不漏水,这种天气都不能待在海岬附近。他们干脆升起支索帆,扬长而去,当然,他们没丢下埃尔森。马布尔黑德人恨埃尔森见死不救,因为第二天风浪就平息了(‘贝蒂号’的人绝对没想到),‘积极号’的几位船员被一位来自特鲁罗的人救起。这几个人回到马布尔黑德,添油加醋地说埃尔森令自己的家乡蒙羞。埃尔森手下的船员见犯了众怒,吓坏了,于是他们出卖了埃尔森,赌咒发誓说,见死不救都是埃尔森的主意。为埃尔森涂上沥青、粘上羽毛的不是女人,马布尔黑德的女人做不出那种事,那都是一帮男人和男孩子干的,他们把埃尔森架上一艘破平底船游街,把船底拖掉了才罢休。埃尔森说他们总有一天要后悔的。后来真相大白,但对一位诚实的人来说却为时已晚。惠蒂尔后来来到那里,将这个谣言掐头去尾,写成了这首歌,这无异于将已经作古的本·埃尔森刨坟曝尸,涂上沥青、粘上羽毛,又羞辱了一回。这是惠蒂尔犯的唯一一次错,而且是不公正的。丹那次从学校带回来这首歌,我好揍了他一顿。当然,不知者不怪,我现在跟你说了,你以后给我记牢了。本·埃尔森不是惠蒂尔宣扬的那种人。出那件事之前和之后,我父亲都了解他的为人。小伙子,遇事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下一首歌!”
哈维从没听到过迪斯科发表长篇大论,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垂头丧气。丹连忙说,学校教什么,学生就学什么,他年纪太小,分不出岸上那些流言蜚语的真假。
接着,曼纽尔拿起那把小“马谢特琴”,叮叮当当地弹了一首古怪、刺耳的曲子,接着又用葡萄牙语唱《妮娜,纯洁的姑娘》。最后用扫弦将这首歌推向高潮。之后,迪斯科跟着咿咿呀呀的老调子,献上第二首歌,最后大家跟着一起合唱。歌中唱道:
四月刚过冰雪融,
暂别新贝德福德 春意浓,
暂别离,水万重,
捕鲸人见不到麦苗抽穗舞春风。
中间小提琴插入一段悠扬舒缓的乐声,接着:
抽穗的麦苗呀,真爱之花舞春风,
抽穗的麦苗呀,打鱼人出海去远行,
抽穗的麦苗呀,勤劳的农民忙播种,
等我归来把你寻,一片面包在盘中!
这一段唱得哈维险些落泪,尽管他说不清楚这是什么缘故。更糟的是,厨子放下手中的土豆,伸手拿过小提琴。他靠在橱门上,拉了一支曲子,这曲子仿佛是你挥之不去的厄运。过了一会儿,他用大家听不懂的语言唱了一首歌,他宽大的下巴抵着小提琴尾部,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哈维翻身下床,想听个清楚。在吱吱嘎嘎响的船身和哗哗的水声中,这首哀怨的曲子如泣如诉,仿佛茫茫的大雾中隐约的浪花,曲子最后以一声哀叹告终。
“老天!这首曲子唱得人心里酸酸的!”丹说,“这究竟是什么曲子呀?”
“费恩·麦库尔的歌。”厨子说,“他去挪威的路上唱的。”他说英语的口音并不重,而且咬字清楚,就像从留声机发出的一样。
“说真的,我去过挪威,但没唱过那种伤感的歌。是首老歌吧。”朗·杰克说着,叹了口气。
“唱首别的吧。”丹说着,拉起一首欢快、动听的曲子,结尾唱道:
阔别二十六周把家还,
打鱼一百五十公担,
一百五十公担,满舱的鱼儿哟,
驶过老奎尔诺哟,驶过大浅滩!
“别唱了!”汤姆·普莱特吼道,“你这是咒我们这次出海吧,丹?那是‘约拿’ ,等我们腌鱼的盐用完了,你再唱不迟。”
“没有呀,我哪里咒了?你说呀,爸?不唱最后一节就行了。用不着你来教我关于约拿的事!”
“你们说什么呀?”哈维问,“‘约拿’是什么呀?”
“只要是害你触霉头的都是约拿。有时候是个男人,有时候是个男孩,也有可能是一只桶。前两次出海,一把剖鱼的刀就是约拿。”汤姆·普莱特说,“约拿可多了,吉姆·波尔克是一个,他后来在乔治浅滩掉海里淹死了。就算饿死,我也绝不和吉姆·波尔克上一条船。‘以斯拉·弗勒德号’上曾经有一条小绿船,那也是个约拿,害人不浅的约拿。它害死了四个水手,一到晚上,它经常在大船上发出火红的光。”
“你还信这个?”哈维想起汤姆·普莱特说过蜡烛和船模,“你不是说海上的风险我们躲也躲不过吗?”
对他的说法,大家纷纷表示反对。“不上船,你可以不信;上了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迪斯科说道,“你可不许拿约拿说笑,小伙子。”
“好啦,哈维才不是约拿呢。捞上他的第二天,”丹替他解围,“我们不是满载而归嘛。”
厨子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那是一阵尖声的怪笑。这个黑人的长相令人生畏。
“吓死人啦!”朗·杰克说,“你快别笑了,大师傅。我们可受不了。”
“我说错了?”丹问,“他难道不是我们的福星?我们碰上他,难道不是交了好运?”
“哦!你说得对。”厨子说,“我知道,但捕鱼还远未结束呢。”
“他决不会害我们。”丹有些激动,“你这是含沙射影!反正他不是坏人。”
“不害人。不害人。但他总有一天会做你的主子,丹尼。”
“你接着说?”丹心平气和地说,“他不会——根本不可能。”
“主子!”厨子指指哈维。“你是仆人!”他指了指丹。
“真新鲜。什么时候的事?”丹被气笑了。
“总有一天,我看得到。主子和仆人——仆人和主子。”
“你怎么冒出了这个念头?”汤姆·普莱特不解道。
“在我脑袋里,我看得见。”
“你是怎么看见的?”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说不好,但明摆着。”他低下头继续削土豆,大家再问不出他一个字。
“算了,”丹说,“哈维反正要费一番周折才能做我的主子,不过幸好大师傅没说他是个约拿。看索尔特斯叔叔的运势,我现在怀疑他是船队里最大的一个约拿。不知道它会不会像天花一样传染。他真该去‘凯利·皮特曼号’待着。说真的,那艘船本身就是个约拿——不论上面是什么样的船员,用什么样的装备,都改不了它的运道。老天!就是风平浪静,它都能散架。”
“反正我们远远地甩掉了‘凯利·皮特曼号’这种船。”迪斯科说。甲板上传来敲击声。
“索尔特斯叔叔撞大运了。”见父亲上去,丹说道。
“起风了,雾散了。”迪斯科嚷道,大家争相爬上甲板,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海面云开雾散,但排山倒海的巨浪接踵而至。海面裂开一道道长长的口子,如果水墙静止不动,滑入其中的“海上号”仿佛暂避宁静的林荫大道和沟渠之中,但海面变幻莫测,毫不留情,转眼间又将纵帆船抛上了犹如群峰林立的灰色的浪尖。风呜呜地吹着索具,接着船又摇摇晃晃地跌了下去。远处飞沫溅起,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浪花纷纷扩散,白色的泡沫、灰色的海水交织成一片,看得哈维眼花缭乱。四五只海燕掠过船头,尖叫着在海面上盘旋。一阵雨飑漫无目的地掠过茫茫的大海,随风而去,顺风而来,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刚才好像看到那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索尔特斯叔叔指着东北方向说。
“不可能是船队的任何一艘船。”迪斯科说着,一双眼睛凝神望去。他伸手扶着水手舱的舷门,结实的船头仿佛一把短柄斧头,劈进波谷。“风高浪急。丹尼,你敢不敢爬上桅杆,查看一下鱼浮?”
丹尼穿着一双大靴子,噌噌几下蹿上主桅的桅顶(这身手可把哈维给羡慕坏了),骑在摇摇晃晃的桅顶横杆上,眼睛扫视着海面,终于在一海里外的浪尖上看见浮标的小黑旗。
“浮标好得很,”丹嚷道,“快看,船!在正北方,像一阵烟一样漂过来!也是一艘纵帆船。”
他们又等了半个小时,天空慢慢放晴,暗淡的太阳不时地从云层后探出脸,在橄榄绿的海面上洒下一块块光斑。不久,大浪中露出了一根又粗又矮的大桅,时隐时现,一个浪过后,露出了高高翘起的船尾和蜗牛角一样的老式木吊艇架。这艘船的帆是红褐色的。
“是法国船!”丹大声说,“不对,不太像,爸!”
“那不是法国船。”迪斯科说,“索尔特斯,霉运缠得你够紧的,比拧在桶盖上的螺丝还要紧!”
“我看见了。是亚比筛大叔。”
“叫你说对了。”
“约拿中的大王。”汤姆·普莱特埋怨道,“唉,索尔特斯呀,索尔特斯,你干吗不躺在床上睡大觉呀?”
“我哪里知道?”可怜的索尔特斯望着摇摇晃晃驶过来的纵帆船说道。
那正是当年的“荷兰飞人号”,桅杆胡乱竖着,脏兮兮的缆绳在甲板上堆着。老式的后甲板四五英尺高,风中晃动的纠缠在一起的索具仿佛码头边乱蓬蓬的海草。风推着它飞奔——偏航得厉害——放下的支索帆等于是加了一面前桅帆,后来它的船员们说那是为了“减少受风面”,而且这艘船前桅的张帆杆远远地伸出舷外。船头高高翘起的斜桅就跟一艘老式护卫舰上的一样;三角帆的吊杆上面加了箍、钉了板,又夹上夹板,显然没法再修了;宽大的船尾托着扬起的船头,活像一个邋里邋遢、心肠歹毒的老妇人斜着眼睛看一个正派的女孩。
“就是‘亚比筛号’。”索尔特斯说,“一船的杜松子酒和朱迪克人,老天有眼,偏不让他们找到鱼群。它这会儿正赶去密克隆下饵呢。”
“它早晚要翻船的,”朗·杰克说,“这种天气还支帆。”
“不会,要翻早翻了。”迪斯科答道,“看它的样子,好像是成心要撞沉我们。你看它船头吃水是不是不太正常,汤姆·普莱特?”
“看它那种压载的方法,还真有点危险了。”这位老水手慢吞吞地说,“如果它塞缝的棉絮掉了,就得趁早去找水泵了。”
那艘船吱吱嘎嘎响着,顶着风一路颠簸,渐渐向“海上号”靠了过来,近到说话都能听得见。
一位白胡子老人摇摇晃晃地从船舷探出身,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说了几句话,哈维听不懂。迪斯科听后变了脸色。“他不顾他那把老骨头,就是为了带给我们这个坏消息。他说风快转向了。不过,他的情况更不妙。亚比筛啊!亚比筛!”他模仿操作水泵的样子上下摆了摆手,指了指前面。对面的船员学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
“浪把你们颠翻,风扯烂你们的帆,翻得底朝天!”亚比筛大叔扯着嗓子说,“呼啦啦的大风——呼啦啦的大风!哎哟哟!送你们最后一程,你们这帮格洛斯特黑线鳕。你们再也见不到格洛斯特啦,再也回不去啦!”
“到死都改不了的老疯子。”汤姆·普莱特说,“不过但愿他没看出我们的心思。”
船渐渐漂远了,白发老头还在扯着嗓子说公牛湾的浪和水手舱里的尸体。哈维打了个冷战,他看到了乱糟糟的甲板和目露凶光的水手。
“没打多少鱼,开起来倒轻快。”朗·杰克说,“真不知他到了岸上会使什么坏。”
“那是一艘拖网渔船。”丹告诉哈维,“它一般在沿海捕鱼。哦,不,不是在家乡附近,他从不回去。他就在那边的南岸和东岸转。”丹冲险恶的纽芬兰浅滩方向点了点头。“我爸从不带我到那一带去。他们是一帮无赖——其中最无赖的要数‘亚比筛号’的船员了。你看见那艘船了吧?对,听说船龄快七十年了,是仅剩的一艘马布尔黑德造的老破船了。现在人们都不造那种后甲板的船了。不过,亚比筛也不去马布尔黑德。那儿的人也不愿意见他。他欠了一屁股债,干脆到处流浪,打打鱼,骂骂人,你刚才都听见了。这些年,他一直是个约拿。他从费坎普来的船那里买酒,骂骂人,说说风向。我猜他估计是脑子坏了。”
“估计今晚下排钩也没用了!”汤姆·普莱特有些灰心,“他是专程过来咒我们的。要是我们在老‘俄亥俄号’当兵那会儿,我敢拿工钱和分成说他肯定会被吊在过道上,狠狠地抽他六七十下,然后再让萨姆·莫格塔把他五花大绑。”
脏乱的“小破船”仿佛喝醉了酒,顺风颠簸,大家目送着它远去。厨子突然急促地尖声嚷道:“他自己作死,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我说,他才死期到了,死期到了!快看!”那艘船驶入三四海里外的一片水域,那里被惨淡的阳光笼罩着。那片水域渐渐变暗、变淡,太阳隐去后,纵帆船也跟着不见了。船坠入漩涡——不见了。
“船被大漩涡拉下去了!”迪斯科吼着,跳起身,冲向船尾,“不管他喝没喝醉,我们必须去救他们!起锚,开船!快!”
大家哗地升起三角帆和前桅帆,哈维吓得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为了抢时间,大家顾不得收锚缆,索性将锚硬生生地拽了上来,一边开船一边起锚。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大家一般不会这样蛮干,小小的“海上号”像人一样不住地呻吟。船飞快地来到“亚比筛号”消失的水域,只发现两三只装排钩的木桶、一个杜松子酒瓶和一条装着炉子的小船。“随它们去吧。”迪斯科说,没人有捞它们的意思。“我连亚比筛的一根火柴都不会要。估计它沉到海底了。塞缝的棉絮一准掉了一个星期了,他们也想不到抽水。海底又多了一艘醉鬼开出港、有去无回的船了。”
“天哪!”朗·杰克说,“如果船没沉,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姆·普莱特说。
“死期到了!死期到了!”厨子转着眼睛,连声说,“他带走了霉运。”
“等见到船队,把这事告诉大家,肯定大快人心。你们说是吗?”曼纽尔说,“如果顺着风那样航行,而且漏缝又没堵上——”他摊开手,做了一个难以言表的手势。看着眼前这恐怖的一幕,小宾州坐在驾驶台那里小声地哭泣,为他们惋惜。在茫茫大海上目睹死亡,哈维一时回不过神,只觉得心里发堵。
丹爬上桅顶横杆,迪斯科掉转船头,赶在浓雾再次遮住海面前,返回他们的鱼浮附近。
“我们的船真要开起来,还是够快的。”他告诉哈维,“你以为那是中了魔咒吗,小伙子,那都怪酒。”
晚餐过后,海面上风平浪静,可以站在甲板上钓鱼——小宾州和索尔特斯叔叔这次格外卖力——钓上来的都是大鱼。
“亚比筛准是带走了霉运。”索尔特斯说,“没起风,也起不了。排钩怎么样了?我反正不管迷信那一套。”
汤姆·普莱特强调说最好把排钩收回来,换个地方抛锚。但厨子说:“祸福相依。等着瞧吧。我是知道的。”这话把朗·杰克逗乐了,他不容汤姆·普莱特分说,两个人驾着小船去收排钩了。
收排钩就是从小船一侧将排钩拉上来,摘下鱼,重新穿上鱼饵后放回去,好比在晾衣绳上收衣服和晒衣服。这是一个冗长乏味的活儿,而且相当危险,稍有不慎,下沉的长渔线转眼就能拽翻一艘小船。不过,听见雾中传来“哦,船长,向你致敬!”那浑厚的歌声,“海上号”上的船员顿时精神一振。满载而归的小船在大船旁打着旋儿,汤姆·普莱特嚷嚷着喊曼纽尔过去帮忙。
“还真是有祸必有福!”朗·杰克用鱼叉往船上抛着鱼,哈维张大嘴巴看着船员将小船好端端地放下水的本领。“一半都是‘南瓜’。汤姆·普莱特想掉头回来不干了,但我说,‘我赞成大师傅的,回头再看一趟。’另一半是沉甸甸的大鱼。快呀,曼纽尔,带上一桶鱼饵。今晚到处是好运。”
鱼钩上的鱼刚被取下,重新上了饵,那些鱼就争相咬上了。汤姆·普莱特和朗·杰克有条不紊地来回收着排钩,沉甸甸的鱼钩压得小船的船头上下起伏。他们摘下被他们叫作“南瓜”的海参,在船舷边上打晕刚取下来的鳕鱼,重新上饵,再把鱼装在曼纽尔的小船上,一直忙到黄昏。
“我可不想冒险,”迪斯科说,“亚比筛的船就在附近漂着,要一个星期才能沉下去。快把小船收上来,我们晚餐后剖鱼。”
大家忙得热火朝天,还有三四头虎鲸喷着水过来凑热闹。这种场面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哈维将剖好的鱼扔进船舱的时候,一连听见迪斯科发出三次笑声。
“我说,你干的还真利索。”等大人们去休息,两个人磨刀的时候,丹说,“今晚海上有情况。对了,我没听到你说话呀。”
“太忙了,顾不上。”哈维说着,试了试刀口,“回头想想,大海真是喜怒不定。”
小小的纵帆船绕着锚,在银色的浪尖上欢腾雀跃。看见收紧的锚缆,船仿佛一惊,连连后退,接着又像一只小猫扑将过去。船头砰的一声落下,从锚缆孔喷出一阵水雾。它摆着头,仿佛在说:“算了,我不陪你玩了,我要往北边去了。”它刚要转身离开,索具哗啦啦地一阵响,它又陡然停住。“我倒要瞧瞧。”就好像一个醉汉,一本正经地对着一根路灯杆说话。一阵烦躁袭来,它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当然,这是一幕哑剧)。这时候,它的样子仿佛一只咬着绳子的小狗,一个坐在侧鞍上的笨拙的女人,一只被砍了头的母鸡,或者一头被黄蜂蜇了的母牛,被大海肆意地捉弄。
“你听明白它说的话了吗?它现在是帕特里克·亨利。”丹说。
一个大浪打来,船左右摇晃,张帆杆从左舷转到右舷,仿佛在摆手示意。
“不自由,毋宁死!”
砰的一声!只见它端坐在月影下的水波里,故作傲慢地行了一个礼,要不是轴承箱里的齿轮吱吱嘎嘎地痴笑,你还真以为是那么回事儿。
哈维忍不住哈哈大笑。“哎呀,它真跟活了似的呢。”
“它像家一样安稳,像人字梁一样坚固。”丹兴高采烈地说着,这时,一阵水雾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到甲板的另一边。“挡住,挡住!它仿佛在说:‘别靠近我。’你看——你看看它的样子!天哪!你真应该见识见识尖头船把锚从十五英寻深的水中挑出来的情形。”
“尖头船是什么呀,丹?”
“专捕黑线鳕和鲱鱼的新型船。船头尖尖的,像游艇,船尾也像游艇,船头安一个尖尖的斜桅,船舱就像家里一样舒适。我听说伯吉斯做过三四艘这种船的模型,我爸不喜欢,说它晃得厉害,但造一艘船要好多钱。我爸是捕鱼的好手,却是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那种船上配的都是省力气的装备和滚钩。你见过格洛斯特的‘选举人号’吗?它虽然是尖头船,但是特别好。”
“尖头船要多少钱,丹?”
“多了去了。一万五千美元吧,可能还不止。反正跟金叶子似的。”接着丹自言自语地小声说,“我要是有一艘,我就给它取名叫‘哈蒂·S.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