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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只有美美地睡上一觉,才能提起精神,眼睛有神,心情舒畅,早餐也能吃得香。他们吃光了一大锡盘多汁的鱼杂——大厨昨晚收走的鱼下水。年长的水手都出海打鱼了,丹和哈维两个人洗好他们丢下的盘子和平底锅,切好做午餐的猪肉,将水手舱打扫干净,添上灯油,又为厨子抬来煤和水,检查了一遍存放货物的前舱。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哈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昨天夜里,许多纵帆船悄然而至,放眼望去,只见蔚蓝辽阔的海面上到处是帆和小船。远方的天际,一艘若隐若现的班轮冒着浓烟,污染了碧海蓝天。向东望去,一艘大船刚升起桅顶帆,仿佛在蓝天上开了一道方形的口子。迪斯科·特鲁普靠着舱盖抽烟,一只眼睛盯着附近的船,另一只眼睛盯着主桅顶那面小小的风向旗。

“我爸如果那样出神,”丹悄悄说,“准是在考虑大家的大事。我愿意押上我的工资和分成,赌我们很快就要抛锚。我爸懂鳕鱼的鱼汛,船队的人都知道他在行。你看他们一艘接一艘地凑过来,看似毫无目标,但始终盯着我们。那艘船叫‘勒博阿王子号’,是从查塔姆来的。它昨晚一直悄悄地跟着我们。瞧见那艘大船了没?就是前桅帆打了一块补丁和有新三角帆的那艘。那是‘凯利·皮特曼号’,从西查塔姆来的。它自从上次鱼汛就不走运,再不转运的话,它恐怕只好打道回府了。看不见它打鱼,就看它漂着,连锚都拴不住它……我爸如果吐小烟圈的话,一准是在琢磨鱼的动向。如果这时候打扰他,他肯定发火。上次我只问了他一句,他操起一只靴子就朝我甩了过来。”

迪斯科·特鲁普叼着烟斗,出神地盯着前方。用他儿子的话说,他在琢磨鱼群——他要使出在大浅滩积攒的本事和经验,让游荡在他的这片海域的鳕鱼瞧瞧。一艘艘纵帆船在海天交界处探头探脑,就当他们看得起自己的本事吧。既然如愿以偿,他现在只想脱身,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抛锚,等时机成熟,再北上维尔京,在那片喧闹的水域施展身手。迪斯科·特鲁普现在从一条二十磅的鳕鱼的角度考虑最近的天气、大风、洋流、食物等等日常事务;其实刚才的一个小时,他就是一条鳕鱼,而且像极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口中取下烟斗。

“爸。”丹走上前,“我们的活儿都干完了,能不能放条小船下去?今天是一个适合捕鱼的好天气。”

“穿那件红衣服和那双快被晒成褐色的鞋子可不行。去给他找件合身的衣服和合脚的鞋子。”

“我爸如果心情好——什么都好说。”丹说着,兴冲冲地拉着哈维进了船舱。特鲁普拿起一把钥匙,扔了下去。“我不穿的衣服,都是我爸收着,我妈说我粗心。”说着,丹在一个抽屉里翻了起来,不到三分钟,哈维就被打扮成了一名渔夫,脚上套一双长及大腿的胶靴,身穿一件胳膊肘打着补丁、厚实的蓝色运动衫,外加一对掣索器和一顶防水帽。

“你这才像个打鱼人的样子。”丹说,“快!”

“就待在附近,别跑远了,”特鲁普叮嘱道,“别在船队附近转悠。如果谁问起我的打算,你就实话实说——反正你也不知道。”

一艘标着“哈蒂·S.号”的红色小船靠在纵帆船的船尾。丹牵起缆绳,把它拉了过来,纵身轻轻地跳了上去。哈维跟着他,笨手笨脚地摔了下去。

“这样上船可不行。”丹说,“如果遇到点风浪,你一准落水。你要学着点,顺着船才行。”

丹支起桨架,坐在前坐板上,教哈维划船。哈维在阿迪朗达克的池塘划过船,那是附庸风雅;但吱吱嘎嘎响的桨叉和稳稳当当的桨架却是另一回事——轻飘飘的短桨和又粗又沉、八英尺长的桨。稍微遇到一点小浪桨就划不动,哈维窝了一肚子的火。

“船桨点水要快!要干脆利落!”丹指点他,“如果你拿桨在水里乱搅,只要遇到一点小风浪,你都可能把船折腾翻了。虽然它不是一条大船,但它是我的。”

这条小船一尘不染。船头放着一口小锚、两壶水和一捆细长的锚缆,锚缆是棕色的,长约七十英寻。哈维右手下面是系索耳,上面搁着一个通知开饭的白铁号,旁边放着一柄模样奇丑的大木槌、一把短柄鱼叉、一根更短的木棍。两根系着沉甸甸的铅锤和双排鳕鱼钩的渔线,整齐地卷在方形的线轴上,插在两边船舷的插口里。

“帆和桅杆呢?”哈维不解地问,他的手快磨出泡了。

丹忍不住笑了,“你很少划小渔船吧。你要这样推,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你难道不想要一条这样的船?”

“哦,如果我开口的话,我父亲没准会给我买一两条。”哈维答道。他这段时间忙得都没顾得上想自己的家人。

“那是。我都忘了你爸是百万富翁了。你现在可不像个有钱人的样。不过一条小船和大船,再加上装备,”丹仿佛在说一艘捕鲸船,“价钱可不低。你以为你爸愿意买一条给你——给你玩?”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恐怕是到现在为止,我唯一没缠着他要的东西。”

“你在家一准是个大手大脚的家伙。你的桨别那样划,哈维。桨点水要快,划船讲究的是诀窍,大海绝不会风平浪静,一个浪打来——”

啪!桨柄撞到了哈维的下巴,把他撞了个仰八叉。

“我正要说呢。我也吃过这样的苦头,但那时候我还不到八岁,现在早学乖了。”

哈维重新坐好,下巴疼得他直皱眉头。

“我爸常说,遇到事发脾气根本没用。他说了,如果掌握不了船,那是我们自己的错。来,我们在这试试。曼纽尔会告诉我们水深的。”

那个葡萄牙人足足划出了一海里,不过,见丹倒竖着桨,他向丹连招了三下左手。

“水深三十英寻。”丹说着,往钩子上穿了一块咸蛤肉,“上面再放一块炸面团。哈维,你跟我学着穿鱼饵,放渔线的时候别缠住了。”

丹的渔线已经放了好长,哈维才摸着了穿鱼饵、抛铅锤的门道。小船随波漂荡。除非他们有把握,要不匆忙下锚不合算。

“咬钩了!”丹嚷道,只见一条大鳕鱼在舷边挣扎,溅起的水洒在哈维的肩上。“上家伙,哈维,上家伙!就在你手底下!快!”

要上的“家伙”显然不是白铁号,哈维递上大木槌,丹接过木槌,娴熟地将鳕鱼砸晕,然后拖上船,操起他叫作“撬嘴棒”的短木棍,揪出鱼钩。这时候,哈维只觉得渔线一沉,连忙拼命地往上拉。

“哎呀,是‘草莓’!”他嚷道,“快瞧!”

只见鱼钩上缠着一串“草莓”,一面红,另一面发白,活脱脱一串陆地上的水果,唯独没有叶子,“草莓茎”是中空的管子,上面粘着黏液。

“别摸!快扔下去。别——”

可惜为时已晚。哈维从钩子上摘下“草莓”,拿在手里啧啧称奇。

“哎哟!”他哀号一声,手指抽搐,仿佛抓了一把荨麻。

“你这下知道‘草莓’腹部的厉害了吧。我爸说了,只有鱼才能直接用手去抓。快顺着船舷的上边把它们扔下去。快把鱼饵下了,哈维,光看没用。时间都算在工钱里头呢。”

想到十块半一个月的工钱,哈维一笑置之,如果母亲现在看见自己身处大洋中间,大半个身子探出一条小渔船的舷外,不知道她会说什么。每逢他去萨拉纳克湖,她都要担惊受怕,对了,哈维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经常笑她大惊小怪。渔线突然一闪,从他手中被拽了出去,即使隔着擎索器(上面的木圈可以防止渔线被扯得太长),他仍觉得手掌火辣辣地疼。

“这是一个大家伙。放渔线,耗它的力气。”丹喊道,“我来帮你。”

“别,不用你帮。”哈维拽着渔线,一口回绝,“这是我钓的第一条鱼。不——不会是一条鲸鱼吧?”

“可能是条大比目鱼。”丹盯着舷边的水面,举起大“家伙”,做好了准备。一个椭圆形的白家伙在碧绿的海水中忽隐忽现。“我敢拿我的工钱和分红打赌,它不止一百磅。你一心想自己把它拉上来?”

哈维的指节砰砰地撞着船舷的上缘,手被撞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心情激动,使出浑身的力气,脸憋得发紫;他大汗淋漓,盯着太阳下晃来晃去的渔线荡开的一圈圈涟漪,只觉得两眼发花。大比目鱼拽着两个孩子和小船,耗了二十来分钟,反而将他们耗得筋疲力尽。最后,这条扁平的大鱼被鱼叉叉住,拖上了小船。

“新手的运气。”丹说着,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它足有一百磅。”

哈维看着这条身上带有灰斑点的大鱼,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自豪感。以前在岸上,他见过无数次被放在大理石案板上的比目鱼,却从没想过问一句它们是怎么来的。他现在知道了,虽说他累得浑身酸疼。

“如果我爸在,”丹说着,将鱼拖上船,“他一眼就能看出门道。现在的鱼个头越来越小,我们这个航次,要找的正是你钓到的这种大比目鱼。你都瞧见了吗?昨晚打的虽然都是大鱼,但一条大比目鱼都没有。通过这些迹象,我爸一眼就能看出门道。我爸说了,在大浅滩,凡事都有一个门道,看你懂不懂罢了。我爸的心计比鲸鱼洞还要深。”

他正说着,“海上号”上不知谁开了一枪,接着前桅索升起了一个土豆篮。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那是让大家回去的信号。我爸想出主意了,否则他不会在一天的这个时候暂停打鱼。哈维,快收渔线,我们回去。”

他们在纵帆船的上风处,正准备掉头漂过平静的海面,但半海里外叫苦不迭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原来是小宾州在原地打转,他仿佛一个被拴住的大水虫。这个小个子使出浑身力气,前仰后合,但每次努力过后,小船都被锚缆拽了回去,在原地打转。

“我们去帮他一把,不然他不但要在这儿生根,而且要发芽了。”丹说。

“他怎么了?”哈维问道。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容不得他对前辈放肆,他只能放下身段去问。大海茫茫无边,波澜不惊。

“锚被缠住了。小宾州经常丢锚。这一趟就丢了俩——而且都是在沙底丢的——我爸说,下次再丢锚的话,干脆给他一个石锚。那样的话,小宾州可要伤心死了。”

“‘石锚’是什么东西?”哈维不解,他隐约觉得可能是海上的一种惩罚,就好像故事书中的拖刑

“那不是锚,是块大石头。只要看见船头放一块大石头,船队的人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们会疯狂地取笑他。那就好比在狗尾巴上拴一个大勺子,小宾州肯定受不了大家的风言风语。他生性敏感。喂,小宾州!锚又被缠住啦?你那两下子,就别费力气啦。你往锚的方向靠靠,到了锚的位置,把锚缆上下拽拽。”

“拽不动。”这个小个子喘着粗气说,“纹丝不动,我想尽了一切办法。”

“船头这堆鸟窝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丹指着几支用锚缆横七竖八绑起来的桨,一看那手法就知道是个外行。

“哦,你问那个呀。”小宾州自豪地说,“那是西班牙绞锚机。索尔特斯先生教我做的,可惜它也绞不动。”

丹趴在船舷的上缘偷偷一笑,伸手连扯了两下锚缆,锚立刻被拽了上来。

“快拽,小宾州。”他笑着说,“不然它又被缠住了。”

他们划着船离开小宾州。小宾州睁圆一双可怜巴巴的蓝色大眼睛,盯着挂满海藻的小锚爪,嘴里一个劲儿地道谢。

“哦,对了,我刚才还想着,哈维,”来到小宾州听不到的地方,丹说,“小宾州的脑袋瓜一点都不开窍,但他不害人,就是脑袋不灵光。你看出来没?”

“是吗?又是你父亲的高见吧?”哈维问,手中的桨却没停。他觉得划桨轻松了许多。

“我爸这次不会看走眼。小宾州傻乎乎的。确切地说,他不是神志不清,而是个没有心眼的傻子。所以——你划得不错呀,哈维——我跟你说,是因为你应该知道。他曾经是一位摩拉维亚教传教士。我爸跟我说,他那时候叫雅各布·伯勒,他和妻子带着四个孩子住在宾夕法尼亚那边。后来小宾州带一家人去参加摩拉维亚集会——很可能是露营集会吧,一家人准备在约翰斯敦过夜。你听说过约翰斯敦吧?”

哈维想了想说:“嗯,听说过。但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是分不清它和阿什塔比拉 。”

“你分不清,是因为两个地方都经历过大灾难,哈维。一天晚上,小宾州和家人正准备去旅馆,但约翰斯敦一夜之间被洪水夷为平地。大坝决堤,洪水淹没了小镇,被冲走的房屋随波沉浮,互相碰撞,沉入水底。我见过当时的照片,太吓人了。小宾州还没回过神,就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卷走了他的家人。从那以后,他脑袋就不灵光了。他隐约觉得约翰斯敦出了事,但这个可怜的人却想不起来。他到处流浪,始终傻乎乎地笑。他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忘了以前的身份,后来碰到了去阿勒格尼市 走亲戚的索尔特斯叔叔。我母亲的娘家人有一半住在宾夕法尼亚各地,索尔特斯叔叔大约是冬天去的。索尔特斯叔叔了解了小宾州的身世,好心收留了他,并带他来到东海岸,让他在自己的农场干活儿。”

“哦,昨晚他们两个人的船撞到一起,我听他喊小宾州‘乡巴佬’来着。你的索尔特斯叔叔是农民吗?”

“农民!”丹大声说,“从这儿到哈特勒斯的海水都不够洗他靴子上的泥。他这辈子都是一个农民。对了,哈维,我曾经见他抱住一只木桶,一直坐到太阳下山,他在木桶上安了一个水龙头,搞得像奶牛的乳房。他是个十足的乡下人。他和小宾州在埃克塞特那一带经营一家农场。今年夏天,索尔特斯叔叔把农场转手卖给了一个想建避暑别墅的波士顿人,得到了一大笔钱。这两个傻子成天混日子,后来有一天,摩拉维亚教会打听到了小宾州的下落,给索尔特斯叔叔去了一封信。信中究竟写了什么,没人说得清,但索尔特斯叔叔很生气。他多半是一位圣公会教徒——他使出了浸礼教徒声东击西的那一套。他说休想让他把小宾州交给宾夕法尼亚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的摩拉维亚教会。后来他带着小宾州来找我爸——那还是上上次出海的事了——说什么为了他们的身体,他和小宾州想出海打鱼。我估计他觉得摩拉维亚教徒绝不会追到大浅滩来找雅各布·伯勒。我爸好说话,因为索尔特斯叔叔不鼓捣他的专利肥料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打了三十年的鱼,‘海上号’四分之一的分成归他。出海的确对小宾州有好处,每次出海我爸都要带上他。我爸说,有朝一日,他会想起他的妻子、孩子和约翰斯敦,到时候,他恐怕真活不成了。你可别跟小宾州提约翰斯敦这事儿,不然索尔特斯叔叔非把你扔下海不可。”

“怪可怜的!”哈维喃喃地说,“看他俩在一起的样子,想不到索尔特斯叔叔挺关照他的。”

“不过我喜欢小宾州,大家都喜欢他。”丹说,“我们原本应该拖着他的船走一段的,但我想先把他的情况告诉你。”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纵帆船很近了,其他的船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的船后。

“先不急,等吃完饭再把小船拉上来。”特鲁普在甲板上说,“我们现在就剖鱼。支桌子,小伙子们!”

“他的心计比鲸鱼洞还要深。”丹眨了眨眼,摆上剖鱼的工具,“你瞧那些一大早就悄悄跟上来的船。他们都等着我爸的下一步行动呢。瞧见了没,哈维?”

“要我看,它们都一个模样。”在新水手眼中,上下颠簸的纵帆船仿佛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才不一样呢。你瞧船头斜桅翘着的那条脏兮兮的黄色大船,那是‘布拉格希望号’。船长叫尼克·布拉迪,大浅滩数他最不厚道。等到了主暗礁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再往那边的一艘叫‘白日之眼号’。船主是哈里奇来的杰拉尔德两兄弟;这艘船快,运气也不错;但我爸是一个在墓地都能打到鱼的人。并排靠着的那三条船,分别叫‘马吉·史密斯号’、‘罗斯号’和‘伊迪斯·S. 瓦伦号’,都是和我们一个地方来的。爸,我们明天能看到‘艾比·M.德林号’了吧?它们都是从奎尔诺浅滩那边过来的。”

“明天就没几条船了,丹尼。”特鲁普喊儿子“丹尼”,说明他老人家心情好,“伙计们,这里太挤了。”他对往甲板上爬的船员说。“我们要让他们放长线,钓小鱼。”他看了一眼围栏里的鱼,又好气又好笑。除了哈维钓的那条大比目鱼,都是一水儿的小鱼,甲板上看不见一条超过十五磅的。

“看看天再说吧。”他说。

“你就看吧,迪斯科,我可看不出要变天的意思。”朗·杰克说着,扫了一眼晴朗的天边。

半个小时后,他们正剖鱼,大浅滩开始起雾了,用他们的话说,“面对面都看不清”。大雾滚滚而来,茫茫的水面烟雾缭绕。大家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鱼。朗·杰克和索尔特斯叔叔松开锚机制动器,开始绞锚,湿漉漉的麻绳被滚筒绷得紧紧的,锚机吱嘎作响。最后还是曼纽尔和汤姆·普莱特帮了他们一把。锚哗的一声被拉出了水面,停泊帆涨得满满的,特鲁普掌舵稳住船。“快升三角帆和前桅帆。”他吼道。

“趁雾大把他们甩了。”朗·杰克嚷道,他系牢前帆索,其他人升起前桅帆,帆上的圆环咔嗒咔嗒作响;前张帆杆也在吱吱嘎嘎响,“海上号”迎着风,驶入白茫茫的不断翻滚的大雾中。

“雾后必有大风。”特鲁普说。

在哈维眼中,这一切有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神奇感觉,最令人称奇的要数特鲁普不需要发号施令,除了偶尔嘀咕一句,最后不忘说一句,“好样的,儿子!”

“你以前没见过起锚吧?”汤姆·普莱特问哈维,那时他正呆呆地看着湿漉漉的前桅帆,张口结舌。

“没见过。这是去哪里?”

“打鱼,抛锚,要不了一个星期你就全了解了。你现在觉得什么都新鲜,但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就拿我——汤姆·普莱特——说吧,我决不会料到——”

“总比一个月拿十四美元,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吃枪子儿强吧?”操着舵的特鲁普说,“把张帆杆往下放放。”

“有钱挣是好。”这位战舰上下来的水兵说着,放下拴着一根木杆的大三角帆。“不过我们在博福特港外的‘吉姆·巴克小姐号’上操作锚机制动器的时候,却想不到这一点。梅肯堡炽热的炮弹落向我们的船尾,上空狂风呼啸。你那时候在什么地方,迪斯科?”

“就在这一带吧。”迪斯科答道,“在茫茫大海上讨生活,还要躲着南方叛军的武装民船。我不能用炽热的炮弹招待你,真过意不去,汤姆·普莱特。不过我估计我们能避过大风,平平安安抵达东岬角。”

海浪不停哗哗地拍打着船头,时而砰砰地落向前甲板,时而在水手舱上溅起一阵水雾。索具不住地滴着黏湿的水滴,水手们都躲到了驾驶台的背风处——只有索尔特斯叔叔捧着被蜇伤的手,直挺挺地坐在主舱口。

“看来要撑起支索帆了。”迪斯科说着,瞥了他的兄弟一眼。

“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何必要浪费帆?”这位农民出身的水手答道。

迪斯科几乎不易觉察地转动了一下船舵。几秒钟后,一个浪头哗哗地斜着扑向甲板,砸在索尔特斯叔叔的肩头,把他从头到脚淋得透湿。他气急败坏地站起身,谁知刚走几步,又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我爸让浪赶着他,叫他无处藏身。”丹说,“索尔特斯叔叔还以为他那四分之一的分成是从帆布上省下来的呢。最近两次出海,我爸对付他都是用的这个办法。嗨!他又吃了一记。”索尔特斯叔叔躲在大桅后,不过一个浪头打湿了他的膝盖。迪斯科若无其事地操着舵。

“撑起支索帆估计好些,索尔特斯。”迪斯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那就把你那面破帆升起来吧。”受害者顶着一团水雾吼道,“只是出了事,可别怪在我头上。小宾州,你快下去喝咖啡。这种天气在甲板上闲逛,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接下来他们将会尽情地喝咖啡、下棋。”丹望着索尔特斯叔叔撵着小宾州进了船前舱,“看样子,我们要过一阵这样的日子了。捕鳕渔船一歇下来,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浑身乏力,无所事事。”

“算你说着了,丹尼。”到处找乐子的朗·杰克嚷道,“我都忘了船上还有一位戴礼帽的乘客了。什么都不懂的人可没闲着的份儿。把他带过来,汤姆·普莱特,我们好好调教调教他。”

“这次不关我的事。”丹咧着嘴,“要教你们自己教吧。我爸可是用鞭子教我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朗·杰克将这个好不容易得手的学员使唤得团团转,一边教,一边说:“这是航海知识,你是瞎子也好,醉汉也好,或者是睡着的人也好,都要知道。”在一艘排水量七十吨、前桅无非是一根桩的纵帆船上,设备是有限的,但朗·杰克天生一张巧嘴。比如他希望哈维看清桅顶的升降索,他能勾起指头,掐住哈维的脖子,硬是让哈维盯上半分钟。为了说明船头和船尾的区别,他能按着哈维的脑袋,让他的鼻子在几英尺长的张帆杆上蹭个来回,让每根绳索从头到尾都映在哈维的脑海里。

如果甲板上清清爽爽,教起来并不难;可现在所有东西都堆在上面,甲板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船头放着锚机和索具,外加链条和缆绳,走路的时候碍手碍脚;水手舱上竖着一根火炉烟囱管,水手舱盖旁放着一个装鱼肝的泔水桶。再往后,船尾处放置水泵和剖鱼的围栏的地方被前张帆杆和主舱舱盖占满了。后甲板上叠放着一摞小船,它们船头的环由螺栓连在一起;驾驶台旁边还固定着一些小桶和杂物;桅座叉柱上搁着一根长六十英尺的主张帆杆,将甲板一分为二,每次水手都要猫着腰钻进钻出。

当然,汤姆·普莱特也没闲着,他跟前跟后,没完没了地向哈维介绍老“俄亥俄号”上的帆和桅杆,那纯属多费口舌。

“别理他。你听我说,无知的家伙。汤姆·普莱特,这里不是‘俄亥俄号’,你把这孩子给说糊涂了。”

“一上来你就这样教他纵帆船上的知识,他这辈子恐怕要毁在你手里。”汤姆·普莱特分辩道,“你不如让他了解最重要的原理。航海是一门艺术,哈维,我可以教你,如果你上了‘俄亥俄号’的前桅楼——”

“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你都把他说晕了。你闭嘴,汤姆·普莱特!对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说说怎么收前桅帆吧,哈维!你别急,慢慢说。”

“把那个拽起来。”哈维指着下风方向说。

“你说啥来着?北大西洋?”

“不是,我说的是张帆杆。再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那根绳子穿进——”

“错了。”汤姆·普莱特插了一句。

“你少插嘴!他还在学,不清楚那叫什么。你接着说,哈维。”

“哦,那是收帆索。把索具挂在收帆索上,然后松——”

“降帆,孩子!是降!”汤姆·普莱特这位行家心里一急,忍不住说出来。

“降斜桁升降索和顶桁升降索。”哈维接着说。他记住了这几个术语。

“你来试试。”朗·杰克吩咐道。

哈维照办了。“降,降到绳套——帆的后缘上——见鬼——错了,应该叫索眼——直到索眼降到张帆杆上。然后照你说的打个结,接着再扯顶桁升降索和斜桁升降索。”

“你忘了穿过耳索啦,不过,多教几次,时间久了,你就学会了。船上的每根索子并不是无缘无故存在的,要是没用的话,早被扔下海了。你想学吗?我这是往你口袋里送钱,你这个瘦巴巴的小押运员。等你学好了,能把船从波士顿开到古巴,告诉人家,你是我朗·杰克的徒弟。好了,我带你转一圈,认认索子,我说一根,你给我指出来一根。”

他说一根,筋疲力尽的哈维就慢吞吞地走向他说的索子。一个索头打中了他的肋骨,险些打得他出不来气。

“等你自己有了船,”汤姆·普莱特不客气地看着他,“你可以走。在那之前,听到命令,你要给我跑。再来一次——明白了吗?”

这堂练习,哈维跑得浑身发热,加上刚才被索头打了一下,他被吓出了一身汗。哈维是个非常机灵的孩子,无愧于他那位聪明绝顶的父亲和敏感的母亲。他性情果断,可惜由于娇生惯养,将这种果断扭曲成了刚愎自用和固执。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发现连丹也收起了笑容。尽管累得够呛,但在大家看来,这明摆着都是平常的活儿;他只好忍气吞声,深吸一口气,强装出笑脸。那股哄母亲的机灵劲儿让他深知,可能除了小宾州,船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一句废话。仅仅靠察言观色,一个人就能学会很多。朗·杰克又说了六七种索子的名字;哈维仿佛一条退潮时的鳗鱼,在甲板上跳来跳去,还不忘留神汤姆·普莱特。

“很好。干得很好!”曼纽尔说,“吃完晚餐,我给你看看我做的那艘小纵帆船模型,上面的索子一应俱全。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学学。”

“这是‘乘客’的——第一堂课。”丹说,“我爸刚说了,不等你掉海里淹死,你就学会了一身本事。要我爸说这话可真难得。下次一道值班的时候,我再多教你几样。”

“雾又浓了!”迪斯科嘟哝了一句,瞥了一眼雾中隐隐约约的船头。距离上下起伏的三角帆张帆杆十英尺的地方已无法看清。层层泛白的大浪不断击打着船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浪紧跟一浪。

“过来,我教你一套朗·杰克教不了的本事。”汤姆·普莱特嚷着,从船尾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破旧的测深锤,这个测深锤的下方是中空的,接着他的手在满满的一碟羊油里蘸了一下,涂抹了一下测深锤中空的地方,然后走向船头。“我教你放蓝鸽子 。嗖嗖!”

迪斯科操作了几下船舵,纵帆船停住了,曼纽尔在自豪的哈维的帮助下降下三角帆,帆落在张帆杆上。汤姆·普莱特一圈一圈地抡着测深锤,铅锤发出深沉的嗡嗡声。

“喂,你倒是教呀。”朗·杰克不耐烦地说,“我们可不想冒着大雾往水深二十五英寻的火烧岛开。到时候,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用不上了。”

“你别嫉妒,戈尔韦人。”松出手的测深锤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慢悠悠、不住地颠簸的纵帆船前方的海里。

“测深是一门学问。不过,”丹说,“在海上航行一个星期,全仗着测深,测深锤好比你的眼睛。爸,你估计有多深?”

迪斯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在航行中掌握了本领,获得了荣誉,在船队中脱颖而出,而且他是一位航海高手,就算蒙上眼睛都能认得去大浅滩的路。“大概六十英寻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说着,从舷窗瞥了一眼驾驶台里的小罗盘。

“六十英寻!”汤姆·普莱特报着数,收起一大卷湿漉漉的缆绳。

纵帆船再次加速。“抛测深锤!”十五分钟后,迪斯科下令。

“你估计有多深?”丹小声问,不忘得意地看了一眼哈维。可惜哈维正为刚才的表现自豪,根本没注意到。

“五十英寻吧。”父亲答道,“估计我们现在经过的是以前水深五六十英寻的格林浅滩槽口。”

“五十英寻!”汤姆·普莱特大声说。雾中隐隐约约显现出汤姆·普莱特的身影。“不出一码,船头就会像梅肯堡飞来的炮弹,炸开了花。”

“快上饵,哈维。”丹说着,奔过去放线轴上的渔线。

纵帆船仿佛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前桅帆猎猎作响。一帮人站在一旁等着,看两个孩子钓鱼。

“哟!”丹的渔线在满是刻痕的栏杆上抽动,“真有我爸的!快来帮我一把,哈维。这是条大鱼。鱼钩都被吃到肚子里去了。”两个人一块儿使劲拽,拉上来一条鼓着眼睛、足足二十磅的鳕鱼。它竟然把鱼钩直接吞进了肚子。

“哎呀,它身上爬满了小螃蟹。”哈维翻过鱼身,大声地说。

“依我这个打鱼的老手看,鱼生‘虱子’了。”朗·杰克说。“迪斯科,你留神看着龙骨。”

锚溅起水花沉了下去,大家在舷边各就各位,抛出渔线。

“这鱼能吃吗?”哈维喘着粗气,又拉上来一条身上爬满螃蟹的鳕鱼。

“当然能吃啦。鳕鱼身上爬满了螃蟹,说明碰到了鱼群,成千上万的鳕鱼聚集到一块;它们那样吃钩,说明它们饿了。你随便上点饵就行了。它们连空钩子都咬。”

“瞧,这条更大!”哈维看着一条张着嘴乱跳的鱼嚷道——和丹说的一样,鱼一口就将钩子吞下了肚。“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在船上钓鱼,非要驾小船出去钓呢?”

“只要不剖鱼,怎么着都行。杀完鱼后,丢出去的鱼头和鱼杂碎把鱼都吓得跑到芬迪湾去了。不过在大船上钓鱼,你别指望速度快,除非你和我爸一样有本事。估计排钩上的鱼饵今晚就用完了。比起在小船上打鱼,在这儿,腰更累,是吧?”

这真是一个累断了腰的活儿,在小船上,鳕鱼一直在水里,不到最后一刻,你感觉不到鱼的分量,这么说吧,你始终和鱼在一个水平面上;但在大船上钓鱼,干舷高出水面几英尺,你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行,而且趴在船舷上,肚子被硌得生疼。不过,大家越钓越开心,越钓越起劲,等到鱼不再吃钩的时候,船上的鱼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宾州和索尔特斯叔叔呢?”哈维拍着沾在防水衣上的黏液,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仔细收起渔线。

“喝点咖啡,在一旁看着吧。”

挚转杆上挂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下,只见水手舱的舱盖被拉下,舱口洞开,里面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个棋盘,小宾州每走一步,索尔特斯叔叔都要骂一句,两个人早忘了打鱼和天气了。

“出什么事了?”哈维一只手拽着梯口的皮环,伸头喊厨子的时候,索尔特斯叔叔问。

“生螃蟹的大鱼——多到数不清。”哈维学着朗·杰克的话说。“谁赢了?”

小宾州张口结舌。“这不怪他。”索尔特斯叔叔气冲冲地说,“小宾州是个聋子。”

“跳棋,是吧?”丹问道。这时哈维正端着一铁罐热气腾腾的咖啡,摇摇晃晃地走向船尾。“今晚剖完鱼,打扫的活儿都是他们干了。我爸公正无私,由不得他们偷懒。”

“我就知道,他们打扫舱面的时候,两位小伙子一准愿意把一桶排钩的鱼饵穿好。”迪斯科正在随心所欲地操着舵。

“噢!我还是愿意打扫舱面,爸。”

“别犟嘴!我说不行就不行。剖鱼!剖鱼!小宾州捡鱼,你们俩负责穿鱼饵。”

“你们打鱼的时候,这两个臭小子干吗不喊我们一声?”索尔特斯叔叔磨磨蹭蹭地走向桌子边自己的位置。“这把刀钝得要命,丹。”

“如果你连放锚缆都听不见,我劝你最好自己雇个小听差。”丹回敬了一句。黄昏中,他跨过一只只木桶,这些木桶固定在驾驶台上风处,里面装满排钩。“哦,哈维,你想滑下去,尝尝鱼饵的滋味?”

“照以前的方法穿。”迪斯科嘱咐,“看样子,乘胜直追收获更好。”

这意味着男孩们要穿的饵是剖鱼过程中挑好的鳕鱼内脏——这比光着手伸进小鱼饵桶里乱摸一气要好。木桶里装满盘得整整齐齐、每隔几英尺便有一个大鱼钩的渔线。检查好穿过鱼饵的每一个鱼钩,然后将排钩盘好,以便从小船上顺利放出,这真的是一项技术活儿 。丹看都不用看就能在黑暗里穿钩理线,哈维却频频被鱼钩扎到手,不禁自叹命苦。鱼钩在丹的手指间穿梭,仿佛老太太膝头钩的花边。“我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在家帮忙穿排钩了。”他说,“这无非是消磨时间的活儿。哦,爸!”丹向着船舱口喊道,迪斯科正在船舱里和汤姆·普莱特一起腌鱼。“你估计我们需要多少条鳐鱼?”

“三条吧。快穿!”

“每个桶里的排钩长三百英寻,”丹解释,“够今晚放的了。哎哟!我还真大意了。”他用嘴吮着指头。“我跟你说,哈维,在格洛斯特,任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上拖网渔船。拖网渔船快是快,但除了这一点,拖网渔船上的工作是世上最最无聊的活儿。”

“如果这都不算与拖网相关的工作,那么我也无话可说了。”哈维闷闷不乐地说,“我的指头都快被扎烂了。”

“哼!这不过是我爸想出的鬼实验。没有顶顶好的理由,他一般不会放排钩。我爸心里有数。他放排钩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按他说的来,等我们收钩的时候,准会收获沉甸甸的鱼,要不连一片鱼鳞都休想见到。”

小宾州和索尔特斯叔叔按迪斯科的吩咐在打扫甲板,但两个孩子却没沾到光。几桶排钩还没穿完,提着灯笼检查一艘小船的汤姆·普莱特和朗·杰克便过来抓他们当差,要他们将木桶和一些上了漆的小排钩鱼浮装上小船,接着将小船放入大海。哈维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嚷道:“他们不会淹死吧?你看,小船装得像一节货车车厢。”

“我们去去就回。”朗·杰克说,“你用不着担心,但要是排钩打结,看我们要你们好看。”

一个浪打来,小船被托上了浪尖,眼看着就要撞上纵帆船的船舷的时候,它又滑过浪尖,被茫茫的暮色吞没了。

“你抓这头,不停地拽。”丹说着,将挂在锚机后的敲钟绳递给哈维。

哈维拼命地敲着钟,因为他觉得那两个人的性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但是迪斯科在船舱里记航海日记,倒是不像害人性命的凶手,他去吃晚餐的时候,甚至对心急如焚的哈维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种天气算不得什么。”丹安慰他,“对了,我们去穿排钩吧!他们不过是划出去一点,免得缠上我们的锚缆罢了。你用不着敲钟了。”

“叮当!丁零!叮当!”哈维又敲了半个钟头,时不时地换个节奏。涛声中,只听见船舷砰的一声,曼纽尔和丹冲向拉小船的滑车吊钩,朗·杰克和汤姆·普莱特同时登上甲板,看他俩的模样,好像半个北大西洋的海水都浇到了他们的背上。小船随后升到了空中,哐当一声落在甲板上。

“排钩一个结都没打。”浑身滴着水的汤姆·普莱特说,“丹尼,以后就这样穿鱼饵。”

“陪我们吃大餐吧。”朗·杰克说着,像大象一样蹦了几下,扑哧扑哧地排出靴子里的水,同时伸出一只套着防水袖的胳膊,碰了碰哈维的脸。“跟第二拨人吃饭,算是我们放下架子,给你们面子了。”四个人摇摇晃晃地进了船舱吃晚餐,哈维饱餐了一顿鱼杂汤和煎饼,都快撑到嗓子眼了。曼纽尔刚从柜子里取出一艘两英尺高的漂亮的“露西·霍姆斯号”船模,哈维已倒头睡了过去。这是曼纽尔做的第一艘船模,正准备为哈维介绍上面的索子。小宾州将哈维连拖带拽地弄上床铺,他连指头都没动一动。

“想必是件伤心事——十分伤心。”小宾州望着他的脸说,“他的父母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失去了一个孩子,失去了一个儿子!”

“出去,小宾州。”丹说,“到船尾去,和索尔特斯叔叔杀完你那盘棋去。你告诉我爸,如果他不介意,哈维的班我顶了。哈维累坏了。”

“真是个好孩子。”曼纽尔说着,脱下靴子,缩进了黑咕隆咚的下铺。“但愿他将来能成为一位优秀的水手,丹尼。我看他不像你爸说的那样莽撞。你说呢,嗯?”

丹咯咯地笑了,但笑声没落,就变成了呼噜声。

外面雾气正浓,风越刮越猛,老水手们延长了值班时间。船舱内传来清脆的钟声;突出的船头迎着浪,仿佛在与波浪搏斗;腾起的水雾砰砰地撞上水手舱上的烟囱管,嘶嘶作响;两个孩子酣睡不醒,迪斯科、朗·杰克、汤姆·普莱特和索尔特斯叔叔轮流跌跌撞撞地去船尾查看舵轮,到船头查看锚缆,或者调整船头,来回间还不忘看一眼昏暗的锚灯。 dAlg55sYAFFr/8OnzD9Uf7nPKub/MjBRAjMDtJ7KQQn0FrDniLe9opad9uXiS8V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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