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提醒过你,”见哈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黑乎乎、油渍渍的甲板上,丹说,“我爸才不是意气用事,这都是你自找的。哼!你说的话好没道理。”哈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着鼻子。“我尝过这种滋味。我爸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出海。恶心想吐,而且寂寞。我知道这种滋味。”
“的确是的。”哈维哼哼唧唧地说,“那家伙不是疯子,就是醉鬼。再说——再说我只能忍气吞声。”
“你这话可别对我爸说。”丹小声地说,“他滴酒不沾,再——再说,他说你才是疯子。你凭什么骂他是贼?他可是我爸啊。”
哈维坐起身,揩了一把鼻子,告诉丹丢那叠钞票的经过。“我才不疯呢。”他来了精神,“只不过,你父亲恐怕一次都没见过五美元,我父亲一个星期挣的钱够他买下这艘船,而且能一直买下去。”
“你恐怕不知道‘海上号’值多少钱吧。你爸一准有一大堆钱。他是怎么赚的?我爸说了,傻子圆不了自己编的谎话。你快说来听听。”
“在西部开金矿,还做别的生意。”
“我在书上看到过那种生意。也在遥远的西部吗?他是不是揣着手枪,骑着会玩把戏的矮种马,马戏团里的那种,闯荡江湖?人家都说那里叫西大荒,听说他们的马刺和笼头都是纯银做的。”
“你真是个呆子!”哈维说着,忍不住乐了,“我父亲从不骑矮种马。他出门都乘他的专列。”
“那是什么来着?运龙虾的车?”
“当然不是。他自己的私人专列。你不会连私家车都没见过吧?”
“斯莱丁·毕曼有一辆。”丹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在波士顿的联邦车站见过。三个黑人推着它跑。”(丹说的是擦车窗。)“听说长岛的每一条铁路都是斯莱丁·毕曼的;听说他买下了新罕布什尔将近一半的土地,用栅栏圈起来,养上狮子、老虎、熊、水牛、鳄鱼以及其他类似的动物。斯莱丁·毕曼是百万富翁。我见过他的专列。是那样的吗?”
“哼,我父亲是人家说的千万富翁,他有两辆专列。一辆是以我的名字起的,叫‘哈维号’;另一辆用的是我母亲的名字,叫‘康斯坦斯号’。”
“你等等。”丹打断了他,“我爸从不许我发誓,不过我猜你可以。你先别急着说,我希望你发个誓,如果你撒谎,就不得好死。”
“没问题。”哈维答道。
“说这话没用。你说,‘如果我说的是假话,我就不得好死。’”
“我如果说半句假话,就当场死在这里。”哈维发誓道。
“也包括那一百三十四美元?”丹问,“我听你对我爸说过,我见他恨不得一口吞了你,就跟鲸鱼吞约拿 一样。”
哈维红着脸分辩了一句。丹在他那行称得上行家里手,问了十分钟后,他认为哈维没有说假话——基本属实。何况哈维发了这个年纪所知道的最毒的誓,他鼻头红红的,好端端地坐在排水孔上,历数各种奇事中的奇事。
“乖乖!”当哈维说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专列时,丹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接着,他嘴一咧,那张扁平脸上绽开调皮的笑容。“你说的我信,哈维。我爸这次是看走了眼。”
“那可不。”哈维说着,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一雪刚才的耻辱。
“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气坏了。我爸最讨厌人家说他武断。”丹往后一靠,拍了一下大腿,“哦,哈维,你可别说漏了嘴,把我给卖了。”
“我可不想再被他打趴下。不过,我要找他算账。”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找我爸算账呢。但他肯定会再次把你揍趴下。他被误解得越深,下手越狠。你还是说说金矿和手枪吧——”
“我可没提过手枪。”哈维连忙打断他,因为自己发过誓。
“对,你是没提过。两辆专列,一辆以你的名字命名,一辆以你妈妈的名字命名;一个月两百美元零花钱,却因为不愿干一个月十块半的活儿被打倒在排水孔上!这恐怕是这个季节最大的新闻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么说我做对了?”哈维以为找到了知音。
“你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你跟着我,手脚放勤快点,不然可是要挨罚的,我还得因为护着你,跟着你遭殃。我爸对我一向是加倍处罚,因为我是他儿子,他最见不得偏袒家里人。你恐怕有点恨他吧。我也经常气不过。但我爸是一位公正无私的人,船队的人都这么说。”
“这儿,你瞧瞧,是不是公正?”哈维指着受伤的鼻子。
“那不算什么。那是为你放放没用的血。我爸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对了,我可听不得人说我、我爸和‘海上号’上的任何一个人是贼。我们不是码头上粗野的混混。我们是打鱼人,结伴出来打了六年多鱼了。你可别搞错了!我说过,我爸不许我发誓,不然他要揍我,他说那些都是徒劳无益的诅咒。但是,如果我要说到你告诉我的那些关于你爸爸和他产业的事情,我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你丢掉的那些钱。我替你晾衣服的时候也没看,不知道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用你刚才发誓的话说,救你上船后,就我爸和我碰过你,但我俩根本不知道钱的事。我这么说,你放心了吧?”
放血的确让哈维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也许是海上的寂寞起了效果。“你说得对。”他说着,难为情地垂下脑袋,“作为一个落水被救的人,我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丹。”
“好啦,打起精神,别说傻话了。”丹安慰他,“不管怎么说,当时就我爸和我在,不算厨子的话。”
“我不该说钱是那样丢的。”哈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该见人就说是贼。你父亲呢?”
“在船舱里。你又找他干吗?”
“你过会儿就知道了。”哈维说着,踉踉跄跄地走向船舱的梯口,因为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舱口挂着一个小钟,站在舵轮前一眼就能看见。特鲁普拿一支大号的黑铅笔,在漆成深黄色的船舱里记着笔记,时不时狠狠地咬一下笔头。
“我刚才太不应该了。”哈维说着,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谦恭。
“这是怎么啦?”船长说,“和丹闹别扭了?”
“没有的事。是关于你的事。”
“你说来听听。”
“哦,我——我来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哈维连忙说,“一个男人落水被救——”他吞吞吐吐地说。
“嗯,你要是接着照现在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男人。”
“我不该张口就骂人。”
“公正公平——公平公正。”特鲁普说着,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所以我来向您道歉。”哈维又深吸了一口气。
特鲁普慢慢地从他坐的小柜子上下来,伸出一只有十一英寸长的手掌。“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对你没好处,现在说明我没看走眼。”甲板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窃笑声。“我很少看走眼。”这只粗大的手握住哈维的手,哈维顿时感觉从手到胳膊肘都失去了知觉。“话说开就没事了,小伙子;刚才的事,我不怨你。你头脑还不清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对你没坏处。”
“你是个清白的人。” 见哈维上了甲板,脸都红到了耳根,丹说。
“我没觉得呀。”他答道。
“我不是说你脸白。我刚才听到我爸说的话了。我爸只要说不计较,那他就是让步了。他也讨厌人家说他武断。哈哈!我爸认准的事,他宁愿降旗向英国船行礼,也决不回头。我庆幸这事圆满解决了。我爸是对的,他不能送你回去。我们在这里讨生活——打鱼。半个小时内,水手们就会像鲨鱼追逐一头死鲸鱼一样蜂拥而来了。”
“为什么呀?”哈维不解。
“当然是吃晚饭啦。你肚子不觉得饿?你要学的太多了。”
“也许吧。”哈维叹了口气,望着头顶横七竖八的绳索和木头。
“这艘船是最好的。”丹误会了他的意思,热心地介绍道,“等到我们张起主帆,载着满满一船咸鱼归去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好多活儿要干。”他指着两根桅杆之间黑洞洞的敞开的主舱口。
“那是干什么的?里面空荡荡的。”哈维说。
“你、我,还有大家,要将它填满。”丹说,“那是装鱼的。”
“活鱼?”哈维问。
“哦,不是。鱼被打上来就死了——把鱼摊平——撒上盐。船舱里存储了一百桶盐。我们先前打的鱼还不够盖衬板呢。”
“鱼在哪里?”
“人说鱼儿在海里,我们盼着打上船。”丹引用了一句打鱼人的谚语,“你昨晚就是和四十来条鱼一起被打上来的。”
他指了指放在后甲板前的一道木围栏。
“等剖完了鱼,我们还要把它冲干净。今晚有满满几栏鱼要剖!有一次等着剖的鱼把船头压下了半英尺。我们站在台前,困得不行,险些把自己给剖了。瞧,他们回来了。”丹望向低矮的舷墙,只见波光粼粼的平缓海面上有六条小船向他们划了过来。
“我还没从这么低的角度见过大海呢,”哈维说,“真美!”
低悬的夕阳将海面染成了紫色和粉红色,涌起的一条条长长的浪峰闪着金光,波谷呈现出墨绿的马鲛鱼的颜色。目光所及之处,一条条小船仿佛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线拉向各自的纵帆船,小船上的小黑影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具。
“他们收获不错。”丹眯着眼睛说,“曼纽尔的小船多一条鱼都装不下了。船身被压得好像平静水面上的一张睡莲叶,你瞧!”
“哪一个是曼纽尔?隔那么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认出他们的。”
“南边最后一条船就是,他昨晚救了你。”丹指着南边说,“一看曼纽尔划船的姿势就知道他是葡萄牙人,绝对错不了。他东面是小宾州,他划船不行,人却很好。看他的模样,跟吃了发酵粉似的。再往东——你看那一字排开的几条小船多漂亮,弓着肩膀的那位叫朗·杰克。他是戈尔韦人,家住南波士顿,戈尔韦人多半住在那里,而且多半是驶船的好手。再往北——你很快就能听到他的歌声了,是汤姆·普莱特。他曾经是老‘俄亥俄号’战舰上的水兵,他说那是美国海军绕过合恩角 的第一批军舰。除了唱歌,他很少说话,但他打鱼的时候运气很好!听!我说什么来着?”
高亢悠扬的歌声掠过海面,从北边的小船传过来。哈维依稀听到唱的是某个人手脚冰凉的情形,接着:
铺开海图心烦恼,
我把船儿的目的地找,
头顶滚滚乌云厚,
轻雾袅袅脚边绕。
“满载而归。”丹咯咯地笑着说,“如果他唱《哦,船长》,准是满载而归了。”
高亢的歌声继续着:
哦,船长,向你致敬!
我真诚地恳求你,
千万别将我埋在
教堂或修道院的乱葬岗。
“我敢下双倍的赌注,赌汤姆·普莱特明天一准会向你唠叨他在老‘俄亥俄号’上的事儿。瞧见他后面那条蓝色的小船没?那是我叔叔,我爸的亲兄弟,大浅滩只要发生倒霉的事,一准有索尔特斯叔叔的份儿。你瞧他划船轻手轻脚的样子。我拿我的薪水和分成赌,今天他又被蜇到了,而且蜇得不轻。”
“他被什么蜇到了?”哈维来了兴致。
“多半是‘草莓’。有时候是‘南瓜’,有时候是‘柠檬’和‘黄瓜’ 。对,他胳膊肘往下都被蜇到了。他真是倒霉透了。我们快备好滑车,把他们吊上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可真没意思,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我要卖力干活儿。”哈维下定决心,“但要从头学起。”
“那就放滑车吧。你看我的!”
哈维抓住从主桅支索上垂下的一根绳子和一根长铁钩,曼纽尔将满载的小船靠了过来,丹拽住穿过“千斤索”的另一头。这个葡萄牙人露出了哈维日后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接着他操起一把短柄叉,将鱼扔进甲板上的围栏里。“两百三十一条。”他大声说。
“把钩子给他。”丹吩咐,哈维将铁钩扔给曼纽尔。他将钩子钩住小船船头的一个绳套,接过丹递过来的索具,钩住船尾的绳套,然后爬上纵帆船。
“拉!”丹大声吩咐道。哈维一拉,惊讶地发现小船被轻松地吊了上来。
“别松手。小船不能搁在桅顶横杆那儿!”丹哈哈大笑。哈维不敢松手,因为小船就悬在他上方的半空中。
“低头闪开!”丹喊道。哈维猫下腰,丹一只手将空船一荡,小船轻轻地落在主桅的后面。“船空着的时候轻飘飘的。坐这样的小船要放机灵些。划船讲究的是窍门,你要学的多着呢。”
“哈哈!”曼纽尔笑着伸出一只黝黑的手,“你现在好多了吧?昨晚这个时候鱼捕你,现在你捕鱼。哦,怎么说来着?”
“我——我感激不尽。”哈维结结巴巴地说着,手不由得伸向口袋,但突然想起自己拿不出钱。等他了解曼纽尔的为人后,一想到险些犯下的错,他就觉得坐卧不安,脸红得发烫。
“没什么好谢的!”曼纽尔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漂走,在大浅滩漂来漂去吧?你现在是一个打鱼人了,是不是?啊!哦!”他前后扭了几扭,费力地挣脱缠在身上的绳套。
“今天没顾得上洗船。太忙了。鱼上得太快了。丹尼 ,好孩子,帮我洗洗呗。”
哈维连忙冲上前,现在总算有了报答救命恩人的机会。
丹扔给他一把拖布,哈维弯下腰,笨手笨脚但真心实意地擦干小船上的黏液。“掀开踏脚板,泥水会往凹槽里淌。”丹嘱咐他,“擦干净再放回去。别让踏脚板堵住了。以后用它的日子多着呢。朗·杰克来了。”
一条条银光闪闪的鱼仿佛一条水柱从靠在舷边的小船飞进围栏。
“曼纽尔,你照顾滑车,我去支台子了。哈维,你清洗曼纽尔的船。把朗·杰克的船摞在他的船上面。”
正在擦小船的哈维抬起头,只见头顶是一艘小船的船底。
“像不像印度人的魔方块?”丹看着摞起来的小船说。
“摞小船就好像赶鸭子下水。”朗·杰克说。这位下巴上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阔嘴唇的戈尔韦人一上船,就像曼纽尔一样扭来扭去,解下身上的绳套。船舱里的迪斯科对着舱口嚷了几句,接着又传来他嘬铅笔的声音。
“一百四十九条半——算你倒霉,掷铁饼选手!”朗·杰克说,“为了填满你的腰包,我豁出了自己的老命。记上这个倒霉的数吧。我败在那个葡萄牙人的手下了。”
一阵撞击声传来,另一艘小船靠了过来,又是许多鱼飞进了围栏。
“二百零三条。我来见见我们的乘客!”说话的人块头比戈尔韦人还大,一条紫色的刀疤从左眼斜伸到右嘴角,脸显得怪怪的。
哈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见小船落下,连忙过去,抽出踏脚板,擦干净后又放回船底。
“他还真是明白人。”刀疤脸汤姆·普莱特说着,仔细地打量着他,“干什么活儿都分两种。一种是打鱼人的那一套,凡事都乱来一气——另一种——”
“是我们老‘俄亥俄号’上的那一套!”丹接过话茬。他搬着一块安了几条腿的长案板,分开挤在一起的几个人。“请让一让,汤姆·普莱特,我好支台子。”
他将案板的一头卡进舷墙上的两个缺口中,踢开案板的腿,一低头,恰好躲过战舰水兵抡过来的拳头。
“这也是咱们‘俄亥俄号’上的那一套,丹尼。明白吗?”汤姆·普莱特说完,哈哈大笑。
“他们莫非都是斜眼吧,打都打不中,我还知道,如果谁跟我过不去,就请他到大桅上找靴子去。闪开!你没见我忙着吗?”
“丹尼,你成天躺在缆绳上睡大觉。”朗·杰克说,“你这个坏脾气的臭小子,我敢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把咱们的押运员带坏了。”
“人家叫哈维。”丹挥了挥两把形状奇怪的刀,“要不了多久,他的身家就值南波士顿五个挖蛤蜊的家伙了。”说完,他优雅地将刀往台上一搁,偏着脑袋,欣赏自己的杰作。
“应该是四十二条。”舷外一个人小声说,众人哄堂大笑。紧接着另一个人说道:“看来我转运了,我打了四十五条,虽说我被蜇得不成样子。”
“到底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我记不清了。”细声细气的那个人说。
“那是小宾州和索尔特斯叔叔在数他们打的鱼呢。他们这一出比马戏有看头。”丹说,“你等着瞧他们的好戏吧!”
“上来,上来!”朗·杰克嚷道,“下面湿气重,小子们。”
“四十二条,你说的。”这是索尔特斯叔叔。
“那我再数数。”那人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
两条小船缠在一起,齐刷刷地撞向纵帆船的船舷。
“我真受不了你!”索尔特斯叔叔气急败坏地操着桨,后退时击起四溅的水花,“你这个土包子,有什么资格跟我比?你差点把我的船撞破了。你真是快把我弄得筋疲力尽了。”
“是我不好,索尔特斯先生。我出海是因为神经性消化不良。还是你劝我来的吧?”
“你和你那神经性消化不良真该沉进鲸鱼洞。”身材像圆桶一样的矮胖子索尔特斯叔叔吼道,“你又来找我的碴。你到底是四十二条,还是四十五条?”
“我记不清了,索尔特斯先生。我们再数数。”
“就你那点鱼,怎么看都不像四十五条。我的才是四十五条。”索尔特斯叔叔说,“你给我数仔细喽,小宾州。”
迪斯科·特鲁普走出船舱。“索尔特斯,你快些把鱼抛上来。”他一副不容分辩的语气。
“你别急呀,爸爸。”丹埋怨道,“他们两个的好戏才刚开场呢。”
“哎呀,笑死人了!他是拿叉一条条地叉上来的吧。”见索尔特斯叔叔吃力地扔鱼,朗·杰克嚷道。那个小个子男人在另一条小船上数着刻在船舷上缘的记号。
“那是上周打的鱼。”他哭丧着脸抬起头,用食指指着刚才的记号。
曼纽尔抬起胳膊肘,捅了捅丹,丹连忙跑向吊具后面,大半个身子探出舷外,将钩子钩进船尾的绳套,曼纽尔系牢船头。另外几个人一起用力,船身一摆,连人带鱼和船一起被拉了上来。
“一、二、四……九,”汤姆·普莱特老练地数着,“四十七条。小宾州,你赢了!”丹松开后吊具,小宾州一下从船尾滑了下来,跌在哗啦啦地落在甲板上的鱼堆上。
“等等!”随着小船晃来晃去的索尔特斯叔叔吼道,“别急,我都数晕了。”
他们不容他分辩,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上船,让他受到和小宾州一样的“礼遇”。
“四十一条。”汤姆·普莱特说,“输给了一个土包子,索尔特斯。亏你还是一个水手!”
“数得不对。”索尔特斯说着,跌跌撞撞地爬出围栏,“我的手都被蜇烂了。”
他厚实的大手白一块紫一块,肿得老高。
“依我看,有人要是下了海,”丹对着一轮初升的月亮说,“恨不得找到草莓根。”
“还有的人,”索尔特斯叔叔说,“好吃懒做,还拿自己的亲长辈寻开心。”
“开饭喽!开饭喽!”水手舱传来一个哈维没听过的声音。迪斯科·特鲁普、汤姆·普莱特、朗·杰克和索尔特斯闻声走去。小宾州收起方形的线轴,抖散缠在一起的渔线;曼纽尔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丹跳进货舱,里面很快传来锤子敲打木桶的声音。
“盐。”丹回来后告诉他,“一吃完饭,我们就要干活儿了。你负责把鱼扔给我爸。汤姆·普莱特和我爸将鱼码好,你就等着听他俩拌嘴吧。你、我、曼纽尔和小宾州,船上年轻壮实的小伙子第二拨吃饭。”
“这是干什么?”哈维不理解,“我饿了。”
“他们就快吃完了。你闻闻!今晚的饭菜真香。我爸没摊上一个好兄弟,却请了一个好厨子。今天大丰收,是不是?”他指着围栏里堆得高高的鳕鱼。“你打鱼的地方水多深,曼纽尔?”
“二十五英寻吧,”昏昏欲睡的葡萄牙人说,“鱼一条接一条地上钩。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哈维。”
年长的水手们还没来到后甲板,月亮已经倒映在平静的海面上了,还在移动着。不等厨子喊“第二拨”,丹、曼纽尔就溜下船舱,坐在汤姆·普莱特对面,年纪大的水手中数他最讲究。他最后一个吃完,抬手用手背揩了揩嘴。哈维跟着小宾州入了座,他们面前放着一个锡锅,里面盛着鳕鱼舌和鳕鱼鳔,还拌着猪肉片和炸土豆,另外还有一条热气腾腾的面包和几杯又香又浓的黑咖啡。尽管饿得慌,他们还是规规矩矩地等着小宾州念完饭前祷告,才默默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丹一口气喝完一锡杯咖啡,才抬头问哈维什么感觉。
“差不多饱了,但再来一块没问题。”
厨子是一个大块头的黑人,皮肤黝黑,不像哈维见过的黑人,他寡言少语,笑眯眯地打着手势,要他们多吃一点。
“看见了吧,哈维。”丹用叉子敲着桌子,“我怎么说来着。你、我、小宾州和曼纽尔,我们这几个帅气的年轻人是第二拨,等第一拨吃完了才轮到我们吃。那帮老家伙心眼小,脾气还大,他们的肚子还得好生伺候着,所以他们才先吃,不过他们真不配。我说的对吗,大师傅?”
厨子点了点头。
“他不会说话?”哈维压着嗓子问。
“怎么说呢,我们听不懂他的话。他老家的话怪怪的。他是布雷顿角岛人,那地方的乡下人一口苏格兰土腔。布雷顿角岛那里都是打仗那阵子跑过去的黑人,他们说话跟乡下人一样——直来直去的。”
“那不是苏格兰话。”小宾州说,“那是盖尔语。我在书上看到过。”
“小宾州看过不少书,说话头头是道——但一数起鱼来就犯了愁了,是吗?”
“你父亲由着他们报数,自己不检查?”哈维问。
“对呀。为了几条破鳕鱼,犯得着撒谎吗?”
“还真有人谎报过,”曼纽尔接过话茬,“他每天都要谎报。五条、十条、二十五条地多报。”
“谁呀?”丹问,“不是我们的人吧。”
“安圭拉岛的法国佬。”
“啊!西海岸的法国佬反正不识数,数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了。你要是见过他们的软钩子,哈维,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丹一脸的不屑。
一说起来没个完,次次要人喊。
朗·杰克对着舱口吼了一声,“第二拨”连忙爬了上来。
月光下,桅杆、索具和从来不收的停泊帆的影子在起伏的甲板上摇曳,船尾的那堆鱼仿佛是倾泻的水银,闪着银光。迪斯科·特鲁普和汤姆·普莱特在盐桶间来回移动,船舱内传来阵阵的脚步声和滚动声。丹递给哈维一把草叉,领着他来到破旧的案板里侧,索尔特斯叔叔拿着刀把不耐烦地敲着。他脚边放着一桶海水。
“你叉鱼从舱口扔给我爸和汤姆·普莱特,当心索尔特斯叔叔的刀,小心他把你的眼睛挑出来。”说完,丹纵身跳进了船舱。“我在下面递盐。”
小宾州和曼纽尔站在围栏里,鳕鱼漫到了他们的膝盖,两个人挥刀扒出鱼的内脏。朗·杰克戴着手套,脚边放着一只篮子,隔着案板站在索尔特斯叔叔的对面,而哈维盯着草叉和小桶。
“嘿!”曼纽尔嚷道,弯腰用手指抠住鱼鳃和鱼眼睛,提起一条鱼。他将鱼放在围栏边缘,刀口一闪,嘶的一声,将鱼从喉咙到肛门剖开,又在鱼颈两边各划一道口,扔在朗·杰克的脚下。
“嘿!”朗·杰克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抠,鳕鱼肝立即落进篮子,手再一拧、一抠,鱼头和内脏便飞了出去,掏空内脏的鱼滑向对面喘着粗气的索尔特斯叔叔。又听见嘶啦一声,鱼骨飞出舷墙,剁了头、掏空内脏、去了骨的鱼啪的一声落进小桶。哈维看呆了,盐水溅了他一嘴。开头一阵吵嚷之后,就没人说话了。在案板上滑动的鳕鱼就像活的一样,大家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令哈维称奇。他还没回过神,桶就满了。
“叉呀!”索尔特斯叔叔头也不回地嘟哝了一声。哈维每次叉起两三条鱼扔进船舱。
“喂!一次多叉几条。”丹大声说,“别分开乱丢!索尔特斯叔叔可是全船队片鱼的高手。你看他片鱼就跟翻书一样!”
一点不错,身材像酒桶一样的叔叔就好像在翻杂志,他争分夺秒地片着鱼。曼纽尔弓着背,仿佛一尊雕像,但两条长胳膊一刻不停地抓着鱼。小宾州干活儿虽然卖力,但他的身材显然太单薄。曼纽尔在保证不断档的前提下,抽空帮他两把。曼纽尔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原来是被法国人的鱼钩钩了手指。这种鱼钩是软金属做的,被鱼扯直了还能弯回去,但鳕鱼常常脱钩,到别的地方吃钩。格洛斯特的船队瞧不起法国人,这也是一个原因。
船舱里,粗盐搓在鱼肉上嚓嚓的声音,仿佛在磨刀——刀的叮当声是围栏内不变的基调;一拧,一拽,取下鱼头,鱼肝丢进竹篮,内脏飞了出去;索尔特斯叔叔的刀“嚓嚓”地剔去鱼的脊梁骨;湿乎乎的、剖好的鱼落入桶中,水花飞溅。
不到一个小时,哈维就累得愿意抛开一切换取片刻的休息;新鲜、湿滑的鳕鱼重得你难以想象,不停地抛鱼让哈维累得腰酸背痛。不过,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一想到这里,哈维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于是他默默地坚持着。
“换把刀来!”干到最后,索尔特斯叔叔嚷道。小宾州弯着腰,对着鱼堆喘气;曼纽尔直了直腰,活动一下筋骨;朗·杰克累得趴在舷墙上。大厨仿佛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收走一堆鱼骨和鱼头,退了下去。
“早餐又是鱼杂碎和鱼头杂烩!”朗·杰克咂着嘴说。
“快换把刀来!”索尔特斯叔叔挥着卷了刃的剖鱼刀重复道。
“你在脚边找,哈维。”丹在舱下大声说。
哈维只见舱口围板的系索耳上插着六七把刀。他将刀一一递了过去,让大家换下钝刀。
“水!”迪斯科·特鲁普说道。
“清水桶就在你前面,旁边有长柄勺。快点,哈维。”丹说。
他很快盛了一大勺浑浊的、尝起来像花蜜一样的水,送到迪斯科和汤姆·普莱特的嘴边。
“这是鳕鱼。”迪斯科说,“不是大马士革无花果,汤姆·普莱特,也不是宝刀鱼。自从我们结伴出海,我哪回不跟你这样说。”
“你都唠叨了七个渔季了。”汤姆·普莱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堆好,堆好’,如果你见过别人装四百吨铁的话,就能分得出装压载货的技术是高是低了。”
“喂!”曼纽尔一声喊,大家又接着干活儿,一直干到围栏空了才停手。最后一条鱼刚扔进货舱,迪斯科·特鲁普和弟弟就摇摇晃晃地走向船尾的舱室;曼纽尔和朗·杰克走向船头;汤姆·普莱特等他们盖上舱盖,也跟着不见了踪影。不到半分钟,船舱便传来低沉的鼾声,哈维呆呆地看着丹和小宾州。
“我这次干得好了一些,丹尼。”小宾州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觉得帮忙收拾干净是我的本分。”
“你就是心地善良,千斤的重担都往自己身上揽。”丹说,“快去睡吧,小宾州。你没有义务干杂活儿。你去打一桶水过来,哈维。哦,小宾州,你把这些鱼下水倒进垃圾桶就去睡吧。你能撑得住吗?”
小宾州提起那篮沉甸甸的鱼肝,倒进一只用铰链连在水手舱上的木桶里,随后一头钻进了船舱。
“剖完鱼,剩下的这一摊都是由实习水手收拾,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海上号’的头一个班也是咱们值。”丹卖力地冲洗围栏,拆下案板,支好,放在月光下晾干。接着他拿起沾满血污的刀,在一团麻絮上擦了擦,然后在一块小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哈维按他的吩咐,捡起鱼内脏和鱼骨往舷外扔。
一个鬼怪一般的银白色身影从油光光的水面蹿出,扑向内脏溅起的第一片水花,发出奇怪的、如口哨般尖厉的叹息声。哈维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丹却哈哈大笑。“那是虎鲸!”他说,“在讨鱼头吃呢。饿的时候,它们的尾巴经常会像刚才那样翘出水面。它的呼吸声听起来阴森森的,对吧?”白花花的虎鲸没入水下,空气中充斥着烂鱼的腥臭,水面泛着点点油花。“你以前没见过虎鲸翘尾巴吧。这一趟下来,保管你看个够。说真的,船上幸好又来了个实习水手。奥托年纪大了,又是个德国佬。我和他没少吵架。如果他是一位基督徒,也不会往心里去。你困了?”
“困死了。”哈维说着,点着头往前走。
“值班的时候不能睡。打起精神,看看锚灯是不是亮着,是不是在闪烁。你现在值锚更呢,哈维。”
“哼!有什么好怕的?亮得跟大白天似的。哼!”
“我爸说了,就怕万一。好天气时人容易瞌睡,稍不留神,说不定你的船就被班轮撞成两截了,然后过来十七个厚颜无耻的官员,他们都是上流人士,抬手指着锚灯,说什么灯灭啦,雾太大啦。哈维,我本来蛮喜欢你,但你要再打瞌睡,小心我用绳子头抽你。”
月亮见惯了大浅滩各种稀奇古怪的事,这会儿只见一个身穿灯笼裤和红运动衫的瘦弱少年,摇摇晃晃地走在一艘排水量七十吨的纵帆船杂乱的甲板上,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他学着刽子手的样子,一边挥着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去打前面的少年,一边困得直打哈欠。
绷紧的舵轮微微摇晃着,不住地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停泊帆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锚机吱嘎作响,两个男孩继续苦熬着。哈维先是软磨硬泡,接着是威胁,后来是抽泣,最后干脆放声大哭;丹就是不松口,一边说着小心的好处,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绳头,有时候抽的是小船,有时候抽的是哈维。船舱里的钟终于敲了十下,钟声停下后,小宾州就爬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孩子挨着瘫倒在主舱口,睡得正香。他连推带掀,好不容易把他们弄上了各自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