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邮轮一路颠簸,不住地鸣着汽笛,警告过往的渔船,北大西洋的雾从敞开的吸烟室外舷门乘虚而入。
“船上就数切恩那小子最不讨人喜欢。”穿起绒粗呢大衣的男子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这里不欢迎他。他太放肆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德国人伸手拿过一块三明治,边咬边嘟哝着:“我了解那种人。那种人美国多的是。要我说,到结账的时候,你们可别手软。”
“哼!那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也怪可怜的。”一个纽约来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他摊开手脚躺在软垫上,头顶上方是雾蒙蒙的天窗。“他从小就被家人领着,从这家宾馆辗转到那家旅店。我今早还跟他母亲聊过。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只可惜不会管教他。他这次是去欧洲完成学业的。”
“要学的还多着呢。”说话的是一个费城人,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那小子亲口告诉我,他一个月的零花钱就有两百美元。他还不满十六岁呢。”
“他父亲是经营铁路公司的,对吧?”那个德国人问。
“对,还开矿,做木材和航运生意。他爹在圣迭戈造了一栋大宅院;在洛杉矶还有一座;他爹名下有六条铁路,经营太平洋沿岸一半的木材生意,挣的钱由着他妻子挥霍。”费城人懒洋洋地絮叨着,“她说她待不惯西部,于是神神道道地带着这小子到处跑,我估计是想尽办法哄他开心。娘儿俩在佛罗里达、阿迪朗达克山脉、莱克伍德、温泉城和纽约来回住。他现在比一个下等旅店的小伙计好不到哪里去。等一趟欧洲跑下来,他准会变成一盏不省油的灯。”
“他老子为什么不亲自管教他?”那个穿起绒粗呢款阿尔斯特大衣的人问。
“他老子只管大把挣钱,大概是想图个清静吧。要不了几年,他肯定要后悔。这孩子也有不少优点,只可惜没人管教。”
“是该好好管教,是该好好管教!”那个德国人愤愤不平地说。
门又砰地发出一声响,一名十五岁上下、身材瘦弱的少年嘴角叼着半截香烟,一猫腰从高高的外甲板走了进来。他脸色蜡黄,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健康肤色,一副优柔寡断却又逞强好胜、浅薄却又故作聪明的样子。他上身穿一件鲜红的夹克,下身穿着灯笼裤,脚上穿着一双红袜子和自行车鞋,后脑勺扣着一顶红法兰绒帽。他吹着口哨,瞥了一眼在场的人,大声嚷道:“我说,外面雾真大。到处是突突响的渔船。要我说,要是我们的船撞沉一条,那才叫带劲儿。”
“把门关上,哈维。”纽约人说,“把门关上,到外面待着去。这里不欢迎你。”
“谁不许我进来?”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是你替我付的船票钱吗,马丁先生?别人能来,我凭什么不能来?”
他从棋盘上拿起几个骰子,用两只手来回抛着。
“喂,先生们,这样可真没劲儿,我们干吗不打一局牌?”
见没人搭腔,他吐出一口烟,抖着腿,用脏兮兮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然后他掏出一卷钞票,做出要数的样子。
“你妈妈今天下午还好吧?”一个男人问,“我午餐的时候没看见她。”
“我猜,她待在客舱里吧。她一坐船就晕。我正要出十五美元请一个女服务员照看她。我是能不下去就不下去。一路过配膳室,我就觉得瘆得慌。对了,这可是我头一次坐船。”
“哦,你就别找借口了,哈维。”
“谁找借口来着?我这是第一次横渡大西洋,先生们,除了头一天我稍微有点晕外,其他时候我可是一点也不晕。我才不晕呢,先生!”他握紧拳头,得意扬扬地捶了一下桌子,舔了舔指头,自顾自点起了钞票。
“哦,那可不,你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费城人打了个哈欠,“弄不好你一不小心还能为你的祖国争光呢。”
“那可不。我就是美国人——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永远都是。等我到了欧洲,我要他们瞧瞧。呸!我的烟熄火了。我抽不惯服务员卖的这破烟。哪位先生带了道地的土耳其雪茄?”
这时候,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的轮机长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喂,麦克,”哈维高兴地嚷道,“船速怎么样?”
“老样子。”轮机长板着脸答道,“晚辈要懂得尊敬长辈,那样长辈会很欣慰。”
角落里传来一阵窃笑声。德国人打开烟盒,递给哈维一支黑不溜秋的劣质雪茄。
“抽烟就要抽正宗的烟,小朋友。”他说道,“你尝尝?嗯?保管你过瘾。”
哈维故作潇洒地点上这支其貌不扬的烟:他自以为已跻身成年人的行列。
“凭这个就想难倒我,未免太小瞧我了。”他说,却不知点着的是后劲很足的“飞轮牌”长雪茄。
“很快就见分晓啦。”德国人说,“船现在到哪里了,麦克唐纳尔先生?”
“没怎么挪窝,谢弗先生。”轮机长答道,“我们今晚到大浅滩
;但总的来说,我们现在误入了渔船阵。从中午到现在,我们刮着了三艘平底船
,险些撞断了一艘法国船的张帆杆,你怕是要说,那是贴着渔船走船。”
“我的烟怎么样,嗯?”见哈维被呛得满眼泪水,德国人故意问。
“好烟,够味!”哈维咬着牙答道,“速度慢下来了吗?我去看看航行日志怎么说的来着。”
“换作我,我也这么说。”德国人说。
哈维摇摇晃晃地穿过湿漉漉的甲板,走向最近的栏杆。他难受得要命;但他看见甲板乘务员正将椅子拴在一起,因为他曾经当着这人的面夸过海口,说自己从不晕船,为了保住面子,他走向船尾的二等舱甲板,那里尽头的甲板呈龟背状。甲板上空无一人,他慢慢地挪到船尾,靠近旗杆。他浑身无力,难受得直不起腰,“飞轮牌”劣质长雪茄加上波涛的汹涌和螺旋桨的震动恨不能逼得他灵魂出窍。他头昏脑涨,眼前金星乱舞,头重脚轻,脚后跟在微风中打战。他晕晕乎乎的,船猛地一晃,他被掀过栏杆,跌在龟背形甲板光滑的边缘。浓雾中一波低矮、灰蒙蒙的海浪像是伸出一条手臂捉住了哈维,将他拽下船,顺风拖向海中;接着一波碧绿的大浪立即将他吞没,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阵熟悉的开饭号子叫醒了他,这使他恍若回到了阿迪朗达克的暑期学校。他慢慢才想起,自己叫哈维·切恩,失足掉下汪洋大海,可惜他浑身虚弱,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一股异样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他的脊背透着阵阵阴冷、黏湿的寒意,他还喝了一肚子苦涩的海水。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海上,波涛仿佛闪着银光的小山在他周围奔涌,他身下是一大堆半死不活的鱼,眼前是一个穿着蓝色运动衫的后背宽阔的人。
“不好。”他心想,“我肯定死了,落到了这家伙的手里。”
他呻吟了一声,那个身影扭过头,露出一对半掩在乌黑的鬈发下的小金耳环。
“嘿嘿!你好多了吧?”他问,“你躺着别动,我把船调稳了。”
他猛地一摇,把上下摇晃的船头划到一片无沫的海面上,小船足足被托起二十英尺,接着又滑入平静清澈的波谷底部。小船的起伏并未打断那个身穿蓝运动衫的人的话头。“我说,幸好我捞到了你。哦,怎么说来着?对了,更好的是你们的船没撞到我。你是怎么摔下来的?”
“我晕船了,”哈维说,“忍不住恶心。”
“我及时吹了一声号子,你们的船打了一下舵。接着我看见你整个人摔了下来。哦,怎么说来着?我以为你会被螺旋桨打成鱼饵呢,但你漂了过来,漂向我这里,我打上了你这条大鱼。也许是你命不该绝吧。”
“我这是在哪里?”哈维问,他觉得自己躺的地方并不保险。
“你在我的小船上,我叫曼纽尔,来自格洛斯特一艘名叫‘海上号’的双桅纵帆船。我家在格洛斯特。我们要吃晚饭了。哦,怎么说来着?”
曼纽尔仿佛生了两双手和一颗铁铸的脑袋,因为他不满足于坐着吹大螺号,他要摇摇摆摆地站起来,随着摇晃的小船吹,让无休止的、刺耳的号声穿透浓雾。这种玩法究竟持续了多久,哈维不记得了,他仰面躺着,胆战心惊地望着汹涌的波浪和腾起的阵阵水雾。他隐约听见一声枪响,接着是号声和喧闹声。一艘比这条小船大了不少的船安静而灵巧地靠了过来,在小船旁隐约可见。他立即听见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接着他被丢进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在那里几名穿防水服的水手递给他一杯热饮,替他脱下衣服,接着他倒头睡了过去。
船上的早餐铃响第一遍的时候,哈维醒了过来。他一时有些纳闷自己的特等舱怎么变得如此狭窄。他翻过身,望着狭窄、呈三角形的小窝,一根粗横梁上挂着一盏灯。一张三角形的桌子伸手可及,占据了船头到前桅的整个角落。在他对面,一个旧普利茅斯炉子后面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个少年生着一张红扑扑的扁平脸,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灰眼睛。他穿着一件蓝运动衫和一双高帮胶靴。地上扔着几双一样款式的靴子、一顶旧帽子和几双破毛袜,几件发黑的防水服在床头来回晃动。舱里仿佛一个塞得满满的棉花包,充斥着各种异味。防水服浓烈的怪味中夹杂着煎鱼、烧煳的油脂、油漆、胡椒和发霉的烟草味;不过,这些味道又被挥之不去的船的味道和海腥味包围。哈维发现自己睡的铺上竟然没铺床单,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他身下是一块肮脏的床垫,上面满是大包和小疙瘩。此外,这艘船和他乘的轮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它不是在平稳地滑行,也不能说是颠簸,而是像一匹被拴住的小马驹,没头没脑、漫无目的地乱蹦乱撞。涛声近在耳畔,根根横梁吱嘎作响。这一切让他绝望地呻吟着,他想到了妈妈。
“好些了吗?”少年嘴一咧,笑着问道,“要不要喝杯咖啡?”他斟了满满一锡杯,又加了蜜糖。
“没有牛奶吗?”哈维说着,上下打量着这张双层床,好像能从那里找出一头奶牛。
“哦,没有。”少年说,“那要等到九月中旬呢。这咖啡不赖,是我煮的。”
哈维默默地喝了一口,少年又端给他满满一盘煎得酥脆的猪肉,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把你的衣服烤干了。恐怕有点缩水了。”少年说,“我们不穿这种衣服——一件都穿不来。你活动活动,看看伤到什么地方没有。”
哈维伸展了一下腿脚,但说不出伤到了哪里。
“那就好。”少年真心诚意地说,“你收拾一下,跟我到甲板上去。我爸想见见你。我是他儿子——大家都喊我丹,我是帮厨,船上人嫌脏的杂活儿,都是我来干。自从奥托掉到海里后,船上就剩我打杂了,他是个德国佬
,遇难时才二十岁。风平浪静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从船上掉下海的。”
“风平浪静吗?”哈维不高兴了,“当时狂风大作,再说我晕船。我应该是被海浪掀过栏杆的。”
“昨天白天和昨天夜里的确起了点小浪,”少年说,“但如果那是你说的狂风大作的话——”他吹着口哨,“这一趟下来,有你见识的。快!我爸在等着呢。”
和许多缺乏教养的年轻人一样,哈维平生没见人对他呼来喝去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如果不是好说歹说,有时候声泪俱下地解释听话的好处,并将提要求的缘由说清楚,他是听不进去的。切恩夫人生怕委屈了儿子,因为这个缘故,她自己都快要神经衰弱了。他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要为了取悦别人赶紧过去,于是说道:“你爸要是急着跟我说话,他自己下来好了。我想让他赶紧送我去纽约。我给他钱。”
丹瞪大眼睛,好容易才明白这个天大的笑话。“哎,爸爸!”他抬头对水手舱的舱口喊道,“他说你要是急的话,可以下来见他。你听到了吗,爸爸?”
上面传来哈维平生听过的从胸腔发出的最浑厚的声音。“别胡闹了,丹,带他来见我。”
丹忍不住笑出了声,把自己的一双变了形的自行车鞋扔给哈维。听甲板上的人说话的口气,哈维暂时按捺住心中的愤怒,他安慰自己,等回家的途中再慢慢揭开自己的身世和父亲的家底。这次大难不死,够他在朋友们面前逞一辈子的英雄了。他攀着一条垂直的梯子爬上甲板,跨过十几处障碍,跌跌撞撞地来到船尾,走向一个坐在通向后甲板的一级台阶上的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短小精干,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眉毛花白。昨晚的大浪已经平息,一望无际的大海平滑如镜,远处的天际点缀着十几艘渔船的船帆。在它们中间是一个个小黑点,那是下海打鱼的平底船。这艘纵帆船抛了锚,主桅升起一面三角形的停泊帆,悠闲地摇晃着,除了靠近船舱(水手们叫宿舍)盖坐着的那个男人,甲板上空无一人。
“早上好——对了,应该是下午好。你睡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小伙子。”那人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哈维答道。他不喜欢人家喊他“小伙子”,何况落水后大难不死,他希望听几句安慰话。以前哪怕他打湿了脚,母亲都要心疼不已,但这位船员却无动于衷。
“好,你把情况说给我听听。我想来想去,这件事真是天意。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不会是纽约吧),到哪里去(不会是欧洲吧)?”
哈维报了自己的姓名和班轮的名字,简单介绍了事故的经过,接着话锋一转,要求对方立即送自己回纽约,并说到时候,不管他提什么要求,父亲都会照单全付。
“嗯,”这位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对哈维的最后一句话无动于衷,“风平浪静的情况下,有人——哪怕是个孩子——从那种班轮上落水,我们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特别。尤其他借口自己晕船。”
“借口!”哈维嚷道,“你以为我落进你这种脏兮兮的小船是为了好玩?”
“我听不懂你说的好玩是什么意思,小伙子。但换作我,我不会对奉天意救了你一命的船出言不逊。首先,这是大不敬。其次,这让我不快——我是格洛斯特‘海上号’的迪斯科·特鲁普,看来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哈维说,“当然,你们救了我,我感激不尽;不过,你要明白,你越早送我回纽约,得到的报酬越多。”
“你说说——什么报酬?”特鲁普扬起一条浓眉,温和的蓝眼睛狐疑地盯着他。
“钱呀!”哈维说,他乐滋滋地以为特鲁普这下该动心了。“现金。”他将手伸进口袋,微微腆着肚子,这是他显得高人一等的一贯做派。“你们把我捞上来,是你们这辈子干得最大的一桩买卖。我是哈维·切恩家的独苗。”
“看来他是个有权有势的人。”迪斯科冷冷地说。
“如果你不知道哈维·切恩,只能说你太没见识了——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掉转船头,快些。”
哈维以为美国绝大多数地方的人无不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地谈论他父亲的钱财。
“有见识也好,没见识也好,请先把你的肚子收回去,小伙子。那里面装的都是我们给你的吃的。”
哈维听见丹在偷笑,原来他待在前桅桅座边上,假装在干活儿,哈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不会白吃你们的。”哈维说,“你估计我们什么时候去纽约?”
“我从不去纽约,也不去波士顿。我们九月份回东岬角;你爸——真对不起,我没听说过他的大名——如果他听说了你的情况,可能给我十美元吧。当然,他可能一分都不会给。”
“十美元!喂,看这,我——”哈维把手伸进口袋,去掏那叠钞票,谁知掏出来的却是一盒浸透了水的烟。
“这不是法定货币,何况对肺不好。扔了吧,小伙子,你再找找。”
“我的钱被人偷了!”哈维生气地嚷了起来。
“看来你只好等你爸答谢我了,嗯?”
“一百三十四美元——都被偷了!”哈维疯了一样翻着自己的口袋,“快还给我。”
老特鲁普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好奇的神情。“你小小年纪兜里揣一百三十四美元做什么,小伙子?”
“那是我的一部分零用钱——一个月的。”哈维认为后半截话一定有很强的震慑力,这句话的确起了效果,而且语义含蓄。
“哦!一百三十四美元只是他的一部分零花钱——还仅仅是一个月的!你好好想想,落水的时候有没有撞到什么东西?比如说碰到了一根柱子。‘东风号’上的老哈斯肯——”特鲁普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被舱盖绊了一跤,头撞到了大桅,撞得可真叫狠。三个星期后,老哈斯肯硬说‘东风号’是一艘破坏商业活动的军舰,于是他向塞布尔岛宣战,因为那个岛是英属的,这样下来,要去捕的鱼群早跑远了。余下的航程,大家只好将他缝在睡袋里,只露出头和脚,如今他在埃塞克斯的家里玩小布娃娃呢。”
哈维气得说不出话,特鲁普继续劝他:“我们替你难过。真心替你难过——年纪轻轻的。我们再也不提钱这个字了。”
“你们当然不想提了。钱是你们偷的。”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只要你心里好受,我们偷了又能怎样。至于回家,就算我们能送你回去,你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回家,再说我们也不能返航,我们才到大浅滩,要挣钱养家糊口呢。我们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挣五十美元,更别说零花钱了。运气好的话,我们九月份的头一两个星期能靠岸。”
“可是——可是现在才五月份,我不能因为你们要打鱼,就待在这里无所事事。你听好了,不行!”
“公正公平,公平公正。你可不是无所事事。你能干的活儿多着呢,因为奥托在勒阿弗尔掉到海里了。我不信他是遇到大风失足摔下去的。反正他再也不能回来否认这事了。你偏巧在这个时候出现,天意,绝对是天意。我就不信你有什么干不了的。我没说错吧?”
“等靠了岸,我要给你和你们这帮人点颜色瞧瞧。”哈维恶狠狠地点了点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要报复这种“打劫行径”,特鲁普对此一笑了之。
“我只顾着说话,忘了正经事了。你只要记住上了‘海上号’就行了,其他的不许多说。你长点心,按丹的吩咐,替他打个下手,我开你十块半一个月,虽说你不值这个价;到这个航次结束,总共会给你三十五美元。干点小活儿可以放宽你的心,至于你爸、你妈和你家的钱,以后再听你慢慢说。”
“她还在班轮上。”哈维话没说完已经眼泪汪汪,“你快送我回纽约。”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不过,等见到你回去,她就会彻底忘记这件事了。‘海上号’上总共有八个人,如果我们赶回去——何况还有一千多海里——这个季节就错过了。就算我好说话,他们也不会答应。”
“我父亲会把这事安排妥当的。”
“他会尽力的。我毫不怀疑。”特鲁普说,“不过,八个人养家糊口,全靠这一季打的鱼。何况等你秋天见到他,你的身体会养得棒棒的。快去帮丹干活儿吧。我说了,一个月十块半,当然,全是现钱,和我们一样。”
“你是要我洗锅刷碗,打杂?”哈维问。
“还有别的活儿。你用不着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小伙子。”
“我不干!我父亲给你的钱足够你买下十条这种脏兮兮的小渔船,”哈维在甲板上气得跳脚,“只要你把我平安送到纽约;再说,再说你欠我一百三十美元。”
“哪来的话?”特鲁普脸一沉。
“哪来的话?你心里最清楚。关键是你想让我做低下的工作,”——对使用这个形容词,哈维自鸣得意——“把我使唤到秋天。告诉你,没门儿。你听好了。”
特鲁普饶有兴致地盯着主桅顶,任凭哈维扯着嗓子追着他大叫大嚷。
“停!”他最后说,“我想想看怎么治你。这可真伤脑筋。”
丹悄悄走过来,拽了拽哈维的胳膊肘。“你别再惹我爸发火了。”他央求道,“你骂了他两三遍贼了,他这辈子最受不了这种侮辱。”
“我偏不!”哈维听不进丹的劝,扯着嗓子说。特鲁普还在沉思。
“看来你不识好歹。”他目光落向哈维,最后说道,“我不怪你,一点不怪你,小伙子,你忍不住气,但不要冲我撒。你给我听清楚了,纵帆船上的实习生,薪水十块半,现钱,为了教你本事,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干还是不干?”
“不干!”哈维说,“你送我回纽约,否则我要你——”
接下来的一幕,哈维记不清了。他倒在一排排水孔上,手捂着流血的鼻子,特鲁普则低头平静地看着他。
“丹,”他嘱咐儿子,“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看他不顺眼,我那是意气用事。丹,你可不许意气用事,走上邪路。现在我很同情他,他显然是脑袋瓜不好使。我现在想明白了,他骂我,说的那些话,跳海,都怪不得他。他做的那些事,都怪不得他。你好好待他,丹,不然小心我揍你,揍得更狠。把他头上的血擦擦。带他去放水冲冲!”
特鲁普板着脸走进他和几位年长水手住的船舱,留下丹安慰这个要继承三千万美元的倒霉蛋。
“我早提醒过你,”见哈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黑乎乎、油渍渍的甲板上,丹说,“我爸才不是意气用事,这都是你自找的。哼!你说的话好没道理。”哈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着鼻子。“我尝过这种滋味。我爸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出海。恶心想吐,而且寂寞。我知道这种滋味。”
“的确是的。”哈维哼哼唧唧地说,“那家伙不是疯子,就是醉鬼。再说——再说我只能忍气吞声。”
“你这话可别对我爸说。”丹小声地说,“他滴酒不沾,再——再说,他说你才是疯子。你凭什么骂他是贼?他可是我爸啊。”
哈维坐起身,揩了一把鼻子,告诉丹丢那叠钞票的经过。“我才不疯呢。”他来了精神,“只不过,你父亲恐怕一次都没见过五美元,我父亲一个星期挣的钱够他买下这艘船,而且能一直买下去。”
“你恐怕不知道‘海上号’值多少钱吧。你爸一准有一大堆钱。他是怎么赚的?我爸说了,傻子圆不了自己编的谎话。你快说来听听。”
“在西部开金矿,还做别的生意。”
“我在书上看到过那种生意。也在遥远的西部吗?他是不是揣着手枪,骑着会玩把戏的矮种马,马戏团里的那种,闯荡江湖?人家都说那里叫西大荒,听说他们的马刺和笼头都是纯银做的。”
“你真是个呆子!”哈维说着,忍不住乐了,“我父亲从不骑矮种马。他出门都乘他的专列。”
“那是什么来着?运龙虾的车?”
“当然不是。他自己的私人专列。你不会连私家车都没见过吧?”
“斯莱丁·毕曼有一辆。”丹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在波士顿的联邦车站见过。三个黑人推着它跑。”(丹说的是擦车窗。)“听说长岛的每一条铁路都是斯莱丁·毕曼的;听说他买下了新罕布什尔将近一半的土地,用栅栏圈起来,养上狮子、老虎、熊、水牛、鳄鱼以及其他类似的动物。斯莱丁·毕曼是百万富翁。我见过他的专列。是那样的吗?”
“哼,我父亲是人家说的千万富翁,他有两辆专列。一辆是以我的名字起的,叫‘哈维号’;另一辆用的是我母亲的名字,叫‘康斯坦斯号’。”
“你等等。”丹打断了他,“我爸从不许我发誓,不过我猜你可以。你先别急着说,我希望你发个誓,如果你撒谎,就不得好死。”
“没问题。”哈维答道。
“说这话没用。你说,‘如果我说的是假话,我就不得好死。’”
“我如果说半句假话,就当场死在这里。”哈维发誓道。
“也包括那一百三十四美元?”丹问,“我听你对我爸说过,我见他恨不得一口吞了你,就跟鲸鱼吞约拿
一样。”
哈维红着脸分辩了一句。丹在他那行称得上行家里手,问了十分钟后,他认为哈维没有说假话——基本属实。何况哈维发了这个年纪所知道的最毒的誓,他鼻头红红的,好端端地坐在排水孔上,历数各种奇事中的奇事。
“乖乖!”当哈维说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专列时,丹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接着,他嘴一咧,那张扁平脸上绽开调皮的笑容。“你说的我信,哈维。我爸这次是看走了眼。”
“那可不。”哈维说着,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一雪刚才的耻辱。
“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气坏了。我爸最讨厌人家说他武断。”丹往后一靠,拍了一下大腿,“哦,哈维,你可别说漏了嘴,把我给卖了。”
“我可不想再被他打趴下。不过,我要找他算账。”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找我爸算账呢。但他肯定会再次把你揍趴下。他被误解得越深,下手越狠。你还是说说金矿和手枪吧——”
“我可没提过手枪。”哈维连忙打断他,因为自己发过誓。
“对,你是没提过。两辆专列,一辆以你的名字命名,一辆以你妈妈的名字命名;一个月两百美元零花钱,却因为不愿干一个月十块半的活儿被打倒在排水孔上!这恐怕是这个季节最大的新闻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么说我做对了?”哈维以为找到了知音。
“你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你跟着我,手脚放勤快点,不然可是要挨罚的,我还得因为护着你,跟着你遭殃。我爸对我一向是加倍处罚,因为我是他儿子,他最见不得偏袒家里人。你恐怕有点恨他吧。我也经常气不过。但我爸是一位公正无私的人,船队的人都这么说。”
“这儿,你瞧瞧,是不是公正?”哈维指着受伤的鼻子。
“那不算什么。那是为你放放没用的血。我爸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对了,我可听不得人说我、我爸和‘海上号’上的任何一个人是贼。我们不是码头上粗野的混混。我们是打鱼人,结伴出来打了六年多鱼了。你可别搞错了!我说过,我爸不许我发誓,不然他要揍我,他说那些都是徒劳无益的诅咒。但是,如果我要说到你告诉我的那些关于你爸爸和他产业的事情,我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你丢掉的那些钱。我替你晾衣服的时候也没看,不知道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用你刚才发誓的话说,救你上船后,就我爸和我碰过你,但我俩根本不知道钱的事。我这么说,你放心了吧?”
放血的确让哈维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也许是海上的寂寞起了效果。“你说得对。”他说着,难为情地垂下脑袋,“作为一个落水被救的人,我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丹。”
“好啦,打起精神,别说傻话了。”丹安慰他,“不管怎么说,当时就我爸和我在,不算厨子的话。”
“我不该说钱是那样丢的。”哈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该见人就说是贼。你父亲呢?”
“在船舱里。你又找他干吗?”
“你过会儿就知道了。”哈维说着,踉踉跄跄地走向船舱的梯口,因为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舱口挂着一个小钟,站在舵轮前一眼就能看见。特鲁普拿一支大号的黑铅笔,在漆成深黄色的船舱里记着笔记,时不时狠狠地咬一下笔头。
“我刚才太不应该了。”哈维说着,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谦恭。
“这是怎么啦?”船长说,“和丹闹别扭了?”
“没有的事。是关于你的事。”
“你说来听听。”
“哦,我——我来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哈维连忙说,“一个男人落水被救——”他吞吞吐吐地说。
“嗯,你要是接着照现在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男人。”
“我不该张口就骂人。”
“公正公平——公平公正。”特鲁普说着,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所以我来向您道歉。”哈维又深吸了一口气。
特鲁普慢慢地从他坐的小柜子上下来,伸出一只有十一英寸长的手掌。“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对你没好处,现在说明我没看走眼。”甲板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窃笑声。“我很少看走眼。”这只粗大的手握住哈维的手,哈维顿时感觉从手到胳膊肘都失去了知觉。“话说开就没事了,小伙子;刚才的事,我不怨你。你头脑还不清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对你没坏处。”
“你是个清白的人。”
见哈维上了甲板,脸都红到了耳根,丹说。
“我没觉得呀。”他答道。
“我不是说你脸白。我刚才听到我爸说的话了。我爸只要说不计较,那他就是让步了。他也讨厌人家说他武断。哈哈!我爸认准的事,他宁愿降旗向英国船行礼,也决不回头。我庆幸这事圆满解决了。我爸是对的,他不能送你回去。我们在这里讨生活——打鱼。半个小时内,水手们就会像鲨鱼追逐一头死鲸鱼一样蜂拥而来了。”
“为什么呀?”哈维不解。
“当然是吃晚饭啦。你肚子不觉得饿?你要学的太多了。”
“也许吧。”哈维叹了口气,望着头顶横七竖八的绳索和木头。
“这艘船是最好的。”丹误会了他的意思,热心地介绍道,“等到我们张起主帆,载着满满一船咸鱼归去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好多活儿要干。”他指着两根桅杆之间黑洞洞的敞开的主舱口。
“那是干什么的?里面空荡荡的。”哈维说。
“你、我,还有大家,要将它填满。”丹说,“那是装鱼的。”
“活鱼?”哈维问。
“哦,不是。鱼被打上来就死了——把鱼摊平——撒上盐。船舱里存储了一百桶盐。我们先前打的鱼还不够盖衬板呢。”
“鱼在哪里?”
“人说鱼儿在海里,我们盼着打上船。”丹引用了一句打鱼人的谚语,“你昨晚就是和四十来条鱼一起被打上来的。”
他指了指放在后甲板前的一道木围栏。
“等剖完了鱼,我们还要把它冲干净。今晚有满满几栏鱼要剖!有一次等着剖的鱼把船头压下了半英尺。我们站在台前,困得不行,险些把自己给剖了。瞧,他们回来了。”丹望向低矮的舷墙,只见波光粼粼的平缓海面上有六条小船向他们划了过来。
“我还没从这么低的角度见过大海呢,”哈维说,“真美!”
低悬的夕阳将海面染成了紫色和粉红色,涌起的一条条长长的浪峰闪着金光,波谷呈现出墨绿的马鲛鱼的颜色。目光所及之处,一条条小船仿佛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线拉向各自的纵帆船,小船上的小黑影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具。
“他们收获不错。”丹眯着眼睛说,“曼纽尔的小船多一条鱼都装不下了。船身被压得好像平静水面上的一张睡莲叶,你瞧!”
“哪一个是曼纽尔?隔那么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认出他们的。”
“南边最后一条船就是,他昨晚救了你。”丹指着南边说,“一看曼纽尔划船的姿势就知道他是葡萄牙人,绝对错不了。他东面是小宾州,他划船不行,人却很好。看他的模样,跟吃了发酵粉似的。再往东——你看那一字排开的几条小船多漂亮,弓着肩膀的那位叫朗·杰克。他是戈尔韦人,家住南波士顿,戈尔韦人多半住在那里,而且多半是驶船的好手。再往北——你很快就能听到他的歌声了,是汤姆·普莱特。他曾经是老‘俄亥俄号’战舰上的水兵,他说那是美国海军绕过合恩角
的第一批军舰。除了唱歌,他很少说话,但他打鱼的时候运气很好!听!我说什么来着?”
高亢悠扬的歌声掠过海面,从北边的小船传过来。哈维依稀听到唱的是某个人手脚冰凉的情形,接着:
铺开海图心烦恼,
我把船儿的目的地找,
头顶滚滚乌云厚,
轻雾袅袅脚边绕。
“满载而归。”丹咯咯地笑着说,“如果他唱《哦,船长》,准是满载而归了。”
高亢的歌声继续着:
哦,船长,向你致敬!
我真诚地恳求你,
千万别将我埋在
教堂或修道院的乱葬岗。
“我敢下双倍的赌注,赌汤姆·普莱特明天一准会向你唠叨他在老‘俄亥俄号’上的事儿。瞧见他后面那条蓝色的小船没?那是我叔叔,我爸的亲兄弟,大浅滩只要发生倒霉的事,一准有索尔特斯叔叔的份儿。你瞧他划船轻手轻脚的样子。我拿我的薪水和分成赌,今天他又被蜇到了,而且蜇得不轻。”
“他被什么蜇到了?”哈维来了兴致。
“多半是‘草莓’。有时候是‘南瓜’,有时候是‘柠檬’和‘黄瓜’
。对,他胳膊肘往下都被蜇到了。他真是倒霉透了。我们快备好滑车,把他们吊上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可真没意思,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我要卖力干活儿。”哈维下定决心,“但要从头学起。”
“那就放滑车吧。你看我的!”
哈维抓住从主桅支索上垂下的一根绳子和一根长铁钩,曼纽尔将满载的小船靠了过来,丹拽住穿过“千斤索”的另一头。这个葡萄牙人露出了哈维日后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接着他操起一把短柄叉,将鱼扔进甲板上的围栏里。“两百三十一条。”他大声说。
“把钩子给他。”丹吩咐,哈维将铁钩扔给曼纽尔。他将钩子钩住小船船头的一个绳套,接过丹递过来的索具,钩住船尾的绳套,然后爬上纵帆船。
“拉!”丹大声吩咐道。哈维一拉,惊讶地发现小船被轻松地吊了上来。
“别松手。小船不能搁在桅顶横杆那儿!”丹哈哈大笑。哈维不敢松手,因为小船就悬在他上方的半空中。
“低头闪开!”丹喊道。哈维猫下腰,丹一只手将空船一荡,小船轻轻地落在主桅的后面。“船空着的时候轻飘飘的。坐这样的小船要放机灵些。划船讲究的是窍门,你要学的多着呢。”
“哈哈!”曼纽尔笑着伸出一只黝黑的手,“你现在好多了吧?昨晚这个时候鱼捕你,现在你捕鱼。哦,怎么说来着?”
“我——我感激不尽。”哈维结结巴巴地说着,手不由得伸向口袋,但突然想起自己拿不出钱。等他了解曼纽尔的为人后,一想到险些犯下的错,他就觉得坐卧不安,脸红得发烫。
“没什么好谢的!”曼纽尔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漂走,在大浅滩漂来漂去吧?你现在是一个打鱼人了,是不是?啊!哦!”他前后扭了几扭,费力地挣脱缠在身上的绳套。
“今天没顾得上洗船。太忙了。鱼上得太快了。丹尼
,好孩子,帮我洗洗呗。”
哈维连忙冲上前,现在总算有了报答救命恩人的机会。
丹扔给他一把拖布,哈维弯下腰,笨手笨脚但真心实意地擦干小船上的黏液。“掀开踏脚板,泥水会往凹槽里淌。”丹嘱咐他,“擦干净再放回去。别让踏脚板堵住了。以后用它的日子多着呢。朗·杰克来了。”
一条条银光闪闪的鱼仿佛一条水柱从靠在舷边的小船飞进围栏。
“曼纽尔,你照顾滑车,我去支台子了。哈维,你清洗曼纽尔的船。把朗·杰克的船摞在他的船上面。”
正在擦小船的哈维抬起头,只见头顶是一艘小船的船底。
“像不像印度人的魔方块?”丹看着摞起来的小船说。
“摞小船就好像赶鸭子下水。”朗·杰克说。这位下巴上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阔嘴唇的戈尔韦人一上船,就像曼纽尔一样扭来扭去,解下身上的绳套。船舱里的迪斯科对着舱口嚷了几句,接着又传来他嘬铅笔的声音。
“一百四十九条半——算你倒霉,掷铁饼选手!”朗·杰克说,“为了填满你的腰包,我豁出了自己的老命。记上这个倒霉的数吧。我败在那个葡萄牙人的手下了。”
一阵撞击声传来,另一艘小船靠了过来,又是许多鱼飞进了围栏。
“二百零三条。我来见见我们的乘客!”说话的人块头比戈尔韦人还大,一条紫色的刀疤从左眼斜伸到右嘴角,脸显得怪怪的。
哈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见小船落下,连忙过去,抽出踏脚板,擦干净后又放回船底。
“他还真是明白人。”刀疤脸汤姆·普莱特说着,仔细地打量着他,“干什么活儿都分两种。一种是打鱼人的那一套,凡事都乱来一气——另一种——”
“是我们老‘俄亥俄号’上的那一套!”丹接过话茬。他搬着一块安了几条腿的长案板,分开挤在一起的几个人。“请让一让,汤姆·普莱特,我好支台子。”
他将案板的一头卡进舷墙上的两个缺口中,踢开案板的腿,一低头,恰好躲过战舰水兵抡过来的拳头。
“这也是咱们‘俄亥俄号’上的那一套,丹尼。明白吗?”汤姆·普莱特说完,哈哈大笑。
“他们莫非都是斜眼吧,打都打不中,我还知道,如果谁跟我过不去,就请他到大桅上找靴子去。闪开!你没见我忙着吗?”
“丹尼,你成天躺在缆绳上睡大觉。”朗·杰克说,“你这个坏脾气的臭小子,我敢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把咱们的押运员带坏了。”
“人家叫哈维。”丹挥了挥两把形状奇怪的刀,“要不了多久,他的身家就值南波士顿五个挖蛤蜊的家伙了。”说完,他优雅地将刀往台上一搁,偏着脑袋,欣赏自己的杰作。
“应该是四十二条。”舷外一个人小声说,众人哄堂大笑。紧接着另一个人说道:“看来我转运了,我打了四十五条,虽说我被蜇得不成样子。”
“到底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我记不清了。”细声细气的那个人说。
“那是小宾州和索尔特斯叔叔在数他们打的鱼呢。他们这一出比马戏有看头。”丹说,“你等着瞧他们的好戏吧!”
“上来,上来!”朗·杰克嚷道,“下面湿气重,小子们。”
“四十二条,你说的。”这是索尔特斯叔叔。
“那我再数数。”那人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
两条小船缠在一起,齐刷刷地撞向纵帆船的船舷。
“我真受不了你!”索尔特斯叔叔气急败坏地操着桨,后退时击起四溅的水花,“你这个土包子,有什么资格跟我比?你差点把我的船撞破了。你真是快把我弄得筋疲力尽了。”
“是我不好,索尔特斯先生。我出海是因为神经性消化不良。还是你劝我来的吧?”
“你和你那神经性消化不良真该沉进鲸鱼洞。”身材像圆桶一样的矮胖子索尔特斯叔叔吼道,“你又来找我的碴。你到底是四十二条,还是四十五条?”
“我记不清了,索尔特斯先生。我们再数数。”
“就你那点鱼,怎么看都不像四十五条。我的才是四十五条。”索尔特斯叔叔说,“你给我数仔细喽,小宾州。”
迪斯科·特鲁普走出船舱。“索尔特斯,你快些把鱼抛上来。”他一副不容分辩的语气。
“你别急呀,爸爸。”丹埋怨道,“他们两个的好戏才刚开场呢。”
“哎呀,笑死人了!他是拿叉一条条地叉上来的吧。”见索尔特斯叔叔吃力地扔鱼,朗·杰克嚷道。那个小个子男人在另一条小船上数着刻在船舷上缘的记号。
“那是上周打的鱼。”他哭丧着脸抬起头,用食指指着刚才的记号。
曼纽尔抬起胳膊肘,捅了捅丹,丹连忙跑向吊具后面,大半个身子探出舷外,将钩子钩进船尾的绳套,曼纽尔系牢船头。另外几个人一起用力,船身一摆,连人带鱼和船一起被拉了上来。
“一、二、四……九,”汤姆·普莱特老练地数着,“四十七条。小宾州,你赢了!”丹松开后吊具,小宾州一下从船尾滑了下来,跌在哗啦啦地落在甲板上的鱼堆上。
“等等!”随着小船晃来晃去的索尔特斯叔叔吼道,“别急,我都数晕了。”
他们不容他分辩,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上船,让他受到和小宾州一样的“礼遇”。
“四十一条。”汤姆·普莱特说,“输给了一个土包子,索尔特斯。亏你还是一个水手!”
“数得不对。”索尔特斯说着,跌跌撞撞地爬出围栏,“我的手都被蜇烂了。”
他厚实的大手白一块紫一块,肿得老高。
“依我看,有人要是下了海,”丹对着一轮初升的月亮说,“恨不得找到草莓根。”
“还有的人,”索尔特斯叔叔说,“好吃懒做,还拿自己的亲长辈寻开心。”
“开饭喽!开饭喽!”水手舱传来一个哈维没听过的声音。迪斯科·特鲁普、汤姆·普莱特、朗·杰克和索尔特斯闻声走去。小宾州收起方形的线轴,抖散缠在一起的渔线;曼纽尔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丹跳进货舱,里面很快传来锤子敲打木桶的声音。
“盐。”丹回来后告诉他,“一吃完饭,我们就要干活儿了。你负责把鱼扔给我爸。汤姆·普莱特和我爸将鱼码好,你就等着听他俩拌嘴吧。你、我、曼纽尔和小宾州,船上年轻壮实的小伙子第二拨吃饭。”
“这是干什么?”哈维不理解,“我饿了。”
“他们就快吃完了。你闻闻!今晚的饭菜真香。我爸没摊上一个好兄弟,却请了一个好厨子。今天大丰收,是不是?”他指着围栏里堆得高高的鳕鱼。“你打鱼的地方水多深,曼纽尔?”
“二十五英寻吧,”昏昏欲睡的葡萄牙人说,“鱼一条接一条地上钩。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哈维。”
年长的水手们还没来到后甲板,月亮已经倒映在平静的海面上了,还在移动着。不等厨子喊“第二拨”,丹、曼纽尔就溜下船舱,坐在汤姆·普莱特对面,年纪大的水手中数他最讲究。他最后一个吃完,抬手用手背揩了揩嘴。哈维跟着小宾州入了座,他们面前放着一个锡锅,里面盛着鳕鱼舌和鳕鱼鳔,还拌着猪肉片和炸土豆,另外还有一条热气腾腾的面包和几杯又香又浓的黑咖啡。尽管饿得慌,他们还是规规矩矩地等着小宾州念完饭前祷告,才默默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丹一口气喝完一锡杯咖啡,才抬头问哈维什么感觉。
“差不多饱了,但再来一块没问题。”
厨子是一个大块头的黑人,皮肤黝黑,不像哈维见过的黑人,他寡言少语,笑眯眯地打着手势,要他们多吃一点。
“看见了吧,哈维。”丹用叉子敲着桌子,“我怎么说来着。你、我、小宾州和曼纽尔,我们这几个帅气的年轻人是第二拨,等第一拨吃完了才轮到我们吃。那帮老家伙心眼小,脾气还大,他们的肚子还得好生伺候着,所以他们才先吃,不过他们真不配。我说的对吗,大师傅?”
厨子点了点头。
“他不会说话?”哈维压着嗓子问。
“怎么说呢,我们听不懂他的话。他老家的话怪怪的。他是布雷顿角岛人,那地方的乡下人一口苏格兰土腔。布雷顿角岛那里都是打仗那阵子跑过去的黑人,他们说话跟乡下人一样——直来直去的。”
“那不是苏格兰话。”小宾州说,“那是盖尔语。我在书上看到过。”
“小宾州看过不少书,说话头头是道——但一数起鱼来就犯了愁了,是吗?”
“你父亲由着他们报数,自己不检查?”哈维问。
“对呀。为了几条破鳕鱼,犯得着撒谎吗?”
“还真有人谎报过,”曼纽尔接过话茬,“他每天都要谎报。五条、十条、二十五条地多报。”
“谁呀?”丹问,“不是我们的人吧。”
“安圭拉岛的法国佬。”
“啊!西海岸的法国佬反正不识数,数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了。你要是见过他们的软钩子,哈维,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丹一脸的不屑。
一说起来没个完,次次要人喊。
朗·杰克对着舱口吼了一声,“第二拨”连忙爬了上来。
月光下,桅杆、索具和从来不收的停泊帆的影子在起伏的甲板上摇曳,船尾的那堆鱼仿佛是倾泻的水银,闪着银光。迪斯科·特鲁普和汤姆·普莱特在盐桶间来回移动,船舱内传来阵阵的脚步声和滚动声。丹递给哈维一把草叉,领着他来到破旧的案板里侧,索尔特斯叔叔拿着刀把不耐烦地敲着。他脚边放着一桶海水。
“你叉鱼从舱口扔给我爸和汤姆·普莱特,当心索尔特斯叔叔的刀,小心他把你的眼睛挑出来。”说完,丹纵身跳进了船舱。“我在下面递盐。”
小宾州和曼纽尔站在围栏里,鳕鱼漫到了他们的膝盖,两个人挥刀扒出鱼的内脏。朗·杰克戴着手套,脚边放着一只篮子,隔着案板站在索尔特斯叔叔的对面,而哈维盯着草叉和小桶。
“嘿!”曼纽尔嚷道,弯腰用手指抠住鱼鳃和鱼眼睛,提起一条鱼。他将鱼放在围栏边缘,刀口一闪,嘶的一声,将鱼从喉咙到肛门剖开,又在鱼颈两边各划一道口,扔在朗·杰克的脚下。
“嘿!”朗·杰克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抠,鳕鱼肝立即落进篮子,手再一拧、一抠,鱼头和内脏便飞了出去,掏空内脏的鱼滑向对面喘着粗气的索尔特斯叔叔。又听见嘶啦一声,鱼骨飞出舷墙,剁了头、掏空内脏、去了骨的鱼啪的一声落进小桶。哈维看呆了,盐水溅了他一嘴。开头一阵吵嚷之后,就没人说话了。在案板上滑动的鳕鱼就像活的一样,大家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令哈维称奇。他还没回过神,桶就满了。
“叉呀!”索尔特斯叔叔头也不回地嘟哝了一声。哈维每次叉起两三条鱼扔进船舱。
“喂!一次多叉几条。”丹大声说,“别分开乱丢!索尔特斯叔叔可是全船队片鱼的高手。你看他片鱼就跟翻书一样!”
一点不错,身材像酒桶一样的叔叔就好像在翻杂志,他争分夺秒地片着鱼。曼纽尔弓着背,仿佛一尊雕像,但两条长胳膊一刻不停地抓着鱼。小宾州干活儿虽然卖力,但他的身材显然太单薄。曼纽尔在保证不断档的前提下,抽空帮他两把。曼纽尔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原来是被法国人的鱼钩钩了手指。这种鱼钩是软金属做的,被鱼扯直了还能弯回去,但鳕鱼常常脱钩,到别的地方吃钩。格洛斯特的船队瞧不起法国人,这也是一个原因。
船舱里,粗盐搓在鱼肉上嚓嚓的声音,仿佛在磨刀——刀的叮当声是围栏内不变的基调;一拧,一拽,取下鱼头,鱼肝丢进竹篮,内脏飞了出去;索尔特斯叔叔的刀“嚓嚓”地剔去鱼的脊梁骨;湿乎乎的、剖好的鱼落入桶中,水花飞溅。
不到一个小时,哈维就累得愿意抛开一切换取片刻的休息;新鲜、湿滑的鳕鱼重得你难以想象,不停地抛鱼让哈维累得腰酸背痛。不过,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一想到这里,哈维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于是他默默地坚持着。
“换把刀来!”干到最后,索尔特斯叔叔嚷道。小宾州弯着腰,对着鱼堆喘气;曼纽尔直了直腰,活动一下筋骨;朗·杰克累得趴在舷墙上。大厨仿佛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收走一堆鱼骨和鱼头,退了下去。
“早餐又是鱼杂碎和鱼头杂烩!”朗·杰克咂着嘴说。
“快换把刀来!”索尔特斯叔叔挥着卷了刃的剖鱼刀重复道。
“你在脚边找,哈维。”丹在舱下大声说。
哈维只见舱口围板的系索耳上插着六七把刀。他将刀一一递了过去,让大家换下钝刀。
“水!”迪斯科·特鲁普说道。
“清水桶就在你前面,旁边有长柄勺。快点,哈维。”丹说。
他很快盛了一大勺浑浊的、尝起来像花蜜一样的水,送到迪斯科和汤姆·普莱特的嘴边。
“这是鳕鱼。”迪斯科说,“不是大马士革无花果,汤姆·普莱特,也不是宝刀鱼。自从我们结伴出海,我哪回不跟你这样说。”
“你都唠叨了七个渔季了。”汤姆·普莱特冷冷地回敬了一句,“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堆好,堆好’,如果你见过别人装四百吨铁的话,就能分得出装压载货的技术是高是低了。”
“喂!”曼纽尔一声喊,大家又接着干活儿,一直干到围栏空了才停手。最后一条鱼刚扔进货舱,迪斯科·特鲁普和弟弟就摇摇晃晃地走向船尾的舱室;曼纽尔和朗·杰克走向船头;汤姆·普莱特等他们盖上舱盖,也跟着不见了踪影。不到半分钟,船舱便传来低沉的鼾声,哈维呆呆地看着丹和小宾州。
“我这次干得好了一些,丹尼。”小宾州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觉得帮忙收拾干净是我的本分。”
“你就是心地善良,千斤的重担都往自己身上揽。”丹说,“快去睡吧,小宾州。你没有义务干杂活儿。你去打一桶水过来,哈维。哦,小宾州,你把这些鱼下水倒进垃圾桶就去睡吧。你能撑得住吗?”
小宾州提起那篮沉甸甸的鱼肝,倒进一只用铰链连在水手舱上的木桶里,随后一头钻进了船舱。
“剖完鱼,剩下的这一摊都是由实习水手收拾,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海上号’的头一个班也是咱们值。”丹卖力地冲洗围栏,拆下案板,支好,放在月光下晾干。接着他拿起沾满血污的刀,在一团麻絮上擦了擦,然后在一块小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哈维按他的吩咐,捡起鱼内脏和鱼骨往舷外扔。
一个鬼怪一般的银白色身影从油光光的水面蹿出,扑向内脏溅起的第一片水花,发出奇怪的、如口哨般尖厉的叹息声。哈维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丹却哈哈大笑。“那是虎鲸!”他说,“在讨鱼头吃呢。饿的时候,它们的尾巴经常会像刚才那样翘出水面。它的呼吸声听起来阴森森的,对吧?”白花花的虎鲸没入水下,空气中充斥着烂鱼的腥臭,水面泛着点点油花。“你以前没见过虎鲸翘尾巴吧。这一趟下来,保管你看个够。说真的,船上幸好又来了个实习水手。奥托年纪大了,又是个德国佬。我和他没少吵架。如果他是一位基督徒,也不会往心里去。你困了?”
“困死了。”哈维说着,点着头往前走。
“值班的时候不能睡。打起精神,看看锚灯是不是亮着,是不是在闪烁。你现在值锚更呢,哈维。”
“哼!有什么好怕的?亮得跟大白天似的。哼!”
“我爸说了,就怕万一。好天气时人容易瞌睡,稍不留神,说不定你的船就被班轮撞成两截了,然后过来十七个厚颜无耻的官员,他们都是上流人士,抬手指着锚灯,说什么灯灭啦,雾太大啦。哈维,我本来蛮喜欢你,但你要再打瞌睡,小心我用绳子头抽你。”
月亮见惯了大浅滩各种稀奇古怪的事,这会儿只见一个身穿灯笼裤和红运动衫的瘦弱少年,摇摇晃晃地走在一艘排水量七十吨的纵帆船杂乱的甲板上,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他学着刽子手的样子,一边挥着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去打前面的少年,一边困得直打哈欠。
绷紧的舵轮微微摇晃着,不住地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停泊帆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锚机吱嘎作响,两个男孩继续苦熬着。哈维先是软磨硬泡,接着是威胁,后来是抽泣,最后干脆放声大哭;丹就是不松口,一边说着小心的好处,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绳头,有时候抽的是小船,有时候抽的是哈维。船舱里的钟终于敲了十下,钟声停下后,小宾州就爬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孩子挨着瘫倒在主舱口,睡得正香。他连推带掀,好不容易把他们弄上了各自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