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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路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日

联大门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本来不是路,因为走的人多了,慢慢成了路。现在走那条近路的人更多了,我却不喜欢走大家都走的路。我只喜欢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在南昌、在永泰、在黄昏、在月夜,我都有我爱走的路。如果能把我路上的脚印、河畔的影子都描绘下来,那对于我是多美丽的回忆呵!

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这是我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一年级时写的日记。那时日本侵略军已经占领北平(就是今天的北京)、天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迁到昆明,组成西南联大。

我为什么留恋故乡南昌呢?在三十年代,赣江之滨的滕王阁早已名存实亡,再也看不到“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了。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也并不是南昌独有的风光。所以我在江西第二中学读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乡土之恋。但等到离乡背井之后,我才发现故乡也像健康一样,在失去后才觉得可贵。司空见惯的小桥流水人家,仿佛也旧貌换新颜了。当年和二中同学刘匡南同坐一辆汽车离开南昌,他在我的纪念册上写道: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与许君不期而遇于车,沿途休息于八都最久,遂相与散步村之附近,复坐于鲜见大树下闲谈,觉既别于二中,相见甚难,不料犹遇于兹,然自今以后,必难有此乐矣!因执笔记之以为念。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但在我这个初离家门的游子读来,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仿佛字里行间凝聚了一片乡情似的。后来二中迁到永泰,每逢月夜,我喜欢同匡南、燮昌在赣江之滨散步,望着滚滚北流的江水,仿佛它能把我们滔滔不绝的乡思,带回遥远的南昌。这时我们最爱读的诗句,是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们在江边谈得最多的人物,是教我们国文的汪国镇老师。同班同学涂茀生在《永远的怀念》一文中写道:

汪老师身材矮小,行动急遽,从不请病事假,从不迟到,讲课很快,要求严格,动不动就讲“扣你五分啦”。再就是他的教法很怪,每周六节国文课,他分配为:课堂命题作文两节,两周一次(不写作文的那周则进行临时测验)。其余的四节课还要抽一、二小时,高一时讲文字学概论,高二、高三时讲中国文学史,课本是他自己的著作。另外还指定《吕氏春秋》《庄子》《荀子》《论衡》《文心雕龙》《史通》、“四书”、《文史通义》等书,每学期各自选定一本为课外读物,轮到课堂测验的那一周,要交一篇读书报告,可以由各人畅叙读书心得,驰骋思想,如王树椒同学就写过《孔子为私生子考》。

对受教育的学生来说,如果你升学学文科,这已经从文史哲诸方面给你指引了门径;即使不学文科,这也给你展示了中国文化的全貌,给了你广博的文史知识。其次,在写作方面则由课堂命题作文,锻炼你应时应事即时写作的能力,简明扼要的文风,再由写读书报告锻炼你发挥自由思想创作抒怀的情意。

后来我在联大听余冠英教授的中国文学史,觉得汪老师讲的文学史简直不在其下。

但汪老师一身硬骨,宁可杀身成仁,不肯苟安江东。当日军进攻南京时,南昌动摇,二中迁往清江县永泰镇,汪老师坚决不随校南迁。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日,我去向他告别,他用毛笔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了十四个大字:

旧学新知多致用,

得师取友愿齐贤。

这两句话体现了他对我们的一片深情厚谊。“学以致用”就是他教过我们的《论语》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今天看来,知识如能用于实践,创造出新的美,那真是世上最大的乐趣了。“得友齐贤”是化用《论语》中的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幸福如有朋友分享,可以倍增;如不分享,就会消失。《论语》中的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没有写下来,却付诸实践了。他有大学教授之才,却甘心在知名度不高的中学任教;人也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这不是名符其实的君子吗?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日,汪老师惨遭日寇杀害。他的学生周礼写了一阕《水调歌头》,现在节录于后:

日寇侵赣,入彭泽,执夫子,骂贼不屈,壮烈牺牲。忆教诲之深恩,痛忠良之死节,为词以哭,聊当悲歌。

正气今犹在,彭泽一书生。

窥江胡马十万,攒戟拥孤城。

不见当年张许,只见纷纷弃甲,烽火使人惊。

金瓯嗟已缺,生死一朝轻。

骂寇贼,申大义,是人英。

男儿所学何事?肯做楚囚鸣?

不负平生宿抱,拚却头颅一掷,浩气振丹青。

华表归来处,一笑大江横。

在汪老师遇难时,我们正在参加中学毕业考试。毕业之后,就要确定人生的道路了,我打算报考联大外文系。但是江西教育水平不高,那时全省甚至没有一所大学。南昌二中虽是全省最好的中学,但每年考取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却屈指可数。例如曾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吴有训,就是二中首屈一指的首届毕业生。而我并不在屈指可数之列,能考上联大吗?虽然我在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学英语,但学习方法非常可笑,我把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中的最后四个编成口诀:“打泼了油,吓个要死,歪嘴!”这样才勉强记住了。后来学习生词,我又在“儿子”(sons)下面注音“孙子”,在“女儿”(daughters)下面注上“刀豆子”,就是用这样动植物不分、长幼无序的方法死记硬背的,自然对学英文没有什么兴趣。升入中学后,我和同班同学涂茀生、王树椒等都喜欢集邮,而认识英文就可以知道是哪国的邮票,这才觉得英文有点用处。那时我有一个表姐在美国学教育,有一个表哥在欧洲学音乐,我要他们给我寄邮票来,得到了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图、德国的萨尔风景票,我爱不释手,仿佛真的到过那里一般。初中三年级时,我写了一篇《集邮的经过》,寄给芜湖《邮话》杂志,那是我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才增加了学习英文的兴趣。熊式一表叔写了一个英文剧本《王宝钏》,得到英国大作家萧伯纳的赞赏,在英美舞台上演,引起轰动,回南昌来把全家三个“孙子”和三个“刀豆子”都带到英国去定居,这更加强了我学英文的念头。于是在高中二年级时,我突击背熟了三十篇英文,包括莎士比亚《凯撒大将》中的演说词,考试成绩居然从中等跃居全班第二,从“人中人”变成“人上人”了,这又加强了我学英文的信心。到了高中三年级,我在永泰河滨读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英译本,觉得人与自然融洽无间,这是我从前读郭沫若的中译本时感觉不到的。尝到了学外文的甜头,我的决心就下定了。加上那时浙江大学从杭州迁来江西泰和,也带来了西子湖畔的歌声,我们就跟着大学生唱起英文的《江上彩虹》来,仿佛要用歌声组成彩虹,飞上高不可攀的象牙塔似的。

抗日战争之前,名牌大学只在当地招生,要考清华、北大就要北上,不但需要屈指可数的人才,还要屈指难数的钱财,二者缺一不可。平津京沪失陷之后,各大学纷纷迁往内地,举行统一招生考试,并且不收学费,反而发给贷金,这对没有钱财的人才,才是大开了方便之门。于是我们二中毕业班的同学,多半都在浙江大学参加入学考试。我还记得考英文时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团结就是力量》。我用比喻开始,说一支箭容易折断,一束箭就坚不可摧;然后言归正传,说如果中国四万万同胞团结一心,全民抗战,那国家就不会被日本鲸吞蚕食了。结果英文得了八十五分,考取了联大外文系。同时考取的同学有吴琼(现为清华大学英文教授)和万兆凤(江西师范大学英文教授)。还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同学胡品清,也考取了浙大外文系;她后来成了法国外交官的夫人,离婚后在台湾任法文教授,是个有名的女作家。说来也巧,她比我大一岁,也比我早几年把唐诗宋词译成英文、法文,在欧美出版;所不同的是,她把诗词译成散体,我却译成韵文。我们四个人都是汪国镇老师的学生,而汪老师本人也是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的,他没有完成的事业,总算是后继有人了。我们四个人中,胡品清和万兆凤是全省屈指可数的高才生。万兆凤是全省小学毕业会考第二名,中学毕业会考第四名,后来参加了《唐诗三百首》的英译工作。前面提到的王树椒同学是全省小学毕业会考第三名,考入浙江大学历史系的第一名。他在二中依照庄子的文体写了一篇读书报告,得到汪老师的赞赏,批语是“可以乱真”;后来他写了一篇《府兵制溯源并质陈寅恪先生》,中国历史研究所副所长熊德基教授读后,说他是“文史奇才”。同班同学考取中央政治大学的有贺其治,曾任驻英国利物浦副领事,现在是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考取交通大学的有徐采栋,曾任贵州省副省长,现在是九三学社中央第一副主席。考取中央大学的有廖延雄,曾任江西省科学院院长。考取厦门大学的有符达,后来是江西电厂总工程师。回想我们这一班人,当年风华正茂,后来各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现在不是幽明隔绝,就是天各一方了。

考取联大之后,我辞别了江西,经过湖南,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看见奇峰林立,漫江流翠,如入仙境。但日本飞机一轰炸,高楼大厦立刻成了断壁残垣,青山绿水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天堂一转眼间化为地狱,我又恨不得立刻回永泰去。正是:

寄居永泰经风霜,

客心日夜忆南昌。

无端更渡漓江水,

却望永泰是故乡。

我正在动摇中,恰巧王树椒、胡品清等也到了桂林,要去宜山上浙江大学。听见胡品清唱《圣露西之歌》,看见这个多情善感的才女都没有流露出离愁别恨,我也就打消了回乡的念头。后来读到她在台湾写的《江流》:

必需向前奔流 无休止地

静恬恬地 不舍昼夜

微风起兮 乃有涟漪

一圈又一圈的绰约

大风起兮 遂有波澜

一片又一片的劲疾

当天气清和 太阳升起

乃是一片穹苍 地上的无垠蓝

当风雨如晦 日光退隐

乃是一片混沌 地上的灰色云

但愿 但愿大风起兮

让涟漪化为波澜 让细水化为洪涛

澎湃 浩荡 汹涌 流泻

向海峡 越海峡

海峡之外 是黄河 是长江

是青海——我悠久的源头

这才知道她不但秀外慧中,而且柔中有刚。但长江水能否流入黄河?异途能否同归?人生的道路不总是奔流向前、永无休止的吗?

在桂林我还认识了联大数学系的同学廖山涛,他穿一件土布大褂,说一口湖南土话,谁也看不出他是数学考第一的新生,后来会得到第三世界科学院的数学奖。我们同到汽车站买去柳州的票,走这条路的人太多,拥挤不堪,花了十二个小时才买到票,所以我再也不喜欢走大家走的路了。到柳州后,我托人买到了经贵阳去昆明的汽车票,开始了崇山峻岭间的万里长征。远看是白云笼罩的重峦叠嶂,身入其境,却成了灰雾朦胧的绿树青山;回顾所来径,又是“苍苍横翠微”了。人生的道路不也是一样吗?在想象的望远镜之前,在回忆的显微镜之下,生活就会发出肉眼看不见的奇光异彩。

到昆明后,我填了一阕《西江月》:

山下白云缭绕,山头马达轰鸣。

飞越关山万千重,青天开颜相迎。

早有凌霄雄心,今日壮志竟成。

魁星楼外树连天,报道已是昆明。 nRr5rSl3EJeWmzNiJBTrAUVkVXWYBaTypeiEzIJHjxGYDiTmQWvi0mVvpVm9Oq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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