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 ① 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 ② 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 [1] 是也。
①手稿无“多”字。“阅世”原作“知世事”。
②“必”原作“可”,“阅”原作“知”。
[1]李后主:李煜。
黄昭彦《重读〈人间词话〉》 (《文艺报》1959年第15期)
李后主之所以能写出一些忧愤深广、动人肺腑的词来,还不是因为他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假如他真正一辈子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岂能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等语?王国维也认为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试问“不多阅世”的“主观诗人”,怎能有这样深切的感情?揆诸前说,岂不是自相矛盾?
脱离现实生活,或者对现实生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采取超然旁观的态度,恰恰正是一个艺术家的致命伤。《红楼梦》里面有两句话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诗人无“主观”、“客观”之分,都必须以“多阅世”为当务之急;反对“多阅世”,光凭“主观精神”作为万应灵符,必然会走到邪路上去的。
周煦良《〈人间词话〉评述》 (《书林》1980年第1期)
主客观诗人的区别既站不住,那么以阅世浅深作为主客观诗人的区别或者条件,当然也不能成立。至于“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一语则是把生活经验看成是闭智塞聪了,谬甚。然古今中外作此谬论者有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在内,王氏并不是首创者。
姚全兴《略谈〈人间词话〉的艺术论》 (《读书》1980年第4期)
首先,他强分诗人为“客观之诗人”和“主观之诗人”,是不恰当的。因为是诗人都应该重视客观现实,又必须发挥艺术的主观能动性,达到主客观的高度统一。其次,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等等,更是荒谬。因为诗人不阅世,哪有丰富而真实的感情?李后主恰恰因为是亡国之君,阅世很深,所以有真切感受,写出了颇“有境界”的传世名篇。再如他把“政治家之眼”和“诗人之眼”截然分开也是不对头的。因为诗人首先是要有政治家之眼,理解和分析眼前的现实生活,从而才能有诗人之眼,“通古今而观之”,不立足于现实的诗人,断断不可能有洞察千秋的慧眼的。
佛雏《〈人间词话〉三题》 (《扬州师院学报》1980年第3期)
至于“客观之诗人”,指的是史诗、戏曲、小说作家。
也正因“阅世”过浅,这样的葆有“天真与崇高的单纯”的“主观之诗人”,在艺术中可以成为“词中之帝”( 王鹏运称后主语 )。而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不免要吃尽苦头。叔氏说过:“一个诗人( 按指抒情诗人 )可以对人类认识得最深最透,而对于具体的人们却可以只有一种极不完全的知识。他很容易被诓骗,他是狡黠者手中的一个工具。”这对后主来说,情况也颇相像。后主当然说不上什么“崇高”,但确乎具有“天真”与“单纯”的艺术家气质。试看他在归宋后,一味哀叹“眼泪洗面”,“玉楼瑶殿”之深悲,“一江春水”之长恨,乃至“悔杀潘佑、李平”之公开表白,根本不识“忌讳”为何物。比之“乐不思蜀”的安乐公刘禅,以及“愿得执梃为诸降王长”的刘鋹(南汉后主)之流,在“阅世”这一点上,他的确是“浅”而又“浅”了。然而,在静安看,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倒玉成了这位词学史上的彗星式人物,艺术家——“大孩子”。
在静安,“主观之诗人”,并不意味着,在挥毫时一味凭恃其主观;相反,就审美与创作的态度而言,就抒情内容所具有的普遍性而言,“主观之诗人”及其感情倒应该具备充分的客观性。这从静安把那位也属“大孩子”型的“主观之诗人”、据传是后主“后身”的纳兰容若,称为“自然之眼”、“自然之舌”,也可证明。“自然之眼”者,“纯客观”之“眼”也。( 叔本华曾给艺术天才下了一个界说:“天才只不过是最完全的客观。” )这样的“主观之诗人”,最能摆脱个人意志、欲望、利害关系等等的羁勒与奴役,而“自由”地进入审美静观,因而独能客观地深窥人类和事物的内在本性;他把自己强烈的“主观的感情”同这种客观的“静观”交织在一起。他所抒发的感情就往往具有“人类之感情”的性质,虽然是高度“个性”化了的。
袁行霈《论意境》 (《文学评论》1980年第4期)
其实,不论“客观”或“主观”之诗人,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都不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文学创作当然要出自真情,但这性情是在社会实践中培育的,并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性情的真伪则取决于诗人的写作态度,诗人忠实于生活、忠实于艺术、忠实于读者,就有真性情的表现,这同阅世深浅并无关系。
陈鸿祥《〈人间词话〉三考》 (《文艺理论研究》1981年第2期)
看起来,他对“主观之诗人”与“客观之诗人”,同等推崇;然而,他又把阅世之深浅,与性情之真伪完全对立:愈深而愈伪,愈浅而愈真。这样,所谓“理想派”之“造境”,就完全成了无本之木的幻影;“主观之诗人”的“有我之境”,也完全成了空中楼阁。王国维,作为一位严谨渊博的学者,在史实之考证上,是尊重客观的;解释上,又往往是主观的。他是在哲学上把主观与客观视为“此亦一是,彼亦一是”,各有道理的二元论者( 《静庵文集·论性》 )。结果使他顾不上这样一个完全不必“寻他千百度”,而已经“站在阑珊处”的事实:无论是他推崇的“主观之诗人”李后主,或是李清照,他们真正“性情愈真”的“有境界之作”,恰恰产生在亲“阅”了国破家亡之“世”以后。
尚永亮《辨〈人间词话〉之“真”》 (《江汉论坛》1983年第2期)
以王氏之论推之,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性情愈真则赤子之心愈纯,赤子之心愈纯则愈可产生好词章。设使此说得以成立,则后主最为感人之作不当出于被虏之后,而当出于被虏之前;后主赤子之心经臣虏生活后必当破损,其全真之时定为养尊处优之日。然“词话”论及后主词的十余处中,其意所指似皆为后主囚后之词,正是这些佳制,博得了王氏的盛赞。对此,王氏将何以解之?
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 下册第5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年)
这里的“客观之诗人”,某种意义上指叙事诗作者,或“写实派”。他们愈深入考察社会生活,收集材料愈丰富多样,这自然是对的。但他们在阅历世事时难道就不需要怀着真诚之心么?“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文学小言》评《诗经》中“燕燕于飞”( 《邶风·燕燕》 )等句云:“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即指出作者的情感对于观察事物的作用。
王氏所谓“主观之诗人”,某种意义上指抒情诗作者,或“理想派”。“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所以特别强调了词人须要有一颗真挚的心,即明人李贽所说的“童心”。阅历既广,世故也深,佯啼谄笑,全失天真,这种情况自然也是有的。但是个人性情的“真”“伪”与阅世的“浅”“深”并不一定成比例,而至性流露常在于身世变故之际。“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李煜词的感慨深沉正是与眼界扩大有因果关系的。王国维所倾倒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 )等名句,都是李煜“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生活经历了急剧变化后的痛苦呻吟,假使他一直安处于深宫之中而不识干戈,便不可能产生这样“以血书者”一往情深之作。王氏所举的创作实例暴露了他自己这方面理论的缺陷。
周锡山《论王国维及其美学思想》 (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王国维文 学美学论著集》前言,《山西师大学报》1986年第2-3期)
客观诗人系指叙事体文学的作家,主观诗人系抒情诗作者。……杰出的抒情诗人多为阅世尚浅,但对事物敏感,感情丰富而真挚的年轻人,而叙事体文学( 戏剧、小说 )的伟作巨著往往出之于阅历丰富、洞察世情的中、老年文豪。
周锡山《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 第122-12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2年)
王国维( 在《文学小言》第一七则 )将小说戏曲等叙事体作家称为“专门之诗人”,在《人间词话》( 第一七则 )中又称为“客观之诗人”:( 引文略 )。
此则说主观之诗人即抒情诗人“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太绝对,有偏颇之处。其本意是指抒情诗人都有纯洁、天真的一面,阅世深了,如果受到虚伪、势利的世态的污染,性情便难真纯,诗就写不好了,尤其是历经曲折、挫折之后,对光明的憧憬、幸福的向往大受抑制,抒情诗所需的奔放的热情,大打折扣甚至丧失殆尽,以至连诗兴也一去难返了。但同时必须看到,“阅世愈浅”并非不“阅世”,只是与客观诗人比较起来显“浅”而言。“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则从一个特定的也是主要的角度更深入地解释他前已说过的“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的论点。而王国维这段客观、主观诗人的比较,又揭示出中外文艺史上的一个基本事实,抒情诗人多阅世不多的青年男女,而戏剧、小说的成熟作品多出自历经沧桑,洞察世情的中、老年文豪。因此王国维此言在阐发上虽略有缺陷,但总结出一条文艺人才规律,有一定的理论意义。
刘锋杰、章池《人间词话百年解评》 第98-89页(黄山书社2002年)
客观诗人主观诗人一说,是王国维对诗人类型的划分。依据是:“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 《文学小言》 )故知客观诗人,以描写客观社会现实为主,主观诗人,以抒发主体的思想感情为主。何以客观诗人不可不多阅世?因为描写反映较为广阔的社会现实,求物之多之真,特别显得重要,具有深广的生活阅历,熟悉民情世态,且能洞幽察微,无疑会为描写世俗人情提供题材上的保障。而主观诗人以抒写胸中郁积、表达强烈情感为目的,对情之真切与纯粹的要求远比客观诗人更直接更重要。为了不破坏心中纯情而能任性而发,阅世相对少些,无甚大碍,相反,被世俗污染同化,尤其不利于主体真诚品格与率真感情的培养。李煜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恰恰为其成为一位主观诗人提供了隔离作用,使其回到自我,过一种更加体验化的内心生活成为事实。但应看到,王国维说主观诗人不可多阅世,不是说绝对的不阅世。这表明阅世多少只是相对而言的。李煜词作特别是后期词之所以动人,与其经历了沧桑巨变而成为亡国之君的身世遭遇有关联。这说明,在本质上,只要是诗人就离不开阅世,这是创作的底线,无人能够突破它。主观诗人的阅世,只是没有破坏他的纯真之情罢了。
参见汇评中拙文《论王国维及其美学思想》和拙著《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的引文,又:
对于这段言论争论评批者众多,争论激烈。
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做生意破产,尽管他们在作品中洞察世情,在实际生活中却天真并缺乏城府,缺乏管理能力,缺乏市场经济中遨游的素质。《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也阅世很少。很少不等于没有,有的论者将原文改作“不”阅世再作批评,犯了增字解经的大忌。王国维的这个观点的基本意思并没有错,请参看汇评中收录的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