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 [1] 置诸温、韦之下, [2] 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3]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4] !《金荃》、《浣花》 [5] 能有此气象耶! ①
①手稿此句作“能有此种气象耶!”
[1]周介存: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未斋,晚号止庵。江苏荆溪 (今宜兴) 人。嘉庆进士,官至淮安府学教授。清代词人、词论家。
[2]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3]李煜《相见欢》( 一作《乌夜啼》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4]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5]《金荃》:《金荃集》,温庭筠词集,佚。后人辑本有《金荃词》一卷。《浣花》:《浣花集》,韦庄词集,其弟韦蔼编,是最早的词家专集。
唐圭璋《李后主评传》 (《读书顾问》创刊号,1934年3月)
中国讲性灵的文学,在诗一方面,第一要算十五《国风》。儿女喁喁,真情流露,并没有丝毫寄托,也并没有丝毫虚伪。在词一方面,第一就要推到李后主了。他的词也是直言本事,一往情深;既不像《花间集》的浓艳隐秀,蹙金结绣;也没有什么香草美人,言此意彼的寄托。加之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王元美的《艺苑卮言》说:“《花间》犹伤促碎,至李王父子而妙矣!”这大概是讲他欢乐时候的言情作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这大概是讲他亡国后的感旧作品。他二人皆能扫除余子,独尊后主,可算是有卓识的赏鉴家。在后主之后一百多年,有女词人李易安;五百多年有纳兰容若。他们二人词的情调,都类似后主。
夏承焘《唐宋词选》 第7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但他悲叹的是失去了故国和一个国君所拥有的一切,内容与民间作品有很大的距离。但跟《花间集》里的词比起来,他能够从涂饰浮艳的词风中自拔出来,用清丽的语言,白描的手法,高度的概括力,让词走上了抒情的道路。在词的发展史上看来,李煜是一位突出的作家。
林雨华《试论王国维的唯心主义美学观》 (《新建设》1964年第3期)
李煜的词,扩大了词的表现力,加深了词的感慨,他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经历了一次由“俗”到“雅”的改造和制作。然而,李煜的词并不是一种没有阅历的感慨,而恰恰相反,正是他那帝王生活的变更,引起他的情感的变化。“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同他怀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的帝王生活是密切相连的。
周锡山《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 第129-13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2年)
王国维认为士大夫之词区别于并远高于伶工之词的地方,即眼界大,感慨深。李煜则为此中第一词人。他以温、韦之词作比较。温庭筠《金荃》词温香软玉,脂粉气重,多写个人恋情艳遇,格局颇小。韦庄词清丽优美,也以刻画个人幽微深邃的感情为长。他的《菩萨蛮》等唱叹:“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虽举“洛阳才子”,却并非指洛阳才子的群体,而是指自己这个洛阳才子的个体,因此他下面又咏叹“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感慨的是“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迷恋的是江南一带“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抒发的还是小我的感情。李煜则不然,他从小我的悲痛出发,联想到普天下的世事沧桑和人生痛苦,前者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者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将封建社会中的历史变迁和人事变幻概括殆尽,天上人间,江河长东,涵盖万古史事,广袤宇宙,眼界之广,感慨之深,的确罕有人及。静安在李煜之前深许李白之词,其评价为:“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人间 词话》一〇 )范仲淹的千古名篇《渔家傲》是开两宋豪放词先声的边塞词,其首句即云:“塞下秋来风景异”,用“羌笛悠悠霜满地”的充塞时空的音韵来表达数千年“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悲凉、悲壮情调,慷慨苍凉振人心弦。“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情调与之相同,而气象则远胜范词,犹如汉朝的气象远胜北宋一般。但与李煜的“天上人间”、江“水长东”相比,显然又远差一大截,甚至不能以道里计。李煜的描写范围与寄托的感慨已至时空之绝顶,达到数学上的所谓“无穷大”,前不见始,后无尽期。
夏中义《世纪初的苦魂》 第8-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
为什么“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王氏认为,原因首先是李煜“不失其赤子之心”,“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故又谓:“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很明白,王氏判断李煜的第一着眼点,仍是从人类精神方式的类别角度发出的,正因为其“赤子之心”乃属非功利的审美气质,它不适应朝廷政治之亟须,却倒是孕育诗性“天才”之胚胎。但事情并没完。因为混迹宫闱者多矣,不见得个个皆出落为李煜。再说李煜若日子很好过,未遭人生跌宕,从国君沦为阶下囚,他大概也不会“感慨遂深”的。这就是说,胸怀“赤子之心”者虽可写出幽美小诗,“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但想写出“眼界始大”的李词,则无血泪淋漓的人生感悟,恐难矣。这亦即说,人生感悟之遥深虽以“赤子之心”作基石,但基石还不是纪念碑。天真少儿无所谓“感慨遂深”,若遇灾变,号啕大哭而已,只有饱经风霜的真性情者才能从生命逆境中悟出真谛。于是,王氏在强调李词为“天真之词”同时,又申明李词为“以血书者也”,并拿宋道君《燕山亭》词作比较曰:“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伽、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这无非点明李词虽涉“身世之戚”,但由于感悟甚深,这就使其词境越出了个体性自怜自悯,而赢得更为阔大隽永的艺术气象,即升华为人类体悟生命厄运时的一般诗哲符号。
陈鸿祥《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 第45-4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
王国维宣称“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而不喜《花间》”,( 《〈人间 词话〉附录》二九 ),这从他青年时期“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填其《人间词》以来,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而他之所以特“喜李后主”,也不是出于“印象式”的欣赏,实乃基于他对李煜词独具特色的开创性价值的认识,这就是“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也即是说,词到了李后主,视野开阔,感慨的内容浑厚,因此就将代妓女立言的“伶工之词”变为言情述志的“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是验证。李煜的传世名作,多写于亡国之后。他在《相见欢》这首词中,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写出了他叹惜一国之尊的帝王豪华生活很快结束及留恋故国家园的哀伤;以“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写出了他没法抗拒南唐灭亡的命运,流露了他责怪自己怯懦无能的悲凉心绪;以“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写出了他对往年好景不再而不堪回首的凄楚;最后,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写出了他的亡国之恨有如滔滔东流的江水无休无止,透出他难以抑制的悲愤。全词将春残花谢、风紧雨骤、江水奔流等景象融入情中,以情布景,构成了沉哀高远的意境,传达出了词人国亡家破、人生兴衰的万千身世之感,显得阔大雄深。他在《浪淘沙令》这首词中,又写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将自己的绝望之情、凄凉之境完全道破。他从昔日之帝王变成了今日之囚虏,觉得只有在虚幻的梦中才会忘掉自己的这个身份,才能重温一下旧日的欢乐。梦中越是欢乐,就越反衬出现实的凄苦,于是他孤独地凭阑远眺,一声“无限江山”,饱含着多大的痛苦与悔恨!“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破阵子》 ),由江山已经易主,想到金陵城陷,被俘北上,匆匆一别,再见到故国是很难了,于是慨叹:“流水落花春去也”,水不会倒流,“落花”亦一去不复返了。“春去也”,一腔留恋之情,洋溢纸上。今昔对比,如“天上人间”,感到“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浪淘沙》 ),似闻词人凄怆悲哭,这分明是一首以低沉的调子弹奏出来的亡国之君的哀歌。
综上所述,可见李煜作词,确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刘勰 《文心雕龙·神思》 )。其眼界之开阔与感慨之深沉,表现在词里,就成了王国维所谓“太白纯以气象胜”的“气象”,给人的感觉是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悠长。有的词论家说“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 谭 献《谭评词辨》 ),并非过誉。王国维所谓“《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不正是由此而来的吗?
不过,也必须指明,王国维认为周济将后主置于温、韦两人之下,是颠倒了黑白,即认为有意压低了李煜的地位,实系误解。周济说后主之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也就是纵然不事修饰,美人资质未减,实驾温、韦之上。王氏所谓“神秀”,其实正是周氏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之意。 (周溶泉)
参见汇评中《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的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