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 [1] 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2] ,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① 后世唯范文正 [3] 之《渔家傲》 [4] ,夏英公 [5] 之《喜迁莺》 [6] ,差足继武, ② 然气象已不逮矣。 ③
①此句手稿作:“……寥寥八字,独有千古。”
②“足”,手稿作“堪”。
③“已”下原有“远”字。
[1]太白: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 今甘 肃秦安东 ),其先人于隋末流寓安西都护府之碎叶城( 今吉尔吉斯斯坦 境内巴尔喀什湖之南的楚河流域 ),他即出生于此。唐代大诗人。
[2]李白《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3]范文正: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谥文正,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其古文名著有《岳阳楼记》、《严先生祠堂记》等。
[4]范仲淹《渔家傲》 (秋思) :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 (一作笛) 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5]夏英公:夏竦(984-1050),字子乔,曾为宰相,封英国公,北宋词人。
[6]夏竦《喜迁莺》:
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 (一作瑶台树) ,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佛雏《〈人间词话〉四题》 (《扬州师院学报》1979年第1期)
“气象”,指弥漫于诗词中生活画面之上的某种总的气氛,与作者本身的某种情思、倾向,两者互相融合而形成的一种诗的 (同时也是诗人的) 基本风格、情调。
吴小如《诗词札丛》 第168页(北京出版社1988年)
记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李白《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句,说“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又评南唐冯延巳词,说他“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宋人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引苏轼评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认为“不减唐人高处”(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则作晁补之语 )。这些评语,实质上是有着共同之处的。即自唐宋以来,词的背景十有八九总局限在女子的香闺绣阁那种小天地之中,使读者的视野无从开拓。“花间”一派的词作,这一情况尤其严重,温庭筠当然也不例外。李白的《忆秦娥》和柳永的《八声甘州》,从主题看,写的仍是游子思妇相思离别之苦,冯延巳的词基本上也离不开男女之情。可是在他们这类词中,却把背景摆在琐窗朱户、珠帘绣阁以外的比较辽阔的地方,给读者展示出一幅辽远空旷的场景,于是被称为“堂庑特大”或“不减唐人高处”了。用这些评语来看这首温词,也完全适合。无论是“江楼”、“海月”或高城、烟岛,背景都比较恢宏开阔,非珠帘翠幕、画堂深院所能比拟。这就先给人以一种心明眼亮的感受。尽管作者所描写的思想感情仍不外乎相思离别之类,但在不同的背景下使读者所引起的共鸣便自不同,仿佛这种思想有了深度,感情有了浓度,不那么流于纤巧细碎,一味缠绵悱恻了。
周锡山《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 第142-143、179-180页(中国社会科 学出版社1992年)
王国维给李白词以极高评价:( 本则引文略 )。
关于署名李白的词,究竟是李白的作品还是无名氏托名的作品,词学研究家各持己见,迄今尚无定论。王国维无疑属于承认派。根据他对《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精当分析,至少此词似乎的确只有像李白这样的大家手笔才有可能写出,而且其雄伟苍凉之高岸境界,与李白诗作的气魄,也颇相似。王国维虽然高度称颂李太白《忆秦娥》之气象阔大,但这仅是特殊的个例,以静安看来,从词的总体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这又反衬静安对李白的极高评价。
气象与格调有基本共同点,静安也喜以“气象”作为评论的一个重要标准。如他评“太白纯以气象胜”,批评范仲淹等与李白相比,“气象已不逮矣”。与李煜“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相比,“《金黄》、《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人间词话》一五 )认为《诗经》、屈赋和唐诗、宋词中的一些佳作“气象皆相似”( 《人间词话》三〇 )。又借前人之言来描绘两种“气象”( 《人间词话》三一,引文略 ):第一种气象为昭彰、爽朗,与豪放有关,东坡之词即豪放,这是一种高品格的词风。第二种气象“韵趣高奇”,即静安赞白石词之“格韵高绝”,也与品格有关。此亦可见气象与品格有基本的共通之处。
刘锋杰、章池《人间词话百年解评》 第69页(黄山书社2002年)
从此则词话始,王国维多对文学史上的诗词名家加以评点,评点标准之一就是“气象”。所谓“气象”,当指作品的整体风貌与格局。按王国维的要求,似是气象雄浑宏阔者为上品,故其将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推为“以气象胜”的典范。该词由伤别而诉怀国念阙之思,箫声、柳色、月影本有忧伤之情,但至“咸阳古道”意象的出现,并最后推向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虽满蓄悲凉之情,却在场面宏大辽远,境界浑然一片之中,叫人感慨不尽,将悲凉一转而为悲壮,成千古绝唱,使后来者无出其右。范仲淹《渔家傲》虽然也是气象浑茫之作,如塞下秋来、四面边声、千嶂、长烟落日、家万里等描写,笼括不同空间入词,且此种种空间又都充满悲情,境界极其开阔,然意象繁多且意不均,又落笔在个人感慨,就使全词不能像李词那样,给人步步紧逼、步步开拓之感,并最后指向高远,终而只能称为阔大,不以雄浑苍茫见长。夏竦的《喜迁莺》虽有“夜凉银汉截天流”的横绝一陈的豪迈,又有“三千珠翠拥宸游”的补足一笔的汪洋浩荡,但毕竟“三千珠翠”还有脂粉香,不及“四面边声”雄大,遂使词的气象又逊一筹。“四面边声”本受千嶂的桎梏,不及“西风残照”的无限苍茫,结果是:《忆秦娥》胜于《渔家傲》,《渔家傲》胜于《喜迁莺》。宋严羽尝言:“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沧浪诗话·诗辨》) 王国维又给以了一次证明。
参见汇评中《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的引文。又:
气象,指某时代的文学作品特有的精神风貌,意近品格、风格。这里的气象指作品中反映的客观事物的本质精神及其外在表现,这个表现创造了雄浑壮阔的艺术世界、氛围和精神风貌。
王国维这里提到的《渔家傲》的作者范仲淹(989-1052)是北宋杰出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他作为文学家,以写《岳阳楼记》和《严先生祠堂记》两篇宏文闻名后世,他的词也有很高成就。特别是王国维所举例的这首边塞词《渔家傲》,词风慷慨苍凉,在宋初词坛上别树一帜。因词中有“将军白发征夫泪”等神情悲凉的语句,爱写婉约词的欧阳修调侃其为“穷塞主”。范仲淹受命任职西北,领兵守边,令敌丧胆,西夏人不敢入侵,说“小范老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我们从“燕然未勒归无计”的白发将军身上看到作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精神。范仲淹也善写婉约词,《苏幕遮》的名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被千古名著《西厢记》略为改动后,用于《长亭送别》中:“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各呈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