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者)要求你们的工作完全表现你们自己,不仅是一种意见、一个主张要是你们自己的,便是细到像游丝的一缕情怀,低到像落叶的一声叹息,也要让我认得出是你们的而不是旁的人的。这样,我与你们认识了,我认识你们的心了。我欣喜我进入你们的世界,你们也欣喜你们的世界中多了一个我。在我呢,当然是感激着你们的丰美的赠遗;而你们自己尝得到这种欣喜的美味,也正是超于寻常的骄傲。我不希望你们说人家说烂了的应酬话,我不希望你们说不曾弄清楚的勉强话,我更不希望你们全不由己,纯受暗示而说这样那样的话。如果如此,我所领受的只是话语的公式,是离散的语言文字,是别人家的话语,而不是你们的心的独特的体相。于是乎我大失望了,像忽然一跤,跌入一个无穷大的虚空里去一样。
叶圣陶中学时代写的日记
我又要求你们的工作能使我的心动一动,就是细微,像秋雨滴入倦客的怀里也就好了;能使我尝到一点滋味,就是淡薄,像水酒沾上渴者的舌端也就好了;能使我受到一点感觉,就是轻浅,像小而薄的指爪在背上搔着也就好了。这样,我就满足了所以要读你们的东西的愿望。我觉得我的生活是充实,是有味,是不枯寂——虽然充实着的是喜乐还是悲忧,滋味是甘甜还是酸苦,感觉是痛快还是难受,尚都不能说定,而我总觉得这是比较好的生活了。你们赏与我的这样的优厚,我当然感激你们,以至于心里酸酸的,眼眶里的泪几欲偷偷跑出来。我不希望你们的工作使我漠然无动,像对着一座白墙;我不希望你们的工作使我毫不觉得有什么味道,像喝着一盏白水;我更不希望你们的工作全不触着我,像正当奇痒,而终于不曾伸出手指来。如果如此,至少在这一个当儿,我要觉得我的生活是空虚,是乏味,是枯寂,一切都不是我所有的了。于是乎我大失望了,又像忽然一跤,跌入一个无穷大的虚空里去一样。
尊贵的作家!我要向你们要求的还有许多,只是太零碎了,就只说了上面的两端吧。
《读者的话》
如果是一个木工,他所以工作,当然为了生活,但是只要他有一两分忠于自己的工作的真诚,爱好自己的成绩的情趣,你就叫他少雕一两刀,少琢磨一两手,他一定不肯。这时候,所以工作的原因反而在背后了,照耀在前面的是创造的欲求,总要完成了一件无瑕的制作才满意。
作文,虽不见得怎么高贵,总该比得上木工的工作吧,难道倒不妨随便一点儿,不必期求完满么?即客观的完满无从知道,而做到自己满意,再不能更改一字半句的地步是可能到达的。可能到达而不到达,总是有缺陷的事。固然不必说给读者读不很完满的作品,良心上如何抱愧;就在自己,没有把感情和思维最适当贴切地表达出来,只像拙劣的照相一样,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子,又是多么自欺的举措呢。
《完成》
在阅读文艺作品的时候,我们不自觉地怀着一种希望,就是要听作者的肺腑之言和发自丹田的歌唱。作者能够满足我们的希望,我们就感到非常愉快;要是不能,我们就怅然若失,比没有什么东西可读更觉得有空虚之感。
在作者一方面,当然不用管别人的满足不满足,只要有东西可写,有写的兴趣,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写他的文艺作品。然而也有不能不管的,那就是想要写的是不是肺腑之言,是不是发自丹田的歌唱。这中间并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只因为谁都不情愿说虚浮的话,谁都不情愿唱难听的歌。如果自己及早觉察是虚浮的,是难听的,又没有什么情势逼着自己非说非唱不可,那就尽可以不说不唱,免得说了唱了使自己觉得不舒服、不愉快。这完全是为自己着想,所以非管不可。
《出自肺腑之言和发自丹田之歌》
给别人看的文章,须写的确属于自己的东西。……同样是一种经验或情思,有浅深的不同。仅仅粗疏地阅历,肤泛地感受,浮面地考察,这样得来的东西是浅的。反过来,阅历得周至,感受得真切,考察得精当,这样得来的东西才是深的。我所说的确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指那些较深的经验或情思而言,因为它是生活的经验、智慧的成果。至于那些较浅的,虽然也是自己的经验或情思,可是与一般人的没甚差异,好比一滴海水和整个大海都含咸味一个样,实在算不得的确属于自己的东西。
写一篇文章给别人看,无非要使别人得到一点儿什么。把较浅的经验或情思写给别人看,并不能使别人的意识界增加一点儿什么,这又何必徒劳呢?
《写那的确属于自己的东西》
做菜须先有鱼肉菜蔬那些好材料,再加上熟练的烹调功夫,才做得好菜。写好文章也须先有好材料。一天到晚不停手地写,时时刻刻揣摩着什么什么写作法,这不过等于练习烹调功夫而没有鱼肉菜蔬,哪里会有好菜?
所以,要写得好,第一要有好材料,储蓄好材料的库藏须得在平时预备好,检取好材料的手法须得在平时训练好。临到写作的时候方才预备,方才训练,那是不很有济于事的。
上面的说法其实只是老话:依古文家的用语,这叫作“积理”;依一般文艺论者的用语,这叫作“充实生活”。但是老话不就是废话,老话如果颠扑不破,咱们就无法不依它。
若说为了要写好文章才来“积理”,才来“充实生活”,那是本末倒置的不通之论。一个人本该“积理”,本该“充实生活”,因为他要应付一切事物,他要在社会中间做一个“人”。但是,这样的人再加上写作的实习和写作法的研究,往往就是好文章的写作者。
《动手写作以前》
有了好材料,而信手挥写,不一定就成好文章。信手挥洒而成名篇的当然有,一般人往往说这是作者的天才。咱们没有天才,无法知道天才的真际;可是揣想起来,他所以能够信手挥写,或许他对于写作的技术太熟练了,熟能生巧,故而在不觉之中,已经尽了苦心经营的能事。我们既然自认对写作技术并不太熟练,那么,在有了好材料之后,还得加上工夫来苦心经营。苦心经营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组织而成一串文字,篇幅或长或短,看情形而定,总之要不打折扣,并不失原样,这一串文字刚好是那个材料的化身。
画画的人在动笔之前,心目中必然先有一个意象。他要把那个意象画成一幅画,不得不考虑怎样布局,设什么颜色,用什么方法来烘托这些问题。他又必须有布局布得好、设色设得好、烘托又烘托得好的真本领,然后画成的画才是他那个意象的化身。没有意象,根本就不用画画。有了意象而不加考虑,考虑了而不能恰到好处,没有实践的真本领,画成的画只是一幅胡乱的涂抹而已,和原来的意象毫不相干。意象的获得关系于画家的生活,生活越充实,获得的意象越有价值。考虑的工夫和实践的本领关系于平时的练习,练习得越精熟,考虑起来越能够“成竹在胸”,实践起来越能够从心所欲。
文章同画画一样,须用段落来布局,用文字来设色和烘托。……材料越具体,“写不出来”的困难越减少。我更须把所有的材料安排、补充、淘汰,使各个处在适当的地位,凡是需用的一点儿不缺少,凡是无用意的一点儿不多余。最后我须找寻最适当的词句:两个意义相近的形容词,用哪一个更贴切呢?两种都可以应用在这里的句法,用哪一种更生动呢?这样的揣摩功夫做得越周到,写成之后看起来,越和心目中的材料相近,越不致有“全然另一回事”的懊恼。
以上说的都是所谓苦心经营。写作要练习,就在乎练习这种苦心经营。如果由练习而达到了熟和巧的境界,我也许可以不用一个“热烈”和“伟大”,可是“达”出了自己感情的热烈,“达”出了那个人物的伟大:这就是我所组织而成的一串文字刚好是我的材料的化身,我就有了好文章了。
《求其“达”》
把语言训练到极端精粹的地步的人实际上是很少的。试到任何会场中去听,发言的人即使是博学的教授、文艺的名家,难得有五分钟之间不说出一些语病的。至于一般人,假若旁边有人替他们留心,语病几乎“俯拾皆是”。因此之故,直录演讲辞的速记必须经过修饰整理,方可发表;涌现到心头来的语言必须加上一番洗练的工夫,直到再没有一点儿语病了,方可写到纸面上去。
最根本的办法自然是训练语言。语言能够说得极其精粹,按照着记录下来,便是毫无语病的文章,岂非人生一乐?但是在没有训练到极端精粹的地步以前,我们也得写文章,这时候必须记着一句话,就是:我们固然要写现代语言和大众语,可是不应该随随便便照实记录;凡是写成文章的,非把它洗练成极端精粹的现代语言和大众语不可。
《语言和文章》
若问创作的经验,我实在回答不来。我只觉得有了一个材料而还没有把它写下来,心里头好像欠了债似的,时时刻刻会想到它,做别的工作也没有心思。于是只好提起笔来写。在我,写小说是一件苦事。下笔向来是慢的。写了一节要重复诵读三四遍,多到十几遍,其实也不过增减几个字或者一两句而已。一天一篇的记录似乎从来不曾有过,已动笔而未完篇的一段时间里的紧张心情,夸张一点说,有点像呻吟在产褥上的产妇。直到完篇,长长地透一口气,这是非常的快乐。
《随便说谈我的写小说》
书评是写给作者看的,假如没有摸着作者心情活动的路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与作者和作者的书全不相干。书评同时是写给读者看的,读者读的是这一本书,你就不能不啃住这一本书。假如没有摸着作者心情活动的路径,无论你搬出社会影响的大道理或是文学理论的许多原则来,与这一本书全不相干。
《我如果是一个作者》
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这四条其实并非“秘诀”,而是作文的要道。四条之中,头一条“有真意”最重要,因为说的是内容。作文而没有要说而且确乎值得说的意思,作它干什么呢?……
写任何文章首先要有真意,没有真意就不必写。真意从何而来?来自平常时候的积蓄。待人、处事、明理、察变,全都是积蓄。这些事项并不是为了写文章的需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理该如此。待人随随便便,处事马马虎虎,行吗?事理物理不甚明了,宏观微观毫无所知,行吗?回答当然说不行,除非你甘心做一个不怎么合格或者根本不合格的人。既然不行,就该项项留意,什么都不肯疏忽,认真它一辈子。这样的人呀,或多或少总有点儿自得的东西,真正凭自己的心思和力气换得来的东西。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真意。这样的人呀,要是没有兴致写文章,当然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该责备他。要是他怀着强烈的兴致,准备拿起笔来写点儿什么告诉人家,那必然是值得一读的东西,对人家或多或少有益的东西。
……
要把文章写好,有了真意,还得讲究点儿技巧。鲁迅先生提倡白描,也不是说不要讲究技巧。会画画的人都知道,没有技巧的训练,白描也是描不好的。写文章的技巧,我想,最要紧的大致是选择最切当的语言,正确而又明白地把真意表达出来,决不是在粉饰、做作、卖弄上瞎费心思。有些人把这些障眼法当作技巧,着力追求,以为练好了这一手就能把文章写好,这就走到歧路上去了。随便举几个例:有的人滥用形容词和形容句子,以为堆砌得越多越漂亮;有的人不肯顺着一般人的表达习惯来写,以为不说些离奇别扭的话就不成其为文章;有的人搬弄一些俗滥的成语或者典故,以为不这样做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从此看来,鲁迅先生提倡白描虽然将近半个世纪了,咱们现在还得提倡。鲁迅先生的这四句“秘诀”:“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其实是作文的要道,对咱们非常有用,应该把它看作座右铭。
《重读鲁迅先生的〈作文秘诀〉》
叶圣陶与朱自清等谈创作经验的合集《文艺写作经验谈》
叶圣陶的母亲朱氏(1865—1961)
是叶钟济的续弦,生叶圣陶那年她30岁,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13岁病故,小女儿叶绍铭,96岁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