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乐于亲近植物,趣味并不完全在看花。一条枝条伸出来,一张叶子展开来,你如果耐着性儿看,随时有新的色泽跟姿态勾引你的欢喜。到了秋天冬天,吹来几阵西风北风,树叶毫不留恋地掉将下来;这似乎最乏味了。然而你留心看时,就会发见枝条上旧时生着叶柄的处所,有很细小的一粒透露出来,就是来春新枝条的萌芽。春天的到来是可以预计的,所以你对着没有叶子的枝条也不至于感到寂寞,你有来春看新绿的希望。这固然不值一班珍赏家的一笑,在他们,树一定搜求佳种,花一定要能够入谱,寻常的种类跟谱外的货色就不屑一看;但是,果真能从花草方面得到真实的享受,做一个非珍赏家的“外行”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买一点折枝截茎的花草来插在花瓶里,那是无法得到这种享受的;叫花匠每个月送几回盆景的也不行,因为时间太短促,你不能读遍一种植物的生活史;自己动手弄盆栽当然比较好,可是植物入了盆犹如鸟入了笼,无论如何总显得拘束、滞钝,跟原来不一样。推究到底,只有把植物种在泥地里最好。
《天井里的种植》
把(天井的)水门汀敲掉;我时时这样想,……两年到三年前的冬季,才真个把天井里的水门汀的两边凿去,只留当中一道,作为通路。水门汀下面满是砖砾,烦一个工人用了独轮车替我运出去。他就从不很近的田野里载回来泥土,倒在凿开的地方。来回四五趟,泥土与留着的水门汀平了。于是我买一些植物来种下,计蔷薇两棵、紫藤两棵、红梅一棵、芍药根一个。蔷薇跟紫藤都落了叶,但是生着叶柄的处所,萌芽的小粒已经透出来了;红梅满缀着花蕾,有几个已经展开了一两瓣;芍药根生着嫩红的新芽,像一个个笔尖,尤其可爱。我希望它们发育得壮健些,特地从江湾买来一片豆饼,融化了,分配在各棵根的旁边;又听说芍药更需要肥料,先在安根处所的下边埋了一条猪的大肠。
去年秋季,我又搬家了。经朋友指点,来看这所房子,才进里门,我就中了意,因为每所房子的天井都留着泥地,再不用你费事,只一条过路涂的水门汀。搬了进来之后,我就打算种点儿东西。一个卖花的由朋友介绍过来了。我说要一棵垂柳,大约齐楼上的栏杆那么高。他说有,下礼拜早上送来。……“树来了!树来了!”在弄堂里赛跑的孩子叫将起来。三个人扛着一棵绿叶蓬蓬的树,到门首停下,不待竖直,就认知这是柳树而并不是垂柳。为什么不送一棵垂柳来呢?种活来得难哩,价钱贵得多哩,他们说出好些理由。不垂又有什么关系,具有生意跟韵致是一样的。就叫他们给我种在门侧,正是齐楼上的栏杆那么高。问多少价钱,2元4角,我照给了。人家都说太贵,若在乡下,这样一棵柳树值不到2角钱。我可不这么想。三个人的劳力,从江湾跑了十多里路来到我这里,并且带来一棵绿蓬蓬的柳树,还不值这点儿钱吗?……
柳树离开了土地一些时,种下去过了三四天,叶子转黄,都软软地倒垂了,但枝条还是绿的。半个月后就是小春天气,接连十几天的暖和,枝条上透出许多嫩芽来,这尤其叫人放心。现在吹过了几阵西风,节令已交小寒,这些嫩芽枯萎了。然到清明时节必将有一树新绿是无疑的。到了夏天,繁密的柳叶正好代替凉棚,遮护这小小的天井:那又合于家庭经济原理了。
柳树以外我又在天井里种了一棵夹竹桃、一棵绿梅、一条紫藤、一丛蔷薇、一个芍药根,以及叫不出名字来的两棵灌木,又有一棵小刺柏,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家留下来的。天井小,而我偏贪多。这几种东西长大起来,必然彼此都不舒服。我说笑话,我安排下一个“物竞”的场所,任它们去争取“天择”吧。
《天井里的种植》
我在苏州住的是新造的四间小屋,讲究虽然说不上,但是还清爽,屋前种着十几棵树木(广玉兰、红梅、石榴、槐树、日本枫、葡萄……),四时不断地有花叶可玩。
《抗战周年随笔》
种佳佳(重孙女)带来的郁金香、风信子,这两种花要在10月中下旬埋在土里越冬,来年4月份盛开。
1987年10月11日日记
有人赠我一“佛手瓜”,云自福州捎来,其形约略如佛手,瓜之一端已有较粗壮之芽,据云藏至暖令栽于土中,可爬藤生长,结果繁多。今埋于沙土中,他日将取出试种之。兄知此种植物否?倘有所示,实为大娱。
1973年1月2日致贾祖璋,叶至善、贾柏松编:《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我向未察水仙之生态,今就今年所见叙述于下,请兄审阅是否有误。每一本之正中数个叶苗皆直向上长,而两旁之叶苗则有横穿于鳞茎之间者,徐徐长发,待脱出鳞茎之拘束,则亦转而为直。我曾轻轻抽出如此横生之苗,凡两个,抽出时其端已有花头。及其开花,朵数仅三四朵,不若其他花头之为八九朵。尚有一本,正中之叶苗甚壮旺,但至今不见有花头升起,其旁之各叶苗中亦无花头。如此全本不发花头者,似亦为罕见。以上叙述似不清晰,未识兄能知其意否。所谓蟹爪水仙,前在上海曾见过,将鳞茎削去一半,叶与花茎皆弯曲。此殆非另有蟹爪一品种,但何以削去一半则花叶皆弯曲,殊难明也。
1974年2月21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近年京中流行一种小植物曰“玻璃翠”,几乎家家种之,我处也有一盆。此品据云来自非洲,秆嫩绿,近似透明。小花红色,如玫瑰花之红,五瓣,而并非平均之五瓣,全展时则五瓣均匀,且每朵带一绿色之丝,殊难描状。此品极需水,每日必注水。不知尊处亦流行否?倘台端知之颇稔,于来书中有所示及,实所盼也。
1974年3月24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本月一日手书诵悉。因我偶然问询,承特地翻书,录以见示,深感雅意。惟所录二则,皆与“玻璃翠”不合。至善为此亦翻书,其一即尊辑《植物图鉴》。借知此“玻璃翠”似与三色堇为同类,其花之结构以及花底有“距”,它则叶之形与排列,皆与三色堇相似。今附寄花一朵叶二片请赐观。花之五瓣,形状及大小皆不一致,其初盖以一瓣包其他四瓣。花底之“距”甚长,前我谓绿色,非确,实为白色。承命折取一枝寄上,此恐不易,封于信封中历四五日,殆将干枯。此间各家分植,多以一枝浸于水中,俟其生根,则入盆培土。请考虑有无妥善方法,俾邮寄而必活,一旦示及,即当遵行。此物真极为普遍于北京,以意度之,大约是非洲客人到者甚众,遂使此种小草普及北京也。
1974年4月7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多年生植物,我处小庭中有三种:白鹤花、萱花、虎斑百合花。萱花种之最早,今为百合侵占地盘,颇不旺盛。严译《天演论》首篇有云:“数亩之内,战事炽然。”我处则一墙之下,亦见物竞之无时或息矣。
1974年6月4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承询平伯所贻一颗牵牛种子,此种子于7月4日下种,直至昨晨始开第一花,今晨又续开四朵。花为紫色白边,与我家历年种植之品种相同。初以为此种子之先代由梅氏传出,当有异于常品,原来是想当然之念,不足凭也。
1974年9月13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寄赠之凤仙籽已种于庭中,前发三四株,有五六叶片,想可见其开花。非洒金而深淡两色花开于一株,自是少见。然我寓所种之夜饭花(此是苏州俗名,绍兴谓之“夜娇娇”,花喇叭形,开时极繁茂,种之已多年),则一株上有黄花,深红、浅红花而又有红黄、洒金者。可见遗传变异之交错,此类草花固恒有之也。
1975年8月14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余在中学时尝随同学刻印。以刀雕石,须留者留之,不须留者去之,是固人人所能为,无待求师。及抵甪直,睹某氏所藏之《文三桥印谱》,思欲仿效之,乃于业余时间复事奏刀,凡以印章石来嘱托者无不应。其时伯祥辄在旁谛视,商量于布局之先,评议于终刀之后,且出所有印章石俾余刻之,刻何字何语,作何形何式,多所授意,故为伯祥刻者特多。
《〈甪直闲吟图〉题记》
人家以为我之字好,来嘱书者颇多,每天可以平均到一张有余。我之字实在并无把握,有时尚可,有时极难看,即一幅之中,几个字尚可,而其他字则平平或难看。既然人家托写,我自当来者不拒,依弘一法师与夏丏翁之说法,借此“结缘”,亦是待人接物之道也。
1976年3月26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我则除偶尔出门外无非做三件事:一件是写信,一件是应人之嘱写字,一件是看少数嘱看之“征求意见稿本”。因此也不嫌寂寞无聊。
1976年3月26日致贾祖璋,《涸辙旧简:叶圣陶贾祖璋京闽通信集》
我的眼睛坏到如此地步,跟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交来的鲁迅著作《征求意见本》多少有些关系,这种本子我看了十本光景。当时的风气,编辑什么书籍都要“由各地工农兵理论队伍和各大学革命师生”担任,那一部鲁迅著作也是这么编的。《征求意见本》注释特别多,字小、行间密、油墨淡,对于我的视力不甚相宜。但是我除了每篇的“题解”声明不看(因为我不赞同每篇有那样的题解),所有的注释全都仔细看过,而且提了不少意见。直到视力实在吃不消了,才停止不看。
《略述我的健康情况》
1958年到河北怀来县花园乡为果树洒农药
俞平伯行将渡洋赴美考察教育,1921年岁尽日,叶圣陶与朱自清、许昂若祖饯于杭州,并留影。照片上西服而持礼帽者为俞平伯,站于其右的是叶圣陶,朱自清坐于正中,许昂若坐于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