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先生把解开的纸包授给我,说:“这里是先生的薪水,20元,请点一点。”
我接在手里,重重的。白亮的银片连成一段,似乎很长,仿佛一时间难以数清片数。这该是我收受的吗?我收受这许多不太僭越吗?这样的疑问并不清楚地意识着,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通过我的全身,使我无所措地瞪视手里的银元,又抬起眼来瞪视校长先生的毫无感情的瘦脸。
《薪工》
课既毕,(校长)梦冈授余以所领得薪金。接而囊之,乃增种种之思念。以为余家贫,所入苟倍此数亦未嫌其多。然利之生由于有裨益之劳动行为,而余之为教师,学生果受其益乎?一虑及此,更将惶愧无地。且教育事业虽云间接生利,决非提倡直接生利者所嘉许。以口齿之微劳,而虚糜二十番佛(当时使用的墨西哥银元),思之复难以自为解嘲。以此两者而并以前之一端,则为教师受薪金,方且以为莫大之侥幸,然余复视此中为至苦。甚矣,余之愚非唯不合时宜,且更不近人情矣。
1912年6月3日日记
大学教师任课如是其少,而取酬高出一般水准,实同劫掠。于往出纳课取钱时,旁颇有愧意,自思我何劳而受此也!
1938年11月29日给上海诸翁的信
我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士兵同胞,愧对牺牲在战场上的盟军。
我愧对挟了两个拐棍,拖了一条腿,在东街西巷要人帮忙的“荣誉军人”。
我愧对筑公路修飞机场的“白骨”与“残生”。
我愧对拿出了一切来的农民同胞。
我愧对在敌后与沦陷区,坚守着自己生长的那块土地,给敌人种种阻挠,不让他们占丝毫便宜,同时自己也壮健地成长起来的各界同胞 。
《“胜利日”随笔》
余家居北屋,三间,为全屋之精华。与其他房屋均不能比。因而显见其特殊,余往日之不欲居此,即以是故。地板,前后玻窗,有洗浴室,盖上等之家屋也。
1949年8月28日日记
昨日部中(教育部)嘱往购蔬菜,老高往,得西红柿、黄瓜、蓬蒿菜而归,皆暖房中之产品。今日社中(人民教育出版社)送来白菜五十斤、带鱼四斤。此皆因余患浮肿,特殊为之照顾,感之。其实余之浮肿并不严重,不久当可就痊。
1961年1月25日日记
人生不过如此,多活几年就要多做些事情。做什么样的事情?事情无论大小,只要脚踏实地,不说空话,或者尽可能少说空话,对于咱们社会,对于咱们新中国,总有点儿好处。多活的几年,当然要多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摆起架子,说我要培养人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好像太严重了;能否降低一点儿说,就是给几个人有点儿好的影响。
到了古稀之年,总要对于一两个或更多的人,给他们好的影响。影响并不是一定要他像我,我是说经过我的影响,尽可以超过我,胜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假使大家都这样做,算起总账来就很有意义。假如一个人到了古稀之年,能给一人来一点儿好的影响,算起总账来不亏本;假如使两个人超过我、胜过我,就有盈利。假如更多的人受我的影响,盈利就大得很了。到了古稀之年的人,大家都作这样打算,我看是要得的。我愿意用这样浅薄的话自勉,也与诸位同志共勉。
1982年6月16日在民进六届二中全会闭幕时的讲话
午后,国管局(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周处长来送春节补助1500元。我受之有愧,享受特权,是不应该的。
1987年1月10日日记
至善满子至美至诚姚澄共览:关于后事,我以为杨东莼先生处理得很好,我就照他办。不过有一点跟他不同,我要在《人民日报》自费登个广告,告知相识的人,说我跟他们永别了。
补充说三句:非但不要开追悼会,别的什么会也不要开。像我这样的一个平凡的人,为我开无论什么会都是不适宜的。务望依我,更无他嘱。
如有医学院校需要,把尸体赠与。如果火化,骨灰不要捡回。
第一节写于1979年12月11日,第二节写于1980年12月21日,第三节写于1984年2月12日
这几年眼看不清,耳听不明,通向外界的这两个窗口几乎关闭。作为主席不能参加民进的活动,是“不能容许的失职”,恳求这次代表会议免去我的主席职务,希望能得到各位代表的谅解。
1987年6月5日给民进全国代表会议的书面请求
“承蒙诸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接受我的恳求,解除了我的主席职务。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形容对诸位的感谢。”他用《礼记·大学》中的两句话“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寄语教育、文化、出版界同人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勤勉从公,多做实事。
1987年6月9日在民进全国代表会议上的讲话的报道
1979年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座谈会(右为严文井)
叶圣陶最后一张照片摄于1987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