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生也以甲午九月三十日,以迄昨日,十六周岁矣,而今日为十七岁之第一日。日来于百事之动静变迁,以及师长之朝训夕诲,每清晨卧思,若有所会,而未足云心得也;及下床一有他事,则强半忘之,虽于肠角搜索,亦难得矣。因思古来贤哲皆有日记,所以记每日所作所思所得种种。我于是效之而作日记,而非敢以贤哲自比也。以今日为十七岁之第一日,故即以今日始。且我过失孔多,己而察之,志之日记;己而不察,人或告之,亦志之日记:则庶以求不贰过也。
《〈圣陶日记〉缘起》
百事最贵朝气,而阴霾之天气、不堪之时事,胥欲寻我之朝气而挫之。是在自性心强,方克免于堕落。否则凄凉嗟叹时作,日暮途穷之况甚无谓已。年来国人朝气丧亡殆尽,牛马奴隶亦既准备为之,于是嬉游恣乐而外无复所事,人心欲死,畏可叹也。某君谓欲挽人心当提倡新文学,的是探本之论。贤者为民之责,亦惟此一事而已。至于其他,匪此日所可言矣。
1915年11月2日日记
傍晚与品纯、毅生闲谈,共谓吾人处此世界,非复可效井蛙之昧陋,而欲运我灵思与世界学术接触,舍通外文其涂莫由。余自十龄时便肄英吉利文,此今十稔,迄未通达,非不高尚其事,置常书而习文学,但源流未清,漫衍终浊。苟欲旧业重提,则有二弊,深书既弗能贯彻,浅书复弗屑披读,抱此心理,焉有进益。夏间尚自为忖度,赴沪之后当就夜馆习德文或法文,由浅入深,肄业自便,而骤接异文,复易自为策励。特来沪之后,志气疲颓,财时两困,致所怀又成泡影。今日提及,雄心复作,念德法学术,世称深邃,习其文书,殊胜英吉利文字也。后此遇有机缘,便当努力,复悬一期以自约曰:最迟不得逾明岁一月。
1915年11月4日日记
夜览《青年杂志》,其文字类能激起青年的自励心。我亦青年,乃同衰朽。我生之目的为何事,精神之安慰为何物,胥梦焉莫能自明。康德曰:“含生秉性之人,皆有一己所蕲向。”我诵此言,感慨系之矣。
1915年11月25日日记
规范以绳己,宽容以待人,此论甚卓,最为处世善道。弟之夙习亦差近斯义,故于所遇纵至不堪,亦不至于愤怒。
1939年3月11日给夏丏尊的信
说话的人的态度应该是“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自己也信不过的话,挂在口头说一阵,多么无聊。没有话勉强要说话,想着浪费了的精力就觉得可惜,还不如默尔而息合乎保养之道。尤其是“求诸人”的话,如果“无诸己”,内里空虚别扭,说出来怎么会充实圆融?而且说到要人家怎样怎样的时候,想着自己并没有怎样怎样,脸上就禁不住一阵的红,这一阵脸红比较挨人家的骂还要厉害,又怎么受得了!
《说话与听话》
五十岁,一个并不算大的年纪。就是大到七十八十,又有什么意思?七十八十的老人,男的女的,哪儿都可以见到。若说“知非”啊,“知天命”啊,能够办到,当然不错;可惜蘧伯玉跟孔子的那种人生境界,我一丝儿也没有达到。生日到了,跟四十九四十八那时候一样,依从旧例,买几斤切面,煮了全家吃,此外就不想什么。有几位朋友说我乡居避寿,其实不确切;我本得乡居,因为乡间房价比较低,又省得“跑警报”;至于寿不寿,的确没有想起。
承蒙朋友们的好意,把我作为题目,写了些文字,我倒清楚地意识起五十岁来了。大概不会活一百年吧,如今五十岁,道然已经走了大半截。走过的是走过了,“已然”的没法叫它“不然”;倒是余下的小半截路,得打算好好地走。
朋友们的文字里,都说起我的文字跟为人;这两点,我自己知道得清楚,都平庸。为人是根基,平庸的人当然写不出不平庸的文字。我说我为人平庸,并不是指我缺少种种常识,不能成为专家;也不是指我没有干什么事业,不当教员就当编辑员;却是指我在我所遭遇的生活之内,没有深入它的底里,只在浮面的部分立脚。这样的平庸,好比一个皮球泄了气,瘪瘪的;假如人生该像个滚圆的皮球的话,这平庸自要不得。
……
为要写些什么,故意往生活里钻,这是本末倒置的办法,我知道没有道理。可是,一个人本当深入生活的底里,懂得好恶,辨得是非,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实践如何尽职如何尽伦,不然就是白活一场:对于这一层,我现在似乎认识得更明白,愿意在往后的小半截路上加紧补习,补习有没有成效,看我的努力如何。如有成效,该可以再写些,或者说,该可以开头写。不过写不写没有大关系,重要的是加紧补习。
朋友厚爱我,宽容我,使我感激;又夸张地奖许我,使我羞愧,虽然羞愧,想到这无非要我好,还是感激。最近在报上看见沈尹默先生的诗,有一句道,“久客人情真足惜”,吟诵了好几遍。沈先生说的“久客”是久客川中,我把它解作人生在世,像我这么一个平庸的人,居然也能得到朋友们的厚爱、宽容跟许奖,“人情真足惜”啊!在这样温暖的人情中,我更没有理由不打算加紧补习。
《答复朋友们》
横逆加身,低头顺受,不能算什么美德。即使事不干己,不加辨别而说“算了,算了”,也算不得什么美德。见恶不抗拒,说得重些就是助长那个恶,那简直是恶德了。如今恶德层出不穷,报上常常有记载,耳闻目睹的尤其多。我们且不要摇头叹息,说这个局面怎么得了,我们先要问问自以为不恶的我们自己,对于那些恶事,我们有助长或是纵容的嫌疑没有?我们若说“贪污已成风气,怎能怪某某一个人?”,我们若说“不拉壮丁,兵从哪里来?”诸如的此类,我们就犯了助长与纵容恶事的恶德,局面弄不好,我今就该负若干分之一的责任。而且,如今群己的关系愈见密切,我们从实际生活的经验中发见一切的事几乎没有一件“不干己”的。贪污的不是我们的钱,拉去充壮丁的不是我们的子弟,好像事不干己,我们尽可以抱“算了,算了”的态度,不必多管闲事。可是再想一想,贪污妨碍行政的效率,拉丁不利抗战,难道真是与我们无干的闲事,尽不妨“算了,算了”吗?我们要管,当然会遇到若干障碍,但是,一则“干己”的事不能不管,二则助长与纵容恶事的恶德决不愿犯,障碍虽然存在,也唯有冲上前去。
“算了,算了”,不与恶斗争,就是信善不坚。真正行善的人就是那抗恶灭恶的人。人谁不欲为善,我们应该自勉。
《“算了,算了”的态度要不得》
日记前言
叶圣陶1924年摄于香山路仁馀里28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