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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子尽孝

大人如以为“电报”好,则亦无可奈何矣

(晨)大儒巷吴保初使人来邀。……盖问余欲考电报学堂否也。余答以请诸大人再定夺。其实余意不欲。夫电报之事,当差有一定年限,则一身不得动矣。且此等事殊屑屑,为之无甚关系。况中校已及四年,明年且毕业,则半途而止,宁不可惜?然大人老矣,家无恒产,惟谋生之是求,苟可以早一日谋生者,当必就之。保初之问,亦属关切要好也。余因思惟有力学成名,做些有关系之事,一则得以赡家,一则不负此自认有为之身。电报一事,断不肯做。然大人归时,如以为电报好,则亦无可奈何矣。

1911年1月8日日记

动干亲心,真当死罪

(晚)归后,吾父言郭鹭庼先生之长子刚来此,谓乃弟原在上海尚公小学,为级任教员。今有他就,特来关切,谓可以继其役也。

余性懒废,教习尤非乐为。去之几及一年,乃复重理旧业,心弗善焉,因言:“吾不欲就此。” 吾父言:“尔有所需,予辄许尔。尔纵落落,独不思有以慰予耶?”小子恃爱忘仪,动干亲心,真当死罪。因言曰:“吾愿就矣。”不觉泪随声下,弗获自止。余性执拗,至于此极,所当自戒也。

1914年3月15日日记

又乌敢以游学请于堂上耶

(顾颉刚来信)言大学分科,方将招致学生,届时当往投考。并申曩时资助之议,耸余与偕。余诵此语,辄深感念颉刚厚我,必欲挟之高翔云霄,余乃如鹪鹩之翼,莫可自奋。既鲜兄弟,远游当戒,家又贫窭,难可取求,坐此之故,又乌敢以游学请于堂上耶。颉刚屡勉我,并得其尊人之许可,愿相资助,深情高义古昔所稀。而余之伫步弗进者,非余之心愿也……

1914年5月28日日记

做佛事纪念父亲百岁冥诞

(1948年1月24日)晨与墨(夫人胡墨林)至玉佛寺,我父百岁冥诞 ,在寺作佛事。天气严寒,诸孙不便外出,因而满子(大儿媳夏满子)亦不能往。三官(次子至诚)校中考试,亦未往。小墨(长子至善)到店做事,将午始到。余等到寺,诸僧相识者来闲谈。午刻,红蕉(妹夫)、我妹携三甥女来,龙文(夏丏尊之子)亦来,共进素斋。

1948年1月24日日记

此等事其过非小

散课归家后,见家慈为余制夹裤方就。余嫌其裆大,遂致不悦之色与不悦之言并发于尊长前。如此放肆,实属荒谬。尝记9月间,我夸观前某卖牛肉者之肉佳于家君前,因命购少许归以下酒。是日我买得后不即归,反与友人饮。及归,家君酒已饮罢矣,家君怒之。此等事其过非小,志之以便改之。

1910年11月9日日记

为母亲庆八十大寿

明日将为母亲做八十寿,生日本为阴历三月二十,凑小墨(叶至善)在家,故提早数日。预备自治餐两席,宴店中诸人及章雪舟夫人等。买鸡买鱼,剥莲煮枣,颇为忙碌。店中同人皆馈寿礼,敬受之。

1944年4月7日日记

墨治馔,大忙,世泽佐之。二官(叶至美)以午后归来,亦动手。

午刻,供寿星,余书一篆字“寿”字,悬之正屋正中。文铨馈馒头与面,邹德培、徐星慧馈生日蛋糕,皆供于桌上。

傍晚,客集,凡三席,孟轺夫妇及小墨二友而外,皆店中及邻居也。饮啖颇欢。九时散。母亲亦兴致颇好,八十之年,诚可慰也。

1944年4月8日日记

深悔与母亲发生争执

晨因小事与母亲争执,余至击桌,母亦大怒。既而深悔之,乞母容恕。母谓他均无谓,唯尔不宜出此态耳。谈半时许,母怒解。余即在家校对。饭后到店,人均问舒适否,盖墨为余掩饰,谓身体不舒留家休养也,因此益感愧赧。

1948年1月3日日记

与母亲在北京会合,大可安慰

今日下雨,骤晴殊无望,我母及小墨等以今日动身,颇为愁虑。余困疲殊甚,全身不适,参与谈宴,实出勉强支撑,到家即颓然而卧。

1950年4月14日日记

晨间热已退,而墨谓余不宜早出,由她与至美驱车到车站迎接。雨仍繁。八时过,车回来,我母、至善、满子及两小孩俱载归,同来者尚有文叔之夫人。沾湿尚不甚。我母由警卫员驮入。我母尚清健,至可喜。小墨、满子亦好,大奎已能说话,唯发音不甚正确。一别一年余,今始会合,来时虽遇雨,而未致狼狈,大可安慰。丁师母制汤圆作早点,谓取团圆之意,殊可感。今余全家唯三官一人在外矣。移家北来,久为放心不下之一件大事,今已办妥,亦是可慰。

1950年4月16日日记

母亲“不能出外看看”颇以为苦

夜间,母亲与我妹谈,言及不能出外看看,颇以为苦。母亲不能独立行动,须人扶持,又时时须小遗,因而不能外出。来京以后,仅一往雁冰所耳。颇思载母游北海,而小遗之事无法解决。乘汽车又恐其头晕,乘三轮则不能与人同载,亦不放心。家中人商量久之,不得结果。

1952年9月7日日记

为母亲庆九十大寿

早上全家早起,整理收拾,一片忙碌。九点以后,客陆续至。余家容纳不下,则分于我妹屋中与王城屋中。至午刻,统计来客及我家老幼共六十六人。设六席,开筵会餐。我母七十岁在上海汾安坊,亦尝宴客,大半皆今日在座之人,然作古者亦有数人。八十岁生日在成都陕西街,客为另外一批。今九十岁则在北京。二十年之间,我国变化綦大。共谓至于一百岁则已在第三个五年计划时期,景象之光辉灿烂必更有不同。宴毕已两点过,众客坐于庭中闲谈,观宁宁唱歌舞蹈,虽风大犹以为乐。招摄影师来,与诸客合摄一影。至四点,客始散。傅耕莘自上海寄到一卷子,绘我母小影,布景作庭园卉树,系上海八位画家之集体作品。伯祥首先题字其上,语多称美。缓日当作书谢耕莘。

竟日周旋,我母已惫,傍晚即入睡,未进晚食。余亦疲,入睡一时许,起来仅小饮而已。

1954年4月18日日记

母亲忧惧日深“生死之事”

(今日)至母亲所数次。老人家作欲出走状,问外出需添衣否。告以无外出之事,则谓不外出自然最好。午后劝其睡不肯睡,余陪之睡于侧边我妹之床,渠乃亦酣睡一时许。又语满子,苟往来的那条路上去,而实未死,将如何。又言年届九十,乃未知此事究竟如何。盖近日大家方明白,老人家惴惴于怀者,实为生死之事,因恐生疑,忧惧日深。余揣此种忧惧,几同于判处极刑而待执行之人,其深度殊为难受。然何以为之譬解,实无其方。更一思之,人自有生之初,即已受此判决,固非独老人家为然。不之思自无所觉,苟或思之,人人均将深感寂寞也。

1955年3月9日日记

为母亲画“百无禁忌”符

昨与我妹商量,母亲既心存恐惧,不妨画一符贴之,谓如此则百无禁忌。余乃取黄纸,用朱笔涂“灵符辟邪”四字,笔划连属颇类道教之符。今夕妹以示母,谓此系活佛所画,极不易得,宜先置枕下一宵,明日则茹素一日,贴之床侧。母似颇有信意。若果能减轻其恐惧,诚为佳事。

1955年3月10日日记

母亲“足九十龄”生日吃面

今日为阴历三月二十日,是母亲生日,及今足九十龄矣。恐其引起种种想法,未与言明,仅吃面而已。老人家安静数日,今日又不甚安静,至夜始好些。

1955年4月12日日记

母亲“身体转佳”大可欣慰

近来母亲伤风已愈,身体转佳,进食增多,且觉有味。已不复言看见种种幻象,亦不言“去”与“不欲去”,似前此种种,悉归遗忘。入室见之,则笑颜相向,无复愁苦之态。此大可慰事也。

1955年5月18日日记

奉老母出门

今日作一可纪念之事,即奉老母出门,到至美家玩六点钟,在彼进午餐。老母自来京而后,仅于初到不久至雁冰家一次,此后迄未出门,今日为第二次出门。老母常自言,两腿不便走动,未能出门看看。余自南方回来后,我妹即为余言,如能奉老母出门一次,亦使渠心慰,公园不甚方便,还以到至美家为宜。余然其言。今日向文改会借一旅行车,以靠椅舁老母至门首上车,全家同载,令老田徐徐开行,到至美家则以藤椅舁之,老人家未动一步。午膳时老母进食未多,食后休眠颇熟,四点回来,殊无不适。此事居然实现,余心亦大慰。惟老母后颈之疮,作脓不少,暂无转愈之象,可为心戚。嘱满子买本胡同中一家颇著名之药铺之膏药,明日拟贴之。中医膏药或较西药为速效也。

1957年6月16日日记

叶圣陶出生地悬桥巷

欣老母新生力颇强

老母后颈之疮已逾,创口结好,长新肉,觉痒。老人家新生力颇强,前年北京医院之大夫尝言之,今此亦足证其然。

1957年6月20日日记

老母“心神错乱”恐惧殊甚

日来老母恐惧殊甚,谓有人来相迫害,其人为谁,如何迫害,言之自不能清楚。为之慰,告以决无其事,则坚不肯信。精神益不正常,而绝无可以解免之方,诚属无可奈何。老人家内心必甚痛苦,我与妹则无法解除其痛苦。观其表现,有时竟有无地洞可钻之恐。话旁人不能说,动亦不能动,意若曰有声息有行动即将为彼方觉察,知有老人家之存在。何以致此心神错乱,实不能明也。

1957年8月16日日记

请郭大夫来家医老母后颈之疮疖

今日请社中之郭大夫来家,医老母后颈之疮疖。郭谓此次似甚轻微,为涂药膏,并嘱服三日之药。察老母情态,今日较愉快,从此察知此物并不严重,如郭大夫之说。

1958年3月24日日记

贺老母九十三岁足寿

今日为老母生日,以阴历计(三月二十日)。老母之年岁为九十三岁足。夜间吃面。至美、蠖生为此来共餐。

1958年5月8日日记

观察老母为何忽又发火

傍晚老母忽又发火,但不久即过去。据历次观察,大概睡眠不甚酣,多做乱梦,醒来即易发火。绝无外在原因,原因均在老人家脑中之感受与幻想。发火之际,渠身体上一定甚为不舒。然无法预防,使老人不发火也。

1958年6月13日日记

总当设法让老母出游一回

午饭时我妹告余,今日老母独坐中间一间,忽自起立,扶摸桌椅,行至左首一间。后经我妹与满子等看见,即扶之回坐中间藤榻上。问何故起立,老母仅言想去看看,亦不说所看者为何。平日一起一坐皆须扶持,而独自移动,亦复能办到,可见体力尚可,然此殊危险,设或倾跌,不堪设想。且经此一动,即觉疲累恶心,可知已甚劳矣。

老母往往谓余或我妹或至善,“跟你一块儿去吧”,亦不知其所谓去系何往。有时则明言欲往至美家,欲往恂初家(恂初系老母之叔,余幼年时,母常往其家),昨日则谓我妹,为彼易衣服,出去走亲戚。总之,老人家总欲离去此久坐久卧之房间。此是何心理,余殊揣摩不出。或许是太无变化,因生厌倦之故。

我人殊无法奉老人家出去玩一次。就说往公园,车到公园门口,扶持入园,已甚难办。惟有见凉椅即坐下来耳。至美之西郊居处,在二层楼,扶梯甚窄,殊难用藤椅将老人家抬上去。——余念今年总当设法,让老人家出游一回。

1958年6月19日日记

侍老母入睡

夜间我妹与满子往观锡剧团之《红楼梦》,余侍老母入睡,久久乃成眠。

1958年7月7日日记

抗战爆发前在苏州青石弄的故居

设法消解老母的怒气

今日老母又发脾气,原因为甥女怡官叫她一声。老母对怡官怀恨莫明其故,怡官叫一声,老母即发怒言“我不理她”。于是我妹哭泣,出怨语,竟日颓丧。下午余在母旁周旋二三小时,其怒气似渐消。如此情形,大家不愉快,实无办法可解决。

1958年7月18日日记

为老母扫除烟筒中之积灰

老母昨夜起来便溺如常,今日颇清醒。我妹忽念及,前日之状或是中了煤气。火炉之烟筒积久阻塞,煤气留于室中,老母不行动,不出户外,吸入之量虽无多,殊有中毒之可能。昏沉久睡,小便不禁,亦为中煤气之情状。因拆烟筒,去其中之积灰,并开小窗,俾新空气畅入。

1959年3月4日日记

无术劝喻老母实为苦事

往老母处听渠信口而谈,思绪益纷乱,过去之印象与见解,错综复杂,纠结成不可理解之人物与事件。听一小时有余而出。老母总觉受压迫,受气恼,竟无术可以劝喻,使渠稍感舒适,实为苦事。现代科学虽云进步,亦无以解决余亲历之困境也。

1959年12月16日日记

老母最喜甜而带酸的食物

十点半归,至美已来。至美携糖送祖母,老人家言吃糖已吃怕,余乃为削一梨。又为添一些蜜饯山楂,老母吃此物最喜欢,大约以其甜而带酸。

1960年1月1日日记

与老母一同吃年夜饭

三点半回家。至美、蠖生、宁宁咸来,傍晚共至老母处聚餐,吃年夜饭,今日老母颇欢娱,不谈离奇之话。我们久已不与老太太同饭,每餐皆由我妹喂之,今夕为此,亦至可纪念。

1960年1月27日日记

聊斋看完否?

今日往老母处,母说一语甚可异,问:“聊斋看完否?”“聊斋”一名,余想非老母词汇中所有,且与“看”相关联,则确知“聊斋”为书名矣。岂偶或听见,留于下意识中而忽然呈现乎。

1960年3月22日日记

老母健康堪忧

回家时知老母方呕吐,即往看之。殆是胃部不佳,吐出者为昨晚今晨所进之稀饭。一时面色苍白,躯体发抖,殊觉恐悚。既而瞌睡,醒来时则神色复常态。略进藕粉,进苹果半枚,傍晚进粥半碗耳。希望其不至受何影响,从早恢复如常。

1960年12月26日日记

老母患“流火”

归时我妹与满子相告,言老母左小腿红肿殊甚。渠未能自言腿部之感觉,于为之洗足时知之。我妹记得其幼年曾见母发“流火”,此或即是“流火”。量其体温,三十八度八。因悟昨日午后呕吐发抖,即是病将发作之征兆。于是请社中郭大夫来。郭言此诚是一般所谓“流火”,盖与丹毒同类,老年人抵抗力弱,求速效宜注射。老母几十年来未经注射,今日未为明言,仅言看看背面,即为注射链霉素于左大腿部之肌肉。针刺入之际,觉痛,曾惊吁一声。郭又给合霉素十二粒,嘱分二日服之。今日老人家进食极少,仅进粥与藕粉数匙。傍晚,即舁之登床。迩来几乎每夕小便不禁,虽为衬垫,虽勤易衫裤,睡时总不安舒,亦属无可奈何。

1960年12月27日日记

医生不主老母住院

今日老母热度如昨,曾高至三十九度,及夜退至三十八度六。上午仍请郭大夫为注射链霉素。晓风、同豫均言最好进医院,郭大夫亦主此说。下午,同豫为打电话与北京医院,居然答应派一位蒋大夫来。蒋至,检查心肺及脉搏,均言无甚大害,唯高年发烧可虑,家中护理不便,亦主张进医院。北京医院方将拆房重建,嘱接洽他家医院。渠为内科,嘱请他家医院之外科大夫先来一看。于是同豫再为打电话接洽,商得教育部经常有联系之邮电医院之允可,派一位王大夫来。王方行大手术完毕,闻至善为说情况,即赶来诊视,态度之恳切可感。王亦言发烧可虑,但不主住院,谓如此寒冬,移动一下,或且引起他病。渠谓宜注射盘尼西林,次数宜多,求药效之巩固。不进食物非宜,可进葡萄糖。谈约半小时而去。夜间迎郭大夫来,注射盘尼西林,至此,共注射三针矣。发觉老母之左臀部发肿,不知是否由于注射所致。右边大腿外侧亦发红,似亦发炎,而与左小腿不相类。缺少医学常识,又无护理经验,第感愁虑,而于老母无能使其较为舒适也。

……

听郭大夫谈,若干治细菌与病毒之药品,初发明时往往其效如神,历史较旧,即奏效不如初时之神且速。其故盖由细菌与病毒因药物之影响而发生抗药性,后时之细菌、病毒已不同于先时之细菌、病毒。余思细菌、病毒本为自然界之物,人发明药物以御之,从而改变自然界中细菌、病毒之性能。矛盾无所不在之理,亦可于此见之。

1960年12月28日日记

老母病情有佳朕

晨起量老母体温,为卅七度七。较之昨日,神思略清明。进粥小半碗,用葡萄糖调和。九点到部中,开办公会议。(午后)到家时知上午九点半时,老母体温曾降至卅七度,但是午饭罢再为量之,又升至卅八度半。上午社中女护士又曾来注射盘尼西林,热度总不能压下,至为可虑。又发见其左足心有三块发黑之处,左小腿有一处则红而发殷。至善谓此当是皮下出血。于是与邮电医院王大夫通电话,告以今日之情形,王允再来一看。四点,社中女护士再来打盘尼西林。未几,王大夫到,据云如此情形,非打针服药能济事,还以住院为宜。渠言其医院条件不甚好,又距离太远,最好与他家医院接洽,通达其最高领导,期其必收。王大夫指点甚恳切老实,深感之。俟其去,即告知晓风,希与部中商量,然后向医院接洽。思之思之,住院在家均困难,究以何者为较好,委决不下。六点半,晓风来,谓已在社中商谈,明日再与部中接头。其时我妹与满子为老母易衬垫之布,觉其腿肿势稍退,皮肤有皱纹。余往视之,果然。或者盘尼西林渐渐在发生作用。至善为按脉搏,觉比午间为强,呼吸亦均匀。此是佳朕,期其继续好转。

1960年12月29日日记

今日早晨老母之体温为三十六度七,午后三十六度五。脉搏见加强,呼吸调匀。左小腿肿势续退,自膝盖部分下降。凡此皆可慰。

……

到傍晚量老母体温,为卅七度。今日仍打盘尼西林两次。每次与前同,皆为二十万个单位,其用量比一般为重。

1960年12月30日日记

晨间老母之体温为卅六度六。傍晚量之,为卅六度八。据此可知逐渐下降,是好转之征。左小腿肿势更见减退,皮肤皱缩加甚。精神亦见好转,为之搬动身体,发语恼恨。又言东也一针,西也一针,似日来为之注射,亦非懵无所知。今日与郭大夫商量,郭言今日同时注射盘尼西林水剂一针、油剂一针。水剂效速而持续不久,油剂效缓而在体内保持较久。明后日则专注油剂,每日注射一次即可。他则合霉素尚须连服几日云。总之,老母体质本强,故遇此重症,抗力仍强。北京医院邮电医院两位大夫均言此病即好转亦非三数日内事,今事实则不然,可为明证。

今日晓风持部中党委会介绍信,与协和医院接洽住院事。协和方面初有难色,继允考虑,约于下月3日再为联系。今既有好转之象,住院亦可从缓。以实际情形言,老母住院固有甚多不便也。

1960年12月31日日记

全家福

今日老母晨间体温卅六度四,午后卅六度八,傍晚卅七度。仍注射盘尼西林水剂油剂各一针。三餐进粥各半碗有余。

1961年1月1日日记

老母便溺转少使人悬悬

今日老母体温仍正常。注射水剂油剂盘尼西林各一针。前数日不言身体痛楚,今则时以为言。进粥三餐,皆半碗许。他则饮葡萄糖水与橘子汁。水分较平日吸收为多,而便溺转少,不知何故。大便自上星期一以来,迄未排出,此又为一问题。

1961年1月2日日记

今日老母注射盘尼西林油剂一针。观其状似有糊涂之态,含粥于口,促其咽下,云已咽下而实则未也。与语往往似理不理。至善言多注射盘尼西林可致精神昏迷,据沈衡老前数年之事为例,但又谓径尔停止注射亦非佳,扑灭病毒宜求彻底。此亦是矛盾也。排尿仍稀少,大便仍无有。

今日晓风问协和医院,医院言病房实无空位。晓风告以病人现已好转,暂不须住院,唯若他日有住院之必需,务希照顾。彼院则含糊承应之。

1961年1月3日日记

今日老母仍注射盘尼西林。大便问题渠虽不言,颇引起我人之愁虑。买通便剂不易得,得一种轻便之丸,临夜眠前服二丸。下午喝水不得法,曾为恶心,因而略呕吐。他则无甚特殊情况。左小腿已不复红肿,表皮干而起,即将脱落。据社中之女护士苏同志言,老母之臀部前数日亦发肿,今二三日末则肿全消矣。

1961年1月4日日记

今日与郭大夫商量,老母退烧已一周,注射是否可停止。郭同意停止。老母大便仍未通,小便亦少,昨日下午便一次之后,直至今日午间始复便。身体并无肿象,似非肾脏有病,不知究以何故。下午五点许,忽邮电医院之王德琪大夫来视。余深为感动,不请而自至,可见其服务精神之高。王问询情况,言确是好转较快,嘱当心护理而去。

1961年1月5日日记

今日老母仍如昨。大便仍无影响,唯曾言思大便者二次。自前夕起,至今日已服红色清便丸十颗(颗粒极小),今日又服昨日王大夫所言麻仁丸四分之一颗,不知日内能通便否。老人家睡在床上,身体蜷曲,不能转侧,当然颇不舒适。渠自言“不好过”,问以何处不好过,则又言自己亦不知道。

1961年1月6日日记

老母有时烦躁,进食不欲多,知其为大便问题。扶起须穿衣裤,又恐其疲累,而睡着通便,无此习惯,良为困难。最好能自然通出,而待之已多日,尚使人悬悬。

1961年1月7日日记

上午十点后,大家为老母穿衣,舁起,坐在椅子上,意欲顺其习惯使获通便。未几,舁之坐于马桶,凡二次,果然成功。虽尚未畅适,而既已得通,必可少舒,共为心慰。便毕,仍睡床上,坐起共二时许。午后睡颇久,烦躁不复如昨日。

1961年1月8日日记

老母显老熟之象全家愁虑

老母今日有转变,傍晚乃觉察。自昨日下午迄今日,一直沉睡,目不张开,偶或呻吟。初以为通便而后内部较舒,故得多睡,今知其非。进葡萄糖水,下咽常作呃。进稀粥,只含于口中。与语则所答含糊。至善为按脉搏,言跳动仍强(老母脉素强),唯十余跳之后间一跳甚弱。口常张开,呼吸较促,知其呼吸不畅。此殆是老熟之象。全家愁虑,而亦无计可施。医院既不易进,即得床位亦不便搬动。观于丹毒消退之速,似老人家体力甚不坏,不意将就痊可,突来此转变也。

1961年1月9日日记

今日未出门。老母仍如昨。有确为入睡之时,亦有似睡而非睡之时,而沉迷则相似。醒时口大张,极欲饮水,徐徐下咽,稍急则欬。呼与语,答语简而不清,舌木强。下午社中郭子恒大夫来,诊察后言脉不规则间歇,殆是病后引起之衰弱。渠不敢断言如何,唯谓高龄总宜慎防。今日母仅进粥汤,米粒皆积于口中。徐徐吐出。

余时时往视母,归室则续看平面几何第一册,及晚而毕。

1961年1月10日日记

今日老母仍沉酣,呻吟较少。进水与米汤,授之必张口而受。呼吸较急。按其脉,强度似少差。偶发短语甚含糊,殆言身体不适,不克知其何处不适,如何不适。侍旁而立,绕室往回,心绪怅惘。

上午张玺恩来,慰余勿过愁虑,谓应办之事当与部中接洽,托人往办。

1961年1月11日日记

老母上午未入睡,时时呻吟,呼“阿爹”(从孙辈呼余之称)。下午入睡甚久,颇沉酣。进粥汤较昨为多。按脉搏,较好于昨日。左臂似不听使唤,我妹为洗脸,请其举手俾揩擦,右手能自起,左手不能。除粥汤而外,进罐头橘子与葡萄糖水颇不少。

今日与晓风通电话,晓风已与部中行政科人员接头,托打听应准备之事。

1961年1月12日日记

今日老母眼较有神,张开亦稍大。我妹语余,母之两腿亦不复多活动,初病之时,助之伸直,旋即自为蜷曲,今乃左腿搁于右腿,以为常。进浓粥汤三次,各半饭碗,皆尽之。

1961年1月13日日记

老母今日酣睡时间不如昨日之久。呻吟亦较少。下午至美来,到床前叫“好婆”,老母呼“二小姐”。而于宁宁似不相识。夜间九点许,言冷,加盖薄被。前此仅盖鸭绒被,犹嫌压紧,常欲推开,今则不复然。

1961年1月14日日记

深冀老母能有转机

今日老母又较昨日好。张目有神,问之能回答。进食较多,两次粥,一次藕粉,一次面片汤,皆尽之。至善为按脉,云间歇减少,多数跳动而后乃有一次间歇。大小便俱有,似较畅。或者衰弱四五日,今已处于转机之阶段,深冀其能如所料也。

1961年1月15日日记

今日老母如昨。我妹为余言,昨夕鼾声如平时。此次病作以来,如此鼾声为第一次。母时或呼“阿哇”,此是苏语觉痛之语。问以何处觉痛,则又不能言。日间几乎竟日未入睡。

1961年1月16日日记

今日老母如昨,而竟日未入睡,时或呻吟一声。病作以前,往往数日沉沉欲睡之后,即有数日清醒,今或亦然也。

1961年1月17日日记

母之四肢皆逐渐失其机能矣

今日我妹发觉老母之右臂亦不活络,曲臂而手支于颈际,竟日未移动。洗面之顷,请其出手揩擦,而手不能出。余为持腕使臂下伸,则呼“阿哇”。观此,母之四肢皆逐渐失其机能矣。晨进粥,午进面条,皆纳其汁而吐其渣。傍晚进炖蛋一饭碗,尽之。至善为按脉搏,谓二十跳左右乃有一间歇。

1961年1月18日日记

今日傍晚,乃知老母呼痛之原因。我妹与满子为换尿布,发见血迹,强为侧转其身体,始见三处颇大之褥疮,一处在腰背之间,二处在臀部之上偏左,皮已脱离,肌肉外露。如此重创,老母不能自言,我人亦疏于检视,观之一时觉束手无策。继乃为涂青霉素油膏,垫以纱布。且改换老母之卧的方向,原为头东足西,改为头西足东,使身子侧卧向北,庶伤处不致再压在下面。此后护理当更为困难,而母以高年受此痛苦,尤觉怅恨。满子又悟出老母两臂不活动之原因,盖两臂活动即牵连及于腰背部,而其处有创伤,故不肯举动。余思此说颇确,昨日所云机能消失非事实,又觉稍慰。此后须经常为老母移动身体,向左几日,即为转而向右,而此事实并非易为。

1961年1月19日日记

午后社中郭医生来,视老母之褥疮,为我们讲护理之方法。据云此疮不易好,患者兼感痛痒,而痒尤难受。

郭大夫去后,我妹与调云又发现老母之两手颇肿,腿亦然,面部皮肤亦似紧张。余猜此殆与余之浮肿不类,而为肾脏机能有阻,十余日来小便较少,可以证之。此又是无可奈何事,心窃忧之。

为葡萄糖将用罄,前数日致书王德琪大夫,请其开一证明书,俾得购买。王大夫于昨日寄来证明书,今日令老高持此书连同部中之介绍信,请北京市卫生局药政科批准购买。药政科批准买一千克,按王大夫所开,须四千五百克。所以核减,盖缘此物供不应求也。

1961年1月20日日记

今日中午,为老母换皮肤伤破处之油膏纱布,依郭大夫之言,外贴纱布与棉花,再用布裹住。又易其所睡之大床为小床,小床不贴着北壁,以便护理。搬动时全体动员,似未致使母劳累。然母今日之状似非佳。至善按脉,言不如以前之强,每六七跳有一间歇。身体亦见肿胀。目恒睁开,注视在旁之人,且有泪痕。逆知其心惨伤,唯不能达其意。竟日未得安睡,时时呻吟一声。余时侍在侧,怅惘莫名。晨仅食粥数匙,中午进藕粉,夜进炖蛋半饭碗。他则略饮橘子水与葡萄糖水耳。

余今日卧休时不少,精神疲困,面部及两手皆觉胀紧。满子从菜场方面特别商量,购得黄豆芽若干,云此是浮肿病患者有效之食品,两餐皆食之。黄豆芽盖久已不相见矣。腹泻仍不止,意者所进营养品皆属白吃,吸收不良,徒然在体内经过一通而已。

1961年1月21日日记

今日老母忽又发烧,最高时为三十八度五。因而脉搏加快,呼吸急促。竟日似醒非醒,进食少量即止。发烧之原因固不明。手足肿益甚,面部亦微肿,皱纹减少。不知其因由于肾脏抑心脏。

悬桥巷私塾旧址

余除往老母床侧省视外,皆休卧于床(编者注:时叶圣陶患浮肿病)。上午,纯才夫妇偕来视余,深为可感。

1961年1月22日日记

今日老母热已退,但下午量之,腋下仍有卅七度。昏睡时间较多,醒则饮水,其量颇不少。午进炖蛋,晚进粥,一饭碗之量皆所剩不多。……与老母相对,彼视余目不转睛,口不言语,其心中作何思念,未能测知。余觉此境殊难为怀也。

1961年1月23日日记

今日老母呻吟时多,恒呼“阿哇”。午后为看褥疮,发觉臀部上方之另一侧又有破伤之处。因并前之数处均贴油纱布,裹以棉花,外缠布缚之。至此,无论向左向右侧卧,总有一侧伤处压在下面。今日又有一特殊现象,酷爱喝水,自晨及晚,饮车前子水与橘子汁共十余小茶壶。服车前子而肿不见消,小便则较多。

今日看完《生理卫生》。殊不能循规卧休,少睡即起,往老母处省视,而在旁又无能为力,徒然相对。

1961年1月24日日记

为老母预备后事

老母竟日似睡非睡,时一呻吟。手肿颇消,小便较多,或是车前子之效,因复买车前子煎之。昨日自小茶壶饮水,能自合唇而吸之,今日不如昨之灵便。目稍开即合,呼之时或以首示意,时或若未闻,不知听觉是否已失其机能。下午有热度,两颧发红。

上午晓风来,告余以部中苏锡全同志接洽寿材事。已得有关部门批准可购柏木,且觅得工匠动工制作,云须一个星期。油漆不易得,尚须想办法。福田穴位,云董纯才家有预购者,董愿以相让。晓风为探其详,尚未全明晓。余则以为董意可深感,而余受之苟不近人情,宁可不受。

1961年1月25日日记

老母仍如昨。面部之肿亦见少消。饮水能含壶口而吸之,左腿能自为蜷起,似为可慰之现象。上午入睡时多,下午呻吟时多。至善作解说,谓长呼一声则舒气,其故盖由于呼吸量小。

1961年1月26日日记

今日午后为老母换褥疮之油纱布,左右臀部上方仍未干燥。是后时时呻吟,每呼六七声七八声而后已。傍晚痰塞于喉际,因进菜汤,引起呕吐,吐出之流质约一饭碗许。于是呼吸急促,精神似昏迷,迄八点半而稍复。大家惊恐,至此稍定。

晓风特为余往八宝山北京市殡葬管理所,持部中所具介绍信,请预购福田之墓穴。答谓以提倡火葬,不复出售墓穴。以董部长所持有之领穴证请过户,亦不允。晓风说之再三,始允通融售一穴,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其价150元。晓风为此事上下午跑两趟,余甚感之。

1961年1月27日日记

老母复入昏迷状态

昨夕九点而后,老母复入昏迷状态(汗大出),呼吸困难,出多入少,张口甚大。痰声时作,下咽而后,旋复起痰。呼之有时能应,有时不能。余以三点起,观其状,历今日至于今夜,皆然。听其呼吸声,感其吃力,至亲莫能助,殊感恨恨。母有时目微张,似注视,不知其能否有见也。

晓风上下午俱来。部中行政科王科长与苏锡全二位来,商应为筹备之事。二位好意,坚欲请部中之医生韦姓来一视。韦来后草草一视,即言准备可耳,且以嘻笑之神态出之,使余家颇起反感。余谓此医生全不懂人家心理,何以为医生乎!然亦口头谢之。

至美上午来,下午复来,即留此未归。冬官亦以夜间来。诸人轮流陪夜。我妹睡时最少,其体弱,多日少睡,可虑也。

1961年1月28日日记

今日老母情况如昨。脉搏时强时弱,痰声时甚时微,呻吟声较低,然有时亦有力。缘张口呼吸,口腔干燥,饮以少量之水,能合唇下咽。问以要否,摇首或点首示意,而摇首之动作明显。呼之能应声。每观老母饮一滴水,知其干渴之难受,然无能为之代也。(夜八点记)

1961年1月29日日记

今日上午,老母似特好。瞬目四顾,问之以首示意甚明白,呼之应声亦敏捷,呻吟之声,痰多而咳,皆见其有力。

晓风以清晨来,见此状,云似尚不至于危。

然午后老母即复转而沉迷,一切征象,皆见非佳。入夜,余早睡。九点复起往视,至善独侍于侧,老母尚平静。复归室小睡。

1961年1月30日日记

今日老母仍沉迷。在旁默察,似沉迷之中亦有醒睡,醒时则作呼唤状,唯声已喑。视觉听觉皆有知,饮水能张口承受,闭口下咽。睡时则呼吸较平,与平日入睡相似,手足时或血流弗达,按之觉凉,然旋或回暖。脉搏尚可,唯较微弱。呼吸困难,观之伤恻。

余上下午均入睡约二时许。头脑岑岑,耳鸣不绝,殆是睡眠较少之故。

预制之棺已就,部中人主暂存于嘉兴寺。

1961年1月31日日记

今日老母仍如昨。面颊鼻部左手已见凉,而视觉听觉尚可。余萌一念,或有万一之希冀,终当请医生一视究竟。然请中医乎西医乎,往何处请之,思之不得其答语。傍晚,满子提起徐衡之,余乃自知糊涂,何竟从未想起徐衡之也!即电话托乃乾为余代请徐衡之,至善往迎之来。徐按老母脉,察情状,谓非佳。仅言可饮竹沥水稍稍消痰,并云以湿纱布蒙于张开之口,俾呼吸稍湿润,如是而已。(徐谓老母此时之脉名“雀跃脉”。)

昨夕余以七点半睡,今晨以三点半起,睡八小时,不可谓少。午后亦睡一时有余。然肝阳上升之感觉颇甚。因耳鸣之故,听人说话,有时竟须问所云为何。(夜九点一刻记)

入夜而后,老母之左颧“升火”发红。此象在五日以前恒有,而自上星期五呕吐之后,则以此次为始见。又,手足及面部发凉之处,历若干时又转温,此象亦已屡见。(补记)

1961年2月1日日记

晨以四点半起,睡亦有五六小时。往视老母,我妹与满子侍于旁,云后半夜痰声几于无有,余猜此恐非竹沥水之效。至八九点钟,痰声又作。今日气喘益甚,历五分至十分钟,恒作表示痛苦之状,张口而不克出声,似在呼唤,有时且张目而视。饮以水,则右侧其首承之。饮数口,水咕咕下咽,合口有顷。此时似感稍舒。然未几复张口呼吸,痰声滚于喉际。如此情状,视之直觉伤恻。大小便俱通,粪便之色正常。

1961年2月2日日记

为老母洗擦周身,换穿单夹棉之入殓衣裤

晨以五点半起。往视,仍我妹与满子值班(上半夜至善值班)。云昨夜老母颧颊“升火”特甚。至下半夜,入于安眠状态,痰声亦已。然今日九点而后,痰声又作,瞳孔仍能收缩,唯不注意观看物象。听觉亦较衰退,呼之时觉时不觉。上午饮水颇多,下午渐少。及于傍晚,呼吸大急,听之亦感吃力,何况老母自身。入夜,满口涌白沫,阻塞呼吸道,更使呼吸困难。至善以棉花捞而出之,白沫减少,呼吸似好些。然旋捞旋涌,殊无善法。诸人相顾彷徨而已。

上午晓风来。慰爱周至,——书至此,小沫来呼我速往,至则老母已入弥留状态,气息极微,未几,脉搏停止跳动,时为八点四十五分。呜呼,自此余为无母之人矣!老母在,余恒自觉尚幼小,今老荫已去,余入老境矣。至美得通知即来。守候至十二点,为老母洗擦周身,换穿单夹棉之入殓衣裤。在旁者我妹与余而外,为至善、满子、至美、调云四人。

上床后头脑岑岑,不能入睡,服眠而通四颗,乃得眠。

老母以去年12月26日病作,迄于今患病历四十日。其间数经变化,我等看护无法,恐有贻误之处。而时似好转,时又恶化,我等之心情亦希冀与恐惧相交错。

老母以同治四年乙丑三月二十日生,是为公元1865年4月15日,享年九十六岁稍不足。据我妹语余,老母前曾告渠,其生日实际后于三月二十日若干日(为阴历五月二十四日,五月二十四日为阳历6月17日,是日为星期六,戊午)。当时婚配,改易八字系恒事,乃改为三月二十日也。

1961年2月3日日记

幼年失恃,老年失恃,悲痛固无殊也

清晨,至善往约(史)晓风,同往福田公墓。十点左右归来,言圹穴营造已接洽妥当,三合土铺底,四围砌砖,上盖石板,与墨(胡墨)之营葬相同。唯做工须时日,不能立就,至善已与约定于12日下葬。于是决定以今日入殓,暂停灵于嘉兴寺。

晨间(王)伯祥与(丁)晓先最先来,继之来者有雪村、彬然、云彬、昌群夫妇、颉刚夫妇、文叔,又有(教育)部中刘、赵二位主任与张君实。(人民教育出版)社中李之乾与杨定远,部中行政科赵洪钧科长与苏锡全及另一位同志来相助办事,社中亦派郝、刘二位同志来。哀痛时刻,得此慰藉与助力,益感激欲涕。午后二时半,部中借来一中型吉普车,以担架舁老母遗体置其中,移往嘉兴寺。于是由杠夫为老母穿长衣,裹以衾,安放棺中,下垫上盖红绸褥被。余最后抚老母之额,棺盖盖上,从此永不得见颜色矣,呜呼!棺木确不错,柏树殆甚老,红处多,白处少,且有香气。唯以未加油漆,观之不免觉其粗糙。

殓毕,向灵柩行礼。……行礼毕,即移柩暂停于礼堂西北隅之停灵室。俟至12日再移来礼堂中。

(章)元善作唁辞一首授余,录之。“白发遭母丧,萱堂福寿全,有一已足慰,今也二者兼。失恃我早君,整整六十年。设辞唁君戚,不禁同呜咽。”幼年失恃,老年失恃,悲痛固无殊也。

1961年2月4日日记

母亲墓穴的红砖及石条“观之皆颇满意”

午后,偕我妹及至善、满子驰车出城,抵福田公墓。我母之墓穴在墓地走道之东,就全体而言,居于中央部分。墨之墓则在其北靠东,将近围墙矣。坑底三合土已铺好,四围砌红砖已砌好,工人方在砖缝间涂石灰,云今日即可完工。上面所盖之石条已置于墓穴旁,颇厚实。观之皆颇满意。据守墓人言,贴近之东边一穴,将葬一垂危之老太太,年九十有八。询以墓面如何营工,答谓近日水泥与碑石皆甚难得,须与管理处商洽云……

1961年2月9日日记

送葬归来,总觉怅惘若失

全家未明即起,七点半到嘉兴寺。视布置已就绪,简朴不杂乱。分左右立于灵前。左边为余、至善、至诚、江冬、秦占中、三午、大奎、永和、江庆(冬官之子),凡九人。右边为我妹、满子、至美、秀根、亦多、怡、修、宁宁、小沫、江吉(冬官之女),凡十人。吊者行礼,我人答礼。来者皆友好,非泛泛酬应,自可深感。十点,来宾聚集院中,向老母灵柩默哀行礼,余答三数语伸感激之忱。于是舁柩登大卡车,花圈堆其上。送葬者登大轿车,外人往者皆至好,余则刘子馀代表部中同志,李之乾代表社中同志,同出郊外。十一点半到福田,杠夫徐徐引柩下墓穴。墓工盖石条七条于上,以水泥涂缝隙。从此老母永于斯,思之深悲怆。余与我妹两家之人皆铲土加石板之上,来宾送葬者亦动手参加,最可感激。诸人又往观墨之墓,然后离去。与承接营墓穴之农村公社李同志商谈营造墓面,李答言适有一汉白玉石料,如不用水泥,专用石工,彼可以承包。石料即在公墓大门旁侧,系一王姓之墓碑,长一公尺八,宽七十公分,若四围再加石条作边框,虽不如墨墓之宽,亦复合适。因与说定,从其价1200元,托彼即行动工。彼言清明前后可以完工。于是余只须写碑面之字样矣。昨以为其事甚难解决,不意解决极易。回车到家,已过两点。留伯祥午饭,谈良久彼乃去。至美伤风喉哑,精神不振,傍晚即去。今日余离家半日,调云为余扫除小斋,居然窗明几净。然送葬归来,总觉怅惘若失。

1961年2月12日日记

除夕晚餐老母“弗获共席矣”

(今日是阴历除夕)徒倚徘徊如昨。将斋中再加拂拭,擦去挂件上之灰尘。今日为阴历除夕,调云治菜若干,为较丰盛之晚餐。近数年来,老母唯阴历除夕与全家共餐,他皆独自进餐。今日则老母已入土,弗获共席矣。余虽不言,而胸中总觉悒悒。

1961年2月14日日记

至福田公墓视老母墓

(午后)两点过,与至善、满子驱车出城,至福田视老母墓。土堆高尺许,石工尚未动手。付与承包之公社以工料款,嘱从早动工。又于墨墓旁徘徊有顷而出。

1961年2月26日日记

找老石工为母亲之墓精心加工

上午出城,往视老母之墓,我妹、满子、至善、永和同往。墓已做好,琢磨远不如墨墓之工致。因找老石工,请渠再加琢磨。老石工允之。墓面之整石为182×67公分,厚17公分,视墨墓为小,其石虽同为汉白玉石,而瘢点不少。亦复无可奈何。与老石工约,字样写好送去,即托渠认真雕刻,工价可从高。往视墨墓,墓面石右侧下方剥落一小块,约一寸余。取其碎块,手捻之即成粉。可知此石为汉白玉石中之嫩者,不知可历若干岁月也。徘徊半小时许而出……

小睡起来,拟书于墓石之语句,得八十余字。未为定稿,送与伯祥请斟酌之。先记之于此。

我母生于1865年6月17日,殁于1961年2月3日。我生六十六岁,远离膝下非恒事,有之往往旬月耳,最久者一度,亦仅一载有余。今则永不复获亲颜色。归熙甫云,世乃有无母之人,身尝其言之深哀矣。

1961年4月9日日记

为母亲墓撰写碑文

伯祥来电话,于余所拟之墓石志语提意见,余亦自有改动处,今决定改如下文。

我母朱太夫人生于1865年6月17日,殁于1961年2月3日。我生六十六岁,远离膝下非恒事,有之往往旬月耳,较久者一度,亦仅一载有余。今则永不复亲颜色。归熙甫云,世乃有无母之人,其言至哀,我深味之矣。

1961年4月10日日记

寻觅母亲坟墓之下落

老太太墓在“文革”中“破四旧”时被捣毁,碑也不见,连墓穴也找不到。心里总觉不好受,至美愿为寻找,不知由何途径,可觅得下落。

1986年10月6日日记

至美到民政局,寻问老太太坟墓之事,竟然答应帮助联系寻找。

1986年10月12日日记

老太太的坟已找到,碑仍无。至美与永和到福田公墓,办理修墓立碑之事。并重新收管理费,每个墓穴250元,是一次性的。

1986年10月17日日记

母亲墓重建后的碑文

先母朱氏。1865年6月17日生,1961年2月3日去世。葬在这个地点,刻碑作纪念。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毁。毁得彻底,连一块小石块也没找到。现在立这个碑说明原由。

叶圣陶敬记
1986年10月19日

母亲的墓碑已立好

永和到福田公墓办理老太太墓碑之事。刻碑、立碑、整修、管理费共交费2300多元。

1986年10月24日日记

至善、满子、永和、佳佳到福田公墓,老太太的墓碑已立好。

1986年11月28日日记

叶圣陶与母亲和妹妹合影

1927年大革命时代的胡墨林(叶圣陶之妻) cUP3hcCqe9hY829w2fUCUC1WnXmEq4oj5lCHnoSZrv1cUUdj3ibsb4wiSL+TqpJ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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