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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本《家住苏州》,是出版社陈雪春女士和濮敏伟先生约我选编的。书稿选自圣陶先生的文章、书信和日记,很多内容是首次公开发表,读者一定会感到很新鲜。

圣陶先生诞生于苏州城内悬桥巷一个平民家庭,父亲叶钟济(字伯仁)职业是账房,为一位姓吴的地主家管理田租,苏州称这种职业叫“知数”。母亲朱氏料理家务。圣陶先生在《略述我的健康情况》一文中介绍说: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二位续弦,生我的那一年,我母亲三十岁,我父亲四十七岁了。我生后第三年又生了妹妹,再过四年生了第二个妹妹。大妹妹十三岁时病故。

叶钟济晚年得子,望子成龙之心犹为急切。圣陶先生三岁时就开始识字,写描红纸,到1900年进私塾时,识字已有三千左右,字也写得秀丽。进私塾之后,父亲对他的要求更严了,每天都督促他温书、背书,还立过“(背书)弗熟不得进膳”的家规。与此同时,叶钟济受到“不识字好过,不识人难过”等世俗观念的影响,在敦促爱子熟读圣贤书的同时,又注重引导他去熟悉社会,认识社会上的种种人和事。富家子弟整日关在书房里念书,除了给“先生”“老伯”拜年或到“郎中”家里看病,是从不作兴出大门的。圣陶先生则从小就跟着父亲到酒肆喝酒,到书场听书,到亲戚朋友家拜年、贺寿、听昆曲、吃喜酒,清明节到乡下上祖坟,秋天到乡下看收租子,甚至帮助他料理收租。他回忆说:

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父亲去“听书”。到十三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像《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像《三国志》《金台传》《水浒》《英烈》,都不止听了一遍,最多的到三四遍。(叶圣陶《说书》)

我幼年常“听书”,历十几年之久,当年的名家,现在记得的有王效松、叶声扬、谢品泉、谢少康、王绶松、魏钰卿、朱耀庭、朱耀笙、薛筱卿等人,二十岁以后就不听了。(作者于1985年3月14日访圣陶先生)

我从八九岁时就开始喝绍兴酒。当时我父亲每天傍晚到玄妙观前街老万全酒店喝酒,我从书塾里放学出来常常跟着去。他规定喝十二两,我喝四两,合起来是一斤。(叶圣陶《略述我的健康情况》)

这些特殊的经历,使圣陶先生从小就受到苏州文化的熏陶,看到苏州社会的人间百态。

圣陶先生生活的那个年代,正是中华民族风雨飘摇的年代,也是中华民族日益觉醒的年代。他出生那年,1894年甲午之战,败于日本;1895年,清政府割地赔款,与日本讲和;1896年,清政府与沙俄签订《中俄密约》,沙俄逐步控制了我东北三省;1897年,德国占领胶州湾;1898年,英国租占威海卫,清廷发生戊戌政变;1899年,法国占领广州湾;1901年,清政府与英、美、俄、德、日、奥、法、意、西、荷、比十一国代表订约赔款讲和……庸懦腐朽的清朝统治着的中国到了19世纪末,承受不住列强帝国的包围侵略,摇摇欲坠了!

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尤其是敏感而猛进的青年,面对满目疮痍的江河大地,内心只有一股爱国狂热。1906年春,圣陶先生考入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堂,教师有苏州留日归来的章伯寅、朱遂颖等。他回忆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列强瓜分中国的局势已经摆开。章伯寅先生教育我们说:“地不离人,人不离事。欲论人事,必先知地理,要爱国就得先爱乡土,晓得乡土的山川史地、名人伟业;要爱国就得先晓得我国的自然地理、历代英杰。”这番话对圣陶先生的影响很深。直到1982年秋圣陶先生还跟我说过:“我受两位先生(章伯寅、朱遂颖)的教育只有一年,可是得益极大,一辈子受用。他们谢世已久,我永远敬爱他们,忘不了他们。”

1907春,圣陶先生越级考入新创办的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堂(草桥中学)。草桥中学监督(校长)袁希洛是著名的革命家和教育家,国文教师胡石予是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家,国文教师孙伯南治经学及小篆,深谙金石、精于书法,在这几位名师的教诲和影响下,圣陶先生对“乡土”爱得更深,而“园林”就成了热爱“乡土”的课堂。圣陶先生说他从能走路开始,就跟着长辈们到各处园林游玩,进入小学和中学后游园的游兴更高。他在1983年7月写的《从〈扬州园林〉说起》中说:“苏州最好最著名的园林拙政园、沧浪亭、怡园、留园、网师园,几乎可以说每棵树、每道廊、每座假山、每个亭子我都背得出来。”除了园林,去得最多的是茶馆。每逢礼拜天和节假日,圣陶先生总与章元善、顾颉刚、王伯祥等同窗好友或聚于园林,或集于茶馆,谈苏州的人物地理和民风习俗,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圣陶先生在写给王伯祥的诗中说:“忆从丁未始,草桥忝随肩。讲舍纵谈笑,书林恣流连。城西丘壑美,时时陟翠颠。五岁倏尔逝,小成颇欿然。”又说:“想童时,常与窗侣嬉游,踪迹遍山径楼廊汀岸。”在《题颉刚兄手录辛癸贻我书十五通》中说:“幼岁同窗读,继之同校肄,共游玄妙观,徘徊旧书肆,共登西郭山,流连诸山翠,时与伯祥偕,三人盖同气。”在《题〈石湖棹歌百首〉稿本》中说:“因诵斯编忆幼年,嬉春爱上上坟船。石湖 想象成沧海,柳坞桃村望若仙。中学时期三人行,石湖来去脚边程。桥头塔畔留珍忆,山色波光证友情。”“一水溶溶似玉壶”,堪称江南绝境。圣陶先生把距离苏州市区十里之遥的石湖说成是“寻常”的“脚边路”,游览的兴致之高可见一斑。

江南风光好,青山秀水、烟霞泉石、亭台楼阁,为全国之最。徜徉其间,既领略到山川风物之美,观赏到灿烂的文化,又能目睹田夫野叟的耕作或舟行之劳,接触民众的日事生活,谙知民间乡土风情。当他触景生情,有了好的思绪,就把它记在随身带的纸头上,回家后再写入日记或诗集中,1913年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这些见闻和记忆也就都成了创作的素材。1919年,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之后,苏州社会诸如委靡不振的风气,就催促出了圣陶先生要改革社会、教育革命的热望,并付诸实践。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现代中国革命的进程,圣陶先生对苏州的关注越来越多,不仅写了许多以苏州社会为背景的小说、散文和诗歌,还在1926年专门办了一份意在激励苏州社会改革的小报《苏州评论》。1937年苏州沦陷前夕,圣陶先生举家入川,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1949年初“北上”,从此一直住在北京。但他对苏州的亲朋好友以及苏州的山山水水常念常新,利用旅游和视察的机会多次到苏州参观访问,走亲会友。最后一次回苏州是在1977年,这一年圣陶先生已是83岁高龄的老人了,像他这样热爱家乡、思念家乡的人也真不多,所以这本《家住苏州》就显得很珍贵,是圣陶先生最诚实的自叙,也是苏州社会近百年来的一个侧影;是最真实的史料,也是最鲜活的文献,值得珍藏和玩赏。

商金林
2021年3月9日于北京大学肖家河教工住宅三区寓所

双塔

鸟瞰老苏州 ewor93R46WRnupclFUagAj2qrNGaN7ibCRlUlDN4nC9Nhq2H6CYO9DkPorIUcP1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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