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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教学问七十年未用完

监督(校长)袁希洛先生

胡(胡石予)先生未来,袁先生代课讲法制,讲人民与臣民之分,云:“臣民者,服从人之民,而人民之权利有不能尽享者也。吾人三百年来,代代做臣民,故亦习惯而不以为怪,然大有弊在。苟一旦人瓜分我,而心中生一同一为臣民之心,则完矣。必心中有一必为人民之心,苟有不令我为人民者,我仇之,我杀之;我人苟有一人在,则必不令人臣民我,如是方无负为人之天职也。”此段余以为精论,故志之。

1911年6月5日日记

(晨)拜礼毕后,监督曾述其至简略之训话,大旨劝吾侪剪指爪去发辫也。盖此二者为我国之特点,颇超然自异于世界,而亦即我国物质野蛮之表显,毅然去之,固其宜也。如余者,指爪则自有生以来未曾留过,不自知觉,居然得比于文明之列;而此垂垂一条豚尾,不知何日得并州剪刀以割去之也。

1911年9月22日日记

闻袁先生适自南京归。先生为参事会中江苏代表,现正议订宪法,异常忙碌。大致不日即去也。

1912年1月8日日记

袁先生谓:“近日议订宪法。有一般人专欲以种种特权加之总统。余竭力反对,盖以宪法中有数字之未当,同胞即永远受无量之亏也。”苦心争持,乃至吐血,若袁先生可谓为同胞出力者矣。又,一般人主张以某君为内阁总理,先生独不以为然,谓某君徒有所作为于文字之间,而未必能处实事也。旋有人举先生为教育部次长者,先生毅然不应,曰:“余既知人之无才以为内阁总理,则能知人也,能知人者亦当知己,教育部次长余不胜其任,肯即因被人举而应之乎?”则先生干事既能尽其力,又不肯不量力,而强为其名较高者,先生诚可云人杰也。观其奔走筹算,于此两三月间鬓发蓬茸,面苍颜憔,顿增老态矣。

1912年1月9日日记

(晨)怀兰来,谓袁先生昨自南京归,今日须进谒之。乃同之至校中,则先生外出未归,只得在校午膳。至四句钟(点钟的旧称)时才归,乃同怀兰入其室,道恳求事。先生谓:“南京政府中殊无位置,且深不愿尔等之任此等事也。将来地方上举行之事必多,任此种事,尔等为宜。余如小学教师亦可也。”余又云:“我等之势在急于得一位置,先生所言皆非即时者。”先生谓:“即时之事实鲜。总之必代为想法也。”乃辞而出。

1912年1月24日日记

晨至怀兰处,与之偕往校中。袁先生适自沪上来,因进谒之。先生谓:“今晚将访吴讷士 先生之家,必为尔等竭力衬托也。”

1912年2月4日日记

饭后至校中,企巩、蓉初适在,因与之闲谈。旋怀兰来,与之至观前,啜茗于新民小憩,则慰萱、笙亚、仲川、遹骏皆在。遹骏谓余诸人云:“我父有言,今晚请君等至我家,以有语见告也。”茶散后先至校中小憩,封伯适来,为谈书画、文学等事甚伙,约有一句钟。五人随遹骏至其家时,讷士先生尚未归,乃小坐以待。天既夜矣,先生才归。接晤之后,知笙亚任高小英文,书玉任高小历史、地理,怀兰任高小图画,慰萱、中新及余任初等小学教员。余所教之学校在言子庙焉。岷原亦曾托讷士先生谋事,今亦得初小教员之职。是任初小者,同学中及余共四人,互相研究,或当可以少谋教育之进步也。

1912年2月6日日记

公立第一中学堂

(晨)达草桥母校,入之,阒无人。新治校园有菊秧数畦,芳兰一架,杂卉无数。袁俶畬先生癖花,此皆其手蓺也。

1914年4月5日日记

教国文的胡石予先生

清末肆业于苏州公立中学五年,受业于介生夫子者三年。所受科为国文,而七十余年间自省,受用者乃远越于国文。盖夫子崇德笃行,布衣疏食,其不言之教,当时门弟子莫不敬而慕之,且以律己。夫子耽吟咏,与南社诗人唱和,喜画梅,咏梅诗续出而不已,绍钧尝恭录之

1983年为胡先生遗稿所作的“序言”

我所以有这一天,离不开胡先生的亲切教诲,先生教我的学问,我用了七十年还未用完。

1983年给胡先生后人的信

今日胡先生讲朱酉生作《吴中风俗利病记》,言及今之婚丧庆吊以及育子生男皆有酬应,且极其奢华。在富者为之固无碍,而家道稍差者为之牵制矣,盖不如是恐为人看不起也,遂致借债以办事。其弊可谓烈矣。救之之法,须富而显者为之提倡,专以俭约为主,使家道稍差者见之,以为彼且如是,我当更省。则民力可苏而财用稍裕矣。此言殊当。

1910年12月22日日记

忆昨日胡先生续讲朱酉生《吴中风俗利病记》,言及今之僧道尼为数甚多,亦属游荡之民,且潇然方外,以无室家之忧,因而无国家种族之思想。况所谓僧者,先出世而后入世之人也,今则徒为人做佛事而已。然所居则乔岳名山,产则良田万顷,受人之施,以终其身。国中有此许多分利之人,其何能富裕。措置之法,宜就其寺院,令之习艺,使其有识者为之领袖,则亦可以生利,而自食其力。男女婚嫁亦人伦之大,何得国有怨女旷夫,故必令僧道尼相为配合,俾成家室。有家室,然后有国家种族之念,其经籍则不可毁灭。以其理之妙,实不可思议,而用亦颇广,不妨定为科学,供人研究。此说颇为切实,然如此大改革,亦非易事也。

1910年12月27日日记

胡先生言:“英雄有多种,有逍遥尘纲之外不肯一进藩笼者;有愿进牢笼以得一舒其志,作枉尺直寻之想者。”然一则心虽高蹈,终属无补;一则稍负瑕疵,其实有益于世。推而进之,则不受笼络,未尝不可施为。竖起脊梁,振作血性,转移也,改革也,何事不可为,只在我耳。此则非所大英雄乎?

1911年2月27日日记

胡先生说:“春秋时最耻城下之盟,即兵临城下,必抵死以守,可想见当时民气之为如何矣!”今之民气不知何往矣?何外患日逼而优游嬉戏者之纷纷也。呜呼,其或积习由渐而致然欤,抑君主以天下为私产而致然欤?虽然而今而后,君主虽以天下为私产,我却不得不认之为全国人之公产。既为全国人之公产,我有一份在焉;既有一份,能不起而保守之。且非特此也,苟其不能保守,丧产之外,尚且灭我种绝我子孙,则心虽有惰意者,能不亦惊心勉力,奋起而保守之。起乎,起乎,中国人其起乎!四万万民气,足哈倒全世界也。

1911年3月28日日记

第三课汉文,胡先生讲及近事,谓扫除恶朽,改造神州,本属大英雄之事,若其人者,当顶礼膜拜之。而或有不逞之徒乘机淆乱,则大英雄之信用名誉将为所玷污,而众同胞之身家性命且转辗沟壑矣。一再思之,势殊可危也。噫,是实大可虑,不知彼大英雄者其有以补救之乎?

1911年10月13日日记

胡先生上课时讲及读书,谓读书之味无穷,在各人之识见境地而得其各殊之进步。或竟一人而专读一书,少年时之领悟如是,中年而更读之,其会意异于少年时矣,老年而更读之,则又异。而其领悟,其会意,皆进步也。欲练身救世者,读书一层可不亟亟乎哉!

1911年10月25日日记

晨间方起身而颉刚来,出胡先生诗稿授余,盖君昨日假自先生者也,略谈数语即去。因读先生诗,见其近作《秋风诗》 十六首,详志近事,低徊咏叹,弥多趣致。既而亦成七律一首,志昨日之事,即誊之稿中。

1911年11月6日日记

(胡先生来)示余以《秋风诗》,盖自八月十九武汉起义以来而至近日之纪事诗也。诗凡数十首,纪事弥详,尚未有尽数。每首皆有笺注,诚伟著也。

1911年12月9日日记

昨向胡先生假得其《秋风诗》卷,即振笔抄之,终日而尽,凡60首,兼有细注,故费时多也。

1911年12月23日日记

1912年1月,叶圣陶(右二)与同学顾颉刚(左二)、王伯祥(右一)、王彦龙(左一)参加社会党后摄

晨起身后即至校中,胡先生适自乡间至,余告之将为小学教师。先生遂训余曰:“小学之善否,全视教师之经验如何,初任其事,自不甚得手,能细心研究,则其中至味不难得也。浅而言之,当先求学童之明晓学科,则可以坚各童家庭之信心;信心既坚,则可由学童以转移夫家庭。数十家既脱离乎恶习惯,其余之家亦从而效之,其责洵非轻浅也。”先生之言如是,特做到如此已非易易矣。既而岷原来,乃偕至慰萱家,中新亦旋来,于是四人同至南仓桥谒吴讷士先生。先生告我侪以初等学校中一切杂务应若何办法。语既竟,先生往民政署,我四人亦径往。所见仍为讷士先生,而各小学校之教师来者约三四十人。先生所语大致亦如适间所云。时丁梦冈亦在,为指引钱君选青(柏荫),乃各相见致问答焉。诸人既散,径自归家。饭毕至校中,与岷原、慰萱、中新、笙亚闲谈,皆以为我侪初志断不在初等小学,希望之中恒谓未可限量,今乃若此矣。虽此职之责亦非轻细,然已难耐,唯其难耐,更当于此之寻乐趣也。午晚即归。

1912年2月12日日记

教国文的伯南先生

伯南先生夜间来闲谈。彼说懒于酬应,心虽非傲人,终觉冷待于人,大是开罪于人处。说我亦深有此病,以后当戒之。又于无意中谈及今之人皆精明。彼说精明人最是不精明,此语殊深于阅历。

1910年11月3日日记

伯南先生来,彼对我说:终不要写古里古气之字,以不适于用,字须要飘逸秀媚,盖以彼适见我署书头之字也。然余下笔总是如此,欲其改之,大费功夫。彼又说古帖却又不可不看,摹其笔意,而不摹其笔迹,乃为上上。又说熟读四书,作文自然灵活,阅历之言定当不谬,故志之。

1911年1月4日日记

夜翻《芥子园画谱》,见其总论中《去俗》一则有语云:“宁有稚气,毋有滞气。”彼论画也,而于行文亦大有用处。伯南先生深赞蒋企巩之文,虽有稚气,而有灵活之思、多致之语。盖稚气可以学而弃之也,若一有滞气,出语笨重,终身无进矣。

1911年1月25日日记

教兵操的魏旭东先生

小一年和中学第一年的体操是徒手操和器械操,中学第二年第五年全是兵操。器械操用木哑铃、铁哑铃、棍棒、长干双木球棒(双木球装在棒的两端)之类。兵操个人有一支一响的后膛枪,一条皮带,皮带上附有两个子弹匣,一把刺刀挂在左边。

教兵操的是魏旭东先生,现在我记不得他是湖南还是湖北人,军道出身,什么级别我也说不清,苏州人几乎全都知道他,课程中有兵操的学校都请他,大伙儿称他“魏教习”。他教我们从“托枪”“枪放下”开始,直到“预备放”“跪倒,预备放”“卧倒,预备放”,要求相当严格。有时候他要检查枪管,看我们擦枪的功夫怎么样。有好些同学真肯下功夫,把枪管里擦得乌蓝发亮,来复线清清楚楚。我擦枪挺随便,用通条带着布条插进去擦几下就了事,从没有受到魏先生的赞许。再说那一排子弹,既然拿到手,总要把它消费了才称心,于是选定一天去打靶。打靶的结果,五枪全中的占极少数,中一两枪的居多数,我一枪也没打中。

开始时班级少,只能操小队教练。后来班级多了,人数够了,就操中队教练。我在本班里年纪最小,身子又不高,无论小队教练中队教练,我总是排尾。一响后膛枪已经高过我的肩膀,如果上了一尺有余的刺刀就高过头顶不少,自己想想也好笑,而且感到分量重。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兵操挺有兴味。队形有多种变化,步子有正有快有跑,上刺刀、下刺刀、举枪敬礼、散兵线、野外搜索,上了刺刀喊着“杀”冲锋,冲上高墩是占领了敌人营地(当时苏州砖瓦泥土堆很多,叫作“高墩”,高的与楼房相等,是太平天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全都觉得可观乐。到1910年全校到南京去旅行,参观南洋劝业会,到南京下了火车,成四行,扛着枪,开着正步,初次踏上南京的街道,同学们都有不可一世的自豪感。

《略述我的健康情况》

我当中学生的时代在清朝末年,那时候厉行军国民教育,所以我也受过三年以上的军事训练。现在有想起来,旁的也没有什么,只那掮枪的生活倒是颇有兴味的。

我们那时候掮的是后膛枪,上了刺刀,大概有七八斤重。腰间围着皮带。皮带上系着两个长方的皮匣子,在左右肋骨的部位,那是预备装子弹的。后面的左侧又系着刺刀的壳子。这样装束起来,俨然是个军人了。

一年的乐事,秋季旅行为最,旅行的时候也用军法部勒。一队有队长,一小队又有小队长。步伐听军号,归队和散队听军号,吃饭听军号,早起夜眠也听军号。我有几个同级的好友是吹号打鼓的好手,每逢旅行,他们总排在队伍的前头,显耀他们的本领。我从他们那里受到熏染,知道吹号打鼓与其他技艺一样,造诣也颇有深浅的差异,要沉着而又圆转,那才是真功夫。我略能鉴别吹奏的好环,有几支军号的曲调至今还记得。

旅行不但掮枪束子弹带,还要向军营借了粮食袋和水瓶来使用。粮食装挂在左腰间,水瓶挂在右腰间,里面当然充满了内容物。这就颇有点累赘了,然而我们都欢喜这样的装束,恨不得在背上再加一个背包。其时枪也擦得特别干净,枪管乌乌的,枪柄上不留一点污迹……

《掮枪的生活》

旅行到了目的地,或者从轮船上起岸,或者从火车上下来,我们总是排成四行的队伍,开着正步,昂然前进。校旗由排头笔直地执着,军号军鼓奏着悠扬的调子,步伐匀齐,没有一点儿错乱。人家没有留心看校旗上的字,往往说“哪里来的军队”。听了这个话,我们的精神更见振作,身躯挺得更直,步子也跨得更大。有一年秋季旅行,达到目的地已经是晚上八点过后,天下着大雨,地上到处是水潭。我们依然开正步,保持着队伍的整齐形式。一步一步差不多都落在水潭里,皮鞋完全灌满了水,衣服也湿透了,紧贴着皮肤。我们都以为这是有趣的佳遇,不感到难受。又有一年秋季,到南京去参观南洋劝业会,正走进会场的正门,忽然来一阵点儿很大的急雨。我们好像没有这回事,立停,成双行向左转,报数,搭枪架,然后散开,到各个馆去参观。第二天《会场日报》刊登特别记载:某某中学到来参观,完全是军队模样,遇到阵雨,队伍绝不散乱,学生个个精神百倍,如是云云。我们都珍重这一则新闻纪事,认为这一次旅行的荣誉。

《掮枪的生活》

苏州中学较优秀者之概况

我与应千同学始于丁未。是岁苏州公立中学校创办,建校舍于草桥,春季开学,乃相识。入学之后复举行甄别,程度较优者为二年级生。应千与王伯祥、吴宾若尚有其他数人来自唐家巷中西学堂,皆入二年级。二年级不足二十人。我为一年级,与应千非同级。甄别之举未知何所据,似颇有识见,迄庚戌年终而察其罅漏。按章程中学肄业五年,可得科举时代举人之称,而丁未入学时为二年级生者,庚戌岁终虽毕五年之业,肄业则仅四年,不合于章程,尚须补习一年乃得为举人。于是有不顾而去者,有愿留一年者。应千不之顾,辛亥即入上海南洋公学。留而补习者才数人,辛亥秋举国革命,清朝运绝,举人卒未之得。

览应千此十三册日记,大略可见当年苏州中学生较优秀者之概况,作诗词,作画,刻印章,游西郊诸山,而常入茶馆吃茶,同学间畅谈无禁,往往至数小时,尤为今人所弗晓。时做玄想,好谈国外新事物,颇受上海报章杂志之影响,古诗文与新译作并为课余良伴。

《〈汪应千日记〉序》

读英文激发起了文学的兴趣

中学里读英文,用的本子是华盛顿·欧文的《见闻札记》和古德斯密(戈德史密斯)的《威克斐牧师传》,在当时几乎是英文的必读书。……那富于情趣的描写,那看似平淡而实有深味的叙述,当时以为都不是读过的一些书中所有的,爱赏不已,尤其是《妻》《睡谷》《李迫大梦》以及叙述圣诞节和威斯明司德齐的几篇……华盛顿·欧文的文趣(现在想来,就是“风格”)很打动我。我曾经这样想过,若用这种文趣写文字,那多么好呢!这以前,我也看过了好些旧小说,如《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都曾看过好几遍,但只是对故事发生兴趣而已,并不觉得写作方面有什么好处。

《过去随谈》

我写小说,并没有师承,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自己瞎摸。如果不读英文,不接触那些用英文写的文学作品,我决不会写什么小说。读了些英文的文学作品,英文没有读通,连浅近的文法都没有搞清楚,可是文学的兴趣起来了。这是意外的收获。当然,看些翻译作品也有关系。

中学时代写的日记

《〈叶圣陶选集〉自序》

创办年级小报《课余丽泽》

我从书塾中“开笔”,一直到进了中学,都按期作文。这种作文是强迫的练习,不是自动的抒写,不能算写作。自动抒写的开始是作诗。记得第一首诗是咏月的绝句,开头道:“纤云出时一轮寒”,以下三句记不起了。那时我在中学里,大概是二年生或三年生,升到五年级(前清中学五年毕业)的时候,和几个同学发起一种《课余丽泽》 ,自己作稿,自己写钢板,自己印发,每期两张或三张,犹如现在的壁报;我常常写一些短论或杂稿,算是发表文字的开始。

《文艺写作经验谈》

与同学王伯祥、顾颉刚的交谊

(1)伯祥五十初度 [1] (摘录)

论交逾卅载,远别且二年,

五十君已至,觞祝嗟无缘。

忆从丁未始,草桥忝随肩。

讲舍 纵谈笑,书林 恣流连。

城西丘壑美,时时陟翠巅。

五岁倏而 逝,小成 颇欿然

《叶圣陶集》第8卷

(2)题《石湖棹歌百首》稿本

石湖百首许君歌,

写作俱佳劫不磨。

小印悉工笺亦雅,

刚翁玩赏乐如何?

百咏于今德不孤,

或题诗笔或留图。

眼明最爱从周绘,

如此烟波洵石湖。

因诵斯篇忆幼年,

嬉春爱上上坟船。

石湖想象成沧海,

柳坞桃村望若仙。

中学时期三人行,

石湖来去脚边程。

桥头塔畔留珍忆,

山色波光证友情。

《叶圣陶集》第8卷

(3)题颉刚兄手录辛癸贻我书十五通 [2]

贻书十五通,纪年为辛癸,

今距七十载,重读感靡已。

原书未保藏,君乃抄存此,

于焉见友情,我愧良多矣。

抒怀如面语,记游详无比,

挥写最勤时,一月寄五鲤。

此情逾弟兄,其味甘且旨,

回想青年乐,仍为此时喜。

七十年间事,据书可比较:

津浦三日程,如今半日到;

京津三等车,兀立货环绕;

门设而不关,直冒寒风啸;

如今以语人,人将摇头笑。

京中故宫殿,园囿并寺庙,

当时颇寥落,远客独凭吊,

今皆焕然新,增修益美好,

游人纷如潮,欢声兼笑貌。

卓见君夙具,随时存史料,

微物亦足珍,账单或戏票,

念此十五书,史料实居要。

京中观戏剧,语我京沪比:

沪是引人易,凭借三者是,

巨幅刊广告,剧评时称美,

台上设布景,新鲜令人喜;

京中悉无之,唯凭功夫耳,

观者内行多,入微辨宫徵,

一调偶或乖,倒好随时起。

此言至堪味,可入戏剧史。

沪上听评弹,语我诸名氏,

胥属苏名家,苏人瑰宝视,

乃皆离苏去,弹唱洋场里。

由今想当年,世运固如此。

君尚有遗文,追叙曩时谊,

作于抗战期,当日未相示,

今始读存稿,历历忆往事:

幼岁同窗读,继之同校肄,

共游玄妙观,徘徊旧书肆,

共登西郭山,流连诸山翠。

时与伯祥偕,三人盖同气。

迄于壬子岁,二君为媒至,

我得妻墨林,最满平生意,

只惜先我去,历年已廿四。

摘举焉能尽?掩卷欲堕泪,

此卷并贻书,死生交情系。

《叶圣陶集》第8卷

(4)《艺兰要诀》跋

春间购兰一握植诸盆,尚含蕊焉,色绿而苞明。复十数日且花矣。会结伴泛西子湖,亦六七日,短桨轻打,一舟容与。辄念家中兰,此时当幽香盈屋。及归。乃大不然。六七日前之荣荣窗下者,竟同秋后草,花未开而先萎矣。噫。可惜矣。走访颉刚 ,则出《艺兰要诀》,曰:戚属吴公 著也。披阅之,乃恍然悟。盖艺兰固有其方,而余兰之萎,实由于余之未得之也。夫兰之所产,非山隈岩角乎,其生也以天,其萎也以天,天道一岁而往复,兰亦一岁一荣枯。然卒未闻兰有枯而不复荣之一岁。盖不生于他处,而自然生于山岩,则兰之性必宜乎此矣。今乃欲以宜乎山岩之性,而强之亦宜乎盆盎,则非顺其初性不可。所谓顺之者,即所谓艺兰之方。使地易而性仍,其发为荣者,亦必复所旧有。则欲求见兰于盆盎之道,固非未谙于方者所可言也。以余之不知治兰,乃生春间兰萎之感,同余之怀者几人,以此篇砭之也可。辛亥八月望叶绍钧识。

《叶圣陶集》第18卷


[1] 叶圣陶1939年4月10日致王伯祥信云:“兄今年五十矣,寿辰何日,忘之,乞告。回思卅年交情如兄弟,不可不作诗为寿,俟其成篇,即当飞寄。”又,7月15日致王伯祥信云:“寿兄诗已完篇,别纸录呈,毫无祝寿之意,唯叙兄与弟之交情而已。兄读之,回溯曩游,或饶兴味。诗实在作不好,其故在读书太少,诗才太薄,无可如何也。”“初度”:初生之日,亦指生日。五十初度,即第五十个生日。

王伯祥(1890-1975):原名钟麒,字伯祥,史学家,江苏苏州人,与叶圣陶为中学同学,在吴县第五高等小学、北京大学、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均为同事。“八·一三”事变后,王伯祥困居上海租界内,叶圣陶举家西迁,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

[2] 叶圣陶1981年10月19日日记:“湜华来共午餐。渠从顾家带来颉刚辛亥至癸丑致余书十五通之自录稿。六十余年之后得重读颉刚当时来书,自极可喜。此诸书余未保存,而颉刚自存之,愧对故友矣。拟就此十五通书作诗,表纪念之意。”

10月24日日记:“上午看毕颉刚辛癸贻书十五通,摘记其大要。据来书揣测,民国元年北上,盖与陈翼龙、孙几伊同行。在京仅留二月。所叙皆游览与看戏,又叙种种观感。绝未言及社会党之事。”

10月25日日记:“今日作诗,题颉刚早年寄余书十五通,将以答颉刚夫人之殷嘱。拟作五言古四首,今日成一首有余。”

10月25日日记:“续作题颉刚贻余书之诗,到晚成第三首。再作一首,可毕事矣。”

10月30日日记:“上午作纪念颉刚之诗第四首,即此为止。将缮写交去,备编入纪念册中。” fh6vbtmxTk+K+wMv5CtTpOKBoso+/je7qR1GpUfsBYOrCKBqRDOQSBFlT3IiZG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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