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2点前进考棚
从我家到贡院前,不过一里光景的路,是几条冷落的胡同;其中有一段两旁种着矮胖的桑树,有点儿郊野的意味。这一夜没有月亮,只见些疏疏的星;淡淡的青空整个儿发亮。树下的草丛中,那些“秋之歌者”细细碎碎、迷迷恋恋地歌唱着,繁复的声音合成一片,却冲不破这桑林的寂静。
提食篮和书箱进号舍
我手里提着个轻巧的竹篮,中间盛着两个马铃瓜、七八个馒头、一包火腿,还有些西瓜子、花生米、制橄榄之类,吃着消遣的东西。……
舅父提的是一个小小的书箱,里边盛着石印的《四书味根录》《五经备旨》《应试必读》《应试金针》《圣谕广训》一类的书,其余是纸笔墨盒等东西。这时候我读过的只有“四书”和“三经”(《尚书》和《礼记》没有读过,直到现在也不会读),所用的都是塾中通用的本子,在书箱里的这些书籍,实在连名目也弄不大清楚。只听叔父说:“这回考试开未有之例,入场时不搜检了,可以公然带书去翻。”他便从他的书架子上理出一些书来,说:
“这几种书,合前回县府考带的,一并带了去吧。”于是婶母帮着我把这些书装在书箱里。我看看这样细小的字,这样紧密的行款,心想一定是很深很深的东西,至于怎样去翻,简直没有想到。
由舅父护送入场
舅父的另一只手拿着一顶红缨的纬帽,这也是叔父的。父亲叫我把那黄铜顶子旋去了,只留顶盘和竖起的一根顶柱。我把纬帽试戴时,帽沿齐着鼻子,前面上截的景物全看不见,头若向左右转动,帽子也廓落地旋转。父亲说:“反正只有入场的时光戴一戴,不妨将就些。”于是交由舅父拿着。在我们这地方,当舅父的有几种注定的任务,无论如何不能让与别人的,就是抱着外甥剃第一回的头,牵着外甥入塾拜老师,以及送外甥入场应试。这有什么样典故,我曾问过好几个长辈,他们都回答不上来;只说:“向来是这样的。”……
我跟着舅父走,像个梦游病者似的,不知不觉已进了贡院的大门。只见仪门之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完全是背影,脖子都伸得很长,而且仿佛尽在那里伸长起来。挂着的红灯笼徐徐摇荡,烛光微弱,不免有点儿阴惨气象,靠东面的一盏又已经灭了。有一些不敢扬起的嘈嘈切切之声与鞋底擦地的声音,在其中有沉着而带颤的占着三拍的音响超出于众响之外,我因县试府试的经验,知道这是点名。点过一名,从人堆里迸出一声“有”,人堆就前后左右地挤动,同时又听见十分恭敬的一声“某某某保”。叔父曾经告诉我,大考时由廪生唱保,这一定就是了。
找到位置后点亮白蜡烛
跨进考棚,寻到第十二号的位置,就把两手的东西一齐搁在木板上,深深地透几口气。别的位置上都已坐着人,我也不去注意他们的面目与动作,只觉得四围有这许多人,而我搀杂在他们中间了。当桌子用的木板上点起一支支白蜡烛,火焰跳动且转侧,有几个人特别讲究,把白蜡烛插在玻璃灯中,那就稳定多了。我也从竹篮里取出重重包裹的白蜡烛,划着火柴,把它点起,就用烛油胶住在木板上。我于是就坐,于是占领了一个小世界。
学台宣示考题
约略听得,外面有些鼓吹之声与炮声,我淡淡地想:封门了。……这时候满棚的人忽然齐向甬道望,我也不自觉地跟着他们向甬道望,只看见一簇人,以急促且沉重的脚步涌向大堂那边去。听别人说,才知道学台坐了藤轿子进去了。停会儿,就有掮着白纸灯的几个人在甬道上慢步走过,灯上写的是题目。于是两廊下人影历乱起来,层层叠叠的头颅像蛆虫似的蠢动,同时起了一阵模糊的哄哄的声音。我的身子太低了,假若站在廊下,只能看见别人的背心,决没有看到那几盏灯的希望。我就爬上桌板,站直了,赶快把题目抄下,笔画歪斜,字体很大,竟写满了一张毛边纸。
中学生抓“冒籍”和“替代”
“那边有个冒籍!”突然听见这样一句响亮而含有命令意味的警告。我朝声音来的那方向看,就在我这间的廊下,站着个高大的人,眼珠很大,放出闪耀的光,脸上的肌肉仿佛全蕴蓄的精力,一只手支在柱子上,那样粗大的手指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觉得这个人很可怕,似乎在不知哪一所庙里见过的一个青年神像。
同舍的人互相告语说:“冒籍!杜天王又要起劲闹了。”有十来个人便离开坐位,聚集在廊下,一致急促地问:“在哪里?在哪里?”
我听见“杜天王”三个字,立刻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时候学堂已经办起来了,他是中学堂里的学生。试期将近的時候,学堂里特地牌示说,凡是学生不准应试。如有改名冒试,查出来立即斥退。这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每人只能走一条进取之路,若想兼走两条,便是取巧占便宜的办法,非禁止不可。可是杜天王不管这一套,更改名字报了名,到期就请假出来应试。像这样做的也不止他一个,他的好些同学以及县立小学堂里的一部分学生,都与他一样,想试走这第二条进取之路。
……
杜天王以凛然不可犯的神气,拍着那个人的背心说:“你什么?什么地方人?”
那个人的头俯得更低了,身躯似乎在那里缩拢来,像一只伏在猫儿前的老鼠。他只是不回答。
“快!快说!”一群人哄然喊出来。杜天王又把他的肩膀一拉,大家才看清他的转殷的紫色的脸,于是又喊:“快说!快说!任你装什么腔,没有用的!”
那个人愁苦的脸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是抵不住群众的威迫,终于很低微很模糊地回答了。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能辨知那是异方口音。
“不对!”一个锐利的声音紧接着喊出来,随后潮水一般的“不对!”涌起来了。杜天王就在那个人背心上一拳,那个人又老鼠遇见了猫一般缩拢来。人群更为密集了,有的人贴着他的身躯,有的人高高站在桌板上,上上下下把他围住。我于是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但是,可以听到连续的拳头着背的声音。
被打的默不作声,挥拳的也只是闷打,一时间转觉异常沉静,只有单调而不结实的屯屯的音响。
“他还有一本卷子呢!”一个略带哑音的人惊怪地喊,“啊,还有,不止一本!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本!他又姓陆,又姓倪,又姓叶,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岂有此理,既是冒籍,又是抢替!”
“应当把他打个半死,让他知道犯的什么罪!”
……
“他是冒籍!……又是抢替!……他共有六本卷子!……这该当什么罪名!”大家错杂地诉说,声音里含有示威的意味。接着一阵嚷嚷,有所顾忌的裁制力现在用不着了,所以特别响朗,仿佛觉得空气在那里膨胀开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人堆里又让出一条路来了。那个群众共弃的罪犯被夹在六七个书吏之间,目光注地,迷惘地走着,他的两手提着书篮、帽子之类,臂弯里挟着长衫。几本卷子由一个官拿着,那是重要的赃证。
《马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