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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与“不好”

我们提笔作文的当儿,如果存心这将是“天地间之至文”,或者将取得“文学家”的荣誉,就未免犯了虚夸的毛病。“天地间之至文”历来就有限得很,而且须经时间的淘汰才会被评定下来,岂是写作者动笔的时候自己可以判决的?“文学家”呢,依严格说,也并不是随便写一两篇文字可以取得的——只有不注重批评的社会里,才到处可以遇见“文学家”,这样的“文学家”等于能作文完篇的人而已。并且这些预期与写作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存着这些预期,作物的本身不会便增高了若干的价值。所以“至文”呀“文学家”呀,简直不用去想,临到作文,一心一意作文就是了。

可是作文是我们生活里的一件事情,我们做其他事情总愿望做得很好,对于作文,当然也不愿望平平而止。前此所说的“通”,只是作文最低度的条件。文而“不通”,犹如一件没制造完成的东西,是拿不出去的。“通”了,这其间又可以分作两路:一是仅仅“通”而已,这像一件平常的东西,虽没毛病,却不出色;一是“通”而且“好”,这才像一件精美的品物,能引起观赏者的感兴,并给制作者以创造的欣悦。在认真不肯苟且的人,写一篇文字必求它“通”,又望它能得“好”,是极自然的心理。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的,假若不把它做到,不是会感着偷工减料一般的抱歉心情么?

怎样才能使文字“好”呢?或者,怎样才是“不好”的文字呢?我们不想举那些玄虚的字眼,如“超妙”“浑厚”等等来说;因为那些字眼同时可以拟想得很多,把来讲得天花乱坠,但是结果把捉不定它们的真切意义。我们只想提出两点,说一篇文字里如果具有这两点,大概是可以称为“好”的了;不具有呢,那便是“不好”。这两点是“诚实”与“精密”。

在写作上,“诚实”的浅显的解释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是“内面怎样想怎样感,笔下便怎样写”。这个解释虽浅显,对于写作者却有一种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须与写作者的思想性情环境等相一致。杜甫的感慨悲凉的诗是“好”的,陶渊明的闲适自足的诗是“好”的,正因为他们所作各与他们的思想性情环境等相一致,具有充分的“诚实”。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死了,动手写挽文。这事情在当时有极浓的兴致,因为是难得遇到的题目。不知怎样写滑了手,竟写下了“恨不与君同死”这样意思的句子来。父亲看过,抬一抬眼镜问道:“你真这样想么?”哪里是真,不过从一般哀挽文字里看到这样的意思,随便取来填充篇幅罢了。这些句子如果用词适合、造语调顺,不能说“不通”。然而“不好”是无疑的,因为内面并非真有这样的感情,而纸面却这样说,这绝对缺少了“诚实”。我又想到有一些青年所写的文字。“人生没有意义”呀,“空虚包围着我的全身”呀,他们在写下这些语句的时候,未尝不自以为直抒胸臆。但是试进一步自问: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空虚”?不将踌躇疑虑,难以作答么?然而他们已经像上面所举般肯定地说了,这其间“诚实”的程度很低,未必一定“不通”而终难免于“不好”。

也有人说,一篇文字的“好”“不好”,只消从它的本身评论,更不必问写作者的“诚实”与否;换一句说,就是写作者无妨“不诚实”地写着,只要写来得法,同样可以承认他所写是“好”的文字。这也不是没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遥遥了,传记又多简略,且未能尽信;便是并世的人,我们又怎能尽知他们的心情身世于先,然后去读他们的文字呢?我们当然是就文论文;以为“好”,以为“不好”,全凭着我们的批评知识与鉴赏能力。可是要注意,这样的说法,就立在阅读者的观点了。如果转到写作者的观点,并不能因为有这样的说法,就宽恕自己,说写作的事情无需乎一定要“诚实”。这其间的因由很明显,作以下所说般的思索就可了然:我们作文,即使不想给别人看,总是有这么一个意思情感,觉得非把它铸成个定型不可,否则便会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这才提起笔来的。那当然要“诚实”地按照着内面的意思情感写才行。假若虚矫地掺入些旁的东西,写成时便不是原来那意思情感的定型,岂非仍然会爽然若失么?再讲到另一些文字,我们写来预备日后自己复按,或者给别人看的。如果包含着“不诚实”的成分在里边,便是欺己欺人,那内心的愧疚将永远是洗刷不去的苦痛。爽然若失同内心苦痛纵使丢开不说,还有一点使我们感觉无聊的,便是“不诚实”的文字难以写得“好”。我们做不论什么事情,发于自己的,切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虚构悬揣,往往徒劳而少功。我们愿望文字写得“好”,而离开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却向毫没根据同把握的方面乱写,怎能够达到我们的愿望呢?

到这里,或许有人要这样问:上面所说,专论自己发抒的文字是不错的,“不诚实”便违反发抒的本意,而且难以写得“好”,但是自己发抒的文字以外还有从旁描叙的一类,如有些小说写强盗和妓女的,若依上说,这些须由强盗妓女自己动手才写得“好”,为什么实际上并不然呢?

回答并不难。从旁描叙的文字少不了观察的功夫,观察得周至时,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纳到我们内面,然后写出来,这是另一意义的“诚实”;同样可以写成“好”的文字。若不先观察,却要写从旁描叙的文字,那只好全凭冥想来应付,这是另一意义的“不诚实”;这样写成的文字,仅是缺乏亲切之感这一点,阅读者便将一致评为“不好”了。

所以,自己发抒的文字以与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为“诚实”,从旁描叙的文字以观察得周至为“诚实”。

其次说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样是“通”的文字,却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别。写一封信给朋友,约他明天一同往图书馆看书,如果把这意思写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无法加上去的,因为它只是平常。或者作一篇游记,叙述到某地方去的经历,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举了,所见的风俗人情也记上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篇“通”的游记,但“好”与否尚未能断定,因为它或许粗疏。文字里须要有由写作者深至地发现出的亲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写出时又能不失漏它们的本真,这才当得起“精密”二字,同时,这便是“好”的文字。有些人写到春景,总是说“桃红柳绿,水碧山青”,无聊的报馆访员写到集会,总是说“有某人某人演说,阐发无遗,听者动容”。单想敷衍完篇,这样地写固是个办法;若想写成“好”的文字,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必须走向“精密”的路,文字才会见得“好”呢。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记》里写鱼的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是他细玩潭中的鱼,看了它们动定的情状,然后写下来的。大家称赞这几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为能传潭鱼的神。而所以能传神,就在乎“精密”。

不独全篇整段,便是用一个字,也有“精密”与否的分别。文学家往往教人家发现那唯一适当的字,用入文字里。说“唯一”,固未免言之过甚,带一点文学家的矜夸;但同样可“通”的几个字,若选定那“精密”的一个,文字便觉更好,这是确然无疑的。以前曾论过陶渊明《和刘柴桑》里“良辰入奇怀”的“入”字,正可抄在这里,以代申说。

这个“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细体味,却下得非常好。——除开“入”,换个什么字好呢?“良辰感奇怀”吧,太浅显太平常了;“良辰动奇怀”吧,也不见得高明了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动”字固然也是说出“良辰”同“奇怀”的关系,可是不及用“入”字来得圆融,来得深至。所谓“良辰”,包举外界景物而言,如山的苍翠、水的潺湲、晴空的晶耀、田畴的欣荣、飞鸟的鸣叫、游鱼的往来,都在里头;换个说法,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来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这“良辰美景”,它自己是冥无所知的:它固不曾自谦道“在下蹩脚得很,丑陋得很”,却也不曾一声声勾引人们说“此地有良辰美景,你们切莫错过”。所以有许多人对于它简直没有动一点心:山苍翠吧,水潺湲吧,苍翠你的,潺湲你的,我自耕我的田,钓我的鱼,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盘。试问,如果世人全属此辈,“良辰美景”还有在什么地方?不过,全属此辈是没有的事,自然会有些人给苍翠的山色潺湲的水声移了情的。说到移情,真是个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强述说,仿佛那个东西迎我们而来,倾注入我的心中,又仿佛我迎那个东西而去,倾注入它的底里;我与它之外不复有旁的了,而且浑忘了我与它了:这样的时候,似乎可以说我给那个东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畴也移情,飞鸟也移情,游鱼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和成一整个而移我们的情时,我们就不禁脱口而出:“好个良辰美景呵!”这“良辰美景”,在有些人原是视若无睹的;而另有些人竟至于移情,真是“嗜好与人异酸咸”,这种襟怀所以叫作“奇怀”。到这里,“良辰”同“奇怀”的关系已很了然。“良辰”不自“良”,“良”于人之襟怀;寻常的襟怀未必能发现“良辰”,这须得是“奇怀”;中间缀一个“入”字,于是这些意思都含蓄在里头了。如其用“感”字或者“动”字,除开不曾把“良辰”所以成立之故表达外,还有把“良辰”同“奇怀”分隔成离立的两个之嫌。这就成一是感动者,一是被感动者;虽也是个诗的意境,但多少总有点索然。现在用的是“入”字,看字面,“良辰”是活泼泼地流溢于“奇怀”了。翻过来,不就是“奇怀”沉浸在“良辰”之中么?这样,又不就是浑泯“辰”与“怀”的一种超妙的境界么?所以前面说用“入”字来得圆融而深至。

从这一节看,“良辰入奇怀”的所以“好”,在乎用字的“精密”,可不必多说。文字里凡能这般“精密”地用字的地方,常常是很“好”的地方。

要求“诚实”地发抒自己,是生活习惯里的事情,不仅限于作文一端。要求“诚实”地观察外物,“精密”地表出情意,也不是临作文时“抱佛脚”可以济事的。我们要求整个生活的充实,虽不为着预备作文,但“诚实”的“精密”的“好”文字必导源于充实的生活,那是无疑的。

《中学生》一九三〇年第三号 sBxtugtEajtlPUQiZ7iWc3zhI2O92vVd9rQxvTzHHfy2A5kYhROnY4TmslinAr2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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