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学生国文程度的低落,久已有人叹息的了,直到现在也并不衰歇。到底低落到什么情形?从前中学生的国文程度怎样,现在又怎样?低落的现象是普遍的还是特殊的?其原因又在什么地方?对于这些,似乎还少有人做过精密的研究,给过仔细的说明。我们只听见带着感伤意味的一声声:“唉,现在中学生的国文程度太不行了!”“啊,国文程度低落到这个样子还了得!”
国文这一科,比较起动物、植物、物理、化学那些科目来,性质含混得多。有些人认为国文这一科并没有什么内容,只是阅读和写作的训练而已。但是有些人却以为国文科简直无所不包,大至养成民族精神,小至写像一个借东西的便条,都得由国文科负责。在这两极端之间,还有种种的看法,各不相同的认识。如果一百位国文教师聚在一块,请他们各就自己的见解,谈谈国文科到底是什么性质,纵使不至于有一百个说法,五十种不同的见解大概是有的。对于动物、植物、物理、化学那些科目,就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因为对于国文科的认识不同,大家所认为程度的“行”“不行”也就不相一致。主张博闻强记的人看见学生回答不出“四书五经”是哪几部书就说“不行”,但是有些人却说这没有关系,学生只要到图书馆里取一本《辞源》来一查就知道了。欢喜叮叮当当那一套的人看见某君所作的《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论》就说“行”,挑选这本卷子列在第一名,但是记者却说这一篇仅只通顺而已,并没有说出什么东西来。照此说来,“行”“不行”实在还没有公认的标准。在一部分人叹息着说“中学生国文程度太不行了”的今日,当然有另一部分人在那里说“中学生国文程度并不低落”,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
有一点可以注意的,就是叹息着说“不行”的人似乎都不很顾到学生的阅读能力方面而只偏重在写作能力方面。无论对于国文科的性质的识认如何,阅读总是国文科的一个重要项目,要判别“行”“不行”总得在这个项目上打一个分数,然而他们往往放过了,只在写作这一个项目上着眼。叫学生作《秦皇汉武合论》,论不出,当然“不行”,叫学生作《说新生活运动的意义》,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也“不行”,叫学生模仿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作《校园记》,限用文言,写来满纸“也”字,不当“也”而“也”,尤其“不行”:于是学生写作能力的低落成为客观的事实。这在学生方面必然也自认“不行”的,然而要勉强“行”简直没有办法,正合苏州人的一句话,“石子里逼不出油来”。
更有一点可以注意的,就是叹息着说“不行”的人往往把责任完全推到学生身上,仿佛现今一班青年的脑子生来就异样,特别不适宜于写作,却把从前读书人十年窗下连便条都写不成一张的先例忘记了。其实,如果假定现今的中学生写作能力的确“不行”,那么他们的吃亏之处就在受了跟从前读书人同样的训练。我们知道,除了少数学校指定阅读书籍以外,大多数学校里就只读多少篇的选文。选文都是所谓文学作品或者是满纸大道理的经世名文,那些作者的本领,在学生自然是不会有的,这就使学生渐渐觉得原来写作并不是容易的事,甚而至于忘记了写一张便条也就是写作。
然而时代究竟不同了,从前读书人可以关在书房里,终生不写一张便条,现今青年的生活却繁复得多,对于写一张便条那样切身的事,虽然受不到什么相当的训练,也会由自己的努力,设法应付。记者这个话不是凭空说的,记者编辑本志,有幸读到各地中学生投来的文篇,大概所选题目类乎课艺式的,往往是陈语滥调,而写一点亲历的经验跟实有的感想,虽然不见得怎样纯粹,但一篇里总有多少部分是出色的,如刊载在《青年论坛》跟《青年文艺》两栏里的就是。如果叫这些作者作另外一类题目,说不定也要取得“不行”的考语吧。从这一点推想开去,前途的光明似乎并不微弱,所以记者不是“不行”“不行”的悲观论者。
记者写出这一点感想来的意思,在引起贤明的国文教师以及中学生诸君的注意,我们应当把国文程度低落的叹息认作一个课题,精密地、仔细地加以考核,徒然叹息是没有意义的,听人家叹息而不给一个是认或者否认也是不可为训的。贤明的国文教师对于国文教学如果有什么意见或者感想,中学生诸君对于国文一科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者希求,大家提出来共同讨论,然后可以解决低落不低落的问题,然后可以进一步提高中学生诸君的国文程度。本志愿意把充量的篇幅刊载关于这个问题的文字。
《中学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