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自己要作的题目

一篇文，一首诗，一支歌曲，总得有个题目。从作者方面说，有了题目，可以表示自己所写的中心。从读者方面说，看了题目，可以预知作物所含的内容。题目的必要就在乎此。从前有截取篇首的几个字作题目的，第一句是“学而时习之”，就称这一章为“学而”；有些人作诗，意境惝恍迷离，自己也不知道该题作什么，于是就用“无题”两字题在前头：这些是特殊的例子，论到作用，只在便于称说，同其他的篇章有所区别，其实用甲乙丙丁来替代也未尝不可；可以照样办的向来就并不多。

题目先文字而有呢，还是先有了文字才来题目？这很容易回答。可是问题不应该这样发的。我们胸中有了这么一段意思，一种情感，要把它保留下来，让别人知道，或者备自己日后复按，这时候，才动手写文字。在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我们意识着那意思那情感的全部。在意思的全部里，必然有论断或主张之类；在情感的全部里，至少有一个集注点：这些统称为中心。把这些中心写成简约的文字，不就是题目么？作者动手写作，总希望收最大限的效果，如果标明白中心所在，那是更能增加所以要写作的效果的（尤其在让别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作者在努力写作之外，不惮斟酌尽善，把中心写成个适切的题目。这功夫该在文字未成之前做呢，还是在已成之后做？回答是在前在后都一样，因为中心总是这么一个。那么，问题目先文字而有，还是文字先题目而有，岂不是毫无意义？我们可以决定地说的，是先有了意思情感才有题目。

胸中不先有意思情感，单只有一个题目，而也要动手写文字，我们有这样的时机么？这没有的。既没意思情感，写作的动机便无从发生；并且，题目生根于意思情感，没有根，那悬空无着的题目何从而来呢？

但是，我们中学生确有单只有一个题目，也要动手写文字的时机。国文教师出了题目教我们作文，这时候，最先闯进我们胸中的是题目，意思情感之类无论如何总要迟来这么一步。这显然违反了一篇文字产生的自然程序。若说因为这样，就不愿作文，那是除了贻误自己之外，很少其他意义的。作文也同诸般技术一样，要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必须经过充分的练习。教师出题目，原是要我们练习，现在却说不愿练习，岂非同自己为难？所以我们应得退一步，希望教师能够了解学生的生活，能够设身处地地想象学生内部的意思和情感，然后选定学生能够作的愿欲作的题目给学生作。如果这样，教师出题目就等于唤起学生作文的动机，也即是代学生标示了意思情感的中心，而意思情感原是学生先前固有的。从形迹讲，诚然题目先有；按求实际，却并没违反一篇文字产生的自然程序。贤明的教师选题目时，一定能够这样做，我们也无须多说。

我们还要说的是作文这件事情既须练习，单靠教师出了题目才动笔，就未免回数太少，不能收充分的效果。现在通行的不是两星期作一回文么？一学年在学四十星期，只作得二十篇文字；就说每星期作一回，一学年也只作得四十篇。还有呢，自己有了意思情感便能动手写出来，这是生活上必要的习惯，迟至中学时代须得把它养成。假若专等教师出了题目，方才动手，纵使教师如何贤明，所出题目如何适切，结果总不免本末倒置，会觉得作文的事情单只为应付教师的练习功课，而与自己的意思情感是没有关涉的。到这样觉得的时候，这人身上便已负着人生的缺陷，缺陷的深度比哑巴不能开口还要厉害。

要练习的回数多，不用说，只须课外作文。要养成抒写意思情感的习惯，那只须反问自己，内部有什么样的意思情感，便写什么样的文。两句话的意思合拢来，就是说除了教师出的题目以外，自己还要作文；作自己要作的题目。

自己要作的题目似乎不多吧？不，绝不。一个中学生，自己要作的题目实在很多。上堂听功课，随时有新的意想、新的发现，是题目。下了课，去运动，去游戏，谁的技术怎样，什么事情的兴趣怎样，是题目。读名人的传记，受了感动，看有味的小说，起了想象，是题目。自然科学的实验和观察，如种树，如养鸡，如窥显微镜，如测候风、雨、寒、温，都是非常有趣的题目。校内的集会，如学生会、交谊会、运动会、演说会，校外的考查，如风俗、人情、工商状况、交通组织，也无非大可写作的题目。这些岂是说得尽的？总之，你只要随时反省，就觉得自己胸中绝不是空空洞洞的；随时有一些意思情感在里头流衍着，而且起种种的波澜。你如果不去把捉住这些，一会儿就像烟云一样消散了，再没痕迹。你如果仗一枝笔把这些保留下来，所成文字虽未必便是不朽之作，但因为是你自己所想的所感的，故在你个人的生活史上，实有很多的价值。同时，你便增多了练习作文的回数。

一个教师曾出这样一个题目，《昨天的日记》。这题目并没不妥，昨天是大家度过了的，一天里总有所历所闻所思所感，随便取一端两端写出来就得了。但是，一个学生在他的练习簿上写道：“昨日晨起夜眠，进三餐，上五课，皆如前日，他无可记。”教师看了没有别的可说，只说：“你算是写了一条日记的公式！”这个学生难道真个无可记么？哪有的事！他不是不曾反省，便是从什么地方传染了懒惰习惯，不高兴动笔罢了。一个中学生一天的日记，起劲地写，写成一本书也并非难呢。

就教师出的题目作文时，虽教师并不说明定须作多少字，而作者自己往往立一个约束，至少要作成数百字的一篇才行，否则似乎不像个样儿。这是很无谓的。文篇的长短全视内容的多少，内容多，数千字尽写，内容少，一二十字也无妨；或长或短，同样可以成很好的文篇。不问内容多少，却先自规定至少要作多少字，这算什么呢！存着这样无谓的心思，会错过许多自己习作的机会的。遇到一些片段的意想或感兴时，就觉这是不能写成像模像样的一篇的，于是轻轻放过。这不但可惜，并且昧于所以要作文的意义了。

作文不该看作一件特殊的事情，犹如说话，本来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作文又不该看作一件呆板的事情，犹如泉流，或长或短，或曲或直，自然各异其致。我们要把生活与作文结合起来，多多练习，作自己要作的题目。久而久之，将觉作文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发展，是一种享受，而无所谓练习：这就与文字产生的自然程序完全一致了。

《中学生》一九三〇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