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姜白石有一首《丁巳元日》的词道：“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时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
诗词的佳句大概是捉住一些生动印象的句子；那些生动印象差不多一般人都有，可是没有把它造成具有定型的语句，一个人这样做了，大家觉得此情此景宛在目前，就“佳句呀，佳句呀”地称赞起来。姜白石这一首词里，“隔篱灯影贺年人”可说是佳句。读了这很平常的七个字，可以想见那些人为了守岁，一夜没有睡觉，看看东方才有点发白的意思，便提着灯笼，匆匆在街上往来，到了张家，又到李家，笑容堆在脸上，吉语说了一大篇。这些情景说起来很噜苏，现在却只借篱内人眼中的“隔篱灯影”来表达；又加上“贺年人”三个字，见得提着灯笼往来的并不是大年夜讨账的店伙，也不是喝辞岁酒喝醉了的酒鬼：于是此情此景宛在目前了。
再看这一首词其他的句子，可说是通体一致，表示出作者极度的闲适。看见天亮了，别的都不想，单只恬淡地想，无端又长了一岁了。不长这一岁，就此任运长逝，大概也无所恨恨吧。为的懒得招待那些提灯往来的贺年人，就晚一点开门，实做个“插了梅花便过年”。而小孩子也颇有闲情逸致，学写着“郁垒神荼”的神名，作为岁朝的习字课。总之，好像天下太平无事的样子。
然而，那时候天下果真太平无事吗？京城搬了家，金人只想往南打过来，各路兵马奋力抵御，各地闹着民穷财尽；所以并不太平，正当有事。在这样的时代，诗人词人往往有一种脾气，只当不晓得，不去管他；他们只是用一种闲适的眼光观察事物，从而做他们闲适的诗词。这叫作“各言尔志”。我们原不必责备古人，说他们不该做这样的诗词。然而，较量浅深是可以的。试取姜白石的另一首词，他的自度曲《扬州慢》来看，上阕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荒废的池塘和古老的乔木都怕说起兵马了，民间所受兵荒乱离的痛苦不言可知。黄昏时分，凄清的角声在本是名都的空城里响起来，是何等的荒凉景象。所以这两句是捉住一些生动印象的佳句。两首词里同样有着佳句；但是在一个南宋人看来，《丁巳元日》不过有佳句而已，不会有什么感动；《扬州慢》却不同了，他读到“自胡马窥江去后”以下，也许愤激起来拍着桌子，也许伤心起来流着涕泪。为什么呢？因为作者触着了时代的脉搏，不只抒写了个人的情趣，所以读者觉得也有他的一份在内了。也有他的一份在内，就称之为深。哪一方面深呢？感人深呀。
现在我们不欢喜读描写身边琐事的文字，而要求触着时代的作品，也不是什么学时髦。处于严肃的读者的地位，谁都要这样要求的。
《中学生》一九三四年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