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杂志与诸君相见时,我们住在上海的人已经历了一回猛烈的战役。这一回战役激动诸君的愤慨与注意,定必不亚于去年的“九一八”事件。并且,去年是不抵抗,这一回是抵抗;去年的事件发生在比较偏远的东北,这一回的战争爆发在作为各业中心的上海。因此,诸君的愤慨与注意比去年更为深切,也是意料中事。
成群的飞机飞翔天空,那是载着巨大的炸弹的;投下一颗来,碰到它的便是毁坏与死亡。无数的重炮接连开放,两声炮响的时距不过二三秒;每一响起,不知多少的生命、劳力、资产给摧灭了。火是累日地焚烧,白天里黑烟与阴云混合,到夜间红光满天,活跃的火舌历历可数;最厉害的时候,有数万人被困于火窟之中,逃生无路。见到的几乎都是被难的人,有的失了业,有的毁了家,有的伤了肢体,有的死了亲属;在街头檐下蜷伏过夜,男女老幼相抱而哭的,尤触目皆是。这是战时的上海的简略叙述。虽然简略,已足表示我们所经历的是怎样痛苦怎样惨酷的一回战役了。
极端痛苦也好,极端惨酷也好,我国这一回抵抗总是有意义的。虽然后来因牵于种种关系,渐次右倾;而在发出抵抗的第一枪的那时刻,中国人奋勇反帝的革命精神确曾作强度的活跃。试翻近数十年的历史,帝国主义迭次对我国施行侵略,用坚兵相威胁,我国有强硬应战、大挫敌人的锐气,像这一回战役的先例么?没有。正惟没有,这一回的抵抗便有它的意义。
但是,到现在,这所谓意义只供他日编史的人采辑而已,因为它已经截断了它的延续。政治当局的布告说绝不屈辱,什么会议的宣言说持久抵抗,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同时,杂志上刊载着讨论弱者应有抵抗权的文字,政局负责人对国联调查团表示我国并不欲不顾一切,废却从前的条约,那倒是一部分人自显他们的原形。试问,你斟情酌理辩护抵抗之不错,有谁来做严正的法官,把胜诉判给你这方面?至于并不欲不顾一切,废却从前的条约,岂不等于说重重捆缚,尽可相安?总之,是弱者,是顺民。我国人中间有弱者,有顺民,这值得注意。谁是弱者,谁是顺民,这尤其值得究索。
战事爆发之前,各国对于日本的用兵有默契;战事爆发之后,各国对于日本将租界作为战事根据地肯容忍;最近又有将上海作为自由市的拟议。帝国主义间完全把我国视为殖民地,在尚不妨碍各自的利益时,他们可以协调,在可以增进各自的利益时,他们亟须攫取。殖民地正对面的仇敌是帝国主义。殖民地若不排除仇敌而自立,便只能永远沦陷于被压迫被侵略的境界。痛苦惨酷的战祸便是帝国主义所施于殖民地的所谓“惩膺”。那么,我国除了反帝是否还有出路,这值得精细地考检。
青年人对于切身的事,如这一回战役,致深切的愤慨,那是很好的事,因为愤慨一深切便会走入注意的门径,这就不单以看一点报纸所载的事情的外象为满足,必将深入事情的核心,而探求其隐伏的意义。那时候,像上面所举的一些简单意义是必然会悟到的。而那些简单意义正有用处。
说青年人是未来的主人翁,什么责任都在青年人的肩上,那是近乎阿谀、实极浮泛的话。但青年人与成年人老年人一样,为自己,同时为自己所寄托的群,要图谋生存与发展,非自己开辟道路、迈步前进不可。现在,我们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开辟道路的事,实在一刻也不容缓了。我们不必惟心地自问愿不愿做弱者做顺民,只须问自己是否与那些弱者那些顺民同一立场。如其答案是并不相同,那么选定一个正当的发足点是毫不困难的。选定之后,必能站立得非常坚定,前进得非常果决——比较听了人家的劝诱而认定趋向的自当不同。
展开在我们面前的当然是非常艰难的路。痛苦惨酷的战役或许连续而来,痛苦惨酷更甚于战役的事或许会找着我们,我们都得准备去对付,去战胜它们。不然,就只有我们跌倒。但是,我们正要为自己,为自己所寄托的群,图谋生存与发展,怎么能跌倒呢!
《中学生》一九三二年四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