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大脑获得了一种简单的能力——讲故事,意识就产生了。
——神经学家 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
若干年前,新泽西州有个学区邀请我帮助老师把故事和写作教学结合在一起。
教育局局长知道故事是写作的基础,没有故事的作文只是空谈,他也深知理解故事是培养批判思维的基石,但他此次请我来并不是基于这两个原因。
虽然这两点都是事实,但他邀请我的真正原因是学区标准化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他希望通过我的帮助,让学生学会通过故事来提高成绩。
很快,我就弄明白了问题所在。老师本身就很厌恶考试,更别说还得强迫学生们为应试而死记硬背。
我第一次与学区教职工开会时,一位5年级的教师对应试教育苦恼久矣。他说,自己要花数月时间教学生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到的知识,而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应对考试。
另一位教师会直截了当地向孩子们摊牌:“听着,虽然你们现在所学的90%的知识在生活中都用不到,考完试你们马上就忘了也没关系,但我们现在必须得学。”他说至少自己很诚实,而且在为应试而强迫学生背无数量化的考点时,可以和学生一起翻翻白眼。“量化”是一个关键词,也具有一些令人悲哀的讽刺意味。能出成考题的知识点都是可量化打分的,而最容易量化的是数据。因此,我们将数据视为重中之重,背数据才能得高分,才能向世界证明我们很聪明。
这传递出一个信息——记忆数据的能力是智力的标志。
实际上,记忆数据的能力并不是智力的标志,另外一种能力才是人类在众多物种中脱颖而出的基础,那就是让他人理解自己的能力。但是我们错误地认为事实的力量更为强大,这让许多人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有一次,我给一所学校7年级的学生上了一堂语文课,让12岁左右的学生感受故事与事实的差异。在这堂课上,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矛盾。我为课堂准备了一个完美的案例,因为我上课的那一天恰好是1964年第36任美国总统约翰逊提交“向贫困宣战”法案的50周年纪念日,《华尔街日报》分别发表了一位共和党众议员和一位民主党参议员就这一主题的辩论性社论。
这两篇社论并排刊登,可以看出写作风格迥然不同。我指的不是他们的意识形态的差异,而是叙述方式。
学生们围了一圈,坐在地板上,认真地听我开始读第一篇社论的开头。“我担任参议员虽然只有短短3个月,但已目睹国会党派的纷争。纷争让我们无法达成共识,团结协作,去解决最紧迫的问题。”
文章列举了一些抽象概念和统计数据,然后继续写道:“令人高兴的一点是,贫困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但是一旦我们陷入国内政治看似一刀切的二元对立陷阱,就会走向衰亡。”
“要让数据,而非僵化的政治立场或意识形态言论来推动国会议程,我们要清楚以下事实:经济顾问委员会最近公布的报告显示,通过联邦政府过去50年的努力,老龄人口的贫困率已从1960年的35%降至2011年的9%;绝对贫困人口(生活水平低于贫困线的50%)降至5.3%;算上税务减免和支付政策,贫困人口整体减少了1/3。”
我仔细观察学生们的肢体语言,很明显,他们在努力理解。毕竟,对于这个班而言我是一位客人,他们想要表现得有礼貌些。但他们的眼神发直,很显然在说:“什么意思?”
之后我开始读第二篇社论,开头是这样的:
“有一天,在密尔沃基市的普拉斯基高中,2名学生打了起来,老师想将他们分开,但其中1名学生玛丽安娜,死活都不听劝。”
讲到这里,孩子们都伸长脖子听,脸上呆滞的表情也不见了。
故事继续:
“然后,学校广播通知‘露露’前往处理。露露一到,迅速化解了冲突。普拉斯基高中的教学人员和行政人员里只有露露能安抚玛丽安娜。露露是露易莎女士的外号,她是普拉斯基高中‘零暴力区’项目5位年轻的指导教师之一。该项目的指导教师大多数是近几年从普拉斯基高中毕业的校友,他们身上的伤疤表示,他们在较为混乱的中心街区长大。他们曾混过帮派,亲历过暴力。虽然他们没有获得过学位或国家证书,但他们身上有更重要的东西——安全感。年轻的指导老师们能够理解学生的处境,因为他们也有过同样的挣扎。”
当我读完以后,我问学生们:“哪篇社论更吸引你们?”
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第二篇,也就是讲故事的那篇。
但当我问他们“哪篇写得更好”时,答案却令我震惊。
“第一篇。”
“为什么?”我问道。
一位同学回答说:“因为第一篇的作者更加聪明。”
“好吧,”我接着问,“那哪位同学知道第一位作者想表达什么呢?”
学生们眨了眨眼睛,然后集体摇头。
我又问:“你们能想起来作者在文章中写了什么吗?随便什么内容都可以。”
整个班级的人都羞怯地摇了摇头。一个孩子插话说:“但他肯定很聪明!”
问题就出在这里,事实、图表和数据让我们看起来很聪明,也让我们觉得自己很聪明,但单凭这些东西并不能表达我们的观点,也不能让人记住我们所说的内容。这意味着,这些东西在我们实现沟通顺畅、吸引他人注意、说服他人和激励他人时,也就是在真正体现我们智力的时候,几乎毫无用处,但这些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我们渴望被理解、被倾听,渴望对世界产生影响,这些是写在我们每个人基因里的需求。
不幸的是,我们的基因“操作手册”中没有关于如何传达我们真正观点的说明。因此,我们犯了自语言诞生以来,人们就一直犯的错误:我们用语言解释,用细节表达。我们惯用分析性的论据、图表、图形、统计数字和大量错综复杂的支撑数据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这些数据往往比一把安眠药或一杯热巧克力更容易让人犯困。受众听不下去,开始走神、玩手机,或者思考午餐要吃什么。这样一来,我们为了让受众知道、思考、行动而做出的论述,瞬间变成了受众耳旁的噪声。
真是令人失望,不是吗?
受众就像那些7年级的学生一样,并不是故意不听你说话,也许他们一直都在试着集中注意力,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思想却一直在游离,就像伸缩的牵引绳永远也拴不住一只好奇心旺盛的小狗一样。
在你开始自责之前,有件事应该知道,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就像那“非常聪明”的参议员一样,你热情地展示事实、图表和统计数字,这一点你做得十分出色,你的逻辑、幻灯片和你的成本效益分析也都做得很到位。你的受众听不进去,是因为这并不是人们接收信息的方式,尤其是当你传达的信息想要激励人们尝试新事物时。
换句话说,和第一篇社论的作者一样,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
直接地把事实砸过来,受众就会低头躲开。把这些事实包装成活灵活现的故事,受众就会被吸引过去。这不是大家主观的选择,是因为在生理上,我们无法抗拒引人入胜的故事。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人类行为学家珍妮弗·阿科尔(Jennifer Aaker)博士指出:“我们从故事中所掌握的知识,相比从分析中学到的知识要牢固22倍。这个原因就是驾驭故事的能力,这样做能够让你准确掌握受众消化你每个观点的过程。”
赤裸裸的事实砸过来时,我们就会低头躲开。把这些事实包装成活灵活现的故事,我们就会被吸引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本节将探讨我们如何接收信息、处理信息,以及如何通过这些信息做出决定。之所以要讨论,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信息,从接收到分析,都是由我们的大脑无意识完成的。接下来,我们将深入探讨为什么人对故事的力量视而不见,同时揭秘“客观事实”的神话,顺便扭转故事只是为娱乐而存在的观念。最后,本章将深入探讨故事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证明它对过去和现在同样重要。当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小部落里时,内部联系紧密,故事关系到人类的存亡。事实上,现在人们在许多方面仍旧保留了原始的生活模式。
我记得在好几年前听过这样一句话:“在中世纪,一份《纽约时报》的周日刊所囊括的信息,比人一辈子所学到的知识还要多。”
如今,即使像报纸这样的信息载体也变得古板老套,早已过时了。在21世纪,信息不再放在信箱里等我们取回,利用闲暇时间进行翻阅。自互联网出现后,信息无时无刻不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像炮弹轰炸一般。特别是现在,大部分信息都是未经整理的,所以不仅信息量成倍增加,而且我们也很难厘清信息发送者的真正目的。
更令人惊讶的是,与每秒都在轰炸你五感的现实世界的信息量相比,通过互联网向你袭来的信息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正如我在我的第一本书《你能写出好故事》中指出:“人类每秒接受的信息量相当于11,000,000比特。”你敢想象吗?每秒钟11,000,000比特!我知道,这听起来难以置信。如果要处理这么大的信息量,你的意识将会怎样?如果你每一个决定都要审慎地做出,工作量会多大?据统计,我们每个人每天大约做出35,000个选择,关于食物的选择就有226个。难怪人们都很难选择晚餐吃什么。
不过好消息是,在日常所做的35,000个选择中,只有大约70个需要仔细思考。而且这70个选择中的大部分都是像“我应该穿黄色袜子,还是绿色袜子”之类的事情。换句话说,除非你们家是生产黄色袜子的,否则这个选择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那些冲击我们感官的11,000,000比特的数据呢?我们的大脑有能力屏蔽信息,在同一时间只处理不超过40比特的信息。而到真正有意识地处理这些信息的时候,这个数字就会骤降到个位数。
如果我们要从11,000,000比特的数据中筛选出4比特的数据加以特殊关注,那么这4比特肯定得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对我们来说特别的重要。大脑为精准选出重要信息而设置的筛选条件其实相当简单:这个信息当下和我有关系吗?是否会以某种方式影响我?我需要注意它吗?如果都是否定的,大脑还有10,999,999个信息位要筛选,以免一些超级重要的事情躲过“雷达”,预防“突然袭击”。
这个“雷达”就是神经科学家们所说的“无意识认知”。可以将其理解为不知疲倦的“守护者”,不断地保护着你,帮你判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并通过大脑,向你汇报。当然,这与我们的常识相悖,也就是我们的决定应该是大脑有意识做出的。毕竟,我们整天都在做有意识的决定,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事情。问题是,大脑控制意识的部分,也就是处理从那数百万条信息中筛选出的4件事情的运行速度是非常缓慢的。
即使是做出最简单的决定,也需要惊人的注意力、耐力和能量。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人类简史》中指出,“虽然大脑只占人体体重的2%,但当人集中注意力时,它却会消耗体内全部能量的25%。”实际上,认真思考还能够燃烧卡路里。大脑思考的作用是处理无意识认知无法自动给出答案的问题。比如,长期来看,30年的固定利率抵押贷款和15年的浮动利率贷款,哪个更划算?在远古时期,应该藏在哪里才能躲过那只饥饿的狮子?一旦狮口脱险,想办法如何与其他人联合起来,对付这些捕食者?
思考是人的本能,且经常被奉为人类发展的最高里程碑。推理、思索、好奇和分析的能力是人类伟大的能力。如果我们没有思考问题的能力,就不可能在书里进行这样的对话了。我们更倾向认为,从头到尾都是大脑中的表意识独立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表意识做的工作至关重要,但几乎所有的繁重工作都在后台进行,而我们意识不到。如果不是无意识认识默默无闻、不知疲倦地付出,人类是否能活下去还得两说。
我们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设你下班开车回家,转过一个弯,看到了几个红色的尾灯。如果你只能依靠你的表意识来推理,你会想:嗯,车尾亮起了红灯,可能意味着那些车开始降速。不,等等,根据我的经验,我意识到他们减速时,实际上他们已经停车了。天啊,我开得太快了,我想我应该把脚挪到……如果大脑的活动真是这样,这时候你已经追尾了。
但这种场景不可能发生,因为你有无意识认知的辅助。开车的时候,你是否察觉到当前车的刹车灯亮起前,你的脚就已经踩下了刹车?正是如此。据神经科学研究,在我们的认知中,无意识的部分经常主导我们,使我们立马采取行动。这是因为无意识认知的目的只有一个:维持我们的生命和自我意识。如果没有无意识认知,我们就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无法过滤周围铺天盖地的琐碎事、数字和数据。换句话说,等到表意识疯狂加速,处理完信息之后,我们早就被淹没在大量的信息之中了。
同理,你必须知道你想要受众做出的改变对他们来说为什么重要,否则你精心准备的号召只会被对方抛之脑后,被其他不受重视的无用信息形成的“海啸”卷走、吞没。
但在你弄清楚你的受众重视什么之前(我们将在第二部分进行讨论),首先要弄清楚的问题是,受众如何判断什么对他们是重要的?我们自己又是怎么判断的?如果我们的无意识认知系统总是快人一步,以确保我们能获取真正想要的信息,那么它是怎么判断信息的重要性呢?答案很简单:我们的无意识认知熟知故事的每一个细节。
事实证明,故事的诞生远早于文字的诞生,是一种基本的生存工具,但后来它被错误地贴上了“虚构”的标签,往往与精心打造的“谎言”对等,是小说、电影乃至为了点击量而存在的流媒体的代名词。事实上,我们没有“创造”故事,而是“发现”了故事。故事从始至终都是存在的,是我们的大脑用于看待事物的镜头。这就是为什么在一开始,“故事”其实与“虚构”无关。相反,起初故事是我们评估眼前事物意义的首选方法,只需通过一个问题就能得到答案:它能否帮助我达到我的目的?
过去人们的目的非常简单——生存,如今人们的目的变得复杂了。当然,我们肯定还是希望能活得久一点,如果同时能够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拥有美满的家庭,干着体面的工作,银行里再有一点儿存款就更好了。
我们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我们遇到每一件事的时候,都会评估其可能产生的影响,无论这件事是具体的、抽象的,还是社会性的。好比飞行前的安全通知,“如果出了意外,请先戴上自己的氧气面罩,再帮助他人”。毕竟,如果我们不能呼吸,还能为他人做什么呢?必须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否则人类早就被自然选择淘汰了。
无意识认知的首要使命就是保证生存,而且我们的无意识认知尽忠职守、至死不渝。这就是为什么在任何情况下,无意识认知用来衡量事物的尺度是——对我是利还是弊。
我们需要无意识认知的帮助,因为我们遇到的事物信息本身是无好坏之分的。例如,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正在下大雨,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吗?我猜意义不大,顶多你会想“坏了,早知道应该带把伞”。当然,如果一位农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3年旱灾,即将失去世代相传的土地,那么他可能会开心得在雨中又唱又跳。但是,如果大雨降临在一对新人举办精心筹备、期待已久的户外婚礼的那天,他们的父母可能会蜷缩在屋里啜泣。
话又说回来,那个农民也可能会啜泣。也许他一开始就不想当农民,而旱灾可以迫使他那传统的家庭卖掉农场。而新郎的父亲也可能认为这场婚姻对他的儿子而言就是一个错误,所以他暗自高兴,希望这场大雨能给小伙子最后一次机会,让他在11个小时里恢复理智。
一个事实——下雨,5种完全不同的解读,每一种解读都不是取决于下雨本身,而是取决于它将实现还是妨碍主人公的需求。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意义是主观的,它永远由背景所决定。故事能够提供这种背景,无论是我们自己讲的故事,还是别人编的故事。
如果你不知道某件事情是否会影响你,为什么会影响你,如何影响你时,它就会成为无意识认知过滤掉的10,999,960件事实之一,就像高中时被强迫背下来的代数公式和元素周期表一样被忘在脑后。如果没有一个背景来赋予事实的意义,这个事实就不会给人带来情感上的共鸣,因此也就没有意义。
如果你想传达你的观点,而且让人们愿意倾听并理解你的立场(你还能产生优越感),首先就要了解为什么故事会主宰我们的生活,然后利用它无与伦比的说服力来激发人们改变。
但是我们为什么现在才提呢?有以下两个原因。
我们忽视故事力量的第一个原因是,尽管我们用叙事的视角思考问题,但感知上并非如此。相反,我们觉得自己是在客观地看待问题,同时认为其他人肯定和自己的观点类似。我们不认为自己在主观地看待问题,这是因为我们眼中的生活是由具体细节组成的。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在我们看来是一个显而易见、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的事实,可能会让别人不明所以。这个概念听起来可能很直观,但实际发生在我们身上时,往往当局者迷。这就像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在《这就是水》中讲的那个老笑话:“一条老鱼问两条年轻的鱼‘水怎么样’,当它游走时,一条年轻的鱼转向另一条鱼问,‘水到底是什么?’”
我们的主观故事好比笑话中的水,只有当你真正了解个人叙述是为何、如何影响你的认知的,才能让你的观点与他人的故事建立牢不可破的关联。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谈论自己亲历的故事,但我们对故事的另一个方面存在误解。一方面,我们从出生至今,始终用故事来理解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并做出决策。另一方面,故事也是用来预测未来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的工具。故事将我们引入一个虚构的世界。正因如此,我们往往会轻视故事,认为其与现实无关。
说到这里,正好引入第二个原因。为什么我们没有意识到故事的巨大力量?因为故事被包裹在娱乐的外壳下,看似华丽的外表遮掩了其严肃的本质。
故事非常强大,可以改变我们对事物的看法,按理说我们应该意识到它的力量。但是自古以来,这种力量一直游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现代文明可以没有车轮、室内管道或鞋子,但故事是不可或缺的。单从这点来看,其实我们也应认识到,故事不仅仅是周末晚上的消遣方式。
沉浸在故事中的时候,我们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因此我们误以为故事就是用来逃避现实的。我们忙了一天工作,回到家后,我们会干什么呢?我们会打开电视看电影,或是拿起一本小说阅读,因为我们想放松一下大脑,把在现实中的考验和磨难抛在脑后。这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做完重要工作后给自己的奖励。
故事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满足。沉浸在故事中,好像按下了暂停键,把所有让我们烦心的事情都搁置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很容易将故事视为单纯的娱乐。很多人觉得如果没有那些故事,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加平淡乏味,而我们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毕竟故事就好像是喂给心灵的糖果,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如果这样认为,就大错特错了。
正如我在《你能写出好故事》中提出的那样:“故事对我们的进化来说至关重要,甚至超越了饱受重视与喜爱的对生拇指。拇指的作用仅仅是让我们能抓住东西,而故事的作用是告诉我们应该抓住什么”。
故事可以理解为世界上出现的第一种虚拟现实。如果没有故事,我们所了解到的信息就仅局限于这个时刻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甚至不会知道还有“明天”这种概念,更不可能预测明天可能潜伏着怎样的喜怒哀乐。没有故事,我们就不能铭记过去,怎么可能知道什么会带来危险,什么会带来愉悦呢?没有故事的人会有一大堆麻烦,没有故事的物种则根本无法延续,更别说能有故事可讲了。
故事对我们的进化来说至关重要,甚至超越了对生拇指。拇指的作用仅仅是让我们能抓住东西,而故事的作用是告诉我们应该抓住什么。
故事是一种情景模拟,允许我们在幻想中亲身体验之前从没经历过的困境,同时我们自身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在想象的过程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做某事的好处,以此判断是否值得为之冒险。明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体验这些事物究竟能带来什么感觉,构思为了生存我们需要学习什么。
举个例子,那边有一些红色的浆果,看起来很好吃,刚好我也饿了。但是现在是石器时代,超市还没诞生,所以买不到速冻卷饼,不能回家热一下就吃。但我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隔壁的尼安德特人吃了一把这样的浆果,结果死了。据说死前口吐白沫,不停在地上扭动。也就是说,人不仅死了,听起来还死得相当痛苦。所以我想我还是别吃这把浆果了,还是先凑合吃几只冰冷难闻的虫子,活下来再说。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故事对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所以我们的生理机能才会给出信号,让我们觉得故事引人入胜。由此才会注意其中的信息:忍住不吃红色毒果。听故事的感觉很好,就像食物很美味,性爱能够带来快感一样。因为我们的大脑告诉我们,需要这样做才能维持生存。当我们沉浸在一个故事中时,那种美好的感觉并不会转瞬即逝,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更不是纯粹为了享乐而存在的感受。相反,它是我们的生理机能制造出的诱饵,用来麻痹我们,让现实世界暂时消失,以便我们能够充分体验故事中的虚拟世界。引人入胜的故事会瞬间引起我们强烈的好奇心,从而刺激神经递质多巴胺的分泌,最终产生快感,这是大脑给予我们的奖励。因为直到故事的结尾,我们的注意力一直高度集中,这让我们能学到所需的知识。
为了确保我们始终保持专注,不在接收信息的时候走神,故事会立即刺激我们另外两种神经递质的分泌——皮质醇和催产素。我们为故事主人公的遭遇感到焦虑,因而分泌皮质醇,而催产素会使我们更加关心主人公。
故事是一种生存机制,而且从进化的角度而言,这是一种至关重要的机制。因为在过去,逃离现实世界,沉浸在一个故事中是有很大风险的。如今,就算你津津有味地通宵琢磨某个故事,无非就是早上有些困,脾气有点儿暴躁。但在石器时代,一旦分心就可能致死。故事必须有足够大的好处,才能让你愿意承担沉浸其中而造成的风险。故事的确能做到,它所提供的信息,往往能帮助你化险为夷。
无论是饮水机旁的窃窃私语,午餐室无意听到的对话、八卦、谣言,还是教堂礼拜的宣讲,我们都会无意识地思考这些故事能让我学到什么,才能让我安然无恙地活过今天?我能学到什么,才能帮助我在现实世界和社会中生存?因为如果没有社交圈这个联系紧密的“社会”,人类现在应该还在自然界食物链的中间位置,而不是站在顶端。
我们对归属感的需求、对成为群体成员的需求就像我们对食物、水和氧气的需求一样,是我们的本能。一旦人类了解了大部分基本常识,也知道了自己在食物链上的位置,自然选择的作用就结束了。但是,如果我们想主宰世界,就必须团结起来,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掌握自幼儿园就开始学习的能力——如何与他人开展良好合作。
为了适应这种变化,我们的大脑在大约10万年前进行了最后一次重要进化,神经系统中出现了“归属感”这一先天需求。社会心理学家马修·利伯曼(Matthew D.Lieberman)在他的《社交天性》一书中敏锐地指出了一种违反常理的事实:“在学校里,我们学到的是人类大脑的进化是为了提高抽象思考的能力。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驱动人类大脑体积变大的主要原因是加强社会认知,即我们与他人互动和相处的能力。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认为分析能力强是聪明人的共性,但从进化的角度来看,也许最聪明的反而是那些具有顶尖社交能力的人。”
人类通过合作,一起分析并探究如何实现共同目标,这才使我们跃居食物链的顶端。根据赫拉利的说法:“那些社交能力更强的生物更容易进化。”神经科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在他的《人类的荣耀》一书中对此表示赞同:“社会性是我们的核心,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们的大脑主要是用来处理社交的,视觉、感觉,抑或是思考热力学第二定律等功能都是次要的。”
本书通篇都会提到,正是故事培养了人类的社交能力(这一能力常常被误认为是“软技能”而受到轻视),故事也因此更加强大。我们试图剖析听到的每一个故事,探寻别人的内心在想什么,而不仅仅是关注他们表面说了什么。由此得到:我们不是用故事来逃避现实,而是用故事来驾驭现实。我们的现实大部分是由其他人塑造的,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们不是用故事来逃避现实,而是用故事来驾驭现实。
从进化的角度而言,每个人各自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可能有什么不同。因为直到1万多年前,人类几乎都活在“所见即所得”的环境中。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当下,与过去和未来无关,而且当时人类所生活的群体也很小。人类学家罗宾·邓巴(Robin Dunbar)认为,人类的社交人数上限为150人,这150人形成了我们的社交圈。我们出于生存的现实需要,必须终身与这150个人保持密切联系,并通力合作。在社交圈里,我们所有的行为举止全部一目了然。因此撒谎的风险很大,极易被人拆穿。肯定有人目睹了事实,而且会毫不犹豫地传播,就像八卦的传播。八卦的本质就是一系列的故事。
事实上,虽然“八卦”被贴上了负面的标签,科学家却发现从进化的角度而言,八卦在维护早期社会的信用体系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信用体系非常重要,因为部落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目标——尽量生存得久一点。他们的目标明确、具体:要么狩猎,要么被饿死;要么找水,要么渴死;要么避开捕食者,要么被咬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共同协作。但凡有人玩忽职守,他们撒谎的行为一目了然,撒的谎还可能对整个部落带来灾难性的影响。因此谎言一旦被揭穿,就意味着遭受排斥,这是一个致命的代价。
原始社会和现代社会一样,对社会性痛苦的强烈恐惧可以确保人们遵循部落的信用体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社会和情感神经科学实验室主任纳奥米·艾森伯格(Naomi Eisenberger)说:“社会性痛苦的重要性可以追溯到进化机理。人类始终依靠他人生存,他人养育我们,帮助我们收集食物,提供保护,对抗捕食者和敌方部落。社会关系是我们生存的关键。好比身体上的疼痛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信号,遭受社会拒绝的痛苦也成为我们进化的信号,警示我们这是危险的。也许聪明的大自然走了一个捷径,它并没有重新创造一个社交疼痛机制,而是简单地借用了现有的生理疼痛机制。因此,在我们的大脑中心碎的痛苦能够与骨折紧密相连。”
由于我们天生就有忠于自己部落的本能,任何要求我们采取与部落信仰相反的行动就是一种威胁。哪怕对方说的话都是客观事实,但在我们看来都相当于“缴械投降”。即使故事合乎受众的世界观,也有可能遭遇同样的困境。但是,它仍可以刺激受众做出我们所希望看到的变化,并鼓励他们在整个部落传播我们的思想。
大脑内有一套基本法则来判断我们需要关注哪些信息、保留哪些信息。但是故事则无须经过判断,就可以终身通行,以便将其中信息存储为长期记忆。后面会要求你创作自己的故事,你需要记住:
·每一秒钟我们都会接收海量的信息,大脑会过滤掉所有与我们无关的内容。无意识认知就是站岗的门卫,拦截我们不需要的数据。
·我们处理每条信息时都要先问一个问题——这个信息能帮助我实现目标,还是阻碍我实现目标?如果两者都不是,那就是白噪声。
·故事是一种生存机制,使我们能够理解过去和现在,并预测未来,以便为未来可能遭遇的喜怒哀乐做出规划。其实故事就是大脑与世界沟通时所使用的语言。
·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我们的大脑进化并不是为了抽象思考服务,而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他人。我们的目标是与部落加强联系,要是做了傻事,就会被永久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