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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老汉慢吞吞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扫帚,屁股后边跟着一条老牧羊犬。那牧羊犬脚步拖沓,口鼻呈灰白色,一双老眼没有了光彩,快瞎掉了,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边上趴下来,咕噜咕噜地轻轻哼了几声,然后就开始舔它那花白的、被虫蛀了的毛皮。清洁工望着它,等它安顿了下来才冲着乔治说道:“我没有偷听。我只是在门外边的阴凉处站了一会儿,给我的狗挠痒来着。我刚把洗衣间打扫完。”

“你偷听我们的谈话来着。”乔治说,“我可不喜欢爱管闲事的人。”

老汉不安地看看乔治,再看看伦尼,然后把目光又转回到乔治身上,说:“我刚过来,你们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对于你们说什么我也一点兴趣都没有。在这个农场干活,最好什么也别听,什么也别问。”

“的确如此。”乔治说道,语气缓和了些,“要想干得长,就得这个样。”清洁工的一番自我辩解让他放下心来。“过来坐一会儿吧!”他说,“这条狗真够老的了。”

“是呀。它还是条小狗的时候,我就养着它了。天啊,它年轻一点的时候,那可真是一条好牧羊犬。”老汉说着,将扫帚靠在墙上,用断腕蹭了蹭脸上的花白胡子。“你觉得老板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看上去挺不错。”

“他是个好人。”清洁工赞同地说,“你得这样说他才对。”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了宿舍,瘦瘦的,紫红色脸膛,褐色眼睛,一头密密的鬈发,左手戴着一只劳动手套,和老板一样脚上穿着高跟靴子。“看见我老爹了吗?”他问。

清洁工说:“他刚才还在这儿,科里,现在大概到厨房去了。”

“我去找找看。”科里说着,目光掠过两位新来的工人,便站定不走了。他冷冷地瞧瞧乔治,又瞧瞧伦尼,胳膊肘慢慢弯起来,两手攥成了拳头,全身绷紧,扎了个马步。他的目光立刻充满了算计和挑衅,上下打量着伦尼。伦尼被他盯得惴惴不安,紧张得把左右脚倒来倒去。科里谨慎地走到他跟前问:“你们就是我老爹等着雇用的新人手?”

“我们刚到。”乔治说。

“让这个大个子自己回话。”

伦尼窘迫地扭动着身子。

乔治说:“如果他不愿意回话呢?”

科里猛地转过身来,说:“上帝啊,别人跟他说话,他就得回。你瞎掺和什么呀?”

“我们是一起来的。”乔治冷冷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

乔治神情紧绷,一动也不动,说道:“对,就是这样。”

伦尼不知所措地瞧着乔治,等他吩咐。

“莫非你不愿意让这个大个子说话,是不是?”

“他如果有话要对你说,自然就会说的。”乔治说着,微微对伦尼点了点头。

“我们刚刚才到。”伦尼轻声说。

科里狠狠地盯着他说:“哼,下次有人跟你讲话,你就得回。”说完,他拂袖而去,走出了房门,胳膊肘仍微微弯着。

看着他走远,乔治将脸转过来,对清洁工说:“喂,他耍什么威风?伦尼又没惹他。”

老汉谨慎地朝门外看了看,确信没人偷听,然后才小声说道:“科里是老板的儿子,身手很棒,在拳击场上小有名气。他是轻量级拳击手,动作很麻利。”

“是吗?他厉害就叫他厉害呗。”乔治说,“他犯不着找伦尼的碴。伦尼又没惹他,他为什么跟伦尼过不去呢?”

清洁工沉吟片刻,然后说道:“这个嘛……跟你们实话实说吧。科里这种小个子,见了大个子就觉得不顺眼,动辄便挑大个子的毛病,只恨自己没长成个大个子。这种小个子你也是见过的,对不对?这种人爱找碴吧?”

“是的,”乔治说,“我的确见过许多难缠的小个子。不过,这个科里可别错看了伦尼。伦尼的动作并不麻利,但科里要是跟伦尼过招,吃亏的是他自己。”

“哦,科里是很厉害的。”清洁工以怀疑的语气说,“我总觉得不公平——科里要是跟大个子过招取胜,大家都会说他的功夫很棒,但如果败在了大个子手下,大家则会众口一词地说大个子应该跟大个子过招,有可能他们还会一起对付那个大个子。反正我总觉得不公平。科里似乎对任何人都不肯甘拜下风。”

乔治眼睛望着门外,预言似的说:“是吗?在伦尼面前,他最好还是小心点。伦尼不是什么拳击手,但他身体强壮,动作快,是不理会拳击规则的。”他说完走到方桌旁边,在一个木箱上坐下,将一把扑克牌抓过来叠齐,洗了洗。

老汉在另一个木箱上坐下,说:“我讲的这些话可别跟科里说。他会整死我的。即便整死了我,他也不在乎,也不会受到惩罚,因为他父亲是老板嘛。”

乔治切了牌,然后一张一张地将它们翻过来,看过就扔到一边,积成了一堆。他说:“我觉得科里这家伙说话像个畜生。我不喜欢这种卑鄙小人。”

“我觉得他最近比以前更差劲了。”清洁工说,“两个星期前他才结了婚,老婆就住在老板的房子里。结婚之后,他似乎更加蛮横无理了。”

乔治嘟哝了一句:“也许他是想在他老婆面前充英雄好汉呗。”

清洁工越发起劲了,说道:“他左手上戴的手套你看见了吧?”

“是的,我看见了。”

“手套里头涂满了凡士林来着。”

“凡士林?涂那个干什么?”

“哈,告诉你吧——科里说他必须把他的手润得柔软些,好抚摸他的老婆。”

乔治目不转睛地盯着纸牌说:“这话也跟人讲,真够恶心的。”

老汉听了这话,像吃了颗定心丸,因为乔治的话是对科里的贬损。他顿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更加推心置腹地说:“以后你会见到科里的老婆的。”

乔治又开始切牌,慢吞吞、从容不迫地抽出一张牌,不经意地问:“漂亮吗?”

“是的,漂亮是漂亮……只是——”

乔治眼睛盯着牌问:“只是什么?”

“哦——只是她喜欢跟别人眉来眼去。”

“是吗?结婚才两个星期就跟别人眉来眼去?难怪科里那么暴躁,就像裤裆里爬满了蚂蚁一样。”

“我看见她冲斯利姆抛媚眼了。斯利姆驾马车是一把好手,是个相当能干的人才,没必要穿高跟靴子,在打麦队里也颇受人尊敬。我看见她冲斯利姆抛媚眼来着。科里却什么也没看见。我还看见她冲卡尔森抛媚眼了。”

乔治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说:“看来,以后有热闹可以瞧了。”

清洁工从木箱上站起身来,说:“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乔治没出声。“哦,我觉得科里娶了个……娶了个骚货。”

“他又不是第一个戴绿帽子的,”乔治说,“这种事多得很呢。”

老汉抬腿向门口走去,他的那条老狗抬起头四处看看,然后艰难地站起来跟了过去。“收麦子的就快要回来了,我得给他们准备洗脸水。你们两个是背麦袋的吧?”

“是的。”

“我的话你不会告诉科里吧?”

“当然不会。”

“哦,你会见到她的,先生。那时候你再看她到底是不是骚货。”老汉说完就出了门,一步跨进了炫目的阳光里。

乔治若有所思地将手中的牌放下,分作三摞,然后找出四张梅花放在A那摞上。此时,阳光组成的块状斑点洒在地板上,苍蝇在其中穿梭往返,如火花一般。外面传来了马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以及马车的车轴不堪重负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远处有人在叫喊,声音很清晰:“马夫——喂,马夫!”接着又传来一句,“那个该死的黑鬼躲到哪里去了?”

乔治盯着他抽出的那张牌看了看,然后将所有的牌收拢,转过脸来瞧着伦尼。伦尼躺在床铺上,正望着他。

“瞧,伦尼!这儿恐怕又待不住了。我有点担心呀。科里那家伙会找你麻烦的。这种人我见过,咬住你就不松口。他觉得他把你镇住了,一有机会就会找碴打你一拳。”

伦尼的眼睛里露出了惧怕的神情,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惹事。别让他打我,乔治。”

乔治站起身来,走到伦尼的铺位前,坐到了铺上,说:“这种浑蛋叫人恨得牙根痒痒,我见得多了。正如那老汉所说,科里对任何人都不肯甘拜下风,非降服别人不可。”他沉吟片刻,又接着说了下去。“要是他跟你纠缠不休,伦尼,咱们就会被解雇的。这可容不得马虎,因为他毕竟是老板的儿子呀。千万当心,伦尼。你要尽量避开他,明白吗?千万别和他说话。他要是到这里来,你就躲得远远的,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你能做到吗,伦尼?”

“我不想惹事,”伦尼凄楚地说,“我从未招惹过他。”

“哦,如果科里想寻衅闹事,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你不招惹他也不顶用。只要别跟他有接触就是了。能记住吗?”

“当然能记住,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收麦子的人回来了,由远及近,弄出的响动也越来越大,有马蹄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的嘚嘚声,有车闸制动发出的声音,也有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收麦队的农工们叫叫嚷嚷,你呼我喊的。乔治坐在床上,皱着眉头靠在伦尼身边想心事。伦尼胆怯地问:“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乔治?”

“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生科里这个狗杂种的气。我原希望能在这里挣一小笔钱呢——也许是一百块。”说到此处,他的语气越发坚决了。“你一定要避开科里,伦尼。”

“我一定会的,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别让他缠上你——不过——假如这狗杂种要是打你——那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吃不了兜着走,乔治?”

“别问了,别问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恨这种家伙。喂,伦尼,要是你惹了麻烦,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

伦尼用肘将身子支起来,面孔因为冥思苦想都有点变形了,后来他忧愁地把目光移到了乔治的脸上,说:“要是我惹了麻烦,你将来就不让我照管兔子。”

“我讲的不是这个。昨天夜里咱们睡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在河边那儿,还记得吗?”

“记得,我还记得。噢,我想起来啦!你让我回到那里去,藏在灌木丛里。”

“藏在那里等我去找你。别叫任何人看见。就藏在河边的灌木丛里。你说两遍我听听。”

“藏在河边的灌木丛里,藏在河边的灌木丛里。”

“要是你惹了麻烦就这样。”

“要是我惹了麻烦就这样。”

这时,车闸嘎吱一声响,有人大叫道:“马——夫!喂,马夫!”

乔治说:“你把刚才的话在心里再重复一遍,伦尼,免得忘了。”

话刚落音,二人就都抬眼朝门外望去,因为门口那长方形的太阳光柱被遮断了。只见一个女子站在那儿朝屋里张望,两片芳唇很丰润,涂了口红,眼睛之间的间距宽宽的,浓妆艳抹,指甲染成了红色,头发烫成一小卷一小卷的,看上去就像一根根垂着的香肠。她穿着棉布便装和红拖鞋,鞋面上缀着好些鸵鸟毛编成的红色小花球。“我找科里。”她说道,声音尖尖的,带点鼻音。

乔治将目光移开,随即又转回到她身上,说:“他刚才在这里,后来走了。”

“噢!”她将双手扳到背后,斜倚在门框上,这样一来,身体就靠前了。“你们就是那两个新来的人,是不是?”

“是的。”

伦尼的目光在她的身体上打转,她虽然似乎并没有朝伦尼这边看,但有点不自在。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解释说:“有时候科里会到这儿来的。”

乔治唐突地说:“是吗?但他现在不在这儿。”

“他既然不在,我想我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吧。”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伦尼直勾勾地望着她,给迷住了。乔治说:“我要是看见他,就告诉他,说你在找他呢。”

她淘气地笑了笑,扭了扭身子,说:“不会有人怪罪一个四处找人的人吧。”这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便回头看了看,说道:“嗨,斯利姆!”

斯利姆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嗨,美女!”

“我在找科里,斯利姆。”

“是吗?那你找得还不够用心。我看见他进你们的屋子里去啦。”

她突然有点不安,冲着宿舍里的人喊了一声“再见,伙计们”,便匆匆走掉了。

乔治转过脸看着伦尼,说:“天呀,好一个淫妇。这就是科里为自己挑选的佳偶!”

“她挺漂亮的。”伦尼为她辩解道。

“是漂亮,科里是金屋藏娇嘛,但以后有他好瞧的。我敢说,用二十块钱就能将她骗走。”

伦尼仍盯着她待过的门道发痴,赞美地笑着说:“天呀,她可真漂亮。”乔治立刻低头看着他,揪住他的一只耳朵晃了晃,语气激烈地说:

“你给我听着,你这个没脑子的笨蛋。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许理她,甚至你看也不许看那骚货一眼。这种女人就像毒药一样,我见得多了,只是没见过比她更致命的。你一定要避而远之。”

伦尼挣扎着要让自己的耳朵从他的手中摆脱出来,嘴里说道:“我什么也没做呀,乔治。”

“是呀,你什么也没做。可她站在门道那儿露大腿时,你的眼睛没往别处瞧。”

“我并没有邪念呀,乔治。我真的没有。”

“是吗?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就是了,因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厉害的香饵。科里愿意上钩就让他上吧,那是他心甘情愿嘛。哼,还在手套里涂凡士林呢!”乔治厌恶地说,“我敢说他还吃生鸡蛋补身子,还到药店买特效药呢!”

伦尼突然失声叫了起来:“我不喜欢这地方,乔治。这地方不好,我想离开这里。”

“咱们得坚持住,挣到钱再走。这也是迫不得已,伦尼。只要把工钱拿到手,咱们立刻走人。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这地方。”乔治说着就回到了桌旁,又抽出了一张牌,“真的,我不喜欢这地方。挣到几块钱咱们就走人。只要兜里能装上几块钱,咱们拍屁股就走,到美国河 的上游淘金去。在那儿一天能挣两三块钱,也许还能交好运,赚个盆满钵满呢。”

伦尼急切地把身子探向他,说:“咱们走吧,乔治,赶快离开这里吧。这个地方很不好。”

“必须再坚持坚持。”乔治不耐烦地说,“现在别说了,就要有人进来了。”

从不远处的盥洗室传来了流水声和脸盆磕碰的声音。乔治眼睛盯着那些纸牌说:“咱们也应该去洗一洗,只是咱们什么活也没干。”

一位高个男子出现在了门口,腋下夹着一顶揉皱了的斯泰森帽,一边用手朝后捋着他那湿漉漉的、长长的黑发。跟别的工人一样,他也是下穿蓝色牛仔裤,上穿牛仔短外套。当他将头发捋整齐后,他走进了屋子,完全一副皇家风范和工匠大师的庄严气度。此人是技艺高超的驭手,是农场里的风云人物,能驾驭十头、十六头,乃至二十头骡子,让它们同时听命,乖乖地列成一队。他一鞭子就能将落在骡子头上的苍蝇抽死,而骡子皮毛不损。他气宇轩昂,庄重、沉稳,只要一开口,别人就会侧耳倾听。他的话极具权威性,不管涉及任何话题,政坛上的也罢,情场上的也好,别人都会奉为至宝。他就是头牌驭手斯利姆。他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可能时年三十五岁,也可能五十岁。他听别人讲话善于听话外之音,而自己说话慢条斯理,并非开门见山,而是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他的手大而瘦,动作灵活如寺庙舞者

这时,只见他将揉皱了的帽子抚平,又在中间捏出一个皱褶,然后戴在了头上。他友好地看了看宿舍里的那两人,温和地说:“外边的光线怪刺眼的,一进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你们二位是新来的吧?”

“刚刚到。”乔治说。

“是来扛麦包的?”

“老板是这么交代的。”

斯利姆来到桌旁,在乔治对面的木箱上坐下,看了看那张对他来说是颠倒着的抽出来的明牌,声音极其温和地说:“希望你们能来我的队里。我的队里有两个混饭的,甚至有点不辨菽麦。你们二位以前扛过麦包吗?”

“哈,当然扛过。”乔治说,“我倒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但那个大块头扛麦包,一个能顶俩。”

伦尼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此时听见这句夸奖的话,不禁得意地笑了。斯利姆听到这话,以赞许的目光看了看乔治。他向桌子探过身子,捏住一张散牌的牌角说:“你们经常一道出来闯荡?”他的语气很友好,显得非常推心置腹,完全没有非要别人回答的意味。

“当然,”乔治说,“这样可以相互照应。”他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伦尼,“他虽然不聪明,但干活是一把好手,脑子不灵光,然而人特别好。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

斯利姆的目光越过乔治,飘向了远方。“如今,一道出来闯荡的人实不多见。”他沉思着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个世界太可怕,弄得有点人人自危吧。”

“要知道,跟认识的人结伴出来比独自闯荡世界要惬意得多。”乔治说。

一个挺着将军肚的彪形大汉走进了宿舍,刚洗过的头上还滴着水。“喂,斯利姆!”他一进门就叫了一声,但随即便停住了脚步,盯着乔治和伦尼。

“这两位是刚来的。”斯利姆介绍道。

“幸会。”彪形大汉说,“我叫卡尔森。”

“我叫乔治·弥尔顿。这位是伦尼·斯莫尔。”

“幸会。”卡尔森又寒暄了这么一声。“他的个头可不算小。” 他咯咯一笑,被自己开的玩笑逗乐了。“个头一点都不算小。”他又念叨了一遍。“我想问你呢,斯利姆——你的那只母狗怎么啦?今早没见它卧在你的大车底下。”

“昨天夜里它下崽子了,”斯利姆说,“一窝下了九只,我扔进河里淹死了四只,因为它喂不过来那么多。”

“还剩五只,对吧?”

“是的,还剩五只。我要养一只个头最大的。”

“你觉得这些狗崽子属于什么品种?”

“不知道。”斯利姆说,“我猜大概是牧羊犬吧。因为它发情的时候,周围最常见的就是公的牧羊犬。”

卡尔森又问:“还剩五只,是不是全都留下?”

“难说。先留着吧,让它们喝露露 的奶。”

卡尔森若有所思地说:“喂,是这样的,斯利姆。我一直在寻思:坎迪的那条狗实在太老了,连路也走不动了,而且身上还臭得不行,每次进宿舍来,余臭两三天都难消散。是不是应该让坎迪开枪打死那只老狗,送一只小狗崽子让他养?那只老狗身上的臭味隔着一英里都能闻得到,牙也没有了,眼睛几乎全瞎了,吃东西无法咀嚼,坎迪只好给它喂牛奶。”

他们说话时,乔治一直在盯着斯利姆看。突然,外边响起了三角铁的敲打声,先慢后急,越敲越快,快得几乎都连成了一片。后来,那声音戛然而止——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饭来啦。”卡尔森说。

外边人声嘈杂,有多人走过。

斯利姆慢慢站起身,动作不慌不忙,说道:“趁着现在还有东西,你们最好赶快去吃吧。再过一会儿,饭菜就没有了。”

卡尔森退后一步,让斯利姆走在前边,随后二人便出了房门。

伦尼望着乔治,神情兴奋。乔治将纸牌弄乱,随便地摞成了一堆,说:“我明白!我听见他的话了,伦尼。我一定会问他要的。”

“要一只棕色带白点的!”伦尼激动地高声说。

“得了吧,咱们先去吃饭。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棕色带白点的小狗呢。”

伦尼坐在床上没有动,说:“你马上就问他要,乔治,要不然他会把小狗淹死的。”

“没问题。你站起来,咱们吃饭去。”

伦尼一骨碌便从床上起来,随后二人就朝门外走。谁知刚走到门跟前,便见科里冲了进来。

“见过一个姑娘来这里了吗?”科里气呼呼地问。

乔治冷冰冰地说:“大约半个小时前像是来过一个。”

“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乔治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看着眼前的这个怒火冲天的小个子,带着侮辱的口气说:“她嘛——她说她来这里找你哟。”

科里这才开始仔细地打量乔治,仿佛刚刚看见他一样,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溜了一遍,掂量着他有多高,出手有多快,又看了一眼他精干的腰身。最后他问道:“是吗?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知道,”乔治说,“我没盯着她看。”

科里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出了门,一溜烟地走掉了。

乔治说:“要知道,伦尼,我真担心会跟这个兔崽子较上劲。天呀,他实在叫人恨得牙根痒痒!走,吃饭去,再晚一点就连汤也喝不上了。”

他们走出了宿舍。阳光照在窗下,形成一条细细的线。远处可以听见碗碟的磕碰声。

过了一会儿,那条老狗从敞开的门一瘸一拐地走进宿舍,用一双温和的半瞎的老眼四处瞧瞧,再用鼻子嗅嗅,接着便趴下来,把脑袋垂下,埋在两只爪子之间。科里又跑了来,站在门道那儿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老狗抬头看时,他已经走掉了,于是老狗就又垂下了它那毛色花白的脑袋。

虽然仍有一抹夕阳透过窗户洒进宿舍,屋里却一片昏暗。从敞开着的房门不断传来人们玩马蹄铁游戏 时的走动声以及哐当哐当的投掷声,间或还会传来叫喊声,有喝彩,也有嘲笑。

斯利姆和乔治一道走进了渐渐暗下来的宿舍。斯利姆来到牌桌旁,将牌桌上方的那盏遮着白铁灯罩的电灯打开。桌面顿时亮了起来。圆锥体灯罩的下方倒是被照得通亮,但宿舍的各个角落仍处于昏暗之中。斯利姆坐在了一只木箱上,乔治则在他对面落座。

“没什么,”斯利姆说,“反正那些狗崽子大多数都要淹死的,所以没必要谢我。”

乔治说:“也许在你看来是小事一桩,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事。上帝呀,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他一定不肯在这宿舍里睡觉了,非得跑到谷仓里跟小狗待在一起。要想阻止他,不让他和小狗一道睡在那个木箱子里,恐怕得费一些口舌呢。”

“没什么,”斯利姆又重复道,“你说得对,他的确不聪明,也许不够机灵,但我从未见过他那么能干的工人,扛麦包时差点把跟他搭档的人累死。没人能赶得上他那种速度。真是叫人开了眼了,以前还从未见过力气那么大的人呢。”

乔治自豪地说:“用不着动脑子的事,只要吩咐伦尼一声,他就会做好的。他想不出该做什么,不会主动请缨,然而乐于从命。”

这时,外边有马蹄铁哐当一声掷在了铁桩上,随即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斯利姆往后稍微缩了缩身子,不让灯光直射在脸上,说道:“有趣,你竟然能跟他结伴闯荡世界。”他的语气仍是那么不慌不忙,等着对方说掏心窝的话。

“这有什么有趣的?”乔治反诘道。

“哦,我也说不上来。反正结伴出来的人极为少见,我几乎没见过两人结伴闯江湖的。你猜这里的人怎么样?他们都是独行侠,来了就占个铺位,干上一个月,然后拍屁股就走人。所以,看见你这么一个精明人跟他那样一个带点傻气的粗汉一道出来做工,难免会叫人感到有趣。”

“他并非粗汉。”乔治说,“他固然呆呆傻傻,但并不是疯子。我也不精明,否则就不会为了五十块钱和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下死力气扛麦包了。我要是真精明的话,哪怕有一点精明劲,也会弄一小块自己的地耕种,收自己的庄稼,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管干活,收割的麦子却不归自己。”他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他想要说下去。斯利姆既不鼓励他,也不给他泼凉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

“我和他结伴没什么可觉得有趣的。”乔治末了说道,“我们俩都出生在奥本 。我认识他的姨妈克莱拉。他姨妈把他自小养大,她去世后,他就和我结伴出来打工。没多久,我们俩就彼此习惯了。”

“原来如此。”斯利姆说。

乔治瞟了他一眼,见他正用一双淡定、如神一般洞察世事的眼睛盯着自己。“怪就怪在,”乔治继续说道,“跟他在一起,我总感到特别有意思。他木呆呆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就老拿他开玩笑。而就是因为太呆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开他的玩笑,叫人觉得怪有意思的。跟他在一起,我就显得精明了。无论我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哪怕叫他跳崖,他也会跳。过了一阵子,我就觉得这种事不那么好玩了。还有,他从不生我的气。我打他,他从不还手——他只要碰一碰我,就可以把我身上的骨头打个粉碎,但他从不碰我一指头。”乔治的声音里有了忏悔的味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再拿他开玩笑了。话说有一天我看见一群人站在萨克拉门托河 的河岸上,便动了鬼心眼,于是转过头对伦尼说:‘跳下河去。’他果真跳了下去,由于不会游泳,差点淹死,幸亏我们合力把他救了上来。他可好,对我是千恩万谢,感谢我救了他,全然忘了是我叫他跳进水里的。唉,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干这种缺德事了。”

“他是个好人。”斯利姆说,“好人并不一定聪明。依我看事情恰恰相反: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往往难成为好人。”

乔治把乱牌叠好,又开始亮牌。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仍有一抹夕阳照在窗户上,使得窗户玻璃闪闪发亮。

“我没有别的伴。”乔治说,“我发现这个农场的人都是独来独往。这可不好。因为这样生活就会缺乏乐趣。时间久了,一个人就会变得凶狠,动辄就要跟人动拳头。”

“是的,的确会变得凶狠。”斯利姆同意地说,“一变得凶狠,他们就不愿跟人说话了。”

“其实,伦尼有很多时候挺招人讨厌的。”乔治说,“可是,你一旦跟一个人处久了,习惯了,就离不开他了。”

“他并不凶狠嘛。”斯利姆说,“我看不出伦尼有什么凶狠之处。”

“他的确不凶狠,但由于太蠢了,所以老闯祸。就像那次在威德市——”乔治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正在翻牌的手也停了下来,目光警惕地望着斯利姆。“我说出来,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他在威德市怎么啦?”斯利姆平静地问。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当然,你肯定不会的。”

“他在威德市怎么啦?”斯利姆又问了一遍。

“哦,他看见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结果就闯了祸。这种呆子,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想摸,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摸一摸。于是他伸手就去摸人家的红裙子,吓得女孩尖叫起来。伦尼给弄糊涂了,只是揪住裙子不放,因为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摸一摸裙子。那女孩拼命地大喊大叫。我就在附近,听见喊声就跑了过去。这时,伦尼已吓得慌了神,手里抓着裙子,有点不知所措了。我拿起一根篱笆棍子敲他的头让他放手。他愈加害怕了,而越害怕就越不放手。你知道,那家伙力气大得像牛一样。”

斯利姆平视着乔治,眼睛一眨也不眨,十分缓慢地点点头,说:“后来怎么样啦?”

乔治小心翼翼地把抽出的牌摆成一排,说道:“哦,那女孩吓坏了,她对警察说她被强暴了。威德市有一帮子人聚集起来搜寻伦尼,非要吊死他不可。于是我们躲在了灌水沟里,把身子浸在水里,只有脑袋露出水面,整整躲了一天,夜间才从水沟侧面溜出来。”

斯利姆坐在那儿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他没把那女孩弄伤吧,是不是?”

“哪里会弄伤,只是吓着她了。他要是抓住我不松手,我也会被吓着的。他绝对没有伤着她,只不过是想摸摸那条红裙子,就像他一见到小狗就想摸一样。”

“他不是个猥琐小人,”斯利姆说,“猥琐小人我隔着八丈远就能看得出来。”

“那是当然的,而且他很讲义气,愿意为我两肋插刀——”

这时伦尼走进了门,蓝色的牛仔外套披在身上,就像披着斗篷,走路时深深弓着腰。

“喂,伦尼,”乔治说,“还喜欢给你的那只小狗吧?”

伦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棕色带白点的,当然喜欢。”他说完就径直走到他的床边躺了下来,面朝墙,双膝屈起。

乔治放下手中的牌,动作非常慢,厉声叫道:“伦尼!”

伦尼把脖子拧过来,看了看,说:“怎么啦?你想说什么,乔治?”

“我跟你说过不许你把小狗带到这儿来。”

“什么小狗,乔治?我没有带呀。”

乔治快步抢上前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转过来,将手伸进他的怀里,拎出了一只他藏在那里的小狗。

伦尼倏地坐起来,说:“把它还给我,乔治。”

乔治说:“你马上站起来,把小狗放回它的窝里去。它得跟它的妈妈在一起。你想把它弄死吗?昨天夜里才生出来,你就把它从窝里拿了出来。你快把它放回去,不然我便跟斯利姆说这只狗就不给你了。”

伦尼伸出双手央求道:“把它还给我吧,乔治,我会把它放回去的。我不会伤害它的,乔治。真的,决不会的。我只是想逗它玩一会儿罢了。”

乔治把小狗递给他,说:“那好吧。你赶快把它放回窝里去,再也别拿它出来了。不然,你虽说没有伤害它的心,却会弄死它的。”伦尼抱着狗一溜烟地跑出了宿舍。

斯利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出了门,然后说道:“天啊,他幼稚得简直就像个小孩子,是不是?”

“是的,的确像个小孩子,而且天真无邪得也像个小孩子,只是力气要比小孩子大得多。我敢说,他今天夜里绝不会来宿舍里睡觉,而是会睡在谷仓里的狗窝旁。唉,随他的便吧,反正他在那儿也不会闯什么祸的。”

这时,外面的天差不多全黑了。清洁工老汉坎迪进了门,走到了他的床位前,他的老狗一瘸一跛地跟在他后面。“哈喽,斯利姆。哈喽,乔治。你们俩没去玩马蹄铁游戏?”

“我不喜欢天天玩。”斯利姆说。

坎迪接着说:“我肚子痛,你们谁有威士忌?”

“我没有。”斯利姆说,“要是有的话,我早把它喝光了,而且我也不肚子疼。”

“肚子痛得厉害,”坎迪说,“都是吃那该死的萝卜吃的。我早就知道一吃就会坏肚子。”

说话间,身材魁梧的卡尔森从快黑透了的院子里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走到宿舍的另一头,打开了第二盏盖着灯罩的电灯,说道:“屋里怎么黑得跟地狱一样。天啊,那个黑鬼投马蹄铁投得可真棒。”

“他的确是一把好手。”斯利姆说。

“他简直太棒了,”卡尔森说,“跟他比赛,别人就没有赢的机会——”他突然停下不说了,鼻子在空气中不停地嗅了又嗅,末了低头看着那条老狗说:“我的天,这条狗好臭。你快把它弄出去,坎迪!这条老狗真臭,实在没见过比它更难闻的东西。快把它弄出去!” bVC7E0aPSs90WeLfow8ssXH1aMNYCAFV3kmTITVvRoqkusnU7M3W6r9L+axDQ/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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