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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莫里斯的折磨:第一期

那辆二轮轻马车在伦敦的街道上疾驰而过,莫里斯在车子里打算提起精神好好想一想。装了尸体的水桶已经送错了地方,这非找回来不可。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侥天之幸,它还在车站里的话,一切还能顺顺当当。如果已经被送走,已经落在什么人手里,那可凶多吉少了。一般人收到不知情由的包裹,总是渴望把它打开;眼前海士尔坦小姐的例子(他又骂了她一声),就使他想到这情形;如果已经有谁把这水桶打开了——“哦,天啊!”莫里斯想到这儿就叫了起来,摸摸潮腻腻的前额。人们对于一切违法的行动,暗地里总难免有兴奋的想法,因为这种作为(在开头想到的时候)总带有几分痛快、动人的色彩。可是一个罪犯后一部分的感想就完全不是滋味了,因为那得和警察发生关系。那个爱管闲事的部队(正如莫里斯现在开始觉着一样),在他着手干这冒险事业的时候,他是没有充分注意到的。“我得极其小心才是。”他想着,害怕得只觉脊背上起了一阵剧烈的震颤。

“到主线停,还是环线停 ?”赶车人从天窗里问着。

“主线。”莫里斯回答,心里决定还是给这人一先令。“惹人注意,那是发疯的行为呀,”他想,“可是这事从头到尾要花我多少钱,已经像是个噩梦了!”

他穿过卖票间,在月台上没精打采地走着。这正是交通忙碌的一天里的一个喘息时间;月台上没有几个人,这些人又多半是静静地坐在长凳上。莫里斯似乎没有引起别人注意,这是好事;可是,另一方面,他要打听的事,也就没有一点进展。总得想个法子,总得冒点险;每一分钟过去,都增加他一分危险。他终于鼓足勇气,叫住了一名脚夫,问他,就他所记得的,今天早晨是否拿到过由火车带来的一只桶子;他渴望问到点消息,因为这桶子是一个朋友的。“这是有点重要的,”他加上一句,“因为里边装着标本。”

“我今儿早晨不在这儿,先生,”这脚夫有点不乐意地回答,“可是让我问问皮尔看。皮尔,你记得吧,今儿早晨是不是有一只从伯恩茅斯来的装着标本的桶子?”

“我不知道什么标本,”皮尔回答,“可是我得说,那个收到桶子的人可大闹了一阵。”

“什么?”莫里斯顿时激动得叫起来,同时塞了一便士到这人手里。

“你看,先生,桶子一点半钟到的,等到差不多三点钟还没有人来领。到了三点钟,一个小个儿、害着病似的先生(可能是一位副牧师)来了,他说,‘你们这儿有寄给皮特曼的东西’,或是‘威廉·本特 ·皮特曼’,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我不大清楚,’我说,‘不过我想那边桶子上有那个名字。’这小个儿的人走到桶子那儿,他一看到那地址,似乎大吃一惊,接着他就痛骂我们没有把他要的东西带来。‘我才不管你要什么鬼东西,’我跟他说,‘但是如果你就是威廉·本特·皮特曼,那么那个桶子就是你的。’”

“那么,他拿走了没有呢?”喘不过气来的莫里斯叫着。

“嗯,先生,”皮尔回答道,“看起来他要的是一只货箱。那货箱到是到了;那准没错,因为那是我生平看见过的最最大的一只货箱。这个皮特曼像是懊丧得厉害,他把管理员也叫了出来,他们又找了那运货人来——那个运货箱的人。哎,先生,”皮尔笑着继续说,“我从没见过谁弄成那副样子,那辆运货车上,除了马,全都喝得烂醉了。有那么一位先生(我听说是这样)给了这运货人一个金镑,所以你看,这就弄出麻烦来啦。”

“那么他说了什么呢?”莫里斯喘着气说。

“我倒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先生,”皮尔说,“不过他倒要跟这个皮特曼打一场,赌一壶啤酒。他把送件本子也丢了,收据簿子也丢了;他的伙伴们没有一个不跟他一样烂醉。哦,他们全都像——”皮尔停了停笑着——“像醉鬼啦!管理员当场开除了他们。”

“哦,算啦,那还算客气哩,”莫里斯说着,大声地叹了口气,“那么他记不记得把货箱送到哪儿去了?”

“他才不知道哩,”皮尔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皮特曼怎么——怎么办呢?”莫里斯问。

“哦,他颤颤巍巍坐了四轮马车带了桶子走了。”皮尔回答。“我看这位先生身体像不太好。”

“嗯,那么这桶子是没有了。”莫里斯说,一半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准是没有了,先生,”脚夫回答,“可是你最好还是找管理员吧。”

“决不用这样,那东西没有关系,”莫里斯说,“里边不过是标本罢了。”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重又安身在一辆二轮马车里边之后,他再度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假定(他想着),假定他认输了,立即宣布他二伯父的死亡怎么样呢?那他必定会丢了“通蒂会”的养老金,跟着,他的七千八百镑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完了。然而在另一方面,自从他给了那赶车的一先令之后,他开始感到犯罪是要花很大的本钱的,自从丢了那只大水桶以后,觉得犯罪之后,前途也是茫然无把握的。他起先安静地、后来是越来越烦躁地想着,要是没有这些事情多么好。那免不了损失一些;然而(要是细想一下)到底不会损失这么多;只不过一笔“通蒂会”的养老金罢了,这本来是机会均等的东西,再说他也根本没有真正想要弄到这笔钱。他热切地提醒自己这一点,庆贺自己一贯是这样的淡泊。他实在从没有奢想过这笔养老金;他甚至从没有十分认真地想收回他的七千八百镑;只是因为迈克尔欺人太甚,才使他糊里糊涂地陷入这种种事情里去了。对啦,这种希望渺茫的冒险的事别干了,死心塌地干那皮革生意可能更好些——

“老天呀!”莫里斯叫了起来,在马车里就像一只小盒子里的洋娃娃那样乱蹦乱跳。“我不但没有弄着‘通蒂会’的养老金——我还丢了皮革店哩!”

事实正是这样糟得要命。他的签字无效,连三十先令的支票他都不能开,在未能提供二伯父死亡的合法证据之前,他简直是个不名分文的流浪者——然而只要他一提供证据,就永远得不到那笔“通蒂会”的养老金了!莫里斯不能再迟疑,他一下子做出了决定:把“通蒂会”像一粒烫手的栗子那样甩开,把全副精力集中在皮革生意和其余价值虽小却是合法的遗产上。可是再一转眼,只见他灾难的全貌突然出现在面前。宣布他二伯父的死亡吗?不能呀!既然尸首丢了,约瑟夫(在法律上说来)就成为永生不死的了。

世上绝没有一部人造的车辆能够装载得下莫里斯和他的厄运。他付清了马车钱,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这事好像做得太鲁莽了一点,”他沉思着,恨恨地叹了口气,“我怕这事对于像我这种脑子的人来说似乎头绪太纷繁了一点。”

这时,他忽然想起二伯父的一句话来:如果要想得清清楚楚,你得把事情全都写在纸上。“嗯,这老头儿倒是懂得一二,”莫里斯说,“我来试试看;可是我不信那种能使我头脑清醒的纸已经造出来了哩。”

他走进了一家公共娱乐场所,叫了面包和奶酪,还要了纸笔,闷沉沉地坐在它们前面。他试试那支笔,那是一支好笔,然而他写些什么呢?“有啦,”莫里斯嚷着,“鲁滨孙·克鲁索 和那对照记录。”他照那典型的格式把他的纸准备好了,这样写起来:

“等一等,”莫里斯说,“我让正反对照法的兴味把我引入歧途啦。咱们从头来过吧。”

“噢,要是那样,我就得坐牢。我倒把这点忘了。”莫里斯想着,“真的,我不知道自己尽是在这些假设上面转念头到底对不对;嘴上说说临危不惧很不错;可是碰着这一类的事情,一个人首先真要保持自己的头脑清醒才是。对于第三项没有别的答案了吗?这讨厌的一团糟的项目还可能有一点好的方面吗?当然一定要有的,要不然这个对照记录的玩意儿有什么用处?而且——天哪,我有啦!”他叫了起来,“这跟上一项简直一模一样呀!”于是他急急忙忙地把这一项重写。

“这可以收买的医生看来是个万不可少的东西哩,”他沉思着,“第一,我要他给我一张证明书证明二伯父已死,使我可以拿到皮革店;然后,证明他是活着——可是这儿咱们又碰到利害冲突的两方了!”他这就再回到他的表格上来。

“哦,这事儿太偏向一边啦,”莫里斯叫喊着,“这方法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有用。”他抟起纸来往地上一扔;可是,跟着又捡了起来,看一遍。“我的情况,好像在金钱这点上最是糟糕,”他沉思着,“完全没有法子筹款了吗?在偌大一个城市里,四周尽是文化的资财,这是不可思议的!咱们不要再慌张吧。难道我没有东西好卖?我收藏的印章戒指——”然而一想到要卖掉这些可爱的宝物,莫里斯的血液顿时涌上脸来。“我宁可死!”他叫喊着,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大踏步走到街上去了。

“我一定得筹款,”他想,“我的二伯父既然已经死了,那么银行里的钱就是我的了,可是,打我是一个孤儿,在一个商业学校里读书那时候起,那件不公正的事就一直拖累我,我该说,要不是这可恨的事,银行里的钱就是我的了。我知道别人会怎么办;基督教世界里随便哪一个人,处在我的地位,也会伪造签字的;虽然我真不明白,约瑟夫已经死了,这笔钱已经是我自己的,为什么我还要称之为冒签。当我想到这事,当我想到二伯父真的死了而我却不能证明出来,我对于这整个事儿的不公平,真是气得要死。我过去对于那七千八百镑一直是很痛心的;但现在像是很小的事了。啊,可不是么,前天我多少还是快乐的哩。”

莫里斯站在人行道上,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另外还有一件事,”他继续想着,“我能吗?我做得了吗?我小时候为什么不练习写写各种不同的字体?一个人长大了,对于失掉的机会是多么后悔呀!可是有一点是令人心安的,这在道德上讲并没有错;我尽可以试试而问心无愧,即使给人发现,我也不太在乎——我是说在道德上讲。不过,如果我成功了,如果皮特曼却坚定如山——那就除了找一个可以收买的医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在伦敦这样一个地方,这应当轻而易举。从各方面听到的,这些人在这城里正多着哩。当然啰,登报找寻腐败的医生是不成的;那是不高明的。不,我想只能自己沿街去找哪儿挂着红灯,窗户里摆着药草,你就进去,就——就——就老老实实跟他讲,虽然这一步似乎是一种精微细致的工作。”

他曲曲折折地漫游了好些地方之后,现在已经走到离家相近的地方,就转入约翰街来。当他把前门钥匙插进钥匙孔的时候,另一个痛心的感想直刺他的心坎。

“在我能证明他的死亡之前,连这幢房子也不是我的。”他咆哮着说,走了进去,把门使劲一关,连顶楼的窗户都被震得嘎嘎作响。

暮色早已降临,灯和店铺的窗户里早已闪着光,照着那无尽头的街道;穿堂间里乌漆墨黑;就像遇到鬼了,莫里斯的两个小腿竟自互碰一下,使他整个身体趴倒在赫拉克勒斯的台脚上。这一痛真是痛彻心扉;他的脾气已经完全抑制不住了;到末了还要加上一个不幸,他摔下去的时候,手正好抓着那把锤子;于是像小孩子发起一阵脾气一样,他回过头来就砸那惹恼了他的雕像。那儿就乒乒乓乓地响起了一阵破碎声。

“噢,天呀,我这又干下了什么啦?”莫里斯哭哭啼啼地说道,他摸索过去找一支蜡烛。他手里拿着火回来,站着看那被毁了的腿,腿上大概已有一磅肌肉给刲掉了。“啊,”他沉思着,“啊,我已经毁坏了一件真正的古物了;我可能要赔上好几千镑啦!”接着他胸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夹着怒火的希望。“让我看,”他想,“茱莉娅已经给撵走了;那畜生福西斯跟我毫无关系;那些家伙那时都喝醉了的,而(更好的是)他们全都被开除了。哦,来吧,我看这又是一件需要道义上的勇气来干的事情啦!我将来就说这件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啦。”

再一会儿,他又站在赫拉克勒斯雕像的面前,嘴唇紧紧地抿着,胳膊下面夹着砸煤的斧子和切肉的大菜刀。又一会儿,他已经在动手对付那货箱了。它已经给吉迪恩毁得很厉害;他对准箱子猛击了几下,它已经摇摇晃晃,裂了缝;再来几下,就倒了,碎板一阵骤雨似的掉在莫里斯的四周,稻草大山崩雪似的跟着撒了出来。

现在皮革商才看到了他要进行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就在开头这么一眼,他已经泄了气。老实说,就是德·雷赛布 ,带着他的全班人马去进攻巴拿马山岭,也比不上这只身一人的瘦小的年轻绅士来得伟大了,因为这位绅士并无开山采石的经验,却要面对这个矗立在台脚上的庞然巨怪。然而双方对垒倒也旗鼓相当:这一边呢,庞大——另一边呢,胸中真正是燃烧着英雄的怒火啊。

“你给我坍下来,你这个又大又粗又丑陋的畜生!”莫里斯大声吼叫,带着点曾经驱使混乱的巴黎民众汹涌到巴士底监狱围墙下 的那种慷慨激昂的情绪。“今晚你就得坍下来。我决不让像你这种东西待在我的穿堂间里。”

这脸,有丑八怪似的表情,尤其激发了我们这位偶像毁坏者的热忱;他就是要对着这脸开头一刀。这个半神半人是那么高——它不穿鞋子站着就有一英寻 半高——这就成了攻击它的头一道阻碍物。但是在这战事初次交锋的时候,智谋已开始战胜障碍。运来了一架图书室的短梯,这受伤的户主占据了一个优势的地位;于是大挥砸煤的斧子,着手把这畜生的头砍掉。

两个钟头之后,那个曾经是一座直立的、巨大的,神奇地变成白皙肤色的运煤夫的塑像,现在已经粉身碎骨;这个无头无脚的塑像趴在台脚上;那塑像脸上带着淫荡的表情,对着下面厨房的楼梯斜视;腿、臂、手,甚至手指,在穿堂间里分散满地。再半个钟头之后,莫里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所有的碎石残片都运到厨房间里去了;莫里斯怀着胜利的陶然的心情,环顾那一片让人充满成就感的场地。是的,他现在可以咬定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了:这穿堂间,除了的确有一部分遭殃受损,并无赫拉克勒斯雕像曾经到过的痕迹。然而爬上床去的是一个筋疲力尽的莫里斯;他的胳膊和肩膀酸痛,两只手的掌心被那粗糙的砸煤的斧子磨过之后,发着烫,还有一只剧痛的手指,时常要偷跑到他的嘴里来。睡眠迟迟才来拜访这位瘫痪了的英雄,天刚一亮,它又丢下他跑了。

这天清早,好像是配合他的厄运似的,天色一发白天气就很恶劣。东方吹来的狂风在街上怒吼;一阵阵的暴雨,向着窗户猛打;当莫里斯穿衣的时候,从壁炉里吹来的风活泼泼地绕着他的腿边直打转。

“照我看来,”他不能自已地怨恨地说,“我有那么多的罪得受,他们也该让我有个好天气了吧。”

家里没有面包,因为海士尔坦小姐(和一般独自过活的妇女一样)完全靠蛋糕果腹。蛋糕倒找到一点,于是(再来一杯诗人们所谓的清凉的冷水)就胡乱凑成一顿早餐,这之后他就英勇果断地坐下来干他那细致的工作。

世上没有比研究签字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在吃饭之前和吃饭之后签,在不消化的时候和酒醉的时候签,在一个人为他的小孩的生命而战栗的时候签,或是在赢得了德比赛马 回来的时候签,在律师事务所里签,或是在情人的明眸注视之下签。在普通人看来,签字式(正是如此)绝不会是同样的;可是在专家、银行职员或是石印匠看来,签字乃是一成不变的事物,正如甲板上守夜的人看北极星一样,总可以辨认出来。

对于这种种,莫里斯是懂得的。说到他现在正从事的这种优雅的艺术的理论,我们这位兴致勃勃的皮革商人是无可訾议的。可是对于投资者说来,幸而伪造签字是一件需要练习的事。所以莫里斯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他二伯父签字的式样,身边全是他自己一堆堆拙劣的成果,他不知不觉意志消沉了。风一阵一阵地在他背后的烟囱里打旋;带着乌云的暴风一阵一阵地刮过布鲁姆斯伯里的上空,弄得天色那么黑暗,他得站起来去把煤气灯点上;跟在一座荒凉的宅子里一样,他只觉得到处都是冷飕飕的寒气和杂乱无章的样子——光地板,沙发上用肮脏台布包上的簿子和账册堆得高高的,笔锈了,纸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然而这些也不过是惨状的旁证而已,真正使他垂头丧气的原因还是在他身旁堆在桌上那些见不得人的伪造签字里边。

“我听也没听到过这种怪事。”他自怨自艾。“看来就像我没有这种才能了。”他重新仔细检阅他的样张。“就是个抄写员看了也要嘲笑的。”他说,“好吧,除了依样画葫芦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等着,等到暴风吹过,窗外闪进来一线柔弱无力的日光。他走到窗玻璃前,在整个约翰街的面前影写着他二伯父的签字。影写得怎么好也还是拙劣的。“可是这不成也得成,”他说,站着忧郁地呆看他亲手完成的工作,“反正他已经死了。”于是他在支票上填写了几百镑的数字,就冲了出去,直奔英格兰-巴塔哥尼亚银行。

在那儿,莫里斯走到经常去处理业务的柜台前,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那张冒签了字的支票交给那大个儿、红胡子的苏格兰籍出纳员。出纳员看着这张支票似乎有点惊讶;他把它翻来覆去,再三打量,甚至用放大镜来细看签字,他的惊讶的情绪高涨起来,变成了不满意。他请求让他走开一会儿,就退入银行最里边一部分去了;隔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从那儿回来,跟来一位上级职员,上了一点年纪,头有一点秃,但很是温文尔雅,他们热切地谈着话。

“这位是莫里斯·芬斯伯里先生吧。”这位文雅的先生一面说,一面对着莫里斯在鼻梁上架上一副眼镜。

“这是我的名字,”莫里斯说着,直发抖,“有什么不对吗?”

“嗯,事实是,芬斯伯里先生,你知道我们收到这张支票觉得相当惊讶,”对方轻轻地弹着支票说,“账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

“没有什么钱了?”莫里斯叫着,“怎么,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知道账上准有个二千八百镑。”

“二千七百六十四,我想,”这位文雅的人答复,“可是昨天已经被提走了。”

“被提走了!”莫里斯叫了起来。

“你的伯父自己来取的,先生,”对方跟着说,“不但如此,我们还给他贴现了一张汇票,那是——让我看——那是多少,贝尔先生!”

“八百,贾特金先生。”出纳员回答。

“本特·皮特曼!”莫里斯叫着,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对不起,你说什么?”贾特金先生说。

“这——这不过是一个感叹词。”莫里斯说。

“我希望没有出什么岔儿吧,芬斯伯里先生。”贝尔先生说。

“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莫里斯带着刺耳的笑声说,“就是这整个事儿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二伯父正在伯恩茅斯,动都动不了。”

“是真的吗?”贝尔先生叫着,又把支票从贾特金先生手上拿过来。“可是这张支票是在伦敦签的,而且是今天的日期,”他说,“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先生?”

“哦,我弄错了。”莫里斯说,从脸到脖子都涨红了。

“当然,当然。”贾特金先生说,可是还带着发问的眼神看着他的顾客。

“不过——不过——”莫里斯继续说,“就算账上没有钱——这也可算是笔很微小的透支——凭我们的店——凭芬斯伯里的名字,对于这样一个区区的小数目,总应当信得过吧。”

“当然,芬斯伯里先生,”贾特金先生回答,“如果你一定要,我可以把这事考虑一下;可是我很难认为——简括地说吧,芬斯伯里先生,就算别的没有什么,单说这签字,似乎也很难说是完全合乎我们期望的。”

“那没有关系,”莫里斯心神不定地答复,“我可以让我二伯父再签一张。事实是,”他继续说,耍着大胆的一手,“我的二伯父现在身体不好得很,他连签这张支票都不能没人帮忙,我怕是我给他把住笔,可能使这签字有点不同。”

贾特金先生用锐利的目光对莫里斯脸上盯了一眼,然后他转过来看着贝尔先生。

“嗯,”他说,“这么说,只怕我们好像被一个骗子骗过一次了。请你跟芬斯伯里先生说我们将立即请侦探侦查。至于你这张支票,我很抱歉,因为它是这样的签法,银行很难认为它——我怎么说呢?——合乎条件。”他这就把支票递过柜台交还给他。

莫里斯机械地捡了起来,他在想着另一些很不相同的事。

“对于这样一件案子,”他开始说,“我相信损失是应当由我们负担的;我的意思是由我二伯父和我负担。”

“不是这样的,先生,”贝尔先生回答,“银行是要负责任的,银行得追回这笔钱或是赔偿,你可以相信我们。”

莫里斯的脸沉了下来,随着又来了一线希望。

“我跟你说,”他说,“你把这事完全交给我好啦。我来彻查这事。无论怎样,我有个主意,而请这些侦探来,”他动人地加上一句,“费用是那么高。”

“银行方面不能答应这一点,”贾特金回复道,“银行方面恐怕要损失三四千镑;如果必要的话,我们不惜再花上这么些钱。一个没有查究出来的伪造签字者是个永久的危险。我们得把它弄个水落石出,芬斯伯里先生,这点你放心吧。”

“那么我愿意承担这个损失,”莫里斯大胆地说,“我命令你们放弃侦查。”他决意不要追究。

“请你原谅,”贾特金先生回答说,“在这桩事情上我们跟你毫无关系,这是你的伯父和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他有这样的意思,或是他自己到这儿来,或是让我到他病房里去看他——”

“绝不可能。”莫里斯叫着。

“好吧,你看,”贾特金先生说,“这是多么由不得我做主的事。这整个事得立刻交给警察办理。”

莫里斯机械地把支票折好,重新放回皮夹里。

“再会。”他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银行。

“我不晓得他们疑心些什么,”他想,“我不懂他们,他们的一切举动都完全不像是正常的样子。然而这也无所谓,一切都完了。钱已经付掉了;警察要追踪了;两个钟头之内那个笨蛋皮特曼就会给抓起来——这尸体的整个故事就会登在晚报上了。”

如果他能听到他走了以后银行里说了些什么,他的惊骇就会减轻一点,羞愧的感觉或许更厉害一点。

“真是一件稀奇的事,贝尔先生。”贾特金先生说。

“是的,先生,”贝尔先生说,“但是我想我们已经吓了他一下。”

“哦,莫里斯·芬斯伯里先生不会再上门来了,”对方回答,“这是初犯,那爿店跟我们已经交易这么久,所以我刚才愿意从轻处理。可是我想,贝尔先生,昨天不会弄错吧?那位确是老芬斯伯里先生本人吧?”

“那不可能有什么疑问,”贝尔先生吃吃地笑着说,“他还给我讲解银行学原理啦。”

“好吧,好吧,”贾特金先生说,“下次他来,请他到我办公室里来。这事正应当好好儿跟他说说,叫他提防提防。” Qgj8CbGu8d+Z6smEVwfbpWhcedSyv2NR4m5PAoRnjnq5eyrZUlkYkHZXxhIoC/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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