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茱莉娅在间或到伯恩茅斯去的时候,在那儿结识了几个朋友;不错,她向来只能在约翰街的重门叠户把俘虏们又关起来之前见着他们几眼,但是这几眼有时候就已令人不胜欣喜,同时随之而来的怅惘之感,也有着希望来冲淡它。一年前,她这样认识的朋友之中有一位是年轻的出庭律师 ,名字叫作吉迪恩·福西斯。
就在司法官把标签乱搞一通的多事之日,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福西斯先生带着几分抑郁烦闷的心情,信步走到了约翰街的转角上来;约莫在这时候,海士尔坦小姐也被一阵急促的、震天价响的敲门声叫到了第十六号住宅的门口。
吉迪恩·福西斯先生是个相当快乐的青年;要是他能够钱多一点、舅舅的干预少一点的话,那就会更快乐一些了。他一年的全部收入只有一百二十镑;不过舅舅爱德华·休·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在这之外,还给他一笔很可观的零花钱和很多的劝告,可惜这种劝告的口气叫人听来,就是在一艘海盗船上,都可能觉得有点过火。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在格莱斯顿 先生的时代里实在是个很特殊的人物;我们(在没有公认的适当名称的情况下)姑且称之为一个“乡绅激进派”吧。有了年纪,可是缺乏经验,因此他给政界里“激进派”这方面,带来了一种宴席过后乱嚷乱叫地发一通议论的激情,这种激情我们比较惯于把它跟凶猛却又老迈的保守党一派人联系起来。事实上,他不但有与布莱德劳先生 相同的主张,他还有那已经绝种的动物——乡绅——的脾气和爱好。他爱看拳斗,他带着一根惊人的橡木大手杖,他又是一个虔诚的国教信徒,如果遇到一个本该为国教辩护而未辩护的人,再遇到一个懒得参加国教圣餐礼的人,究竟谁更能激恼他,使他的脾气像火山一样爆发,那就很不容易猜测了。他还有些所向披靡的口头语,家里上上下下正是没有一个不怕的;当他不能过分强调某种措施是“不合国情”的时候,他可以(同样有效地)斥之为“不合实际”。吉迪恩常常受到这个比较轻的贬黜的处分。他对于研究法律的看法就曾被呵斥作“不合实际”;那次谒见的时候,只听得喊声震天,橡木手杖擂地作响,仿佛在把一句一句话加上标点,吉迪恩得到训示,如果不能再做努力,接一两件案子办办,那就不用想再拿到他舅舅的钱。
难怪吉迪恩闷闷不乐了。他丝毫不想改变他现在的习惯;但是可不能坚持己见了,因为如果布洛姆菲尔德先生真的取消零花钱,那会使他在习惯上起一种更激进的革命。他没有一点儿意思去熟研法律;他对这事已经划算过,觉着似乎得不偿失;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同样准备让步。老实说,他预备尽最大可能去迎合他这位“乡绅激进派”的舅舅的意见。然而这打算里有一部分似乎超出他的心力范围。怎样去弄到一件案子呢?这是一个问题。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而且更伤脑筋——就算他弄到一件,他能证明自己办得比别人更好吗?
忽然他发觉一群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辆光华四射的运货车后身对着人行道停着;可以看见从敞开的车尾露出了那只米德尔塞克斯郡 里最大的货箱的一端,一半架在地上,一半由几个肌肉闪光的运动家撑着;在那屋子的台阶上,赶车的彪形大汉和一个苗条的年轻姑娘像站在戏台上一般,正在争论着。
“这不是寄给我们的,”姑娘说,“我求求你把它带回去吧;就算你们有办法把它从货车上搬下来吧,这东西可弄不进这屋子里来啊。”
“那么,我把它搁在人行道上,M.芬斯伯里可以跟教区会 商量商量办法,随便他怎么办。”运货人说。
“可是我不是M.芬斯伯里呀。”姑娘正色相告。
“我管你是谁。”运货人说。
“请让我来帮你吧,海士尔坦小姐。”吉迪恩说着伸出手来。
茱莉娅惊喜地叫了一声。“哦,福西斯先生,”她喊道,“我见着你真开心;这东西送到这儿来,一定是送错了,却非要我们把这可怕的东西弄到屋子里来不可。这人说我们得把门拆了,或是把两扇窗户打通成一扇,要不然就会因为将东西放在人行道上,给教区会或关税局罚款,等等。”
这时候,那些人已经把箱子顺利地从运货车上卸了下来,他们砰的一声,将它扔在人行道上,然后斜倚着箱子站在那儿,或是眼睁睁地对着十六号的门呆看,显然带着躯体上的困顿和精神上的困惑。这整条街的窗口,好像被使了幻术似的,一下子塞满了大感兴趣和看得津津有味的观众。
吉迪恩尽量摆出一副深思的、有科学头脑的样子,用手杖测量门口,茱莉娅就把他所观测到的事项记录在一本绘画簿上。然后他再量那只箱子,又把这数字比较了一下,发现门口的宽度恰好能把它运进来。进一步,他脱掉了外衣和背心,帮着那些运货人拆下门上的铰链。最后,所有在旁看热闹的人都给拉来帮忙,这只货箱,由十五对摇摇晃晃的大腿支撑着,升上了石阶——擦着门道,吱嘎吱嘎地大声响着,挤了进来——终于,来了一下可怕的震动,这箱子就给摔在穿堂间的尽头,那穿堂间差不多全给堵住了。灰尘落定之后,功成业就的工人们不禁相视而笑。他们诚然砸碎了一座阿波罗神的半身雕像,并且把墙壁也犁上几道深槽,可是至少街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伦敦城里的怪现象了。
“嘿,先生,”运货员说,“我从没干过这么一桩活。”
吉迪恩对这感想很有力地表示同意——塞了两个金镑到这人手里。
“就给三个吧,先生,我打算做个东道,请请这儿的全体人员!”这个人大声说;交涉这样办妥之后,那群自告奋勇的脚夫,全部蜂拥到运货车里,车子就驶向最近的一爿可靠的酒店去了。等他们走了,吉迪恩把门关上,转向茱莉娅;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阵不可抑制的喜悦袭上两人的心头,这幢房子里充满了他们的欢笑声。然后,茱莉娅的好奇心活动起来了,她走过去察看那只箱子,特别注意那标签。
“这事情真是再奇怪也没有了,”她说,又大笑着,“这的确是莫里斯的笔迹,而就在今天早上我收到他一封信,说有一只桶子要送来。你看待会儿还有一只桶子送来吗,福西斯先生?”
“雕像,当心,易碎,”吉迪恩念着箱子上用油漆写的警告的话,“那么这东西他一句也没有跟你提过吗?”
“没有。”茱莉娅回答。“哦,福西斯先生,你说我们可以偷看它一下吗?”
“当然可以,”吉迪恩说,“请给我一个锤子。”
“到下面来,我带你去拿,”茱莉娅说,“那架子太高,我够不到。”于是她开了通往厨房的楼梯的门,叫吉迪恩跟她走。他们找到了一个锤子和一把凿子,但是吉迪恩看不见一个用人的影子,很感诧异。他还发现了海士尔坦小姐的脚和脚踝长得小巧可爱,这个发现使他窘得很,于是很高兴能立即着手开那只货箱。
他竭力一心一意地工作着,他敲得像一个铁匠那样准确。茱莉娅这时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她所注意的与其说是这工作,不如说是这位工匠。他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她跟自己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胳膊。突然间,好像他已经偷听到这些思想,他转过脸来朝着她笑。她也笑了,脸也红了;这双重变化和她配合得这样美好,吉迪恩都忘了把眼睛移开,他用力抡着锤子,狠命一下,却敲中了自己的指关节。他以一种很可钦佩的镇静态度压住一声诅咒,换用了一句没有毛病的评语:“这笨手!”然而这阵疼痛猛得很,他的神经都在震动,在做了一次半途而废的尝试之后,他知道不得不中止工作。
茱莉娅马上到食器室 去了,她端来了一盆水,拿着一块海绵,开始替他洗那只受伤的手。
“我非常抱歉,”吉迪恩甚感内疚,“我要是还懂得一点规矩的话,我应该先开了箱子,然后再把手砸伤。现在觉着好多啦,”他加上这句,“我不骗你,真是好多啦。”
“那么现在我想你是好多了,可以指挥工作了,”她说,“跟我讲要做些什么,我来做你的工匠。”
“一位非常美丽的工匠。”吉迪恩有点得意忘形地说。她掉过头来朝他看,似乎带点愠怒的神情;这唐突的青年私幸自己还能使她的视线转移到那只货箱上。大部分的工作已经做完;不久茱莉娅打穿了最后的障碍物,揭露出来一层稻草。他们立即并排跪着工作,好像两个弄干草的;更深一层,他们就得到了收获,瞥见一个白色的光滑的东西;进一步就明白无疑地出现了一条大理石的腿。
“他可真像个体育家呀。”茱莉娅说。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吉迪恩回答,“他的肌肉像一便士的面包卷那样鼓了出来。”
另一条腿也很快露了出来,然后好像还有第三条。不过,结果那是一根有结节的棍棒,支在一块台脚上。
“这是一座赫拉克勒斯 雕像,”吉迪恩喊着,“单看那腿肚子,我也可以猜到是他。我对于雕像可算相当偏爱,然而要说是赫拉克勒斯,那警察应当干涉的。我得说,”他接着说,一面鄙夷地对那硕大的大腿瞧了一眼,“这要算全欧洲最大最丑的了。它究竟为了什么跑到这儿来呢?”
“我想就没有第二个人愿意要他这个礼物,”茱莉娅说,“单从这点看,我觉得我们倒不如没有这怪物的好。”
“哦,别这么说,”吉迪恩表示异议,“这是我生平最有趣的经历之一哩。”
“我相信你不会忘得太快,”茱莉娅说,“你的手会提醒你的。”
“好了,我想我得走了。”吉迪恩说,可不是出于本心。
“别走,”茱莉娅恳求着,“干吗要走?待着跟我吃茶吧。”
“我要是知道你真愿意我多待一会儿的话,”吉迪恩看着他的帽子说,“那当然是再高兴也没有啰。”
“你把我看作一个多么傻的人了吧!”这姑娘说,“是啊,我当然欢迎你;而且我还想要些蛋糕当点心,又没人可差。这是开门的钥匙。”
吉迪恩轻快地戴上帽子,向海士尔坦小姐瞟了一眼,又向赫拉克勒斯的两条腿瞟了一眼,开了门去办他的差事去了。
他带了一大纸袋极其精致的、令人馋涎欲滴的蛋糕和水果馅饼回来,看见茱莉娅正在穿堂间里铺摆一张小茶桌。
“那些房间里都搞得乱七八糟,”她嚷着,“所以我想倒不如就待在我们自己的穿堂间里,在我们自己的安乐窝中的雕像之下,这要更惬意、更舒服些呢。”
“这样好得多。”吉迪恩开心地叫着。
“哦,多么可爱的奶油水果馅饼啊!”茱莉娅说着打开了纸袋,“还有这最可爱的小樱桃饼,樱桃馅儿多得满出来,混到奶油里去了!”
“是呀,”吉迪恩遮掩着惊慌的神色说,“我知道它们和在一起和得很好,铺子里的那个女人刚才跟我这么说的。”
“现在呢,”茱莉娅在他们开始了这小小的欢宴的时候说,“我要给你看莫里斯的信,请你念出来,或许有些什么我疏漏了。”
吉迪恩拿了这封信,摊在他的膝上,这样念着:
亲爱的茱莉娅,我从百朗亭写这封信给你,我们要在这儿耽搁几天。那次惨祸我相信你一定已经在报上看到了,二伯父受的震动很厉害。明天我让约翰陪他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先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会收到一只桶子,里边装着给一个朋友的标本。无论如何不许打开它,要把它放在穿堂间里,等我回来办。
M.芬斯伯里匆草
又:一定要把桶子留在穿堂间里。
“没有,”吉迪恩说,“信里不像有什么讲到这座纪念像的话。”他朝着那两条大理石的腿说着,点着头。“海士尔坦小姐,”他继续说,“我问你几个问题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关系,”茱莉娅回答,“如果你能使我明白为什么莫里斯送来一个赫拉克勒斯雕像,而不是一只装着送给朋友的标本的桶子,那我真是到死都要感谢你。再说,给朋友的标本究竟是什么呢?”
“我猜不出,”吉迪恩说,“一般说来,标本是一块块的石头,可是比我们这位朋友——这个纪念像,却要小得多。不过这不是我要问的。我要问的是这幢大房子里就只有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吗?”
“是的,我现在是这样,”茱莉娅回答,“我赶在他们之前回来把房子预备好,还要找一个用人。可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那你绝对只是一个人啦,”吉迪恩惊讶地说,“你不害怕吗?”
“不,”茱莉娅英勇地回答,“我不懂为什么我就得比你更胆小;当然啰,我是弱一点,可是我一知道我得一个人睡在这屋子里,我就去买了一把手枪,很便宜的,还叫那个人教我怎样使用它。”
“你怎样使用它呢?”吉迪恩跟着问,觉得她胆大得很有趣。
“嗯,”她笑着说,“你把那上面的小扳机扳一下,把它瞄得很低,因为你开的时候枪会跳起来,再扳下面的小扳机,这就打出去了,跟男人打的一样好哩。”
“那你已经用了几次了?”吉迪恩问。
“哦,我还没有用过哩,”这位有气概的年轻小姐说,“可是我懂得怎样用,这就使我胆大得不得了,尤其是在我用了一只衣柜把门抵上的时候。”
“我非常开心他们快要回来了,”吉迪恩说,“这事我总觉得太不安全。假如还要些日子,我可以请我那位没出嫁的姑母来陪你,或者你喜欢的话,我的房东太太也可以。”
“借一位姑母给我呀!”茱莉娅叫着,“哦,那太慷慨了!我这倒想起来,要不就是你把赫拉克勒斯给送来的。”
“请你相信,”这青年嚷着说,“我万分仰慕你,怎么也不会送给你一个这样丑陋的美术品。”
茱莉娅正要回答,他们两个却都给敲门声怔住了。
“哦,福西斯先生!”
“别怕,我亲爱的小姐。”吉迪恩说,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胳膊。
“我说这一定是警察,”她低声说,“他们是为雕像的事来派我们不是了。”
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比上次更响、更急。
“是莫里斯。”茱莉娅惊骇地叫着,就跑到门口,把门打开。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莫里斯;可不是平日见到的莫里斯,而像是一个发了狂的人,苍白、憔悴,眼睛血红,下巴颏儿上长着两天没刮的胡子。
“桶子!”他喊着,“今天早上来的桶子在哪儿?”他瞪着眼向穿堂间四处打量,当他看到赫拉克勒斯雕像的大腿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得老大。“那是什么啊?”他尖声直嚷,“那蜡像是怎么来的啊?说呀,你这笨蛋!那是什么啊?桶子呢——那只大水桶呢?”
“没有桶子送来,莫里斯,”茱莉娅冷静地回答,“送来的只是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这苦恼的人直着嗓子叫,“我不相信!”
“这是照你亲笔写的地址送来的,”茱莉娅答复,“我们差一点把房子都拆了才把它弄了进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莫里斯瞪眼看着她,完全给弄糊涂了。他用手抹抹前额,靠住墙壁,好像快要晕倒似的。然后,他像开了闸,口若悬河,骂起这位姑娘来。那样的火气,那样的毫无顾忌,用了那样不文明的字眼,在从前,简直谁也不会想到莫里斯会这样骂人的;这位姑娘在他的盛怒之下,一直在战栗、退缩。
“你不准跟海士尔坦小姐这样说话,”吉迪恩严正地说,“这我决不能容忍。”
“我爱跟这姑娘怎样说就怎样说,”莫里斯回着话,又勃发一阵怒气,“我要跟这妞儿说她该听的话。”
“不准再说一个字,先生,一个字都不准。”吉迪恩喊着。“海士尔坦小姐,”他对这位年轻姑娘继续说,“你不能再跟这个不够男子汉的人待在一个屋子里,待一分钟都不行。你挽着我的手臂,让我带你到一个不会受到侮辱的地方去吧。”
“福西斯先生,”茱莉娅回答,“你说得对,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而我知道我是把自己托付给一位正直的君子了。”
脸色苍白,态度坚决,吉迪恩请她挽臂同行,这一对踏阶而下,莫里斯却跟上来嚷着要前门的钥匙。
茱莉娅刚把钥匙交给莫里斯,就有一辆空的二轮轻马车敏捷地赶到约翰街来。有两个男子一同高唤这辆车,一等到赶车的人把顽强的马勒住了,莫里斯抢着跳进车子。
“车钱之外,多给六便士。”他只管这样叫,“滑铁卢车站,拼命赶。六个便士我另外赏!”
“就给一先令吧,老板,”赶车的说,龇着牙齿笑,“那两个人在先呀。”
“就一先令吧。”莫里斯叫苦,打算到了滑铁卢再说。赶车的把马抽上一鞭,二轮轻马车就从约翰街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