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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里斯的疑窦

一个文学爱好者,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他不会知道作者的艰难和辛苦。他拿着一本小说,笑盈盈地一页页翻过去,可不会想到那需要费多少钟点的工夫去查考典籍,在伯德雷恩图书馆 里从事研究,跟学识渊博而字迹难认的德国学者往返书信——总而言之,他不会想到,让他在火车上消磨一个钟头的东西,得有一个工程十分浩大的脚手架 先架起来,然后又拆掉!所以,我本来可以在这篇故事的开头先讲讲“通蒂” 的身世——他的出生地、家庭成分、可能从他母亲那儿遗传来的天分,以及能说明他聪慧早熟的显著事例等等——还可以写一篇文章,详尽叙述那个冠以他的名字的养老金法。这些材料都在我面前的分类架 里,但是我又不屑于这样卖弄。通蒂已经死了,我从没见过谁对他有一丝悼惜之意;至于“通蒂氏养老金法”哩,对于这篇不加渲染的故事来说,用一两句话也能够说明了。

有那么一群朝气勃勃的年轻人(人数越多越好),各人拿出一笔款子,汇总后委托受托人保管;过了一百年,出钱的死得只剩下一个人了,这笔款子连本带息就落在这个人手中,不过也只等于昙花一现;因为他这时可能耳朵已经聋了,你告诉他得了多大一笔财产,他都听不见——而且无疑他是行将就木,因此得到了等于没有得到。现在看来,这种办法显然富有异样的诗意和幽默感,因为这是一种没有一个当事人可能得到好处的办法;但是它的高尚的和公平合理的精神,使我们的祖父母一辈的人都乐于做此事。

当约瑟夫·芬斯伯里和他的哥哥马斯特曼还在穿着镶白绉边的裤子的孩提时代,他们的父亲——齐普赛街的一个富商——替他们加入了一个由三十七个人组成的资金充盈的小型“通蒂会”。入会费一千镑;约瑟夫·芬斯伯里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到律师事务所去的情景,那个“通蒂会”的会员们——都是像他一样大的小孩子——聚集在一起,依次坐到办公室的那张大椅子上,在一位戴着眼镜、穿着长筒靴的和气的老绅士的帮助下,各人签上名字。他记得后来就跟这些孩子跑到律师屋后的草地上玩,他还跟一个“通蒂会”中的兄弟大打了一场,那个孩子踢痛了他的胫骨。律师正在办公室里请聚会的那些父亲和母亲喝酒吃蛋糕,听到打斗的闹声就跑了出来,两个战斗员就被拆开,约瑟夫的战斗精神(因为他比另一个年纪小)获得穿长筒靴绅士的赞许,力言他像他这样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勇敢。约瑟夫心想,他小时候是不是穿着小长筒靴,秃着小光头呢?他晚上上床睡觉,自言自语地讲海战故事,讲倦了,是不是也穿起像这老绅士的衣服,拿出酒和蛋糕来款待另一些小男孩、小女孩呢?

一八四〇年,这三十七个人全活着;到一八五〇年,人数少了六个;在一八五六年和一八五七年,变化更大,克里米亚战争 和孟加拉兵变 带走了九个人。一八七〇年,原来的会员只剩下五个了,在我写这篇故事的时候 ,连芬斯伯里兄弟两人在内,一共只剩三个人。

现在马斯特曼是七十三岁;他早已嗟叹年老力衰之苦,也早已退休,正住在他的儿子名律师迈克尔的家里,和外界绝无往来。约瑟夫呢,可不同了,他还是到处走动,还不过只是半老的样子,常在他爱去走走的街道上出现。这情形是令人遗憾的,因为马斯特曼过着(即使在细枝末节上)一种典型的英国式的生活。勤劳、有规律、庄重,并且相信四厘公债,被公认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的基本条件。在这种种方面,马斯特曼都有着卓越的表现,现在到了七十三岁,他才ab agendo ;可是比他小两岁的约瑟夫,虽然保养得极佳,但是一生怠惰,为人古怪,一直叫人看不起。他从事皮革事业,但早就厌弃了业务,别人也认为此道非他所长。他喜欢博闻周知,但没有及早节制自己的兴趣,于是他的壮年很快就开始耗费在这方面。没有比这种癖好更耗损精力的了,或许只有很自然地随之而来或因之而起的热衷于演讲的癖好,才会更厉害。约瑟夫却兼有这两点;这复合症十分凶猛,使得病人到处做义务演讲,几年之内,很快又发展到更严重的程度,甚至情愿跑三十英里的路,到小学校里去对幼童演讲。他不是一个学者;他读的东西只限于粗浅的教科书和报纸;他连百科全书都没有翻过;他说人生就是他的书。他声称自己的演讲不是讲给大学教授们听的;他的演讲是直接诉之于“人民的伟大的心”,而人民的心,必然无疑,比人民的头脑更明事理,因为他的苦口婆心已经受到大家欢迎。譬如说,《如何靠一年四十镑的收入而愉快地生活》,这篇演讲就曾在失业群中轰动一时。《教育之宗旨、目标、意义与价值》,这个讲题就曾使他赢得浅见者的重视。至于他那篇有名的论说,《人寿保险与群众之关系》,在犬岛 的“工人协进会”里宣读,也曾受到盲目崇拜的男女听众的“满堂喝彩”,效果之大使他第二年就被推选为那个会的名誉会长,这职司非但没有酬劳,反而要居职者拿出钱来捐助,但是他的虚荣心却得到无上的满足。

约瑟夫在没有知识而比较开通的那一部分人中就这样赢得了声誉,就在这时候,他的家庭生活里忽然有了不少孤儿参加进来。他的弟弟雅各死了,就把莫里斯和约翰两个男孩子的负担加到他身上;同一年内,家里又增添了一个小女孩,她是约翰·亨利·海士尔坦先生的女儿,那位先生是一位钱少、朋友更少的绅士。他只在霍洛韦那儿的演讲厅里见过约瑟夫一次;但是那次经历却给了他以重大影响,他一回家就重新写了一份遗嘱,把女儿和她的前途都托付给那位演讲者。约瑟夫原是个好说话的人;然而承担这个新责任时,却不能说不带点儿勉强。他登报招请了一位保姆,买了一辆旧摇篮车。对于莫里斯和约翰他比较欢迎;这与其说是因为亲戚关系,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的皮革店里(他已经忙不迭地把属于他们的三万镑投资到这家店里)近来生意莫名其妙地呈现出衰落的征象。他挑选了一个年轻能干的苏格兰人来经理事务,生意上的麻烦事,约瑟夫·芬斯伯里就再也不用操心了。他把受他监护的三个孩子也交托给这个能干的苏格兰人(他已结婚),自己动身到欧洲大陆和小亚细亚 去作长途旅行。

他一手拿着一本数国语言对照的《圣经》,一手拿着一本成语手册,就在欧洲十一个说着不同语言的地区中,摸索行程。这两种向导,前一种不很符合这位哲学家和旅行家的要求,即使后一种也显然专为游客着想,而不敷人生问题的专家的应用。但是他却硬拉了一些翻译员——只要他能不付出任何代价而找得着他们的时候——为他做了工作,这样靠了种种办法他把调查的结果写满了好几本笔记簿。

他这样漫游了好几年,等到他所监护的孩子们已经长大,必须他亲自照顾的时候,才不得不回到英国来。那两个男孩子他已经送到一所良好且经济的学校里去读书,他们在那儿受到了优良的商业教育;这一来事情却有点尴尬,因为那爿皮革店可经不起法院查问。事情是这样的:约瑟夫为了准备交卸保管责任,查看了一下账目,却惊恐地发现他弟弟的财产交给他经管以后,别说没有增加,即使把自己全部财产分文不留地赔给他的两个被监护人,还仍然短少七千八百镑。这事情是当着一个律师的面通知了这两弟兄的,这时候,莫里斯·芬斯伯里就威胁他的二伯父,说要用严正的法律来解决,幸亏经过这位法律专家的劝告,他才没有走极端。

“石头里是榨不出油来的。”这位律师说。

莫里斯明白了这点,就跟他的二伯父和解了。约瑟夫这方放弃全部财产,并且把在“通蒂会”里可能得到的权益移让给侄儿,这权益已经大有希望了。莫里斯这方则答应留养二伯父和海士尔坦小姐(她也是遭难者之一),并且给他们每人每月一镑零用钱。这笔零用钱对于老头儿来说绰绰有余,至于海士尔坦小姐怎么能赖以添置衣着,可成了一个难题;但是她居然对付得了,而且从无怨言。她对她的不称职的监护人也真心敬爱。约瑟夫从来都是和善待人;他的年龄也帮他说了好些话,他那样全神贯注地追求知识,以及对于无论多么轻微的赞许都天真地感到愉快,也有着动人心弦的地方;因此种种,虽然律师郑重地对她说她做了牺牲,茱莉娅还是不愿给约瑟夫伯伯增加困难。

在布鲁姆斯伯里 的约翰街上一幢阴森森的大屋子里,这四个人就一同安住下来;表面上像是一个家庭,实际上只是一个财务上的结合体。当然,茱莉娅和约瑟夫伯伯两人等于奴隶,约翰呢,这位绅士喜好五弦琴、音乐厅、快乐酒吧间 ,以及体育新闻,这样,无论在什么场合中都必然是一个次要人物;而这个帝国里的一切烦恼和乐趣就都由莫里斯来尝味了。圆滑的文人用以安慰无能和庸碌之辈的老生常谈之一,是说苦和乐总是难解难分地杂糅在一起,但是就莫里斯的情形说来,苦味一定远远多过甜味。他自己不怕麻烦,也不肯减少别人的麻烦;每天早晨他叫了仆役们来,亲手分发日常用品,测量白葡萄酒的深浅,数数吃剩的饼干,每星期账单送来,总要演出不快的话剧,厨师经常受到责难,做小买卖的直跑到后客厅里为了三个铜子儿跟他大吵大闹。浅见的人可能把他看作一个守财奴;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却纯粹是一个被人诈骗的受害人,这个世界欠了他七千八百镑,他立意要这个世界偿还。

然而莫里斯的个性还是在对待约瑟夫的方法上才特别显露出来。他的二伯父好像是一宗股票,价格不稳定,但是他已经投入大量资金;因此他不惜任何代价来保护这个担保品。不管这老头儿有没有病,每月都由医师检查一次。他的饮食、衣着,以及时不时的旅行——这次到布莱顿,下次到伯恩茅斯 ,就像婴儿吃奶面糊一样,完全由别人调配。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得耽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他得在九点半钟等在穿堂间里;莫里斯先要看看他可戴上了手表,可穿好了鞋子;然后两个人胳膊挽着胳膊,到皮革店里去。路上该是够索然无味的,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好感;莫里斯总是不断责骂这个监护人盗用了款项,并且埋怨背了海士尔坦小姐这么个负担;约瑟夫呢,虽然性情够得上说是温和的,但对他这个侄儿多少带着点恨意。不过跟回来时路上的情形一比,这又算不上什么了;因为不管芬斯伯里家的哪一位,只要看一眼那爿店铺,或者店铺的业务情况,都足以使他不痛快一辈子。

店铺门上仍然有约瑟夫的名字;支票仍然由他签字;但这只是莫里斯的策略,为的是使“通蒂会”里其他会员都因而气馁。事实上,这爿店已经完全属于莫里斯了;他也发觉接到手的是一笔令人悲痛的遗产。他曾想卖掉它,但是人家出的价钱太可笑。他又试着扩充它,却反而把负债扩充起来;紧缩它呢,结果只紧缩了利润。除了那个能干的苏格兰人以外,没有谁发过这爿店的财,苏格兰人(被撤职之后)用赚来的钱到邻近班芙的地方造了一幢房屋,闲居起来。每天,莫里斯坐在他的专用办公室里拆阅信件,想到这个喀里多尼亚 骗子,就要痛骂一顿。这时,老约瑟夫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沉闷地等着命令,或者在他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上狠狠地签名。有一天,那个“石楠之乡”的人 竟然如此不近人情,把他二次结婚(跟亚历山大·麦克劳牧师的长女黛维达)的请柬寄来,大家都真担心莫里斯会发作起来。

皮革店里的工作时间已经减少到最低限度,即使像莫里斯,虽然责任感很强,可是面临着破产的阴影,也还是不肯在店里多待一会儿;于是经理和职员们就都嘘出一口气,打点打点,准备明天再来闲荡。我们的丁尼生勋爵 说过,“无事忙”是“延宕”的同父异母的姊妹,那么“营业习惯”自然是“延宕”的叔伯了。这时,那位皮革商人正在像牵着一只小狗似的,把他的活的投资对象押回约翰街;把他幽禁在穿堂间里,自己就尽一天所余的时间出外搜寻印章戒指,这是他生平唯一的癖好。约瑟夫不但有一般人所有的虚荣心,他还有演说家的虚荣心。他承认自己犯了过错,虽然别人(能干的苏格兰人)亏待他比他亏待侄儿更甚;但是就算他双手浸透了血污,他觉得还是不应该给这样拖在一个年轻小子的游行马车车轮后面,不应该像个俘虏似的被罚坐在他自己的皮革店的厅堂里,不应该耳边只听见对他整个一生的恶毒的批评——不应该衣着被检查,衣领被翻上来,要查明他确实戴着无指手套,也不应该一直在别人的看管下被领出去、带回家,像个由保姆看管的婴孩一样。一想到这个,他就不免义愤填膺,忙不迭地挂起帽子、大衣和讨厌的无指手套,溜到楼上去找茱莉娅和笔记簿。至少那间休息室的不可侵犯性该得到莫里斯的尊重了;它该属于这老人和少女两人;她在那儿做自己的衣裳;他在那儿记下一鳞半爪的事情,统计鸡毛蒜皮的数字,把眼镜都沾上了墨水。

有时,他也在那儿慨叹“通蒂会”跟他的关系。“都是因为那个会,”一天下午他这样嚷着说,“不然他决不会留住我。那我就能做一个自由人了,茱莉娅。我可以很容易靠演讲来养活自己。”

“那是一定的,”她说,“他剥夺了你这种娱乐,我就觉得这也好算是他最缺德的一件事情。猫岛 (是这么叫的吧?)那儿许多好人那么看重你,写信来请你给他们做一次演讲。我还以为他总会让你到猫岛去哩。”

“他是一个傻瓜,”约瑟夫嚷道,“像他的处境,四周简直哪儿都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生活奇观,然而看看他从中得到的好处哪,他最好还是困到棺材里去吧。你想他有多么好的机会呀!换了任何一个青年,得到这种机会,真要开心得跳起来啦。只要他愿意听,我能告诉他的见闻是说也说不尽的哩,茱莉娅。”

“亲爱的,不管你说什么,可千万不要太激动,”茱莉娅说,“因为你知道,倘若你有一点不舒服的样子,别人就会把医生请来了。”

“的确不错,”老人低声下气地答着,“我来做一点研究工作平平气吧。”他用拇指翻动着那一长排笔记簿。“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因为我看到你手头正忙着)你是否会有兴趣——”

“哦,我当然有兴趣,”茱莉娅嚷着说,“把你的精彩的故事念一篇给我听吧,那才对啦!”

他于是把一本簿子拿下来,急急忙忙把眼镜架上鼻梁,好像不让别人有打消原意的机会。“我打算念给你听的,”他一面说,一面一页页地翻阅,“是跟一个荷兰旅行向导的一段非常重要的谈话的札记,那人名叫大卫·阿巴斯,这字是‘修道院长’一字的拉丁文 。所得结果证明我的钱花得很值得,花钱是因为阿巴斯起先显得有些不耐烦,我就受到感应(我知道这种说法很奇特),要负担他的饮酒费。札记大约只有二十五页长。对啦,就是这一段。”他清了清喉咙,念起来。

这段访问记,五百分之四百九十九是芬斯伯里先生(按照他自己的记载)的话,摘录自阿巴斯的简直一句也没有。茱莉娅觉得毫无兴趣,她并不是非听不可;然而对于那个不得不答话的荷兰旅行向导说来,当时一定完全像在做噩梦一样。他似乎靠了频频向酒瓶求助才使自己安定下来;甚至(到末了)他终于不再依靠约瑟夫的小恩惠,宁愿自己出钱叫一壶。在这份记录里,一种陶然微醺的效果至少可以看得出:阿巴斯忽然心甘情愿地出来做证了;他开始自愿透露一些话了;在缝衣的茱莉娅带着一丝微笑刚抬起头来的时候,莫里斯冲进了家里,一个劲地喊着二伯父,一口气闯入休息室,高举的手摇着一份晚报。

他的确带来了重要新闻。陆军中将格拉斯哥·比格爵士,这位“印度星勋位司令官爵士” ,“迈克尔圣徒乔治圣徒勋位司令官爵士” 等等,他的逝世消息宣布出来了,那么“通蒂会”里那一大笔款子现在只是芬斯伯里兄弟两人之间的事了。莫里斯的机会到底来了。他们兄弟俩向来不和睦,这是事实。那时,马斯特曼听说约瑟夫到小亚细亚去了,深表不满。“我说这简直是胡闹,”他这么说,“你瞧吧——下次我们就要听到他到北极去了。”等旅行家回来,这种讥讽话又传到他耳中。那一次,马斯特曼纵然得到坐在讲坛上的邀请,都拒绝去听那篇《教育之宗旨、目标、意义与价值》的演说,是搞得最不痛快的一次。从这以后,兄弟俩没有见过面。不过在另一方面,他们也从来没有公开吵过架,约瑟夫(遵照莫里斯的命令)总能放弃他做弟弟的特权;马斯特曼生平享有不贪和公正的好名声。这样一来,现在双方妥协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莫里斯忽然看见自己收回了七千八百镑,并且摆脱了动荡不定的皮革生意,因此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堂兄迈克尔的事务所里来。

迈克尔是个在社会上有名气的人,年纪很轻的时候即已投身法律界,差不多不仗谁的支撑,就成了一个经手阴暗事务的贩子。大家知道他能承办没有胜诉希望的案子;大家知道他能从石头里挤出证据来,也能从金矿里挖出好处来;因而,在他的事务所里进进出出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是还只剩下一点名誉没有丧失而现在发觉这剩下的一点正岌岌可危的人;都是交友不慎,结识了歹人的人;或是体面攸关的信件落在别人手里的人;或是被自己的管家勒索的人。在私生活方面迈克尔是个注重享乐的人;但是他在事务所里见到的令人胆寒的事,大概很有力量使他头脑清醒,因为大家知道(在投资事务上)他宁愿殷实可靠,而不愿冒险逞强。尤其可以看出他这一点的,是他平生始终不渝地嘲笑的芬斯伯里的“通蒂会”。

所以莫里斯到他堂兄面前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担心事情的结果,他兴冲冲地把他的计划讲了出来。这位律师耐心听了将近一刻钟,让他滔滔不绝地谈完那些显而易见的好处。然后迈克尔站了起来,一边按铃叫书记,一边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

“不成,莫里斯。”

尽管这位皮革商说情说理,又天天跑来说情说理,都没有用。他提议拿出额外酬劳一千镑、二千镑、三千镑,也没有用;他以约瑟夫的名义提议只要总额的三分之一就算了,也没有用。回答依然是一样的:“不成。”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最后说,“你对我提出的理由没有任何答辩,你没有一句话好说。照我看,我相信这是存心作对。”

律师对他莞尔一笑。“你至少可以相信一桩事,”他说,“我做什么都可以,可就是不打算满足你的好奇心。你看我今天已经多讲了几句话,因为对于这个问题,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会见。”

“我们最后一次的会见!”莫里斯喊起来。

“是马上离别前的一杯 ,亲爱的孩子。”迈克尔回答。

“我不能让我的业务时间白白被糟蹋。就说你自己吧,你难道没有事情吗?你的皮革生意难道没有风波了吗?”

“我相信这是存心作对。”莫里斯固执地重复这句话。“你一直厌恨我,从小就看不起我。”

“不,不——没有厌恨过。”迈克尔用安慰的口吻回答。“说什么都不如说我喜欢你来得对;你有一种地方永远令人惊喜,你只要站开一点,看来就那么黑、那么动人了。你可知道,就那么对你瞧一眼,总觉得你很有浪漫的气息?——像所谓的一个历史不简单的人?真的,我耳朵里听见的,尽是说皮革生意的历史里充满故事哩。”

“好吧,”莫里斯说,不理会那些话,“到这儿来是没有用的了。我去看你的父亲去。”

“哦,不行,你不可以去,”迈克尔说,“谁也不许去看我的父亲。”

“我倒要听听这是什么道理。”他的堂弟嚷着。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律师回答。“他身体太坏。”

“要是他的身体真像你说的那么不行,”对方嚷着,“那更该接受我的提议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你一定要去?”迈克尔说,站了起来,按铃叫书记。

依照法拉第·邦德爵士,这位名字经常出现在病状报告书下端的准男爵医师的指示,现在已是时候,该把约瑟夫(这可怜的生金蛋的鹅)移到空气较好的伯恩茅斯去了;他们离开了嘈杂的布鲁姆斯伯里,首途赴那个有着许多别墅的茫茫一片的乡野:茱莉娅很高兴,因为她在伯恩茅斯有些旧友;约翰很失望,因为他爱好城市生活;约瑟夫不管在哪儿都无所谓,只要有笔、墨水和报纸就行,只要能够避免那办公室里的折磨就行。莫里斯本人能够省掉跑市中区的麻烦,能够有一个静下来想想的时间,也不见得会不乐意。他准备做任何牺牲;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把钱再要回来,自己从皮革堆中抽身;事情有点奇怪,因为总额已达十六万镑之多,他的要求又那么委曲求全——要是他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说动迈克尔,可真有点奇怪了。“要是我能猜出他的原因来就好了。”他一再这样自言自语;不论白天走在布兰克森树林里的时候,晚上辗转床上的时候,饭桌前忘记进餐的时候,在更衣车 里忘记穿衣服的时候,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他脑际:迈克尔为什么拒绝呢?

终于在一天晚上,他冲进了弟弟的房间,唤醒了他。

“这是怎么着?”约翰问。

“明天就叫茱莉娅离开这儿,”莫里斯回答。“她一定得到城里去,弄好房子,找好仆人。我们全体也将在三天之内跟去。”

“哦,好极啦!”约翰叫着。“可是为什么呢?”

“我想出来了,约翰。”哥哥静静地回答。

“想出来什么了?”约翰问。

“就是迈克尔为什么不肯妥协的事,”莫里斯说,“这是因为他不能妥协。这是因为马斯特曼已经死了,他却隐瞒着。”

“天哪!”感情容易冲动的约翰叫着。“不过这有什么好处呢?他干吗要这样做呢?”

“为了骗取我们‘通蒂会’里的钱。”哥哥说。

“他办不到;那样他一定要有一张医师签的证书。”约翰反驳道。

“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些医师可以用钱买通的吗?”莫里斯问。“他们就跟黑莓一样普遍;你只要花三镑十先令就可以买通他们的。”

“要是我是一个医师,那可非要五十镑以上不行。”约翰脱口而出。

“而且!”莫里斯继续说,“迈克尔正非常需要这一大笔钱。他的当事人全都遭了难,他的业务是整个儿垮台了。要是竟然有谁能够应付这种事,那只有他自己;他准已把计划全部拟订好了;而且他这主意准是打得不坏,因为他聪明得很,这该死的东西!可是我也很聪明啊,而且势在必争。当我是个孤儿,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就损失了七千八百镑。”

“哦,别啰唆了,”约翰打断他的话,“你为了把这笔钱要回来,所受的损失已经绝不止于此了。” Ab3sjBOhH24o2wRzBHEvIp/kVzSjW8zY2fa1QpYhL1KueEDgLAbV6lwkTX0Twq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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