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休·布洛姆菲尔德先生既然宣布他打算耽在梅登黑德 附近,那么音乐大师詹姆生如果脑筋转到百特微克,不是再自然也没有了吗?他记得曾在这可爱的傍河的村庄外,看见一艘肮脏老朽的住家船停泊在柳树丛下。他在那无忧无虑的日子里,还用着人们比较熟悉的名字,荡舟在这条河上,这艘住家船曾在他心里激起一种浪漫的遐思。他在心里已经把一篇美妙的故事的结构完全想好了,但又好像对待一只不知好歹的懒钟一样,把它差不多完全撂开,这是因为他要在小说里插上一章,在这章里罗伯特·希尔(他总是被人骗到什么地方去)规定要被白陆勋爵和美国无赖金·斯令诱骗到这艘孤零零的破船上。幸亏他又没有这样做,他想,因为这艘破船现在要做一项十分不同的用处了。
詹姆生穿了一身不显眼的衣服,但是带着一种胁肩谄笑的模样,他不怎么费事就找到了代管这艘住家船的人,更不怎么费事就说动了这个人暂卸仔肩。租费几乎是有名无实,登船是立即可办,钥匙是预付不多不少一笔钱就移交了,于是,詹姆生当天下午就乘火车回到城里去接洽搬运钢琴的事。
“我准定明天来,”他肯定地说,“你知道,我的歌剧,人家等得急得要命哩。”
毫无差误,第二天中午,你就可以看见詹姆生在那条从百特微克到大哈浮罕的河边斜坡路上往上走。他一手拿着一篮食物,另一只手臂下夹着个皮包,装着(想来是)《橙香红茶》的乐谱。正是十月天气,灰色的天空中飞满了云雀,泰晤士河河面像铅色的镜子发着亮,映照着秋叶,栗子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在这位作曲家的脚步下吱吱唧唧。英国全年之中再也没有比这时候更令人精神振奋的了。詹姆生虽然不是没有他的烦恼,却是一面走,一面吹着口哨。
这条河在百特微克稍往上去一点的地方是非常寂静的。对岸一个私人花园里的树林把风景挡住了,那座宅第的一些烟囱在树丛顶上刚好钻了出来;这边河畔的小路的边缘上长着些柳树。就在这些柳树下停泊着那艘住家船,那东西被垂柳的泪水染得那么脏,寄生物长得那么多,又那么朽坏,那么破烂,那么无人照管,变成那样的一个老鼠窝,那么一望而知是个风湿症的痛苦的温床,一个要去住的人肯定会望而却步的。一块跳板充作活动的吊桥,连接着船跟河岸。詹姆生上了船,把这跳板拖了上来,这时候他看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有碍健康的堡垒里,好不沮丧!他听得见老鼠在那非常可憎的船舱里急跑和跌扑的声响;钥匙在锁齿中间好像轧痛了似的直叫;那个起坐间里蒙着厚厚的灰尘,充斥着舱底污水的气味。即使对于一位沉浸在他热爱的工作里的作曲家说来,这也谈不上是一个惬意的地方。对于一个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等着一具死尸到来的青年说来,这地方更是多么不对劲啊!
他坐了下来,把桌子上一块地方抹干净,就去进攻他篮子里的冷的午餐。为了避免招惹别人随后查问詹姆生的来踪去迹,还是少给人家看见为妙:换句话说,他就得整天待在船舱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并且为了供给他编造的故事以更好的证明起见,他皮包里不但带了写字的工具,另外还带了一令之多的大张乐谱用纸,他认为这才适合像詹姆生那样雄心勃勃的人之用。
“现在可以工作啦,”他把肚子填饱之后说,“咱们必须把这位可怜虫的劳动留下一点痕迹来才对。”于是他就用大字写了:
橙香红茶
作品第17号
J.B.詹姆生
声乐与钢琴总谱
“我想他们从来不这样开头吧,”吉迪恩想着,“可是要我应付管弦乐总谱,那太不可能了,况且詹姆生是个多么不守陈规的人。加个题献会更能叫人相信,我想。‘献给,’(让我看)‘献给威廉·爱华特·格莱德士东,作曲者敬献。’好,现在写点音乐。我最好避免序曲,那看来不简单。咱们给男高音来一段抒情曲吧;调子——哦,来一种现代的!——七个升记号。”于是他在乐谱线上像模像样地画了个调号,这之后就停下来,把笔杆放在嘴里啃着。除了一张纸以外就没有其他更好的灵感的泉源,那么,一般说来,旋律是不会从一个玩票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的。而且七个升记号的调子对于缺乏经验的人,也不是一件怎么轻而易举的事。他把那一张扔了。“这会有益于詹姆生个性的培养。”吉迪恩说,于是重又小心侍奉着文艺科学女神,他试了种种调子,扔了若干纸张,可是结果全都这般不像样,叫他站在那儿直发呆。“这太奇怪了,”他想着,“我的幻想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丰富,要不然,我今天是心不在焉;不过詹姆生总得留下点东西来啊。”因此他又低下头来工作。
过了不多久,住家船里的刺骨的寒气开始直透到他心肝五脏里来了。他放弃了那毫无收获的尝试,他一边听着清晰可闻的老鼠骚扰声,一边在船舱里急急地来回直走。然而他还是觉得冷。“完全没有这回事,”他说,“这个危险我并不在意,我只是决不要患上感冒。我必须马上走出这个倒霉的地方。”
他登上甲板,走到船头那儿他登船的处所,向河面望了一眼。他愣住了。往上只有几百码的地方,另外还有一艘住家船泊在柳树下。那是一艘崭新的船,还有一条雅致的小划子拖在船尾,窗户都遮上了雪白的窗帘,旗杆上飘着一面船旗。吉迪恩越是盯着那面船旗看,他的厌恶的感觉之中越是夹杂着一种让他胆战心寒的惊讶。它很像他舅舅的那艘住家船;像得不得了——简直一模一样。要不是因为有两种情形,他真可以发誓说真就是那一艘。第一,他的舅舅已经到梅登黑德去了,这尚可解释为他的意志轻浮易变,在那些比一般人更有丈夫气概的人当中,这种性格是常见的。第二,无论如何,肯定是个问题:让一面船旗飘展在流动住宅上,这可丝毫不像布洛姆菲尔德先生所会做的;就算他要这样做的话,那面船旗也一定会染成适合于作标记用的颜色的。要知道这位乡绅激进派,正如那些更有丈夫气概的人里边最大多数的人一样,虽然在剑桥这知识的泉井里汲过水——他是一八五〇年的“木勺” ,然而住家船上这天下午在空中飘荡着的船旗,颜色却是代表那保守主义的中心、溥西主义 的摇篮、“糊涂老迈”的家乡牛津大学的。
可是很怪,那艘船还是像得很,吉迪恩想着。
他正在这样看着想着,那扇门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走到甲板上来。出庭律师突然一溜溜进了自己的船舱——那是茱莉娅·海士尔坦!他从窗口看见她把那小划子拉了过来,爬上去,解了缆,朝着他这边顺流而下。
“好了,一切都完了。”他说着倒在一把椅子上。
“午安,小姐。”水面上传来一个声音。吉迪恩晓得这是他的房东的口音。
“午安,”茱莉娅回答,“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呀;你是谁呢?哦,是的,我知道啦。你就是让咱们在这破旧的住家船上画画儿的那个好人。”
吉迪恩吓得心直跳。
“不错,”这人回答,“我说哩,现在你不能再去画了。你知道,我已经把它出租了。”
“出租了!”茱莉娅叫起来。
“出租一个月,”这人说,“看来奇怪,是吧?真不懂那人要它干吗!”
“看来那人很罗曼蒂克,我想,”茱莉娅说,“他是怎样一个人?”
茱莉娅划着她的小划子,这房东摇着一条摆渡船,都靠近并且抓住了这住家船船舷的边缘,因此没有一个字漏过吉迪恩的耳朵。
“他是个弄音乐的,”这房东说,“至少他是这样跟我说的,小姐;他到这儿来写一本歌剧。”
“真的呀!”茱莉娅喊着,“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嗯,咱们倒可以在晚上偷偷划过来听他即兴演奏啊!他叫什么名字?”
“詹姆生。”这人说。
“詹姆生?”茱莉娅重复说,盘查着自己的回忆,却是枉然。真的,咱们英国音乐的新兴学派里的音乐家真是车载斗量,非要其中哪个成了准男爵才得一闻其名不可。“这名字你肯定没有弄错吗?”
“我叫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的,”这房东回答,“詹—姆—生——詹姆生,他的歌剧叫作——一种什么茶。”
“一种什么茶!”姑娘叫了起来,“用这个做歌剧的名字多么特别啊!这能说明什么呢?”吉迪恩听到她动听的笑声飘了开去。“咱们要想法子认识这位詹姆生先生,我晓得他一定是个好人。”
“嗯,小姐,我怕我得走啦。是啊,我得到哈浮罕去哩。”
“哦,可别让我耽搁你吧,你这位和善的人!”茱莉娅说,“再见。”
“再见,小姐。”
吉迪恩坐在船舱里,困扰在一些顶可怕的思潮之中。他现在是被拴牢在这艘正在腐烂的住家船上,不久那具尸首到了,他可更要被拴得牢而又牢了。在他的四周已经有了乡下人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可是年轻女郎又算计好了要在晚间来绕着他的屋子作乐。哼,这一来免不了要上绞刑架啦;他会多么喜欢这个吧。他现在感到痛苦的是茱莉娅的不堪言述的轻率。那姑娘简直会跟随便什么人交上朋友;她没有什么矜持,没有一点高贵妇女的金玉其外的仪表。她跟他的房东那样一个粗人都亲亲热热,她对詹姆生那样一个家伙都会立刻产生兴趣(她竟然不审慎得不知掩饰)!他甚至能想象她会跑来要詹姆生请她喝茶哩!而吉迪恩这样一个男子汉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姑娘而——冷下去了,这颗男子汉的心!
他的思绪被一阵声响打断了,这声响使他猛然一跳跳到门背后。海士尔坦小姐已经踏上这艘住家船了。她的写生画是很有前途的;她看看这般寂静无声,以为詹姆生还没有来,便决定抓住时机完成一件艺术作品。于是她在船头上坐下来,拿出绘画板和水彩颜料,不一会儿就对着那(常被称为)“闺阁才艺”的东西唱着歌。她唱的歌时时中断,那是真的,因为她要在记忆里搜索一些可厌的小诀窍,这是玩这种东西所要用的——或者说在那卓越的旧时代里所要用的;人们说这个世界和作为这个世界的装饰品的年轻闺秀们,现在习气已经越来越深了;然而茱莉娅可能师从皮特曼,因此坚定不移地墨守旧规。
这时候,吉迪恩站在门背后,不敢动弹,不敢呼吸,也不敢想到必然会跟着来的事,拘束得苦死了,厌倦得要瘫倒在地上了。这个特别阶段,他感激涕零地觉得是不能永远这样下去的;不管事到临头要掉下什么来(即使是绞刑架吧,他痛心地思量着,但是也许想得不对),总比现在的痛苦轻些。他忽然想起做点开立方的数学,倒是一种巧妙的甚至有好处的方法,来逃避那折磨人的思想。于是他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到这枯燥无味的练习之中。
就是这样,这两个青年人各自忙着——吉迪恩在坚决地求取正确的数字,茱莉娅在使劲地把不调和的颜色用点彩法点上她的画板。正在这时候,老天爷差遣了一条汽艇,生哮喘病似的喘着气溯泰晤士河的河水开了来,一路上使两岸的水涨起来又落下去,弄得芦苇沙沙作响。这住家船,这静止不动的老东西,也忽然充满了生气,在它的碇泊所中活泼地颠簸起来,像一只海船开始航近港口沙洲的时候一般。冲激起来的水浪差不多已经平服了,汽艇急促的喘息声听来已模糊而遥远了,这时候茱莉娅的一声叫喊让吉迪恩吃了一惊。他从窗口偷偷看出去,只见她无可奈何地瞪视着那只顺流淌去、很快就要看不见了的小划子。出庭律师(不管他有什么缺点)这一次却表现出一种可跟他的英雄罗伯特·希尔相埒的机敏性,他脑筋一转就料到会有什么事情跟着发生,他身子一扭就跪到地板上,爬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一边,茱莉娅可还没有了解自己的处境。她是明白已经丢了那只小划子了,因此并不怎么十分热切地盼望再跟布洛姆菲尔德先生见面;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囚禁在这儿了,因为她以为那跳板还在搭着桥。
她绕着船舱巡行一周,发现门开着,桥已经拆了。那么很显然,詹姆生一定来了;也很显然,他一定在船上了。他听任别人侵入他的住宅而没有一点反应,那一定是个很害羞的男人;这么一想,她更是勇气倍增。现在一定要他出来,她一定要逼着他从隐藏的地方钻出来,因为她一个人的气力动不了那块跳板;于是她在开着的门上敲敲。停一会儿,她又敲敲。
“詹姆生先生,”她喊着,“詹姆生先生!喂,来呀!——早点晚点,你知道,你非出来不可,因为没有你我走不了。哦,别这样傻得透顶呀!哦,求求你,来哪!”
依然是没有回音。
“如果他是在这儿,那他一定疯了。”她想着,有点儿害怕。再一会儿她想起他也许像自己一样坐了一只小船出去了。要是那样的话,她乐得看一看这艘住家船,她就把门推开得大些,走了进去。桌子下面,闷在灰尘里的吉迪恩的心停止了跳动。
那儿有詹姆生吃剩的午餐。“他喜欢吃些很不错的东西哩,”她想着,“哦,我相信他一定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可像福西斯先生一样漂亮。詹姆生太太——我想这没有福西斯太太那么好听;不过‘吉迪恩’这名字真是多么讨厌呀!哦,这是他的一些音乐;这可有意思。《橙香红茶》——哦,这就是他所说的什么茶了。”于是她开心得笑起来。“‘极富表情的慢板’,‘始终圆顺’,”她这样念下去,(关于作曲家用语方面的事情,吉迪恩是很有一手的。)“写上这么些指示,可只有三四个音符,真是多么奇怪呀!哦,这是另外一张,又写了一些。‘悲怆的行板’。”她开始浏览那乐谱。“哦,我的乖乖,”她想着,“他一定非常现代化!在我看来全篇都像是不和谐的乱调。咱们试试这支曲子看。非常奇怪,好像很耳熟。”她开始唱起那支曲子来,忽然中止了,大笑。“噢,这就是《汤米给你舅舅让开点》!”她大声嚷着,直使得吉迪恩心痛如绞。“什么‘悲怆的行板’!这人一定就是一个骗子。”
正在这时候,桌子下面传来一阵乱糟糟的扭斗似的声响;声响很奇怪,好像一只鸡在动着一样,接着引出一阵像是爆炸似的喷嚏声;同时那受罪的人的头跟上面的桌板狠狠地碰撞了一下;而跟着喷嚏声来的是一阵重浊的呻吟。
茱莉娅一逃逃到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带着勇士那种有益的本能转过身来,面对危险。一看并没有人追她。声响倒还在继续不断。桌子底下可以模糊地看出有个蜷缩的人影,正在跟欲待发作的喷嚏苦苦争斗——如此而已。
“这真是,”茱莉娅想,“太离奇的行为啦。他不可能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这时候,这位年轻的出庭律师的骚动,惊扰了多年沉积的灰尘;因此跟着那阵喷嚏之后,又发作了一阵凶猛剧烈的呛咳。
茱莉娅开始感到了一点兴趣。“我怕你真有些毛病啦。”她说着,走近了一点。“请别因为我,叫你为难吧,别待在桌子底下啦,詹姆生先生。真的,这对你不好呀。”
詹姆生先生的回答只是一阵苦恼的咳嗽;眼睛一眨这姑娘已经跪了下来,他们的脸差一点就在桌子下面撞在一起了。
“哎呀,不得了!”海士尔坦小姐惊喊着,蹦了起来。“福西斯先生疯啦!”
“我没有疯。”这位先生垂头丧气地说,从那地方脱身出来。“最亲爱的海士尔坦小姐,我给你跪着发誓,我没有疯!”
“你没有疯!”她喘着气大声说。
“我晓得,”他说,“从浮面上看,我的行为可能像是出乎寻常。”
“要说你没有疯,这可根本不成其为行为啊,”这姑娘叫着,脸上红了一阵,“而且显而易见你丝毫不顾及我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这真是罪该万死。我知道——我承认这个。”吉迪恩嚷着,竭力表现出一种大丈夫的正直坦白的精神。
“这种行为真是可恶极了!”茱莉娅着力地说。
“我知道这一定要叫你看不起,”出庭律师说,“不过,最亲爱的海士尔坦小姐,我求你把我的话听完。我的行为虽然看来奇怪,却并不是不能解释的;而且不论现在,还是将来,要是没有——没有我所爱慕的人的垂青,我绝对不能设法活下去的——我挑了这个时间说这些话,是不适当的,这点我很清楚;可是我要再说一遍——一位我所爱慕的人。”
海士尔坦小姐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感到有趣的神情。“好吧,”她说,“让我们走出这个冷得要命的地方,到甲板上去坐吧。”出庭律师愁眉苦脸地跟着她走。“现在,”她一面说,一面靠在船舱的一端,把自己安顿好,“说吧。我听你说完。”接着,看见他站在她面前的那副样子,显然表明对于这个任务提不起兴致来,她突然笑不可抑。茱莉娅的笑是一种能使情人心醉神迷的东西;她把她那婉转自如、起抑有致,好像画眉鸟的歌声一样的欢悦的旋律,传播到河上,又由对岸的回声照样播送一遍,那就好像是自然存在的东西,天空中本来有的声响。只有一个人听了不开心,那就是她的不幸的爱慕者。
“海士尔坦小姐,”他说,气恼得声音结结巴巴的,“我以诚恳的、希望你好的态度说这句话:这样子只能算是轻率。”
茱莉娅瞪眼看着他。
“我不会收回这个字眼,”他说,“我听见你跟那船夫那样毫无拘束地亲热地谈话,这已经给我带来了深切的伤痛。还有对于詹姆生也欠矜持——”
“可是詹姆生结果就是你啊。”茱莉娅争辩道。
“我决不否认这点,”出庭律师喊着,“可是你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事情。詹姆生跟你有什么关系?詹姆生是什么人?海士尔坦小姐,我心如刀割。”
“我看这实在是太愚蠢啦,”茱莉娅正颜厉色地回答,“你这种做法太特别,太特别了。你自称能够解释你的行为,可是你不但不这样做,反而开始攻击我。”
“我十分了解这个,”吉迪恩回答,“我——我一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等你知道了种种情节,你就能够原谅我了。”
于是他在甲板上坐在她身旁,把他苦恼的遭遇和盘托出了。
“哦,福西斯先生,”他讲完之后她叫起来,“我是——多么——抱歉啊!我希望我没有嘲笑你——只是你知道,你实在太好笑啦。可是我希望我没有,要是我刚才晓得一丁点儿的话,我也不会了。”她把手给了他。
吉迪恩握住了她的手。“你不会因此对我印象坏一点吧?”他温存地问。
“因为你那么愚蠢,遭到了这样可怕的麻烦吗?你这可怜的孩子,不!”茱莉娅大声说,而在这一阵温情之中,她把另一只手也给了他。“你可以信赖我。”她紧接着说。
“真的吗?”吉迪恩说。
“真而又真。”这姑娘回答。
“那我就信赖你,我将来也一定信赖你。”这青年男子喊着。“我承认这时间是挑得不好,不过,我没有朋友——可以说得上是朋友的。”
“我也没有啊,”茱莉娅说,“可是你是否觉得,这也许是你应当把我的手还给我的时候了呢?”
“La ci darem la mano ,”出庭律师说,“再过一会儿吧!我的朋友那么少。”他紧接着说。
“我觉得一个年轻的男人没有朋友,人家是会瞧不起的。”茱莉娅说。
“哦,我的普通朋友可多着哩!”吉迪恩叫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感到这时机挑得不好;可是,哦,茱莉娅,要是你心里能够明白——!”
“福西斯先生——”
“别叫我那个讨厌的名字!”这青年喊着。“叫我吉迪恩!”
“哦,那个绝对不能!”茱莉娅回答。“况且我们彼此认识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一点不是这样!”吉迪恩抗议。“我们老早就在伯恩茅斯认得了。从那天起我就永远忘不了你。说你也永远忘不了我吧。说你永远忘不了我,叫我吉迪恩!”
“这不也是——一种对詹姆生欠矜持的行动吗?”这姑娘问。
“哦,我知道我是一头蠢驴,”出庭律师叫着,“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知道我是一头蠢驴,你尽可以痛痛快快地取笑我。”茱莉娅张嘴微笑的时候,他又一次浸沉到音乐里去了。“‘那边是樱桃岛上的田园!’”他唱着,两只眼睛含情脉脉地瞅着她。
“这像是一出歌剧。”茱莉娅说,声音相当轻微了。
“不然是什么呢?”吉迪恩说。“我不是詹姆生吗?要是我不把我的爱情用小夜曲唱出来,这才奇怪哩。是的,我是诚心诚意地要说出‘爱情’这两个字,我的茱莉娅,我非要赢得你的心不可。我是遭到了可怕的麻烦,我又是身无分文,我又弄成这副再愚蠢也没有的样子;可是我还是非要赢得你的心不可,茱莉娅。要是你能够的话,瞧着我,跟我说个‘不’字!”
她瞧着他了;不管她的眼睛跟他说了些什么,想来他在那个眼色里是获得了快慰,因为他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
“当前内德舅舅会给我们一点钱用的。”他最后那么说。
“唔,我得说,这可胆大啊!”一个开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吉迪恩和茱莉娅马上蹦了开来,动作之敏捷,可叹观止。后者着恼地发觉尽管他们俩坐下来之后并没有移动过,但是他们现在可是靠得很近哩。在爱德华·休·布洛姆菲尔德先生的眼里看来,这两个人脸上都现出火辣辣的颜色。那位绅士是坐了他的船在河里逆水行来的途中,抓住了那只私自溜逃的小划子,他猜到那是怎么回事,他原想偷偷跑来看看海士尔坦小姐的绘画。无意之中却一举两得,当他看着这一对绯红了脸、接不上气的罪犯的时候,人类做媒的善良本性把他的心软化了。
“嗯,我得说,这可胆大啊,”他重复说,“你似乎很拿得准内德舅舅会怎么样。可是,咳,吉德,我想,我曾经叫你不要来的吧?”
“你叫我不要到梅登黑德来,”吉德回答,“可是我怎么知道会在这儿碰到你们呢?”
“这倒有点道理,”布洛姆菲尔德先生承认,“你知道,我原先觉得,最好连你也不晓得我的地方;因为那些流氓,那几个芬斯伯里,会从你嘴里把这钩出来的。为了更叫他们找不出,我把那讨厌的船旗也挂上了。问题可不仅是这个,吉德;你答应我工作的呀,而我却看见你在百特微克做傻瓜。”
“求求你,布洛姆菲尔德先生,你不要难为福西斯先生了,”茱莉娅说,“可怜的孩子,他碰到了可怕的厄难了。”
“什么,吉德?”舅舅问。“你跟人打了架,还是银钱纠纷?”
在这位乡绅激进派看来,这两种是一个绅士在所难免的灾难;的确,这两种正是根据他自己的经历所得出来的结论。有一次他(只是名义上)在一个朋友办的报社里挂了个名,这事弄得他损失了整整一千镑。从此以后,这朋友来来去去都像怕死神降临一样,每次转过街角,从来没有不先察探一下他前面有没有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和那根橡木手杖。至于打架,这位乡绅激进派老是险些跟人动起手来的。有一次他(正担任一个激进派俱乐部主席的职位)把反对者撵出了演讲厅之后,他可更闹得大了。那保守党候选人霍尔特姆先生久久躺在病床上,打算去宣誓,咬定布洛姆菲尔德先生的罪状。“我一定要在不管哪个法院里为这事宣誓——是那个畜生动手把我打倒的。”布洛姆菲尔德接到报告说他这样说过。在他看来病势危殆的时候,大家知道他照那个意思写成了一份ante-morte m 陈诉书。到后来霍尔特姆又能回到他的啤酒厂里办公去了,这位乡绅激进派才算松了一口气。
“比那两种更糟哪,”吉迪恩说,“是一种真正属于天意的种种不公平事件的组合——一种——实在是一个谋杀犯的集团,似乎看中了我有给他们弄掉他们犯罪的痕迹的潜在能力。这毕竟是一桩法律上值得研究的事,你知道!”接着这几句话,吉迪恩开始描绘那布洛德伍德大钢琴的冒险故事,这是一天里的第二遍。
“我一定要写信给《泰晤士报》。”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喊着。
“你要把我的律师资格剥夺掉吗?”吉迪恩问。
“剥夺律师资格!嗯,不能那么严重吧。”他的舅舅说,“现在当政的是一个良好的、诚实的自由党政府。我要去说什么,他们一定会照办。谢谢上帝,保守党假公济私的日子总算结束啦。”
“这行不通,内德舅舅。”吉迪恩说。
“你还没有疯到,”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嚷着,“坚持要自己设法把它弄掉那种程度吧?”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啊。”吉迪恩说。
“这不近情理,我不答应。”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喊着,“我断然命令你,吉德,不要再牵连到这桩罪案里去。”
“很好,我就把这事移交给你吧,”吉迪恩说,“你爱怎么处置这具尸首都行。”
“胡说八道!”这激进派俱乐部主席冲口而出,“这事我决不碰一碰。”
“那么你就必得准许我尽我最大能力去做了,”他的外甥回答,“你放心吧,我有特别的能耐来应付这种困难。”
“我们或许可以把它送到那传染病院,那保守党俱乐部里去,”布洛姆菲尔德先生说,“这或许能够损毁他们在他们选民心目中的地位;还可以利用它在本地报纸上大大宣传一番。”
“如果你在这件事情里边看到有什么可作为你政治资本的话,”吉迪恩说,“我可以把它转让给你。”
“不必要,不必要,吉德——绝对不必要,我是说你或许可以。这事情我决不沾手。想起来了,我跟海士尔坦小姐都太不宜于待在这儿了。人家可能看见我们,”这位主席说着,往河的上下方看看,“其后果,因为我在社会上的地位的关系,对于我党可能是很可悲的。而且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候啦。”
“什么?”吉迪恩叫了起来,伸手去掏他的表。“可不是嘛!天哪,钢琴早在几个钟头以前就该送到的呀!”
布洛姆菲尔德先生正在爬回他自己的船上去,可是这几句话使他打住了。
“我亲眼看见它运到火车站的;我雇了一个运货人,他得到别处兜个圈子,可是最迟四点钟也该到这儿,”这出庭律师嚷着,“无疑这钢琴是给打开了,尸首也给发现了。”
“你得立刻就逃,”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喊着,“这是大丈夫唯一可行的一招。”
“可是假定没有事儿呢?”吉迪恩哀声说,“假定那架钢琴来了,而我却不在这儿收领呢?我得因为自己的懦怯惭愧无地了。不,内德舅舅,总得到百特微克打听打听;当然,我不敢去;然而你可以——你不妨到警察局那儿徘徊徘徊,你明白吗?”
“不,吉德——不,我亲爱的外甥,”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如热锅上的蚂蚁,带着焦急的声音说,“我是以最神圣的爱心来看待你的;我还要谢谢上帝,我是一个英国人——以及诸如此类。可是不能——不能到警察局去,吉德。”
“那么你甩了我啦?”吉迪恩说。“明摆明地说出来吧。”
“决非如此!决非如此!”布洛姆菲尔德先生抗议着。“我只主张谨慎小心。常识,吉德,应当永远是英国人的导师。”
“你们可以让我说句话吗?”茱莉娅说。“我想吉迪恩最好离开这艘可怕的住家船,藏到那边柳树丛里等着。如果是钢琴来啦,他可以走出来拿;如果是警察来啦,他可以溜到我们的住家船上来,并且用不着再有什么詹姆生这个人。他可以爬上床去,我们可以在汽艇里把他的衣服烧掉(我们可以吧?)。这么一来,看来真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了。布洛姆菲尔德先生是那么德高望重的,你知道,又是那样一位领袖人物,简直想象都不可能想象他跟这种事情有什么瓜葛。”
“这位年轻的小姐可极有常识啊!”乡绅激进派说。
“哦,我想我总不见得是个傻子。”茱莉娅自信地说。
“可是如果他们一个也不来呢?”吉迪恩问,“那我怎么办?”
“那么,”她说,“你最好在天黑之后到村子里去,我可以陪你去,这么一来,我相信人家再也不会疑心你。即使人家疑心你,我也可以跟他们说,那完全是误会。”
“我不能允许这样做——我决不能让海士尔坦小姐去。”布洛姆菲尔德先生嚷着。
“为什么呢?”茱莉娅问。
布洛姆菲尔德先生丝毫不想跟她说明原委,因为那只是一种怯懦,害怕把自己牵入这个纠纷里去;可是正如一个怀着内疚的人所常用的策略,他采取了高压手段。“万万不行,我亲爱的海士尔坦小姐,我提示一位小姐对于礼俗问题——”他开始说。
“哦,就因为这个啊?”茱莉娅打断他的话。“那么只得我们三个人都去啦。”
“这可逃不了啦!”乡绅激进派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