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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迈克尔·芬斯伯里假期的辉煌成就

本人认识迈克尔·芬斯伯里。我的事情——我知道找上了这样一位律师多么糟糕——不过这已是老话了,而且一个人还应该懂得感谢。说得简单点吧,我的法律上的事情,虽然现在已经(我很高兴能够这样说)相当地风平浪静,可还是空悬在迈克尔手里。我有个毛病:没有记住地址的天才;我把每个朋友的一个住址牢记在心——这是我对朋友的特别贡献;可是那位朋友后来更换了住所,对我说来可就等于亡故了一样,我的记忆力追也追不到他了。因为情形是这样的,所以我写信给迈克尔从来都寄到他的事务所,而他在皇家大道的住所的门牌号码,我就不能肯定了。当然啰,我(像我的邻居们一样)也曾经在他的住所里吃过饭。近年来,自从他拥有巨资,对业务马马虎虎,又被选到俱乐部里之后,举办这种小型的宴乐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他在吸烟室里挑选少数几个朋友——全是潇洒文雅的人士——譬如我自己吧,只要他能幸而碰上我有空。一连串的轻马车(女王陛下可以看到)穿过圣詹姆斯公园 ,热热闹闹地一路驶去;一刻钟之内这一伙人就围着备有伦敦最精美的山珍海味的餐桌之一,坐了下来。

我们写到这儿的时候,皇家大道上那所房屋里(让我们仍旧叫它为二三三号吧)却非常安静。迈克尔要大宴宾客,总是在尼各尔饭店或孚莱饭店召集他们,他私人住宅的大门则对朋友们关着。楼上一层阳光充足,专给他父亲住;客厅从来没有用过;饭厅才是迈克尔生活的园地。这是间很舒服的房间,金属线制成的窗帘遮住了皇家大道上的好奇的探视,四周密密围绕着这位律师收藏的无出其右的关于诗和刑事审案的图书,他和皮特曼度完了那个假期之后,我们就在这儿看见他坐下来进晚餐。一位瘦弱的老妇人,双目炯炯有神,嘴唇很滑稽地紧抿着,伺候着这位律师。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显示出她是一位老家人;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夸示出苏格兰血统的光荣。这两种表现的有力合作能使最勇敢的人感到害怕,对于这一点,显然我们这位朋友也并非心中无数。那几杯热的苏格兰酒已经使海德西克的余烬多少复燃起来了,看着这位主人一副急惶惶的样子,在他仆人的目光下强作镇定,叫人真有点于心不忍。“我想,媞娜,我想喝点白兰地掺苏打水。”他说这句话,说得像一个对自己的口才没有信心的人一样,对方是否会照办,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对方回答得很快:“没有这种东西,迈克尔先生,红葡萄酒掺水。”

“好吧,好吧,媞娜,我知道你准没错。”主人说,“哦,事务所里这一天可累得很。”

“什么?”仆人说,“你连走都没有走近过你的事务所!”

“哦,怎么不?我在舰队街上跑来跑去不止一次哩。”迈克尔回答。

“那你今天玩得痛快啊!”她老人家幽默而又干脆地高声说。“当心——不要砸碎我的水晶!”正当律师差一点把桌上的杯子碰得掉下来的时候,她叫了起来。

“他怎么样?”迈克尔问。

“哦,还不是老样子,迈克尔先生,他一直到底都会是这个样子吧,这个好人!”这是答复。“不过今天你不是头一个问我这句话的人。”

“不是吗?”律师说,“还有谁?”

“嘿,这也是个笑话,”媞娜正颜厉色地说,“你的一位朋友: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这小要饭的来这儿干吗?”迈克尔问。

“要干什么吗?要看他,”管家人回答,大拇指往楼上指指,表明她的意思,“那是他的想法;可是我有我自己的主意。他想贿赂我,迈克尔先生。贿赂——我!”她重复说,她那种鄙夷的神情别人学也学不来。“简直不是一个年轻君子做的事。”

“他竟然这样吗?”迈克尔说,“我敢说他肯出的钱不多。”

“他不肯再多。”媞娜回答。后来的问话也没有能够从她那儿问出,那个节俭的皮革商究竟想拿出多少钱来腐蚀她。“我可把他撵走了,”她说,一副英雄气概,“他不会再冒冒失失地跑来了。”

“决不能让他见我的父亲,你知道的;这得留心!”迈克尔说,“我不打算对他那个小畜生开什么展览会。”

“放心,我不会依他的,”这靠得住的人回答,“可笑的是这个,迈克尔先生——你看,你把酱油打翻了,这是块干干净净的台布哪——顶可笑的是他猜想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而你隐瞒着这件事。”

迈克尔吹起口哨来。“贼喊捉贼。”他说。

“我跟他讲的就是这句话!”这婆子高兴得直嚷嚷。

“为了这个,我得让他吃点苦头。”迈克尔说。

“你不能想办法告他吗?”媞娜好不狠心地建议。

“不,我想我不能,而且很明白自己不打算这样做,”迈克尔回答,“哎,我说,媞娜,我真的不相信这红葡萄酒有什么好;这不是一种可靠的醇酒。给咱们来点儿白兰地掺苏打水吧,好心眼儿的人哪。”媞娜的脸绷得像铁石一般。“那么,好吧,”律师气恼地说,“晚饭我就吃到这儿为止。”

“悉听尊便,迈克尔先生。”媞娜说着就泰然无事地动手把东西端开。

“我真愿媞娜不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仆人。”律师踏上了皇家大道,叹了口气。

雨已经停了;风还吹着,不过是清新爽快的;在这清澈的夜晚的黑暗中,这城市只有路灯闪着光,雨水积成的潭一亮一亮的。“啊,这才舒服些了。”律师自己心里想。他往东走去,愉快地听着城市里辚辚的车轮声和无数的脚步声。

快走完这条皇家大道了,他又想起白兰地掺苏打水来,于是踅进一家灯光绚烂的酒店。里边有好些顾客,一个从马车停车处来的挑水夫 ,五六个长年失业的人,一位先生(在这边角落里)从一只皮包中掏出些美术照片想卖给另外一位,又有一位年纪很轻的长着黄色山羊胡子的先生,还有一对情人在辩论一种细腻微妙的问题(在另一边角落里)。可是有极大吸引力的中心人物是一个小个子的老人,他穿了一件现成的黑色大礼服形大衣,那显然是新买的。在他面前的大理石台子上,一客三明治和一杯啤酒旁边放着一顶弄坏了的步兵便帽。他揎拳攘臂,飞舞着演讲的姿势;他的嗓子,本来就尖锐,显然更提高到在讲堂里所用的调门了。他用可以与那位“古舟子” 相媲美的艺术,使得酒吧姑娘、挑水夫和那四个失业者都像着了魔。

“我查看过伦敦所有的戏院,”他正在说,“我用脚步量量那些主要进出口,查明它们对于观众进出人数来说,是不成比例到可笑的程度。开门的方向先就开错了——一时我记不起哪一家,不过我家里有一个记录,在表演时间里门常常锁上,大厅里这时却简直挤满了英国的人民。你们可能没有我那种机会把这个跟远在国外的地方的情形比较一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种情形早已被认为是贵族掌权的政府的一种特征。你们想想看,在一个真正民治的国家里,这些弊病能够存在吗?你们自己的智慧,纵然没有经过怎样培养,也足以告诉你们这是不能存在的。就说奥地利吧,那个国家奴役人民可能比英国更要厉害一点。我亲身跟玲因剧院里一个老人谈过,虽然他的德国话说得不怎么好,他对这事的意见我却得到一个相当清楚的概念。不过,你们或许对这个更感兴趣,这是一张从维也纳报纸上剪下来的有关这个问题的剪报,我现在念给你们听,一边念一边翻译。你们可以亲眼看看,这是用德文印的。”他就把剪报递出去证实他的话,恰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把一只变戏法用的橘子拿给前排座位上的观众,传递过去一样。

“哈啰,老先生!你在这儿?”迈克尔说,把手搁在演说家的肩上。

这个躯体吓了一跳,转过来,现出约瑟夫·芬斯伯里先生的面貌。

“你,迈克尔!”他叫着,“没有别人跟你一起来吧,没有吧?”

“没有,”迈克尔回答,叫了白兰地掺苏打水,“我一个人。你以为还有谁?”

“我是想到莫里斯或者约翰。”这位老先生说,显然如释重负。

“我跟莫里斯或者约翰那些家伙有什么好来往的?”这侄子喊着。

“这话有点道理,”约瑟夫回应,“我相信我可以信任你。我相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弄不懂你的意思,”律师说,“要是你缺钱的话,我倒有的是。”

“倒不是钱,我的好孩子,”叔父说,握握他的手,“待会儿我跟你从头谈一谈。”

“好的,”侄子回答说,“我请客,约瑟夫叔叔。你吃些什么?”

“既然你请客,”老先生回答说,“我就再来一客三明治吧。我敢说我叫你惊讶了,”他接着说,“竟然在一爿酒店里看到我;不过事实上我是按照我自己一种正确的而别人不大知道的原则行事——”

“哦,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这种原则知道的人并不少,”迈克尔说着,啜了一口白兰地掺苏打水,“我自己要喝点酒的时候,就一直按照这原则行事。”

老先生竭力想讨好迈克尔,干笑了一声。“你的兴致这么好,”他说,“说实在的,我往往因此觉得很高兴。不过讲到我刚才打算说的原则——这原则是,如果命运使我们落到一个什么地方来,我们就得使自己适应这个地方的(不管是怎样卑微的)生活方式。譬如说吧,在法国,大家都到咖啡馆去吃饭;在美国呢,到所谓‘两角五分食堂’ ;在英国,我们就常到现在这样的场所来吃东西。吃点儿三明治、茶,有时再来杯苦啤酒。在伦敦,你每年花上十四镑十二先令,就可以过得舒舒服服。”

“是的,我知道,”迈克尔回答,“可是这不包括衣着、洗衣费,或靴子。一切东西在内,连雪茄烟和有时来几次痛饮,每年总得花掉我七百多镑。”

然而这是迈克尔末了一次的发言。以后的时间里都是他叔父的长篇大论,他很有涵养地静静听着,这篇演讲很快岔到政治改革,再从政治改革扯到晴雨表的理论,说了一段亚得里亚海里暴风雨的故事做例子;又从晴雨表的理论转到教授聋哑学生学数学的最好的方法。讲到这儿,三明治已经无影无踪,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一会儿之后,这一对出现在皇家大道上。

“迈克尔,”他的叔父说,“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我吃不消那两个侄子。我觉得他们真叫人受不了。”

“我敢说你没有说错,”迈克尔表示同意,“我跟他们一块儿待一分钟都受不了。”

“他们不让我说话,”老先生恨恨地又说下去,“我抽空儿从旁插一两句嘴都不许,他们会立刻用无礼的话叫我闭嘴。我想写点笔记,把再好玩也没有的趣事记下来,他们却克扣我的铅笔供应。他们提防我拿到每天的报纸,就像提防着娃娃给猩猩抓去一样。哦,你是了解我的,迈克尔。我活着,就是为了我的统计数字;我活着,就是为了我的错综复杂并且时刻变换的人生观。笔、纸以及种种通俗刊物,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就跟饮食一样重要哩。正当我的生活变得十分难受的时候,幸而百朗亭火车出了事,混乱中我逃了出来。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为了得到‘通蒂会’的钱,一定在设法蒙骗世人。”

“说起来,你钱够用吧?”迈克尔善意地问。

“说到经济状况呢,我倒是富裕的,”老头儿愉快地回答,“我现在是按照一年花一百镑的等级生活着。笔跟纸要多少有多少;大英博物馆里有书看;还有所有我要看的报纸。在一个进步的时代里,一个对学问有兴趣的人,竟可以不必常去麻烦书本子,倒的确是奇怪的事。报纸把所有的结论全都供给你了。”

“我跟你说,”迈克尔说,“来跟我一起住吧。”

“迈克尔,”老先生说,“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你差不多一点也不知道我的特殊处境。我碰到了银钱上的小纠纷,虽然是个监护人,我种种努力却不见得怎么顺利。也不必把事情原委细细说清了,我是完全在那可恶的混蛋莫里斯的手掌心里。”

“那你应当化装,”迈克尔急切地说,“我可以借给你一副窗玻璃片的眼镜,还有红色的络腮胡子。”

“我已经研究过这个办法,”老先生回答,“可是我怕惹起我那朴实无华的住处的人们的注意。至于那些贵族,我很晓得——”

“可是,哎,”迈克尔打断他的话,“你竟怎样弄到一点钱的呢?别把我当外人,约瑟夫叔叔;那件委托保管金钱的事,还有你把它弄得一团糟,以及你迫不得已做一个转让手续给莫里斯这些事我完全清楚。”

约瑟夫把他到银行去取钱的事讲了。

“哦,不过我看,这事不行,”律师喊着,“你弄糟了。你没有权利那样做。”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迈克尔,”老先生抗议着说,“完全是我苦心筹划,把那爿店创立起来、扩展起来的。”

“一点都不错,”律师说,“可是你做了一个转让手续,而且你是迫不得已做的;即使那时候你的处境已极端危险了。这一回哩,我亲爱的先生,这是吃官司的事。”

“这绝不可能,”约瑟夫叫喊着,“法律不能那么不公平!”

“事情妙就妙在——”迈克尔忽然放声大笑着接口说,“事情妙就妙在——你实在已经把这皮革店弄垮了!我不得不说,约瑟夫叔叔,你对于法律的见解是奇特的,不过我倒喜欢你的幽默感。”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芬斯伯里先生尖刻地说。

“说到这桩事,我想问问莫里斯有没有出面给这店签字的权利?”迈克尔问。

“除了我没有别人。”约瑟夫回答。

“可怜的小鬼莫里斯!哦,可怜的小鬼莫里斯!”律师开心地叫起来,“他还要滑稽透顶地假装你待在家里呢!哦,莫里斯,老天可把你送到我的手里来啦!让我看看,约瑟夫叔叔,你看这皮革店值多少钱?”

“曾经值过十万镑,”约瑟夫恨恨地说,“那是它在我自己手里的时候。可是后来来了一个苏格兰人——他被认为有点儿本领——完全发挥在簿记上了——整个伦敦没有一个会计员能够懂他账簿上一个字。之后呢,就是莫里斯,他又完全不能称职。到现在这爿店已所值无几了。去年莫里斯想把它卖掉,可是鲍格兰-贾利斯店只肯出四千镑。”

“我打算把我的精力转移到皮革方面。”迈克尔做了一个决定说。

“你?”约瑟夫问,“我劝你不要。整个商业界再也没有比皮革市场的波动更叫人吃惊的了。它的敏感性可以说是病态的。”

“那么现在,约瑟夫叔叔,你把那些钱都怎么处理了呢?”律师问。

“存到一家银行里去了,取出来二十镑。”芬斯伯里先生很快地回答,“干吗?”

“很好,”迈克尔说,“我明天差一个书记带一张一百镑的支票来,跟你换回那笔钱,还给英格兰-巴塔哥尼亚银行,同时附带一种解释,这解释我会给你措辞。这样一来就可以替你洗清了。再说莫里斯,他既然除了伪造签名之外无法动用分文,对于我这小小的计划也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可是我怎么办呢?”约瑟夫问,“我不能喝西北风啊。”

“你没听见吗?”迈克尔回答,“我给你送来一张一百镑的支票,这多出的八十镑可以做你的用度。等到那笔钱用完了,你再问我要。”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愿意受你的恩惠,”约瑟夫说,咬咬他的白胡子,“既然我自己有钱,我情愿用自己的。”

迈克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难道你就相信不了,”他叫着,“我是在设法把你从达特穆尔 救出来吗?”

他的诚恳使这老头儿激动起来。“我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法律方面去了,”他说,“这将是一个新的园地;因为虽然理所当然我懂得它的一般原理,我可从来没有在细节上怎么用过心,以你对这事情的见解为例吧,那简直出乎我意料。不过你可能是对的,而且以我现在的年龄——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了——真正长期的监禁当然是非常不利的。可是,我的好侄子,我不能向你要什么,你没有义务来赡养我。”

“那倒无所谓,”迈克尔说,“我很可能从皮革生意里得到补偿。”

迈克尔写下老先生的地址,就在街角和他分手了。

“一个多么有趣的老糊涂!”他心里想,“人生又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我好像是命里注定要替天行道似的。让我看看,我今儿都做了些什么?弄掉了一具尸首,救了皮特曼,救了我的约瑟夫叔叔,使福西斯振作起来,又喝了不知多少糟不堪言的酒。让我们以访问我的两个堂兄弟作为结束,来诚诚恳恳地替天行道吧。明天,我可以再去对付皮革店的事;今晚,我去用点温和的方法,叫他们兴奋一下。”

大约一刻钟之后,时钟正敲了十一下,这位替天行道的人从一辆二轮轻马车上跳下来,叫赶车的等着,就去敲约翰街十六号的大门。

莫里斯立刻开了门。

“哦,是你呀,迈克尔,”他说,有意把开着的一点缝儿挡住,“很晚啦。”

迈克尔一言不发,只管冲上来,热烈地抓住莫里斯的手,把它那么狠命地一握,使这位乖戾的户主直往后退。趁此时机,律师一步踏进了穿堂间,长驱直入,来到餐厅,莫里斯跟踪在后。

“我的约瑟夫叔叔在哪儿?”迈克尔问着,就在顶舒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他近来身体不大好,”莫里斯回答,“他现在待在百朗亭,约翰在照顾他。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就像你看见的。”

迈克尔跟自己笑了一笑。“我有特别的事情要见他。”他说。

“你不让我看你的父亲,你也不用打算看我的二伯父。”莫里斯回答。

“胡扯,”迈克尔说,“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可是约瑟夫是你的二伯父,却也是我的叔父啊;而且你无权扣押他这个人。”

“我没有做这种事,”莫里斯执拗地说,“他身体不好,他病得很厉害,谁都不能看他。”

“那么,我跟你说吧,”迈克尔说,“我要跟你坦坦白白地说。我是像一只负鼠 一样到这儿来的,莫里斯,我是来妥协的。”

可怜的莫里斯脸色变得死一样的灰白,然后对于人类命运的不公平激起了一阵愤怒,染得他两边鬓角都红了。“你这是什么话?”他叫着,“我一个字都不信!”等迈克尔保证他是诚心诚意的之后,“嗯,那么,”他鬓角又深深地红了一阵,叫着,“我不干,什么道理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哦嗬!”迈克尔怪声说,“你说你的二伯父病得很厉害,可是你又不愿意妥协?这里边很有点跷蹊。”

“你说什么?”莫里斯沙哑地喊着。

“我不过是说‘脊鳍’,”迈克尔回答,“那就是说,关于鱼族的。”

“你是不是话里有话啊?”莫里斯暴风雨般地吼着,试试自己的高压手段。

“话里有话?”迈克尔重复说,“哦,我们不要开始用不好听的字眼吧!让我们像两个和睦的本家那样,借着一瓶酒的力量把我们有分歧的意见消融掉吧。就是有时说是莎士比亚写的那《两个和睦的本家》 。”他这样往下说。

莫里斯脑子像水车一样转动着。“他疑心我吗?还是碰巧给他胡说说中了?我是要哄他一哄呢,还是跟他吵?哄他,”他下了结论,“这可以拖延点时间。好吧,”他说出声来,很难受地装出热诚的样子,“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消磨一个晚上了,迈克尔,虽然我平常很少喝酒(你是知道的),现在却很愿意破个例。对不起,请少坐一会儿,待我到地窨子里去拿瓶威士忌来。”“别给我威士忌,”迈克尔说,“来一点不起气泡的陈香槟酒,不然什么也不必拿。”

莫里斯待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酒太贵重了;然后他一声不响地走出这屋子。他灵敏的头脑已经想到了他的好机会;拿出地窨子里的上品来收服他,恐怕就会玩迈克尔于股掌之上。“一瓶?”他在想,“哼,我给他来两瓶!这时候不能讲省钱;只等这畜生一喝醉,我要不把他的秘密诈出来才怪。”

于是他拿了两瓶回来。酒杯已经摆好,莫里斯便慷慨地把酒杯斟满。

“我为你的健康干杯,堂哥哥!”他轻松愉快地叫着,“在我家里可别控制酒量啊。”

迈克尔站在桌旁,从容不迫地喝他那杯酒。然后他又斟满了一杯,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顺手把那瓶酒也带了来。

“战利品啊!”他带着歉意说,“弱者败北。很科学,莫里斯,很科学哪。”莫里斯想不出一句答话,沉寂就降临了好一会儿。可是两杯不起气泡的香槟酒却很快地使迈克尔发生了变化。

“你不够气魄,莫里斯,”他讲,“也许你是心计深的;可是要说你有气魄,我死也不相信。”

“何以见得我是心计深的呢?”莫里斯问,带着一种愉快的天真的神情。

“因为你不肯妥协,”律师说,“你是心计深的家伙,莫里斯,心计非常深的家伙,不妥协——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坏东西。这杯酒好得不得了;这是芬斯伯里家里唯一令人尊敬的地方,这酒比爵位还要难得——难得得多。嗯,地窖里有这样好的酒的人,我不懂为什么不肯妥协?”

“喂,从前你不肯妥协哩,你知道的,”堆上笑容的莫里斯说,“礼尚往来,这才是公平交易。”

“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肯妥协?我不懂为什么你又不肯?”迈克尔问着。“我不懂为什么我们各人都猜想对方不肯?这是太奇特——奇特的问题,”他又说,克服了说话的困难,显然不免有点自负,“很奇怪我们各人想些什么——你也奇怪?”

“你看我是因为什么呢?”莫里斯狡猾地问。

迈克尔朝他看看,眨了眨眼睛。“这倒好,”他说,“第二件事,你将会请求我把你从一团糟里救出来。我知道我是替天行道,但还不是那种天使!你得像伊索 跟另外那个人一样谋自救之道。对于一个四十岁的年轻孤儿说来,那一团糟一定糟得可怕——皮革店跟一切种种!”

“我实在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莫里斯说。

“我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迈克尔说,“这是很好的酒,先生——很好的酒。我不反对酗酒。就是一件事——现在一位贵重的叔叔失踪了。嗯,我要知道的就是:贵重的叔叔在哪儿?”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在百朗亭。”莫里斯回答,偷偷地抹抹前额,因为这些反复的讽示已经开始使他受罪。

“很容易说百朗——百朗地衣——结果倒并不怎么容易!”迈克尔叫着,“说说容易,随便什么事情说说容易,只要你能说得出。我所不满意的是一个叔叔彻头彻尾失踪。不是生意经。”于是他摇摇头。

“这是再简单没有了,”莫里斯回答,竭力保持镇定,“并没有什么神秘。他待在百朗亭,他因为火车出事受了震动。”

“啊!”迈克尔说,“震动得不得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莫里斯尖声叫喊着说。

“有最好的根据。你自己这样告诉我啦,”律师说,“不过要是你现在跟我说相反的话,我当然非得或者相信这个说法,或者相信那个说法。问题是——我已经叫这酒瓶底朝天了,不起气泡的香槟是最好的东西,毛毯——问题是,贵重的叔叔是不是死了——而且——葬了?”

莫里斯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你说什么?”他喘着气问。

“我说最好的东西毛毯,”迈克尔回答,一面站起来,“最好的东西有增进皮肤健康的作用。嗯,不管怎么说,全是一码事。给我问香槟叔叔好。”

“你打算走了吗?”莫里斯说。

“非常抱歉,老朋友。还得陪病朋友……陪他一夜。”摇摇摆摆的迈克尔说。

“你不把你那些讽示解释清楚不许走!”莫里斯凶狠地回答,“你是什么意思?你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

“不见怪吧,我相信,”律师说,一面开了房门,一面转过身来,“只是尽我替天行道的责任而已。”

他一路摸索到大门口,费了一点事才把大门打开,走下台阶,向那辆二轮轻马车走去。疲倦的赶车的见他来了,抬头问再到哪儿去。

迈克尔看到莫里斯跟着他走到台阶上,他心中闪来神妙的灵感。“只要能使他受罪,”他想着……“到伦敦警察厅。”他接着大声说了这句,扶着轮子让自己站得稳一点。“赶车的,那两个堂兄弟,有点事儿非常跷蹊。非得弄清楚不可!到伦敦警察厅去。”

“你不是这个意思吧,先生,”这人说,带着下层阶级的人对一个喝醉酒的绅士的一种天然存在的同情心,“我最好还是把你送回家吧,先生;你可以明天到伦敦警察厅去。”

“你是以朋友的立场,还是以职业上的立场,劝我今晚不要到伦敦警察厅去?”迈克尔问。“好吧,不用管伦敦警察厅吧,到快乐酒吧间去吧。”

“快乐酒吧间已经关门啦。”赶车的说。

“那么回家。”迈克尔说,依然是那样兴奋愉快。

“哪儿,先生?”

“我记不得了,说实话,”迈克尔说着上了车,“把车赶到伦敦警察厅去问吧。”

“不过你总有名片的,”赶车的对着车顶上的小洞里说,“把你的名片盒子给我。”

“好一个赶车人的想——想象力!”律师叫着,拿出名片盒子,交给赶车的。

这人借着路灯的光看着名片。“切尔西,皇家大道二三三号,迈克尔·芬斯伯里先生。是这儿吧,先生?”

“不错,”迈克尔喊着,“只要你还看得清楚路,就赶到那儿去吧。” veHRjSRP6Wii0xvPYmytP4X7PECO/6OWZjS3YdYZRbcK1aMrz0l/AUpnpeHvyj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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