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时整,这位律师(遵照前约)在敲着画室的门了。他看见那可怜的美术家变得更不对了——苍白,两眼充血,面色如土——一副神经紧张的样子,而那两只下陷的失神的眼睛还在一下一下地向壁橱那边斜瞄过去。另一方面这位绘画教授看见了他朋友的样子,惊讶之情也并未减退。迈克尔平时最讲究穿着,总是带着一种商人味儿的豪华气派,或者最恰当的说法叫作时髦;照道理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他看来太像一个吃喜酒的客人,倒不怎样像一个绅士了。今天他可是从豪华的高空一落千丈。他穿了一件洗淡了颜色的牧童穿的格子花纹法兰绒衬衫,一套略带红色的粗花呢上衣和裤子,这种颜色的呢子,成衣匠们称作“杂色呢”;围脖儿是黑色的,打了个松松的水手领结;一件很旧的长大衣遮住了这些好看的衣着的一部分;脚上穿的是粗劣的便靴。头上戴的是一顶旧的软毡帽,他进来的时候手那么美妙地一挥就把它脱掉了。
“我来啦,威廉·登特!”他高声说,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两小绺红色的毛发,凑到两颊旁,好像长了络腮胡子,用舞女的飘飘欲仙的姿势在这画室里舞来舞去。
皮特曼苦笑着。“我真认不出你来了。”他说。
“原是不要你认出来呀。”迈克尔回话,重新把胡子放到口袋里。“现在我们得把你跟你的行头检查一番了,要把你彻底化装一下。”
“化装!”美术家叫起来。“我非得化装吗?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吗?”
“我的好人儿呀,”他的伙伴回答说,“化装是人生的调味品。法国一位哲学家热情地大声疾呼过,要是没有领略过从化装得到的乐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并不是说不论在何种情况下这都是风雅的,而且我也知道这与我们的职业并不相称;可是,意志消沉的画师,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们必须给好些人以一种不正确的印象,而尤其是要让吉迪恩·福西斯先生如此——就是我认得的那位年轻绅士——假定他竟然不知趣地耽在家里的话。”
“假定他在家的话呢?”美术家讷讷地说,“那一切都完啦。”
“一点儿鬼关系都没有。”迈克尔满不在乎地回答。“让我看看你那些衣服,我一下子就可以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迈克尔由皮特曼立即带到卧室里来之后,以一种富于幽默的眼光查看皮特曼那只贫乏得可怜的衣橱,挑了一件黑羊驼呢的短上衣,同时又添上一条夏季穿的裤子,因为这样不伦不类,使他认为很对劲儿。于是,他拿了这些衣服在手里,盯着美术家仔细看。
“我不太喜欢那个牧师式的领圈,”他批评着,“你难道没有别的啦?”
这绘画教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面露喜色。“我有两件低领的衬衫,”他说,“那是我在巴黎做学生的时候常穿的。只是颜色太触目了。”
“就是要这样的东西!”迈克尔脱口而出。“这一来你的样子才真能叫人讨厌。这儿还有鞋罩,”他继续说,一面掏出一副叫人皱眉头的小鞋罩,“鞋罩是非要不可的!好啦,你就用这些东西打扮起来,再到窗口去吹个调儿,吹它三刻钟的口哨。那之后,你可以回到那边光荣的战场上来跟我重聚。”
这样说过,迈克尔就回到画室里去。这是一个东风刮得很紧的早晨;风吹过花园里的雕像,发出嘘溜溜的尖啸声,又带着骤雨打着画室的天窗;差不多就当莫里斯在布鲁姆斯伯里研究他伯父的签字,再接再厉地做着第一百次的努力的时候,这方面迈克尔正在切尔西着手将那架布洛德伍德大钢琴里的钢丝拆掉。
三刻钟之后,皮特曼进了画室,看见壁橱门开着,里边的房客已经搬空了,而那架钢琴也很小心地合上了。
“这是一件特别重的乐器。”迈克尔评论着,然后他回过头来打量他朋友的化装。“你得把你那把胡子剃掉。”他说。
“我的胡子!”皮特曼叫着。“我不能把我的胡子剃掉。我不能妄动我的面貌——我的那些上司要反对的。他们对于教授的面貌是有强烈的成见的——年轻淑女们是被人们看成那么浪漫的。我在那儿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胡子被大家看作一个特色。她们都觉得,”美术家说着,脸红了起来,“她们都觉得不好看。”
“你可以把它再留起来,”迈克尔回答,“那时候你会变得奇丑,上司会加你薪水。”
“我可不要变得奇丑。”美术家喊着。
“别傻了,”迈克尔说,他最恨胡子,如果能够剃掉,他再开心也没有,“像个大丈夫的样子把它弄掉吧!”
“当然啰,要是你一定要这样。”皮特曼说,然后叹了口气,从厨房里拿了一点热水来,又把一面镜子摆在画架上边,先用剪子把胡子剪短了,再刮下巴。当他把自己打量了一下,不由得觉着他最后一点男子气概也全给牺牲了,可是迈克尔显然很高兴。
“一个崭新的人呀,我说!”他喊着,“等我把我口袋里这副玻璃窗式的眼镜给你戴上,那你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兜销员啦。”
皮特曼没有答话,一直对着镜子里自己的镜像垂头丧气地瞧着。
“你可知道,”迈克尔问,“南卡罗来纳州的州长跟北卡罗来纳州 的州长说了什么?‘好一阵子没喝酒啦。’那位伟大的思想家这样说。你要是把手伸到我外衣左上首的口袋里,据我料想,你或者可以找到一瓶白兰地。谢谢你,皮特曼。”他又说,同时给各人倒了一杯酒。“现在你说这酒怎么样?”
美术家伸手去拿水壶,可是被迈克尔制止住了。
“即使你跪着求,我也不会让你这样做!”他喊着。“这是全英国最醇的利久酒 类的白兰地。”
皮特曼用嘴唇试了试,却又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嗯,我得说,作为假期里的一个伙伴,你是再糟也没有了!”迈克尔叫着。“要是你对白兰地的鉴赏力不过如此,那我就不再给你喝啦;我来把这瓶喝完,趁这时候你不如动手办事吧。”他忽然顿住,“我想起来了,我大大地弄错了一桩事:应当叫你在化装之前,先去叫一辆货车的呀。嘿,皮特曼,你这狗东西有什么用处?你怎么没有提醒我一声?”
“我根本不知道还要叫什么货车。”美术家说。“不过我可以把这个化装重新去掉。”他急切地提议。
“你要把胡子再装上可费事啦。”律师说。“不行,这一步走错了;往往就是这种毛病把人弄上绞刑架的,”他继续说,一面啜饮白兰地,显然兴致勃勃,“可是现在已经不能从头来过。你到马房去,把一切都接洽好吧;叫他们赶辆货车到这儿来把钢琴装走,运到维多利亚车站,在那儿送上火车运到加农街,摆在那儿,等一个叫作福气·丢·波司哥倍的人来取。”
“这个名字有点不伦不类吧?”皮特曼恳切地问。
“不伦不类?”迈克尔哼着鼻子嚷着,“还会把我们俩都送上绞刑架哩!还是‘布朗’既比较妥当又比较容易念。就叫作‘布朗’吧。”
“我希望,”皮特曼说,“为我设想,我希望你不要嘴上老是挂着绞刑架。”
“说说有什么关系,我的老朋友!”迈克尔回答。“拿了你的帽子去吧,可别忘了每样东西都得把钱先付啦。”
剩下他一个人了,律师就好一会儿以全力来应付那“利久”白兰地,这整个早晨他的兴致本来已经很好,现在更是大大高涨起来。他开始在镜子前面调理他的络腮胡子。“阔气得要命哪,”他一边研究自己的映像,一边说,“我真像一个出纳员的助手。”这时候,那副玻璃窗式的眼镜(他到现时为止是规定给皮特曼戴的)在他脑子里一闪,他把它戴上了,那股劲儿他立刻爱上了。“我正需要这个,”他说,“我不晓得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一个幽默小说家吧,我想不会错的。”于是他练习各种人的走法,一面走,一面跟自己报这种走法的名称:“幽默小说家的走法——不过这还得要一把伞;出纳员助手的走法;移民到澳大利亚的人重游童年旧地的走法;印度上校的走法,诸如此类,诸如此类。”当他正在学印度上校的时候(这个模拟,虽然跟他的化装不符,却非常好),他的目光落到那架钢琴上。这件乐器在顶上和琴盖上都装了锁,但是琴盖的钥匙已不知丢在哪儿了。迈克尔把它打了开来,他的手指在那哑无声息的琴键上抚弄一遍。“大好的乐器——声音洪亮深沉。”他一面说,一面拖过一张凳子来。
皮特曼回到画室,一看见他的导师、哲学家、朋友,正在这无声的大钢琴上做着惊人的演奏,不禁大为惊愕。
“我的老天爷!”这个小个子心想,“我怕他是喝醉了吧!芬斯伯里先生。”他大声喊他。迈克尔并没有站起来,只把那张有点发红的脸转过来,这张脸被那丛红色的络腮胡子围绕着,并架上了眼镜。“《降B调狂想曲》,为送别朋友而作。”他说,继续演奏他那安静无声的音乐。
气愤开始在皮特曼的心里发作了。“那副眼镜该给我戴的,”他叫喊起来,“那是我化装里的重要部分。”
“我自己要戴了,”迈克尔回答,接着又加上一句,表示一些至理,“倘若我们两人都戴眼镜,那可能引起很多的怀疑。”
“噢,好吧,”皮特曼答应着说,“我本来准备用的,可是如果你一定要,那你戴吧。无论怎样,货车已经在门口了。”
当车工们在工作的时候,迈克尔躲在堆着桶子的残骸和钢琴的钢丝的壁橱里。等他们一走,风色正了,这两人立即扯起篷来从巷子里窜到皇家大道,跳上一辆二轮轻马车,很快地赶向城里去。天气还是那么寒冷彻骨,狂风暴雨还没有停息,雨点狠狠地打在他们脸上,但是迈克尔不让拉下玻璃窗来。他这时忽然自封为名胜古迹的向导,车子一路行来,他一路指点,详详细细地讲述伦敦那些壮观景象。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着,“你对于你这本乡本土的城市简直一无所知。我们去看伦敦塔楼 怎么样?不去?嗯,这大概要绕一点儿路。可是,不管——嘿,赶车的,从特拉法尔加广场 绕过去吧!”到了那个有历史意义的广场,他坚持停一下,评论了那些雕像,跟美术家讲了关于那些名人的很多(史乘所无的)离奇事迹。
皮特曼在车子里所受的罪真是难以形容:既冷又湿,又是吓得要死,又确实不能放心那个管辖他的指挥员,低领衬衫又教他觉得有失体统,胡子被剥夺了又叫他感到晦气。凡此种种,把他弄得心里乱七八糟。他们的车子远兜远转地走着,终于来到一家饭馆门前,这是第一桩令人心安的事。听见迈克尔定下了一间独用的房间,这是第二桩令人心安的事,而且比第一桩更令人心安。一个听不懂话的外国人给他们领路,走上楼梯的时候,他看到那儿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当然又是衷心庆幸,而且这些人大半是从法国流亡到这儿来的,这使他更为高兴。他想到这些人里边不会有谁跟那学院有关系,真是不胜欣慰。学院中那位法国教授,虽然大家知道他是一位罗马教徒,也实在难以相信他会时常光顾这样一个冶游之所的。
那个外国人把他们带到一间空空的小房间里来,那儿只有一张桌子、一只沙发和一簇鬼火似的炉火。迈克尔立即叫加煤,又叫了两杯白兰地和两杯苏打水。
“哦,不能,”皮特曼说,“真的不能——不能再喝了。”
“我不懂你是怎么一回事,”迈克尔悲叹地说,“我们显然需要来点什么的。在吃饭前又不应当抽烟——我以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你好像不懂卫生。”于是他拿出表来跟壁炉上的钟对时。
皮特曼陷入苦闷的沉思。他想:自己刮光了胡子,怪里怪气,化装得非驴非马,跟一个戴眼镜的醉汉做伴,在一个十足外国气派的饭馆子里等着一顿有香槟酒的午餐。要是给那几位上司看见的话,他们该怎样想?假定他们知道了他的悲剧色彩的欺人耳目之行,那又会怎样?
那个外国人拿来了白兰地和苏打水,这使他从这种种思虑中惊醒过来。迈克尔拿了一杯,叫侍者把另一杯递给他的朋友。
皮特曼挥手不受。“不要叫我丧尽了自尊心。”他说。
“为了朋友,我一切遵命。”迈克尔回答。“不过我不能一个人喝。嘿,”他向着侍者说,“你喝吧。”这一来,碰了碰杯。“祝吉迪恩·福西斯先生身体健康。”他说。
“祝葛登·波锡洗生 。”侍者应声说,咽了四口,把酒喝完。
“再来一杯?”迈克尔说,毫不掩饰他的兴趣。“我从没有见过谁喝得这样快。这使我恢复了对于人类的信心。”
可是侍者有礼貌地谢绝了,他由外边进来的一个人帮着,把午餐端了进来。
迈克尔吃了一顿很好的饭,这他是用一瓶海德西克牌无甜味的香槟酒送下去的。美术家可是太心烦意乱了,吃不下饭,但是他的伙伴除非他吃饭,否则硬是不分他一点香槟酒喝。
“我们俩总得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律师讲,“你就是给我一只松鸡腿,我也不会给你香槟酒。我得小心才是。”他以说知心话的口气加上一句:“一个人喝醉,飘飘欲仙——两个人喝醉,万万不行。”
咖啡端了上来,侍者退了下去,这时可以看到迈克尔做了惊人的努力,装出一副庄重的神气。他直盯着他朋友的脸(一只眼睛许是斜着一点),重浊而严肃地发言。
“这样胡闹也闹够了,”这就是他并不怎么不恰当的引言,“干正经事吧。听好!我是澳大利亚人。我的名字是约翰·迪克逊,虽然从我那谦逊的面貌上你也许看不出来。你听了可以放心,我是有钱的,先生,非常有钱。这种事情,你不能太认真追究,皮特曼;整个诀窍只是做好准备,我一开头就把我的历史编好了,我本来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我已经忘记了。”
“也许我很笨——”皮特曼说。
“对啦!”迈克尔喊起来,“非常笨,可是也有钱——比我还有钱。我想你听了一定喜欢,皮特曼,因为我把你派作一个简直在钱堆里打滚的人。不过在另一方面,你只是一个美国人,而且只是一个制造橡胶套鞋的美国人。最糟的是——我为什么瞒着你——最糟的是你叫作以斯拉·托马斯。好啦,”迈克尔说着,神气真是严肃得可怕,“跟我说一遍我们是谁。”
这可怜的小个儿的人给他问来问去,直问得他背得出来才罢休。
“成啦!”律师叫着。“我们的计划全弄好了。前后吻合——这一点是最要紧的。”
“我可不懂。”皮特曼抗议着说。
“哦,你到那时自然会懂。”迈克尔说着就站起来。
“你的话里不像说了什么故事哩。”美术家说。
“我们一路走着就可以一路编一个。”律师回话。
“我可不会编,”皮特曼反对,“我一生一世也编不来。”
“你会知道非编不可,我的小朋友。”迈克尔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叫了侍者来,他立刻又跟他谈得很上劲。
跟在他后面走的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个子。“当然,他非常聪明,可是像他现在这样子,我能信任他吗?”他心里问。当他们又钻进了一辆二轮轻马车的时候,他打起精神来。
“你说,”他嗫嚅着,“把一切都盘算之后,这件事情拖两天办是不是比较妥善一些呢?”
“把今天能做的事情拖到明天去做吗?”迈克尔叫着,恼了,“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话!乐观点吧,什么问题都没有,迎上去,打个胜仗——这才是勇敢的皮特曼!”
到了加农街,他们问了布朗先生的钢琴,知道已经到了,他们再到近旁一家马车房去,在那儿租了一辆货车,他们在马具间火炉边待着,等货车准备起来。律师就在这儿靠在墙上浅浅睡着了;这一来皮特曼只好全靠自己的聪明来对付那些盯着他们看的游手好闲的人,那些人在没法弄到钱的日子里爱在马车房附近混时间。
“天气不好啊,先生,”其中一个说,“你要出远门吗?”
“是的,今天日子——日子相当不好。”美术家说。这之后,他觉着话题得改变一下,就接着说,“我的朋友是澳大利亚人,他是一个性子非常急的人。”
“一个澳大利亚人?”另一个说,“我倒也有一个弟兄在墨尔本 。你的朋友是从那儿来的吗?”
“不,离那儿有一点路,”美术家回答,他对于新荷兰 的地理有一点搞不清,“他住在里头老远的地方,是非常有钱的。”
这些流浪汉肃然起敬地向那个打瞌睡的殖民者盯着看。
“嗯,”第二个讲话的人评论说,“澳大利亚,那是个好大的地方啊。你也是从那儿来的吗?”
“不,我不是从那儿来的。”皮特曼说。“我不是从那儿来的,也不想从那儿来。”他很不高兴地说。接着,他觉得需要把形势扭转一下,就转到迈克尔身上,把他摇醒。
“哈啰,”律师说,“什么事?”
“货车差不多准备好啦,”皮特曼严峻地说,“我不能让你睡了。”
“好吧——别生气,老朋友,”迈克尔回答,打着呵欠,“稍微睡一会儿对于谁都不碍事的,我现在觉着酒醒得差不多啦。可是干什么这么忙?”他又说,眼睛迟钝地四面看看。“我没有看见货车,我也忘了我们把钢琴放在哪儿了。”
律师这时候的一股劲儿可能叫他从心里说出什么话来,直到今天,皮特曼猜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总算托天之福,这时候货车到了,迈克尔得集中精力,去做那更难做的事了。
“当然,车子得由你驾驶。”他一面爬上车子,一面跟他的伙伴说。
“我驾驶车子!”皮特曼叫唤起来。“我一生也没有干过这种事儿。我不会驾车。”
“很好,”迈克尔十分镇定地回答,“可是我现在眼睛看不清。不过随便你吧。为了朋友,我一切遵命。”
皮特曼看了一眼这位马夫阴沉的脸色,就做了决定。“好啦,”他把心一横,说,“你驾车子。我跟你讲怎么怎么走吧。”
至于迈克尔是怎样一个马车夫(既然现在不准备写一篇冒险故事),这里也不必多说了。皮特曼两手抓得紧紧的,坐在车子里气喘吁吁地指点路途,对于迈克尔这段奇异的表演,他是独一无二的见证人,却也不知道该赞叹那驾驭人的勇气呢,还是该感谢他那不配有的好运气。不过至少一大半是仗着好运气,这货车没出一点事儿到了加农街;布朗先生的钢琴也很快很轻巧地弄上了货车。
“嗯,先生,”领头的脚夫说,心中揣摩手中一大把的零碎钱,微笑着,“这钢琴可重得要死呀。”
“那是因为声音洪亮而深沉呀。”迈克尔在赶着马车走的时候回答。
雨绵密地、静静地下着,从这儿到法学院 吉迪恩·福西斯先生事务所附近的地方只有一点路。迈克尔在一条寂无人影的旁街上把马勒住,交给一个垂头丧气的擦鞋人看管。这两个在货车上很不相称的人现在爬下车来,步行到对他们的冒险事业起决定性作用的地点去了。迈克尔这才头一次显出不安的样子。
“我的络腮胡子没有什么吧?”他问。“要是我给人家看出来,那就完蛋啦。”
“胡子挺好地待在原处,”皮特曼差不多没有看就回答,“可是我的化装是不是同样过得去呢?碰着我某些主顾的可能性是再大没有的。”
“哦,你胡子剃光了,谁还看得出你来?”迈克尔说,“你只消记住把话说慢点,你已经应该通过鼻子说话了。”
“我只希望那年轻人不在家。”皮特曼叹口气说。
“我可希望他只一个人在家,”律师回答,“这会省掉不知多少事。”
真是这样,他们敲了门,吉迪恩自己开门,把他们请到一间屋子里;那儿生着微微的火,刚够把里边暖和起来;书架一直高到天花板,装满了有关英国忒弥斯 的审判席上所用的著作,屋子里的陈设,除去一件特别事项之外,有力地提供了那位主人热心于法律的佐证。那件特别事项就是壁炉架上陈列了各式各样的板烟斗、板烟、雪茄烟盒,以及黄色书脊的法国小说。
“我想你就是福西斯先生吧?”迈克尔这样开始晤谈,“我们到这儿来麻烦你一件事情。我恐怕这不很合职业上的规矩——”
“恐怕应当通过一位撰状律师来委任我。”吉迪恩回答。
“嗯,嗯,你自己可以指定一位,这件事可以在明天完全按照规矩行事,”迈克尔回答,一面坐下来,同时示意皮特曼也坐,“不过,你知道,撰状律师我们一位也不认识;我们碰巧听见你的名字,而事情又逼得紧。”
“两位先生,我可否问一声,”吉迪恩问,“是谁推荐我的?”
“你问是可以问,”律师回答,傻笑了一下,“可是人家嘱咐我——在事情没有办完以前,先别跟你说。”
“一定是我的舅舅,毫无疑问。”这个出庭律师断定。
“我的名字是约翰·迪克逊,”迈克尔继续说,“在巴拉腊特城 里,这是人们相当熟悉的一个名字。我这位朋友是以斯拉·托马斯先生,从美国来的,一个有钱的制造橡胶套鞋的人。”
“请你停一会儿,让我记下来。”吉迪恩说。谁也会觉着他是一位老练的律师。
“也许我抽一支雪茄烟你不见怪吧?”迈克尔问。他进门的时候,已经打起了精神;可是现在他脑子里又起了一阵阵云雾似的不能自主的感觉和轻微的睡意;他希望(正如好多人在同样情况之下希望过的)吸支雪茄烟提提神。
“哦,当然啰,”吉迪恩殷勤地嚷着,“试一支我的;我可以很放心地把这烟介绍给你。”他把一盒烟递给他的当事人。
“假如我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澳大利亚人说,“也许最好还是跟你老实说,我刚才吃了午饭。这是谁都会有的事。”
“哦,当然啰,”出庭律师和颜悦色地回答,“请不要感到局促。我可以给你们,”他深思地看了看表,接着说——“对的,我可以给你们整个下午。”
“我到这儿来的事情,”澳大利亚人有兴味地继续说,“我可以跟你说,是一桩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我的朋友托马斯先生,他祖籍葡萄牙,是个美国人,对于我们的习俗尚不熟悉,他是一个富有的制造布洛德伍德钢琴——”
“布洛德伍德钢琴?”吉迪恩有点惊异地喊道,“天啊,那么托马斯先生是这公司的合股人吗?”
“噢,冒牌的布洛德伍德而已,”迈克尔回答,“我朋友经营的是美国布洛德伍德。”
“可是我以为你说,”吉迪恩提出异议,“我在摘记里的确是这样写的——你的朋友是制造橡胶套鞋的。”
“我知道一开头弄不清楚,”澳大利亚人说,满面堆着笑,“可是他——简言之,他兼营这两种生意。此外还有好些别的哩——好些、好些、好些别的哩。”迪克逊先生用了酒醉中的庄严神态重复地说。“托马斯先生的那些棉纺厂是塔拉哈西 的名胜之一;托马斯先生的烟厂是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城所引以为荣的东西。简言之,他是我的最老的朋友之一,福西斯先生,我现在以激动的心情,把他的事情摊在你面前。”
这位出庭律师向托马斯先生看着,因为他那率直而有点紧张的面容和他那质朴而胆小的神气,已使他有了好感。“这种美国人是什么一种人哦!”他在想。“看这个紧张的、瘦弱的、质朴的、穿了低领衬衫的小家伙,谁会想到他竟然控制着那么伟大、看起来跟他那么不相称的事业!可是我们是否应当,”他说出声来,“我们是否应当谈谈事实?”
“先生,我看你真是个办事的人!”澳大利亚人说,“让我们就来谈谈事实吧。这是一件破坏婚约的案子。”
这不幸的美术家再也没有想到会把他说成这样一回事,差点儿止不住叫喊起来。
“啊呀,”吉迪恩说,“这种事可能很麻烦。把一切情形讲给我听吧,”他很和气地又说,“你如果要我帮忙,一点都不要隐瞒。”
“你跟他讲,”迈克尔说,显然觉得已经尽了他的责任,“我的朋友会把这事从头到尾讲给你听。”他打了个呵欠,又对吉迪恩说。“原谅我把眼睛闭一会儿;一个朋友生病,我陪了他一夜。”
皮特曼直发愣,向屋子四周看看,愤怒和绝望在他无辜的心里沸腾着。逃跑的念头,甚至自杀的念头,在他的面前闪现。出庭律师一直在耐着性子等,可是这位美术家连一言半语毫无关系的话都寻不出。
“这是一件破坏婚约的案子,”他最后小声小气地说,“我——我,有人恐吓要告我破坏婚约。”说到这儿,为了迫不及待地向灵感求助,他伸手去抓胡子。他的手指抓着的却是不太熟悉的剃得光光的下巴;这一来,希望和勇气(假如在皮特曼身上这两个名词也安得上的话)联袂而逃了。他把迈克尔狠狠地摇了一下。“醒醒吧!”他带着真是恼了的口气叫着,“我办不了,你知道我办不了。”
“你得原谅我的朋友,”迈克尔说,“他不善于讲述一场剧变。事情很简单,”他说下去,“我的朋友是一个极端热情的人,他一向过着一种简单的、尊贵的生活。你听,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他不幸到欧洲来,跟着又不幸结识了一个冒充外国伯爵的人,那人有一位美丽的女儿。托马斯先生为她神魂颠倒;他向她求婚,竟被接受了,他写了情书——他当时所写的那许多话,我相信现在一定叫他后悔了。要是这些情书在法院里被提出来,先生,那托马斯先生的人格整个儿完啦。”
“是不是我可以理解为——”吉迪恩开始说。
“我亲爱的先生,”澳大利亚人郑重地说,“除非你亲自读到,否则那没法了解。”
“这种情况够痛苦的。”吉迪恩说。他对那罪人怜悯地看着,看到他脸上满是慌乱,又怜悯地把视线收回。
“这应该不算什么,”迪克逊先生严正地继续说,“不过我倒希望——先生,我打心底里希望我能说托马斯先生的一双手是干净的。但是他根本就不应该;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订了婚——到现在仍然如此——未婚妻是咖的君士坦丁堡城的一个美人。我的朋友的行为简直比那班该死的野兽还不如。”
“咖?”吉迪恩欲知其详地重复说。
“这是现在通用的一种简称,”迈克尔说,“咖字代表佐治亚州 ,正像Co.代表‘公司’ 一样。”
“我晓得它有时候是这样写,”出庭律师回答,“可是它的念法并不是这样。”
“绝对无错,我可以向你保证。”迈克尔说,“你自己现在也可以看出来了,先生,如果要救这一个不幸的人,那必须来一手非常的、爽辣的办法才成。钱是有的,决不会舍不得用。托马斯先生明天就可以开一张十万镑的支票。而且,福西斯先生,另外还有比钱更好的东西哩。那个外国伯爵——塔诺伯爵,他这样称呼自己——从前是在贝斯沃特 做烟草商的,姓着卑贱的但是容易记得的姓:施密特;他的女儿——要是她是他的女儿的话——这又是一个要点——请你把这点记下来,福西斯先生——他的女儿那时候的的确确在店里帮过忙——而她现在倒说要和托马斯先生地位这么崇高的男人结婚!现在你可以了解我们这局棋了吧?我们知道他们正在琢磨下一着子儿,我们希望预先阻止它。要请你直接到汉普顿宫 ,他们就住在那儿,去恐吓他们,或者拿钱动员他们,或者双管齐下,一定得把那些信取回来;要是你做不到的话,天哪,我们免不了上法庭,托马斯就要出丑。我和他也从此完蛋。”这个不讲义气的朋友加上这句话。
“这事看来有些成功的可能性,”吉迪恩说,“警察方面对于施密特多少晓得一点的吧?”
“我们希望如此,”迈克尔说,“我们有种种理由可以这样想。注意近边这地方——贝斯沃特!你觉得贝斯沃特很使人联想到什么吧?”
在这次稀奇的会谈中,吉迪恩恐怕已是第六次在诧异迈克尔是不是兴奋过度。“这或许是他刚才用过午餐的缘故吧,”他想,接着他说出声来,“那么我得开出多少数目呢?”
“也许今天先开个五千就够了。”迈克尔说,“现在,先生,让我不要再耽搁你吧;天快晚了;到汉普顿去的火车有很多班次;我也用不着跟你说我的朋友多么着急。这是一张五镑的钞票,作为眼前的杂用,这是地址。”迈克尔开始写,却停住了,把纸撕了,把碎纸片塞到口袋里。“我来口述吧,”他说,“我的字写得这么不清楚。”
吉迪恩把地址抄了下来,“塔诺伯爵,汉普顿宫,苛诺尔别墅。”他又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别的东西。“你说你还没有找好一位撰状律师,”他说,“办这类案子,这是伦敦最好的一位。”他把那张纸交给了迈克尔。
“天啊!”迈克尔念着自己的地址失声喊着。
“哦,我敢说你看见过他的名字跟某些尴尬的案子发生过关系的,”吉迪恩说,“可是他自己却是一位完全诚实的人,而他的才能是人所公认的。现在呢,两位先生,我现在只要问一下跟你们通信的地方。”
“在蓝姆饭店,当然啰,”迈克尔回答,“到今晚为止。”
“到今晚为止,”吉迪恩带着笑说,“我可以在很迟的时间来看你们吧?”
“随便几点钟,随便几点钟。”这个影踪正在消逝的撰状律师喊着。
“嗯,他是一个有头脑的青年哩。”一走到街上,他跟皮特曼说。
只听见皮特曼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十足的傻瓜。”
“他一点也不是,”迈克尔回答,“他晓得伦敦最好的撰状律师是谁,这不是随便哪一个都说得出的。可是,我说,我那一套来得有劲吧?”
皮特曼没有回答。
“喂,”律师说着,停了一下,“受罪受了很久的皮特曼是怎么啦?”
“你没有权利把我说成那样子,”这美术家发作了,“你无论怎样也不该用那种字眼的;你使我伤痛得很厉害。”
“我一个字也没有讲到你,”迈克尔回答,“我讲的是以斯拉·托马斯;你得记住那是子虚乌有的一个人。”
“可一样难以忍受。”美术家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这条旁路的拐弯角上了;那个忠诚的擦皮鞋的,装着神气十足、一本正经的样子,在那几匹马的头旁站着。那架钢琴,孤零零地待在货车上面,没有遮盖,雨点打湿了它,雨水顺着它那油漆得很华美的腿脚滴下来。
这擦皮鞋的又给征用到近边的酒店里去找五六个身强力壮的人来,于是这场战事的最后一仗开始了。可能在吉迪恩·福西斯先生还没有坐上那到汉普顿宫的火车之前,迈克尔已经开了他的房门,而那些哼哼嗬嗬的脚夫已经把布洛德伍德大钢琴放置在屋中央。
“那么现在,”律师把这些人打发走了之后说,“还有一桩事情得考虑到。我们得把钢琴的钥匙留给他,而且我们得想法子让他一定找到。让我看看。”他就在这乐器上面用雪茄堆成一座方形的塔,把钥匙丢在这中间。
“可怜的青年!”美术家说,他们一边走下楼梯来。
“他现在的处境确实糟不堪言,”迈克尔若无其事地表示同意,“这倒会叫他振作一下。”
“这叫我想起来了,”品行优良的皮特曼说,“我恐怕表现了一种不知好歹的脾气。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来抱怨你说的话,不管那些话是怎样叫人受不了,因为那一点也不是对我而发的。”
“那没有关系,”迈克尔大声说,一面爬上了货车,“别再提啦,皮特曼。你有那种感觉是非常正常的。没有一个有自尊心的人能够站在一边,听任他的别名给人家侮辱。”
雨已经住了,迈克尔是相当清醒了,尸首已经给弄掉,两个朋友也已经和好如初。因此回到马车房的行程(比起这天冒险中前面那些阶段来)真够得上称作假期中的出游。他们把货车还了,从马车房的院子里走出来,没有给人查问,甚至也没有引起人家注意。皮特曼衷心愉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哎,现在呢,”他说,“我们可以回家去了。”
“皮特曼,”律师说,突然停了脚步,“你这样漫不经心,真使我担忧。怎么!我们今天整整一大半时间全是淋得湿答答的,而你倒是全无心肝,马上提议回家!不成,先生——热的苏格兰酒 。”
于是他挽了朋友的手臂,态度坚决地带他到最近的一家酒店里去。皮特曼可也并非(我得抱憾地说)完全不愿。现在是和平重现、尸体已去的时候,这位美术家的举止里开始呈现出一些无忧无虑、活泼轻佻的样子;当他把他那冒着热气的杯子和迈克尔的杯子相碰的时候,他正像一个淘气的女学生在郊游中那样哧哧地大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