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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贝克先生是商船“水仙号”上的大副。他一步跨出自己明亮的船舱,迈进了后甲板的黑夜里。在他头顶上方,守夜的水手站在艉楼的楼梯口,敲了两下钟 。九点了。贝克先生大声问上面的人:“诺尔斯,人手到齐了吗?”

那人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是的,长官。原班人马都在这儿了,又来了许多新人。所有的人应该都到了。”

“告诉水手长把人叫到船尾来!”贝克先生继续说,“再叫个年轻人拿盏亮一些的灯来,我点一下名。”

船尾主甲板上很黑,但前甲板居中的地方是艏楼,门开着,射出两束耀眼的光,切开了盘踞在船上的静谧的夜影。艏楼里传出嘈杂的声音,在被照亮的门口两侧,时不时地出现移动的人影。人影很黑,是扁平的,仿佛是用锡铁片剪出来的。商船已经为出海做好了准备。就在钟敲五下的时候,木匠把主舱口板条的最后一块楔木钉了进去,他扔下大木槌,非常谨慎地抹着脸上的汗。甲板已经打扫干净,绞盘也已经上好了油,为起锚做好了准备。大拖缆绕成了大大的圈,沿主甲板的一侧放着,它的一头已经被拖起,悬在了船头外面,为拖船做好准备。明天一早,燥热的、喷着烟的拖船会噗吐噗吐——随着吵人的嘶鸣声一路驶来,搅乱清晨的清凉与平静。船长上岸了,去招募新的船员,让船满员。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船上的副官们不见了踪影,他们难得有喘口气的机会。天黑不久,放假上岸的几个水手和新的船员陆续乘岸边小船到来。划船的是身穿白衣的亚洲人。船还没靠近舷梯,他们就拼命吵嚷着索要报酬。狂热、尖锐而又模糊不清的东方语言,对抗着微醺的船员居高临下的口气。船员用污秽的喊叫驳斥无耻的索求和不厚道的谬望。华美、辰星闪耀的东方和平,被愤怒的大吼、失望的尖叫撕成了肮脏的碎片,就为了五安那 到半卢比的小数目。而孟买港的每一个灵魂也都意识到了:“水仙号”上的新水手在登船。

渐渐地,吵嚷声弱了下来,小船不再三五成群地一起激水而来,而是单个地送水手上船,划船的人也改用压低了的嗡嗡声劝求,但被干脆利索地呵斥道:“一分也不能多!见你的鬼吧!”发出怒斥的人摇摇晃晃地上了舷梯——看样子是个黑人,肩上扛着一个长长的袋子。在艏楼里,新来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在捆绑的箱子和成捆的寝具中间摇晃。他们和老船员寒暄着。后者或上或下地坐在双层铺位上,盯着未来的同船伙伴,目光挑剔但却友好。两盏艏楼的灯被开得很亮,射出耀眼的强光。岸上戴的圆帽被推到了后脑勺,或者是滚落到了甲板上的锚链中间,白色的衣领解开来,直立在红红的脸膛两侧,白色衣袖里滚圆的臂膀比画着。在一阵阵的笑声和嘶哑的喊叫声中,起伏着隆隆的咆哮声。“嘿,伙计,睡这边!……为什么不呢?……你上一艘船是?……我知道她 。……三年前,在普吉特海湾。……我告诉你,这里的舱位漏水!……来吧,帮忙挪一下箱子!……你们这些岸上的有钱人,有没有带瓶酒来?……给点烟抽吧!……我知道那艘船,她的船长把自己往死里喝。……他是个花花公子!……喜欢酒儿穿肠过,就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伙计们,别吵!……我告诉你啊,你上的那艘船,是个妓院。他们在可怜的杰克身上花钱买乐!都干些什么,就不用说了……”

有个个头矮小的家伙,叫克雷克,别名贝尔法斯特。他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大肆渲染,猛烈攻击“水仙号”,想让新来的仔细掂量掂量。阿奇斜坐在储物箱上,不让自己的膝盖挡路,安稳地在一条蓝色的裤子上缝了一块白色的补丁。穿黑色夹克、白色立领的人和光着脚、打着赤膊、花衬衣里露出毛茸茸胸脯的人搅和在一起,在艏楼中间相互推搡着。在烟草升腾起的云雾里,一群人摇晃着、踉跄着,犹如在混战,而且会突然转而攻击自己人。所有的人都在大声说话,每句后面都接着诅咒。一个俄裔芬兰人,身穿一件粉色条纹的黄色衬衫,两眼像做梦一样,透过一头蓬松的乱发,朝上呆望着。有两位年轻的巨人,是北欧人,他们长着光滑的娃娃脸,面带笑容,沉默不语。他们一边相互帮着铺床,一边静静地听着那些并无恶意、空洞且狂风暴雨般的诅咒。老辛格尔顿,是船上年龄最大的一级水手。他独自一人坐在灯下,赤裸着上身,强有力的胸脯和巨大的肱二头肌上都绘着文身,像个野蛮部落的酋长。在蓝红相间的文身图案中间,白色的肌肤像绸缎一样发着光。他光着背,靠着船首斜桅的底部坐着,伸着胳膊举着一本书,遮住了他大大的、黝黑的脸膛。他戴着眼镜、蓄着让人望而生敬的白胡子,如同一位野蛮部落博学的族长——一尊原始智慧的化身,在亵渎神灵的俗世漩涡中保持着恬淡和宁静。老水手在非常专注地看书,每当翻页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粗犷的面容上掠过严肃的惊讶神情。他读的是《佩勒姆》。布沃尔·利顿 会在南下商船的艏楼里流行,是个神奇怪异的现象。他词藻华美,不真诚到令人称奇,这样的文风在水手心中唤起的是什么呢?这些思想单纯的大孩子,浪迹在地球上不为人知的地方,居无定所。在他典雅的冗词长句中,水手们粗犷、不谙世事的灵魂找到了什么意味、寻到了什么刺激、感受到什么样的遗忘、得到了什么样的安抚呢?这真是个谜!是为了不可理解之物而着迷吗?还是因为不可能之事所具有的魅力?抑或这些生存在生活之外的人,被利顿的故事打动了,犹如看到一个谜一样的世界被揭开:它绚丽辉煌,存在于恶行与污秽的国度,身处在泥垢与饥饿、痛苦与消耗的境内,溢落到陆地的边缘,包围住不可腐蚀的大海。这海,是水手们对生活唯一的认识,是他们唯一看到的包围陆地的东西。水手,是大海的终身囚禁者。利顿为何会让他们着迷呢?这真是个谜!

老辛格尔顿十二岁的时候,开始了南下的航程。在过去四十五年间,他在岸上待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四十个月(这是根据他的档案算出来的)。辛格尔顿因为好好渡过了生命的漫长岁月,具有了一种温和的自持,流露着自信与安详。他夸口说,一般情况下,从自己在一艘船上结清薪水,到登上另一艘船期间,他很少分得清白天和黑夜。此时,老辛格尔顿正不为所动地坐在说话与叫嚷声中,一字一字费力地读着《佩勒姆》,他专注地沉迷其中,如同发呆。老辛格尔顿呼吸均匀,每当他用那双巨大的、被晒黑了的手翻动书页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就在光滑的肌肤下轻轻滚动。他的双唇上沾有烟草汁的颜色,这烟草汁又顺着流到了他的长胡子上。他默默念着书上的字,模糊的双眼透过闪光的黑边眼镜,紧紧地盯着书页。在辛格尔顿对面,船上的猫坐在绞盘桶上,正冲着他的脸,那姿势像一只蹲伏的喀迈拉 。猫眨着绿眼睛,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它好似在盘算如何跳过坐在辛格尔顿旁边的普通水手弯着的背,跃到辛格尔顿的怀里去。那个普通水手是年轻的查理,脖子长长的,人很瘦,背上的算盘珠就像旧衬衫下隆起的一串小山丘。查理有一张街头男孩的脸,精明、少年老成,带着些许讽刺,下巴两侧有深深下垂的纹路,大大的嘴巴低下来,抵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他在用一截废旧的绳子,学打绳结。查理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时不时地猛吸几口气,两眼透着焦躁,对着手里的活自言自语,还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一下老水手。老辛格尔顿却并未留意到这个困惑的年轻人。

吵闹声更大了。在艏楼沉闷的燥热里,矮小的贝尔法斯特好像被诙谐的怒气煮沸了。他目光跳跃着,涨红的脸像一张面具,滑稽可笑,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个黑洞。他不断扮着怪相。有个朝贝尔法斯特叉腰站着的人,衣服脱到了一半,笑得前仰后合,睫毛上挂着笑出的泪水,其他人则惊奇地瞪着贝尔法斯特。有些人躬身坐在上铺,抽着短烟袋,棕色的赤脚荡来荡去,有些人则趴在下层的储物箱上。大家都在听,有人憨笑,有人嗤之以鼻。还有人从铺位的白色栏杆里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但身体隐藏在铺位的暗处。那铺位,如同刷得白白的、照得亮亮的狭窄壁龛,跟太平间里的棺材很相似。嗡嗡的声音再度升级。阿奇紧闭着嘴巴,又缩了一下身体,仿佛缩进了一个更小的空间中。他安静地缝着补丁,看上去勤奋、沉默不语。贝尔法斯特尖叫着,就像被附体的托钵僧 :“伙计们,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我说:‘对不起,长官!’我对那艘船上的二副说:‘对不起,长官!但我想,商会那帮人在给你颁发证书时,一定是喝多了,要不你怎么这么烂!’‘你!你说什么?’二副像头疯牛一样朝我冲过来,他穿着白制服。我呢,一把抓起焦油桶,整个扣在了他那张该死的、可爱的脸蛋上,还有那可爱的白夹克上。‘接招吧!’我说,‘我怎么都还是个水手!而你是个四处打探、毫无用处的船长跟屁虫,是根一冲就垮的大桥柱子!’‘这就是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大喊。你们真该看看桶扣下去的时候,他是怎么蹦跳着的!浑身被浇透,焦油糊了眼,他真是惨死了!所以……”“千万别信他!我当时在场,他根本就没浇什么油!”有人喊道。两个北欧人并肩坐在储物箱上,很平和,很相像,如同栖在高枝上的两只爱情鸟,睁着圆圆的眼睛,无辜地观望。但那个俄裔芬兰人,却在爆炸声般的喊叫里、此起彼伏的大笑里傻站着,呆滞而无趣,就像一个没有脊梁骨的聋子。离他不远处,阿奇看着自己手里的针,微笑着。吵闹声好像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平息下来,一个宽胸脯、眼神不怎么好的新水手,故意对贝尔法斯特说:“真奇怪,船上有你这样的人,副官们竟然还活着!看得出来,伙计,经过你调教,这艘船上的副官们不赖了!”

“不赖!……不赖!”贝尔法斯特尖声喊叫着,“要不是我们抱成团,他们能不赖?这些黑心肠的人,是没抓住把柄,要抓住了把柄,有你瞧的!”他嘴里喷着沫,胳膊挥舞着,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黑烟草,很搞笑地狠狠咬下一口。另有一位新水手,目光狡诈,一张黄脸像把斧头。他原本站在艏楼中间储物柜的阴影里,张着大嘴在听,此时用尖利的声音评论道:“哎呀,不管怎么说,这是返航。好还是不好,我都能顶住,只要能到家就行。等着瞧吧,我保得住自己的权利!”

所有的人都把头转向了他,只有那个普通水手和猫未加理会。新来的人叉腰站着,他个头矮小,长着白睫毛,看上去好像经历过所有屈辱和愤怒。他好像被人掴过脸、踢踹过、在泥里打过滚,还像是被挠过、被吐过痰、被用难以启齿的污秽物一个劲地往身上砸过……而他,带着安全感冲着四周的脸微笑。他的呢帽被砸扁了,帽子的重量压弯了耳朵,黑色的大衣衣角被撕碎了,像流苏一样拍打着小腿。他解开了大衣上仅剩的两颗扣子,水手们看到他里面没穿衬衣。他的这番光景,大概是罪有应得。他的破衣烂衫,没有人会穿,挂在他身上,也像是偷来的。他的脖子又细又长,眼皮发红,下巴上有几根稀疏的胡子,双肩消瘦、佝偻着,如同鸟儿折断的翅膀。他整个身体的左侧结着一层泥巴,应该是在泥沟里睡过觉。据他说,自己一时糊涂加入了一艘美国船,恰才逃出来,从而拯救了自己这具无能的残骸,免于暴死。

他在岸上的当地人中间混了两个星期,讨酒喝、挨饥受饿、睡在垃圾堆上、在阳光里闲逛,如同一个从噩梦里走出来的不速之客。在突然静下来的艏楼里,他令人厌恶地站在那里,微笑着。洁白干净的艏楼,将是他的避难所。在这里,他可以偷懒,可以耍赖、撒谎,有吃有喝尚且诅咒吃下的食物;在这里,他可以展现逃避工作、欺骗、乞讨的天分;在这里,他也一定可以找到能够用甜言蜜语哄骗的人,和可以被他欺凌的人;他会做着这一切,而工钱照拿不误。所有的水手都知道他这类人的德行。在地球上,会有一个地方缺少这样的人吗?他们就像不吉利的幸存者,证明着谎言和厚颜无耻的永恒可适性。

有一位沉默寡言、长手臂、手指钩曲的老水手本来躺在床上吸烟,这时侧过身来冷冷审视着新来的人,然后,越过这个人的头顶,使劲朝着门口啐出一口长长的口水。他们太知道这种人了!他不会掌舵、不会捻绳子,在黑夜里逃避工作;爬到高处的时候,会发疯地手脚并用搂住桅杆;他会诅咒风、诅咒冰雨、诅咒黑暗;别人都在工作,他在那里咒骂大海。当所有水手都被召集的时候,他会是最后一个到,但却是第一个走的人。他是那个多数事情不会做,余下的事又不愿做的人,是善人和追逐私利的新水手的宠儿。这个富有同情心、功勋卓著的人对自己的权利一清二楚,对勇气、坚韧、无言的信任和忠诚——这些把船员们团结在一起的品质——却一无所知。他是贫民区里卑贱的自由且不受约束的产物,对海上艰苦的劳役充满不屑和痛恨。

有人冲他喊:“你叫什么名字?”——“唐金!”他回答道,嬉皮笑脸、恬不知耻地观望着四周。——“你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声音问。——“这还用说,伙计?跟你一样,水手啊!”他想用爽朗的腔调回答,但听上去粗鲁不恭。——“你看上去糟糕透了,比遭了大火的消防员还寒碜人。要是我说得不对,就当我没说!”有人不服地咕哝道。查理抬起了头,尖声唱道:“他是个爷们儿,他是个水手!”然后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继续俯身打他的结。有几个人笑了,其他人狐疑地观望着。衣衫褴褛的新人非常恼怒,咆哮道:“真是欢迎新船友的好办法!你们是人,还是一群粗俗的野人?”——“伙计,你不能把上衣脱下来再说话吗?”贝尔法斯特冲他喊,还一边跳到了他面前,带着暴躁和恐吓,但同时也是友善的。“这里黑到你看不见了吗?”那位不可战胜的稻草人反问,并故作惊讶地左顾右盼,“你看不见我没穿衬衫吗?”

他伸出双臂,交叉着,夸张地抖动着挂在他骨架上的破布片。“知道为什么吗?”他继续大吼道,“因为我敢捍卫自己的权利,那些歹毒的美国佬要打出我的肠子。我是个英国人,这就是我!他们一起打我,我就跑。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现在的样子。你们没见过遭难的人吗?我彻底破产了,一无所有:没有包、没有床、没有毯子、没有衬衣——除了身上的这些,我连片该死的破布都没有。但我有勇气对抗美国佬!你们没有人发发善心,给同船的朋友条裤子穿吗?”他知道如何对付这群人的天真本性。没多大会儿,他们就给予他同情,有的打趣着,有的带着轻蔑,有的则有些粗鲁,首先扔到他身上的是条毯子。他站在那里,只有四肢的白皮肤,透过黑色的破布片显示出他还有人样儿。然后,有一双旧鞋落在了他的泥脚旁。随着一声叫喊“下面的,小心了”,有一条卷起来的裤子,粘着重重的焦油,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水手们的善行如一阵风,在他们狐疑的心中,激起一波感伤的同情,他们被自己减轻船友痛苦的意愿感动了。不同的声音喊道:“我们要把你装备好,老伙计!”有些人在窃窃私语:“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事,可怜的叫花子!……我有一件旧汗衫,你用得着吗?拿去吧,朋友!”这些友善的低语声填满了艏楼。

新水手光着脚,用他的爪子四处抓取,把东西堆成了一堆,然后四处巡视,想要更多的施舍。感情含蓄的阿奇,敷衍地在那一堆之上,贡献了一顶棉布的旧帽子,但帽顶已经被撕掉了。老辛格尔顿继续读着书,沉浸在小说平静的氛围里,未加理会。查理则因他少年老成的智慧而有些无情,尖声叫道:“如果你的新制服需要铜纽扣,我这里有两颗!”那位全体船员慈善的对象,粗鲁不堪,朝着年轻的查理挥动着拳头。“臭小子,我要让你滚出艏楼!”他恶狠狠地怒吼,“小心点!我要教你怎么尊重一级水手,你这头蠢驴!”他眼露凶光地怒视着,但看到辛格尔顿合上了书,他狡黠的眼珠子开始四处寻找铺位。——“睡门口那张吧,挺不错的!”贝尔法斯特建议道。新来的水手听从建议捡起了脚边的礼物,搂作一团抱在胸前,然后谨慎地看了一眼俄裔芬兰人。那人目光空洞地站在一边沉思着,大概是在思索萦绕在他们整个民族心头的某个幻象吧。“北欧佬,让开!”美国人暴行的牺牲品吼道。芬兰人没有动,就像没听见。“让开,该死的!”那人又喊道,用胳膊肘推搡他,“滚开,你这该死的聋子,哑巴一样的傻瓜,滚开!”芬兰人踉跄了一下,恢复了平衡,无声地盯着说话的人。——“这些该死的外国佬,就该被踩在脚下!”温和可亲的唐金向水手们发表自己的见解。“你要不教他们,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位置,随意欺负人。”他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丢到铺位上,用狡黠的目光再次估算了风险,然后冲向了芬兰人。那人站在那里,忧郁而木讷。——“你敢四处招摇,让我来教训你!”唐金大叫道:“我要挖出你的眼睛,你这个十足的傻瓜!”此时,多数水手都已经上了床,整个艏楼的空场都是他俩的了。一文不名的唐金有了新进展,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他挂着身上的破布片,在惊讶的芬兰人面前跳来跳去,隔着一段距离,朝着那张阴郁、无动于衷的脸叫板。有一两个人带着鼓励的语气喊:“大白塔,上!”然后很奢侈地躺在床上观战。另有些人喊:“别吵了!……去找个袋子把你们的头罩起来吧!……”艏楼里又起了喧闹声。突然,绞盘棒在头顶的甲板上重重地敲起来,在艏楼里激起隆隆的响声,就像发射了一枚枚的小加农炮炮弹。然后,门外响起了水手长的声音,他说话的时候,慢吞吞地拖长了调子,但带着命令的口吻:“下面的人,听到没?船尾集合!船尾集合点名!”

人们因为惊讶,瞬时静了下来。然后,水手们在翻身下床的时候,脚板重重地落到地板的木条上,艏楼的甲板上到处都是赤着的脚。有人翻着床单找帽子,有人打着哈欠系腰带,有人匆匆忙忙把吸了一半的烟斗在木头上磕灭,塞到枕头底下。有人低声咆哮道:“什么事啊?让不让人休息?”唐金尖声叫嚷:“如果这艘船上是这么办事的,我们得把规矩改改。等着瞧吧,我要马上……”人群里没人理他。船员们三三两两、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这是典型的商船水手的样子,他们很难像陆居人那样,规规矩矩地走出门,船在摇晃,他们也得跟着晃动。辛格尔顿挣扎着穿上了夹克,终于也走了出来,他高大、带着慈父般的神情,高昂着饱经风霜的智者的头颅,壮硕的身躯像一位年长的运动健将。在空荡荡的艏楼里,只有查理还留在明晃晃的灯光里。他坐在两条铁链之间,链条伸进眼前狭窄的黑暗里。查理努力拉扯着手里的几股绳子,急匆匆地想要把结打成,但突然一下子惊醒了,猛地把绳子扔给猫,然后一跳一跳地跟在猫身后,但那猫镇静地跳过,走掉了,尾巴在身后又直又硬地竖立着,像根小小的旗杆。

离开了明晃晃、热得蒸人的艏楼,水手们被静谧、纯净的夜包围了,它的气息宽慰人心。温热的空气在星空下流动,繁星布满了主桅杆头的夜空,犹如薄薄一层发光的云尘。在靠近小镇的水面上,漆黑的水面上布满了一缕缕光的条纹,它们在浅浅的涟漪上温柔地起伏,就像冲上岸边并在那里扎根的细浪。另有一排排灯光,在远处整齐地站立着,好似在高耸的建筑物中间列队,接受检阅。但在海港的另一面,黑魆魆的山峦高耸起黑色的脊背,在这脊背之上,此处或彼处闪耀着一颗星,就像从夜空坠落的一粒星火。在远处,朝向拜库拉的方向,码头门口的电灯亮着。电灯的功率很大,又被开到了最亮,发出令人目眩的光。那僵硬的光,犹如邪恶的月亮捕获的俘虏。锚地泛着暗黑平滑的光,遍布四周的是停靠在该地的船。她们在微弱的锚灯下,静静地漂荡着,若隐若现,不甚分明却又庞大笨重,就像巨大奇怪的建筑遭人废弃,陷入了长眠。

贝克先生正在舱门前点名。水手们蹒跚踉跄着走过主桅,看到船尾处大副圆圆宽阔的脸膛,他拿着一张白纸。在他肩头,有一颗瞌睡的脑袋,眼皮在打架,那是船上的学徒。学徒伸长了手臂,举着一盏明亮的球状的灯。没等甲板上赤脚拖行的脚步声停下,大副就开始喊人名了。他的声音清晰严肃,正适合此时的点名。接下来会是不平静的孤寂,无名且不光彩的搏斗,还有那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对小小嗜好的剥夺,以及令人疲惫的职责。当大副喊出一个名字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就会回答:“到!长官!”或者:“来了!”这人一边答话一边离开众人,赤脚走进灯光里。水手们站在右舷墙的黑暗里,只有众人的头显现在这黑暗之上,影影绰绰。已经答“到”的人,会轻轻地迈出两步,站进后甲板左舷墙的黑暗里。水手们答“到”的声音大有不同:有的低沉,有的清脆且带着唱腔,而有的则让人觉得好像整件事都是对感情的折磨,用了一种受伤的语气。在商船上,规矩不是那么讲究,人们的等级意识淡薄。大家都觉得在大海一望无际的冷漠和工作一丝不苟的严苛面前人人平等。

贝克先生稳健地点着名:“汉森——坎贝尔——史密斯——瓦米波。哎,瓦米波,怎么了?你怎么不答到?每次都要叫两遍!”芬兰人好不容易发出一声笨拙的咕哝声,迈步向前,经过了那片光。他衣着怪异花哨,那张脸好像个梦游者。大副点名的速度加快了:“克雷克——辛格尔顿——唐金……噢,老天!”那个破衣烂衫、令人难以置信的人形出现在灯光里,贝克先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那个形体停了下来,它龇牙咧嘴、恶毒地笑着,露出了惨白的牙龈和长长的上牙:“有什么不对劲吗?大副先生!”它问道,故作简洁的语气里透着傲慢无礼。在甲板两侧都可以听到压低了的窃笑声。“没什么,站到那边去!”贝克先生低声咆哮道,一双沉着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新水手。唐金一下子从灯光中消失,站到了点过名的水手中间,感受着背上的拍打,听着低声的恭维:“他不害怕!他会给他们好看!不会才怪呢!……定期观看《潘趣与朱迪》 的表演。……你有没有看到大副被他吓了一跳?……痛快!天杀的,我就不敢!……”

最后一个人也站过去了,出现了片时的沉默,大副仔细地看着手里的名单:“十六,十七!”他嘟哝道。“水手长,还少一个人!”他大声说。那个大块头的英国西南郡人就在他肘边,皮肤黝黑,长着大胡子,像个西班牙巨人。水手长用隆隆的男低音说:“长官,我看过了,已经到的都在这里了。还有一个人没上船,但可能天亮前会出现。”——“嗯!他可能来也可能不来。”大副评论道,“看不出最后这个名字是什么,一片模糊。……好了,伙计们!点完名了,可以下去了!”

一群人本来安静地站着,轮廓清晰,这时动了起来,散开了,往前走。

“等等!”一个低沉响亮的声音喊道。

人群一下子站住了。贝克先生本来打着哈欠转过了身,又一下子转了回来,惊得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愤怒地问:“怎么回事?是谁说‘等等’?什么……”

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护栏上。那身影跳了下来,穿过人群,脚步沉重地朝着后甲板的灯走来。那个洪亮的声音又一次坚持道:“等等!”灯光照亮了来人的身躯,他很高,头都到了救生艇的影子里。救生艇被放在甲板上方的滑轮上。来人的白眼球和他的牙齿发出清晰的光,但脸却看不清楚。他的手很大,像是戴着手套。

贝克先生毫不畏惧地走上前,问道:“你是谁?胆敢……”

挑灯的学徒跟大家一样吃惊,他举高了灯,照到了那个人的脸,是张黑人的脸。人群发出惊讶的嗡嗡声。声音很低,听上去像是压低了的喃喃自语:“黑鬼!”这声音在甲板上跑了一圈,逃到了夜空里。那黑人像是没听到。他站在那里,原地不动,保持着平衡。过了一会儿,他很平静地说:“我的名字叫韦特 ——詹姆斯·韦特。”

“哦!”贝克先生恍然大悟。然后,使劲憋了几秒钟后,他爆发了:“啊!你的名字是韦特。那又怎么样?你想要什么?你在这里大喊大叫,是什么意思?”

黑人镇定冷静,高人一等,目无下尘。水手们靠拢过来,站在他身后,他比最高的人还要高出半头。黑人说道:“我是这艘船上的。”他的话有似宣言,声音温和,用词准切,那低沉轰鸣的声音和语调毫不费力地填满了甲板。这个人天生傲慢,毫不掩饰地蔑视他人,好似从他六英尺三英寸的高度,已经洞悉了广漠的人类愚行,并且下定决心不去苛责。他接着说:“船长今天早上雇了我。我没法更早登船。爬上舷梯的时候,我看到大家都在船尾,马上知道是在点名。自然地,我就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以为名单上会有,您会明白。显然,您误解了。”他戛然而止。围绕在他周围的愚蠢令他生厌,而他一如既往地正确,也一如既往地宽以待人。那倨傲的声音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他静静地站着,被一群白人围着。他在白晃晃的灯光里高昂着头,这头的做工非常有力,深的阴影与亮的闪光对比分明。是一颗威武而又奇丑无比的头,嵌着一张深受折磨的扁平的脸,那脸悲惨而凶狠,犹如一张面具,遮掩着黑人灵魂中的悲痛、神秘和冷漠。

贝克先生恢复了平静,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名单,说道:“哦,是的,的确如此。好吧,韦特,把你的行李搬进去吧!”突然,那黑人的眼睛疯狂地转了起来,只剩下眼白。他用手捂着身体的一侧,咳了两下,那咳声仿佛有金属般的质地,空空荡荡,大得可怕。它回响着,就像密室里的两起爆炸声,响彻天穹,舷墙上的厚钢板好似也跟着一起颤动。然后,他和其他人一起向前走去。副官们没有即刻离开舱门,能听到他说:“你们中就没有人帮忙搬行李吗?有一个储物箱,还有一个提包。”他的话非常响亮,语调平缓,整个船上的人都能听到。他提出问题的方式,让人无法拒绝。搬着重物的细碎脚步向前走去,但黑人高大的身躯站在一撮矮小的人中间,在主舱门口逗留。副官们听到他又问:“你们的厨师是位有色人种的先生吗?”然后是失望、不赞同的声音:“啊!是他!”得知厨子仅仅是个白人,他做出了这番评价。然而,当他们一起朝艏楼走去的时候,他屈尊自己,探头进了厨房的门,用低沉的嗓音说:“晚上好,厨师!”这声音,让所有的锅都嗡嗡作响。在微光中,厨子本来坐在煤箱上,对着船长的晚餐打盹,一下被这声音惊醒了,犹如挨了一鞭子,慌张地冲到甲板上,但只看到几个人的背影,边走边说笑着。后来,谈起那次航程,厨子曾说:“那可怜的家伙吓了我一跳,我以为自己见鬼了。”厨子跟着现任船长已经在船上待了七年。他是个头脑正经的人,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一年十二个月,差不多有一个月可以跟他们在一起。在岸上的时候,每逢礼拜天他会带家人去教堂两次。在海上的时候,每到晚上他都会把灯拧到最亮,嘴角叼着烟斗,手里拿着打开的《圣经》睡去。每天夜里,总得有人帮他关上灯,把书从他手里取出来,把烟斗从他咬着的牙齿中取下来。贝尔法斯特曾经很恼怒,抱怨说:“总有一天晚上,你会吞下你的乌尔德土烟袋,我们就没厨子了。”——“啊!宝贝,我随时听候主的召唤,希望你们也是!”这回答善良而平静,一片愚痴,但又动人。贝尔法斯特被气得在厨房门口转圈:

“你这神圣的傻子,我不想你死!”他吼道,仰头看着厨子,脸抽搐着,满是愤怒,但眼里透着温柔。“你急着赶死做什么?你这个该死的、木头脑袋的乌尔德异端。你不赶死,魔鬼也会及时来收你。你得想想我们,我们!我们!”然后,贝尔法斯特会扭头吐口痰,跺着脚离去,一副很厌烦很担心的样子。而另一位呢,则会走出厨房,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锅,满身油污,平静温和,看着他“奇怪的小男人”被气得踉踉跄跄,脸上会露出优越骄傲的笑容,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贝克先生懒洋洋地靠着后舱口,嗅着夜晚湿润的空气,二副陪在他身边。“那些西印度群岛的黑人身强体壮——当然了,也许是其中的一些。……哎!……不是吗,克莱顿?新来的这个又高大又强壮,负责缆绳应该不错。你看呢?哎!我想让他到我那班。”二副是个长相俊美、颇有绅士风度的年轻人,脸上有坚毅的神情,体格健壮。他静静地说,自己已经预料到了。能感觉得出来,二副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情愿,但贝克先生很友好地说开了。“好了,好了,年轻人!”他一边说一边发出咕哝声,“好了!不要太贪心。整个航程,芬兰人都在你班上,我秉公行事。你可以再选那两个年轻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我呢……哎!……我要那个黑人,还有那个……哎!……那个身穿长大衣、厚颜无耻、沿街叫卖的家伙。我得让他……哎!……得让他守规矩。否则……哎……我就不叫贝克。哎!哎!哎!”他一连使劲儿咕哝了三下。这是他的特技,在说话的中间,或者在一句话的末尾,会发出咕哝声。这咕哝声不大,但很有效,与他气势汹汹的言语,笨重、脖子粗壮的身形,摇晃不稳的步子,满是皱纹的阔脸,沉稳的双眼以及讥诮的嘴角正好相配。但它的效果早就被水手们打了折扣。他们喜欢贝克先生。贝尔法斯特更是得宠,而且对此心知肚明,他会模仿贝克先生,有时甚至当着他的面这么做。查理则更为谨慎,偷偷模仿大副摇摆的步法。贝克先生的一些话,成了艏楼里每天的固定用语。一个人受欢迎的程度,莫过于此!而且,所有的水手都愿意承认,在适当的场合,大副能够“用正规的大西洋风格让人语噎”。

眼下,他正发布最后的命令。“哎!……你,诺尔斯!让所有人四点起床。我想……哎!……在拖船到来前把锚链拉起来一些。对了,留意着船长。我去和衣躺会儿……哎!……如果看到船长的船开过来,就叫我。哎!哎!哎!……老人家一上船,肯定有话说。”他朝着克莱顿说:“好了,晚安!……哎!明天还要忙一整天。……哎!……现在最好睡一下。哎!哎!哎!”

在漆黑的甲板上,一束光闪了一下,一扇门被砰地关上了,贝克先生进了他整洁的船舱。年轻的克莱顿,身子探过围栏站着,迷离地看进东方的夜里。他看到一条长长的乡间小路,路上枝叶摇曳,阳光翩跹。他看到古树的枝干铺展开来摇动着,用它们弓形的躯干框住了柔和、抚慰人心的湛蓝天空,一份独属于英格兰的景致。透过那弓形,一个女孩头戴遮阳帽,身着轻盈的衣衫,微笑着,好似要迈出那柔和的天空。

在船的另一头,是艏楼。现在,里面只有一盏灯亮着,它要入睡了。艏楼里光线不明、空空荡荡,只有大声的喘息和突然而短促的叹息声回荡其中。两列睡铺打着黑色的哈欠,如一座座的坟墓,由心神不安的尸首租住。这里或那里,有俗艳的印花布做成的床帘半拉着,告诉我们那是逸乐之人的栖息所。有条腿伸到了床外,白白的,了无生气。有一根胳膊直直地伸了出来,黑黑的手掌朝上,粗粗的手指半握着。两股轻鼾并不一致,犹如可笑的对话般不断争吵。辛格尔顿饱受痱子之苦,他除去了衣服,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门廊晾自己的背。他袒露的胸脯覆满文身,头碰到了上层甲板的横梁。那个黑水手,衣服脱到了一半,正忙着解开捆箱子的绳索,铺一个上层的铺位。他穿着袜子四处走动,一双吊带拍打着小腿。在柱子和斜桅的阴影里,唐金大声嚼着一块船上的压缩饼干。他坐在甲板上,两脚翘起,眼神躁动不安。他把饼干满把攥着,举在面前,满脸愤怒地大口咬着。饼干屑掉落在他伸开的两腿之间。然后,他站起了身。

“我们的水桶在哪里?”他从容地问。

辛格尔顿一言不发,只大手一指。他手里握着短柄烟斗,烟叶在里面缓缓燃烧。唐金俯身到桶上,直接从锡桶里喝水,水溅得到处都是。然后,他转过身,看到黑水手正掠过肩头打量着他,带着平静、高不可攀的神情。唐金侧着身靠了上去。

“一顿该死的晚餐!”他怨愤地低语道,“连家里的狗都不吃的东西却拿给我们。这真是艘大船的艏楼,木桶里连一片该死的肉都没有。我翻看了所有的储物柜。”

黑水手顿感意外,他瞪大了双眼,就像别人突然用外语在跟他讲话。唐金换了种语气:“朋友,给点烟!”他低声地说:“一整个月,我都没抽过烟、嚼过烟草,快馋疯了。帮帮忙,伙计!”

“别套近乎!”黑水手说。唐金吓了一跳,惊得跌坐在就近的一个箱子上。“我们没有一起打过仗。”詹姆斯·韦特继续用很低沉的声音小声说,“给你烟。”然后,稍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上艘船是?”——“‘黄金国’!”唐金嚼着烟草,含混不清地说。黑水手低低地吹了声口哨。“你跑了?”他毫不客气地问。唐金点了点头,一边的腮帮鼓了起来,他咕哝道:“待不下去,我就跑了。他们先是在走廊上把一个外国佬踹得要死,然后又来整我,我就跑了。”——“把行李都落在那里了?”——“是的,行李、钱都没带出来。”唐金回答道。他又稍微提高了嗓门:“我一无所有,没有衣服,没有铺盖。一个罗圈腿的爱尔兰小矮子给了我条毯子,今晚我要到前顶桅的支索帆去睡。”唐金拖着毯子的一角,要去甲板。辛格尔顿看都不看一眼,侧侧身让他过去。黑水手换下了岸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地穿着工装坐在箱子上,一只胳膊搭在了膝盖上。盯着辛格尔顿颇看了一会儿,他若无其事地问:“这艘船怎么样?还不错吧?”

辛格尔顿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船!船没问题,关键是船上的人!”

周围是一片深沉的寂静,辛格尔顿继续吸自己的烟斗。半个世纪倾听风浪结出的智慧,不自觉地透过他的双唇说了出来。猫在绞盘上咕咕噜噜地叫着。这时,詹姆斯·韦特咳嗽起来,像咔咔作响的咆哮,跌宕起伏。那咳嗽声暴风般摇晃着他,把他一头抛掷在储物箱上,他瞪大了眼睛,喘息不止。几个人被吵醒了。有人在铺位上困倦地说:“老天!多该死的吵声!”——“我患了感冒。”韦特喘着粗气说。——“你说这是感冒?”那人咕哝道,“我看没那么简单。”——“哦!你这么想?”那个黑人说。他挺直了身子,又是一副傲慢轻蔑的神情。韦特爬上了铺位,开始不断地咳嗽,还一边探出头,愤怒地环视着艏楼。没有人再说什么。他往后倒在了枕头上,能听到他不断的喘息声,就像一个人在睡梦里受到了压迫。

辛格尔顿站在门口,面朝着光,背对着黑暗。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被睡意笼罩的艏楼里,看上去愈发高大,恍若巨人,且年岁久远,犹如时间老人本身。时间老人或许应该来到这个坟墓般寂静的地方,用他耐心的双眼凝视睡眠——这个告慰者——短时的胜利。然而,老水手只是时间的孩子,是被吞噬和遗忘的一代人留下的遗物。他站在那里,依然壮硕,也一如既往地不假思索。他是个机敏的人,有着丰富的过往,却并无未来;有着孩童般的冲动,但成人的激情在他那画满文身的胸膛里已经死寂。理解其沉默的人——那些知道如何在人类经验范围之外、永恒视野之内生存的人已成过往。他们曾经坚强,就像那种既没有顾虑也没有希望的人所具备的坚强。他们既缺少耐心又坚韧不拔,既动荡不安又挚爱忠诚,既桀骜不驯又忠贞不贰。好心人试图这样描述他们:命悬一线,四处奔忙;为了一口餐食,劳苦不堪。事实上,他们是这样一群人:明白什么是辛劳、贫困、暴力和堕落,但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在他们心里,没有恶意或怨恨。他们难于驾驭,却易于激发。他们是一群无声的人,但有足够的男子气概,从心里嘲笑那些感伤的、哀叹自己命运艰辛的人。这种命运独属于他们,在他们看来,承受它的能力是被拣选的人所享有的特权。他们这代人生活得默默无闻,但不可或缺。他们没有尝过甜蜜的情感和家庭的温暖,但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也逃脱了狭窄墓穴的漆黑逼仄。他们是神秘海洋永恒的孩子。他们的继任者,则属于心怀不满的地球,是它长大了的子嗣。这些继任者不那么调皮,但也不再纯真;不那么堕落,但或许也不再虔诚;他们学会了如何言说,但也知道了怎样抱怨。这些人的前辈,则强壮而沉默。他们承受重压、长久忍耐,且不为人注意,犹如少女门廊 的石柱,在黑夜里擎起灯火辉煌的大厅,那建筑华美而绚丽。他们这代人不在了,好似也没什么。海洋与陆地不忠于自己的孩子:一个真理、一个信念、一代人,逝去了,被遗忘了,不值一提。除非那些相信这个真理、承认这个信念或爱过这代人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切或许才有价值。

起了微风。船是顶流锚泊的,这时感受到更大的推力。突然,绞盘和锚链筒之间松弛的锚链发出叮当声,并向前滑动了少许,轻轻滑下了甲板。这有些惊悚,好似有意想不到的生命偷偷地潜伏在铁链里。在锚链筒里,链条刺耳的声响传遍了整艘船,就像重负之下人的叹息。拉力传到了绞盘,锚链像条线一样拉紧了,振动着。螺旋制动器的把手也被轻轻地拉动了。辛格尔顿走上前去。

直到此时,他一直是站在那里的,像在沉思,又似了无所念,既像沉着恬适,又似绝望无依,脸上既像冷酷无情,又似空白一片,他是神秘海洋六十岁的孩子。他一辈子的想法,六个字便说得尽,但是,船上物件的骚动犹如他的心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那苍老坚定的脸上唤醒一丝警觉。灯焰晃动着,老人浓密的眉毛紧锁着。他俯身看着制动器,一动不动地警惕着。在他周围,是各种影子疯狂的萨拉邦德之舞 。这时,船遵从锚的召唤,轻轻地稳步向前,缓解了锚链的紧张。缆绳的压力得到了疏解,松弛下来,在不为人觉察地来回晃动了几下之后,随着一记重响,落在了甲板坚硬的板条上。辛格尔顿抓住了高处的控制杆,猛地向前送出身体,把制动器拧紧了半圈。他站直身体,使劲儿地喘着气。制动器蹲在他脚边的甲板上,体积不大,但很有力。他盯着这机器看了一会儿。它那么坚实有力,像一头安静的怪兽——一头令人称奇又驯服的动物。

“你……把住!”他低声咆哮着,对机器发出主人般的命令,他的白胡子粗鲁无礼,乱作了一团。 L/M6W5qhT/Vd9avK4OBeBYf/uLSYPztoG62bdAQSbOhbNIefUz7JL+HmhHmwBL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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