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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学上

(一)玄学家与孔子

西汉末东汉初之际,为纬书及谶书最盛行之时代。古文经学家不用谶纬,使孔子反于“师”之地位。此后更进一步之反动,为道家学说之复兴。盖在古代思想中,道家最注重自然主义。所以东汉及三国之际,道家之学说又渐占势力。如王充《论衡》中,即有道家学说,上文已详。自王充以后,至南北朝时,道家之学益盛。道家之学,当时谓为玄学。《晋书·陆云传》 (《晋书》卷五十四) 谓,云本无玄学。尝夜暗迷路,趋至一家寄宿。见一少年,共谈老子,辞至深远。向晓,始悟宿处乃王弼家。自此谈老殊进。《南史·王俭传》 (《南史》卷二十二) 谓,宋时国学颓废,未暇修复。宋明帝置总明观。设儒,玄,文,史,四科;科置学士十人。又《儒林传》 (《南史》卷七十一) 谓,伏曼容善《老》《易》,宋明帝以方嵇叔夜。常与袁粲罢朝相会言玄理。又严植之少善《老》《庄》,能玄言。又太史叔明,少善《老》《庄》,尤精三玄。所谓三玄者,《颜氏家训·勉学篇》谓系《老》《庄》《周易》。盖经王弼之注,《老子》与《周易》,皆已为同类之书矣。

所须注意者,即此等人虽宗奉道家;而其中之一部分,仍推孔子为最大之圣人,以其学说为思想之正统。如《世说新语》云: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耶?”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文学篇》,《世说新语》卷上之下,《四部丛刊》本,页十一)

又云:

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耶?”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耶?”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公大喜小儿对。 (《言语篇》,《世说新语》卷上之上,页三十五)

此皆以孔子为最大之圣人者也。不过此时即以孔子为最大之圣人者,其所讲孔子之学说,已道家化而为另一派之经学矣。《晋书·阮籍传》曰:

(阮瞻) 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 (《晋书》卷四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页五)

孔子与老庄“将无同”,乃当时一部分人之见解也。

(二)何晏、王弼及玄学家之经学

三国时,何晏、王弼,对于道家之学说,颇能作较有系统之讲述。《三国志·曹爽传》曰:

晏,何进孙也 (裴注云:“晏字平叔。”) 。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 (《三国志·魏志》卷九,同文影殿刊本,页二十四)

《晋书·王衍传》曰: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晋书》卷四十三,页十四)

何晏《道论》曰:

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故能昭音嚮而出气物,包形神而彰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圆。圆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 (《列子·天瑞篇》注引,《列子》卷一,《四部丛刊》本,页二)

何晏《无名论》曰:

夫道者,惟无所有者也。自天地以来,皆有所有矣,然犹谓之道者,以其能复用无所有也。 (《列子·仲尼篇》注引,《列子》卷四,页二)

夏侯玄曰:

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惟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 (《列子·仲尼篇》注引,《列子》卷四,页二至三)

《老子》言“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何晏《道论》,即发挥《老子》此言。惟道为“无”,非具体的“有”,故能遍在群“有”;惟道为“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老子》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惟其如此,故“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万物皆自然而然,此即“无”之“无为”也。此所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也。惟其无为,故能无不为;惟其无不为,故“无”乃“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

《三国志·钟会传》曰:

初,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 (《三国志·魏志》卷二十八,页三十七)

裴松之注云:

弼字辅嗣,何劭为其传曰:“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圣人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白书以戏之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

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

庄学主以理化情,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大约即庄学中此说。此说王弼初亦主之,所谓“以情从理者也”。“颜渊死,子哭之恸”;“安时而处顺”之人,自“理”而观,知“死”为“生”之自然结果,故哀痛之“情”,自然无有,此即所谓以理化情也。然人之有情,亦是“自然之性”;有此“自然之性”,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故尼父之哭颜子,亦为自然应有之事。不过圣人之情,虽“应物而无累于物”。庄子云:“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应帝王》) “胜物而不伤”,即“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不过庄学对付情感,不用此方法;而王弼更推广此理之应用,以之对付情感。后来宋儒对付情感之方法,俱同于此。

在此点,王弼与何晏之意见虽不同;然老子“有生于无”说,王弼与何晏同主张之。王弼《论语释疑》云:

道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 (邢贵《正义》引,《论语注疏》卷七,南昌府学刊本,页二)

《老子》“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王弼注云:

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言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 (《老子》上篇,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页一)

《易·复·彖》“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云: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 (《周易》卷三,《四部丛刊》本,页四)

复卦 坤上震下,故曰“动息地中”。道为无。惟其为无,非事物,故能“无不通也,无不由也”。“有”则有所有,有所有即成事物。事物是此只是此,是彼只是彼,不能为其异类也。故曰:“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

道之体为“无”,其作用为“无为”。《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弼注云:

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恩由己树,未足任也。 (《老子》上篇,页五)

“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此道之所以能“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以“无”为体,以“无为”为用。以“无”为体,故能无不有;以“无为”为用,故能无不为。圣人之行事,亦以此为法。王弼《老子》三十八章注云:

是以天地虽广,以无为心;圣王虽大,以虚为主。……故灭其私而无其身,则四海莫不赡,远近莫不至;殊其己而有其心,则一体不能自全,肌骨不能相容。 (《老子》下篇,页一)

《易·损》“六五,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元吉”。王弼注云:

以柔居尊,而为损道。江海处下,百谷归之。履尊以损,则或益之矣。……阴非先唱,柔非至任。尊以自居,损以守之。故人用其力,事竭其功,智者虑能,明者虑策,弗能违也,则众才之用尽矣。获益而得十朋之龟,足以尽天人之助也。 (《周易》卷四,页十三)

《老子》四十九章,王弼注云:

夫“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者,能者与之,资者取之。能人则大,资贵则贵。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则可冕旒充目而不惧于欺,黈纩塞耳而无戚于慢;又何为劳一身之聪明,以察百姓之情哉?夫以明察物,物亦竞以其明应之;以不信察物,物亦竞以其不信应之。夫天下之心不必同,其所应不敢异,则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于用其明矣!夫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智不出于人,而立乎讼地,则穷矣;力不出于人,而立乎争地,则危矣。未有能使人无用其智力乎己者也。如此,则己以一敌人,而人以千万敌己也。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鸟乱于上,鱼乱于下。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为天下混心焉,意无所适莫也。无所察焉,百姓何避;无所求焉,百姓何应?无避无应,则莫不用其情矣。人无为舍其所能而为其所不能,舍其所长而为其所短。如此,则言者言其所知,行者行其所能,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吾皆孩之而已。 (《老子》下篇,页十四至十五)

圣人法道之“无”,故以“虚”为主;法道之“无为”,故亦以“无为”为主。圣人在上位,“虚”而“无为”,则“人用其力,事竭其功”。可以“尽天人之助”。所以“冕旒充目而不惧于欺,黈纩塞耳而无戚于慢”也。若不能虚,而事必自为,则“己以一敌人,而人以千万敌己”,虽“劳一身之聪明”,亦不能有所成矣。庄子谓“无为也,故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故为天下用而不足”。故惟无为,而后能无不为也。就人民之自身言,“人无为舍其所能而为其所不能,舍其所长而为其所短”。故圣人但任人民之自然,人民自能“自求多福”,勿须乎圣人之代谋也。

王弼《易略例》云:

物无妄然,必由其理。

《易·损·彖》“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王弼注云:

自然之质,各定其分。短者不为不足,长者不为有余。损益将何加焉?非道之常,故必与时偕行也。 (《周易》卷四,页十二)

《老子》二十章“绝学无忧”,王弼注云:

夫燕雀有匹,鸠鸰有仇;寒乡之民,必知旃裘。自然已足,益之则忧。 (《老子》上篇,页十八)

《老子》二十九章“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王弼注云:

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矣。 (《老子》上篇,页三十至三十一)

圣人法道,“虚”而“无为”,则圣人自身之事业,无失而必成;而人民万物,亦可造其性矣。

王弼之《易》注,大开以道家之学注经之风气。何晏《论语集解》中,亦间有采道家学说之处。《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何晏《集解》云:

一曰,屡犹每也,空犹虚中也。以圣人之善道,教数子之庶几,犹不至于知道者,各内有此害也。其于庶几每能虚中者,唯回怀道深远。不虚心,不能知道。子贡无数子病,然亦不知道者,虽不穷理而幸中,虽非天命而偶富,亦所以不虚心也。 (皇侃《论语义疏》卷六,知不足斋丛书本,页十)

此即庄子所谓,“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之意也。此后注《论语》者,更益将孔子道家化。如《论语》“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沈居士注云:

夫立政以制物,物则矫以从之;用刑以齐物,物则巧以避之。矫则迹从而心不化,巧避则苟免而情不耻。由失其自然之性也。若导之以德,使物各得其性,则皆用心不矫其真,各体其情,则皆知耻而自正也。 (同上,卷一,页十八至十九)

《论语》“六十而耳顺”,孙绰云:

耳顺者,废听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复役而后得,所谓“不识不知,从帝之则”也。 (同上,卷一,页二十)

《论语》“颜渊死,子哭之恸”。郭象云:

人哭亦哭,人恸亦恸,盖无情者,与物化也。 (同上,卷六,页五)

《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顾欢云:

夫无欲于无欲者,圣人之常也;有欲于无欲者,贤人之分也。二欲同无,故全空以目圣;一有一无,故每虚以称贤。贤人自有观之,则无欲于有欲;自无观之,则有欲于无欲。虚而未尽,非屡如何? (同上,卷六,页十一)

太史叔明云:

颜子上贤,体具而微则精也。故无进退之事,就义上以立屡名。按其遗仁义,忘礼乐,隳支体,黜聪明,坐忘大通,此忘有之义也。忘有顿尽,非空如何?若以圣人验之,圣人忘忘,大贤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复为未尽。一未一空,故屡名生也焉。 (同上,卷六,页十一)

《论语》“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郭象云:

夫君子者不能索足;故修己者索己。故修己者仅可以内敬其身,外安同己之人耳,岂足安百姓哉?百姓百品,万国殊风,以不治治之,乃得其极。若欲修己以治之,虽尧舜必病,况君子乎;今见尧舜非修之也,万物自无为而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明,云行雨施而已。故能夷畅条达,曲成不遗,而无病也。 (同上,卷七,页四十五)

以道家之学说,释儒家之经典,此玄学家之经学也。

(三)阮籍、嵇康、刘伶

道家之学既盛,人之行事,亦多以放达不守礼教为高。如阮籍、嵇康、刘伶等,其行事皆一时风尚之代表也。《晋书》曰: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容貌瓌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景元四年 (西历263年) 冬卒,时年五十四。 (《阮籍传》,《晋书》卷四十九,页一)

阮籍作《达庄论》曰: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也,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凡耳目之官,名分之施,处官不易司,举奉其身,非以绝手足,裂肢体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所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痳萌,则生意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矣。夫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消息不亏。 (《阮步兵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光绪乙卯信述堂重刊本,页三十八至四十)

此亦即《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意。惟《庄子》立论,多就认识论逻辑方面言之,此则专就形上学方面言之。以为天地万物,俱为一体,“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所谓个体,均此全体之部分。如一人之身有须眉,“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世之人多执个体以为我者,此犹人之手自以其自身为我,人之足自以其自身为我也。所谓“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阮籍如此立论,又与庄学不同。

阮籍又作《大人先生传》曰: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于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叹,假云霓而应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之。恩泽无所归,则死败无所仇。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散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于昭昭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 (《阮步兵集》页四十五至四十九)

此攻击“君子之礼法”,亦老庄之言。

同时又有嵇康。《晋书》曰: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风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 (《嵇康传》,《晋书》卷四十九,页十一)

嵇康作《释私论》曰: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夫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仁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 (《嵇中散集》卷六,《四部丛刊》本,页一)

君子不以是非为念,但虚心率性而行,自然不违道,此亦老庄之言。

同时又有刘伶。《晋书》曰:

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淡默少言,不忘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 (《刘伶传》,《晋书》卷四十九,页十七)

刘伶作《酒德颂》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幙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晋书》卷四十九,页十八)

此当时一般放情肆志之人之人生观也。

(四)《列子》中之唯物论及机械论

此等放情肆志之人生观,在《列子·杨朱篇》中,有较有系统的论述。《列子》一书,为魏晋时代人之作品,其中有纯粹的唯物论、机械论及快乐主义。其持唯物论、机械论之处,如《力命篇》云: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列子》卷六,页一)

力代表普通所谓人力;命代表所谓天命。事物之变化,皆自己进行;人力与天命,皆不能控制转移之。事物之变化,又是不得不然者。《力命篇》云:

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终。厚薄之去来,费由我也。 (《列子》卷六,页三)

又云: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同上)

又《说符篇》云: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列子》卷八,页七)

此诚可为“天地不仁”之例矣。天然之变化及人之活动,皆是机械的。神或人之自由,目的等,皆不能存。诚一极端的决定论也。《列子·杨朱篇》放情肆志之人生观,似以此等唯物论机械论为根据,观下文可见。

(五)《杨朱篇》中放情肆志之人生观

依杨朱篇之意见,人生甚短;且其中有大部分,严格的说,不是人生。《杨朱篇》曰:

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 (《列子》卷七,页一)

生前既为暂时,死后亦归断灭。《杨朱篇》曰: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列子》卷七,页一至二)

“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即《杨朱篇》人生哲学之全部。人生之中,只有快乐享受为有价值,而人生之目的及意义亦即在此。欲益满足,则人生益为可乐。

《杨朱篇》曰: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此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列子》卷七,页二)

《杨朱篇》所认为求幸福之道如此。求满足诸欲,有一困难,即诸欲常相冲突。一切欲皆得满足,乃此世界中不可能之事。故求满足诸欲,第一须先选择一切欲中,究竟何欲,应须满足。以上《杨朱篇》所说,似无选择,而其实已有。依上所说,则吾人只应求肥甘,而不求常久健康。肥甘固吾人之所欲,而常久健康亦吾人之所欲也。依上所说,吾人只应任情放言,而不顾社会之毁誉。任情放言固吾人之所欲,而社会之赞誉亦吾人之所欲也。《杨朱篇》所选择而所视为应行满足者,盖皆目下即能满足之欲,甚容易满足之欲;至于须俟甚长时间,经过繁难预备,方能满足者,则一概不顾。《杨朱篇》甚重肉体快乐;其所以如此,或者即由在一切快乐中,肉体快乐最易得到。选取最近快乐,正所以避免苦痛。

希腊施勒尼学派之哲学家谓:所谓公直、尊贵、耻辱等,俱非天然本然而有,乃系法律习惯所定。而法律习惯,依提奥多拉斯(Theodorus)说,乃因愚人之同意而存在 (见第欧根尼《著名哲学家传记》Diogenes laёrius:The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英译本九十一页) 。法律习惯,亦或有用;然所谓有用,乃对将来的利而言,非目下所可享受者。若不计将来,只顾目下,则各种法律及诸制度,诚只是阏诸欲而已。《杨朱篇》似亦反对法律制度,彼云:

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误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列子》卷七,页一)

又云:

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若此。 (《列子》卷七,页二)

所谓“善”,当即是目前之快乐矣。

美名固亦吾人之所欲,此亦杨朱所不必否认。故《杨朱篇》云:

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列子》卷七,页七)

若依此,则名非不可贵,但若专为虚名而受实祸,则大可不必耳。况美名之养成,甚需时日,往往在甚远将来,或竟在死后。究竟将来享受美名之快乐,是否可偿现在牺牲目前快乐之损失,不可得知,至于死后美名,更无所用。《杨朱篇》云:

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同归于死矣。 (《列子》卷七,页五)

又云:

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列子》卷七,页六)

苟使如此,吾人何必舍目前之快乐,而求以后不可知之美名耶?

故《杨朱篇》所选取,只是目前快乐。如果目前快乐可以享受,则以后任何结果,皆所不顾。《杨朱篇》云: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列子》卷七,页三至四)

吾人行为所能有之最坏结果是死。人之畏死,实足以使其多虑将来,而不能安然享受目前快乐。所以哲学史中快乐派之哲学家,多教人不必畏死,教人多宽自譬喻,以明死之不足畏。《杨朱篇》云: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列子》卷七,页二至三)

又云: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列子》卷七,页四)

西洋哲学史中,伊壁鸠鲁(Epicurus)亦云:

你须常想,死与我们绝无关系。因一切好及不好,皆在感觉之中,而死乃是感觉绝灭。因此,我们若真正知死与我们无关,则我们有死的人生,于我们为可乐;盖此正确知识,使我们知人生有限,而可免于希求长生之苦。诸不好中,最凶顽者——死——与我们无关;因当我们存在时,死尚未至;及死至时,我们已不存在矣。 (第欧根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四六九页)

死既不足畏,则吾人行为之任何结果,皆不足畏矣。

吾人应求目前之快乐,不计其将来之结果如何不好;亦应避目前之苦痛,不计其将来结果之如何好。《杨朱篇》云: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列子》卷七,页四至五)

孟子云:“杨朱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此段盖就此言,加以推衍。拔毛系目前之苦痛,得天下乃将来之结果。吾人应避目前之苦痛,不计其将来能致如何大利;《杨朱篇》所持之道理如此。盖不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即拔一毛而得天下,亦不为也。

此虽是一极端的道理,而《杨朱篇》即以此为救世之法。设举世之人,皆只求目前快乐,则自无争权争利之人;盖权与利,皆非经繁难的预备及费力的方法,不能得到。如此,则世人所取,只其所需;而其所需,亦只限于其所能享受。如庄子云: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余无所用天下为。 (《逍遥游》,《庄子》卷一,《四部丛刊》本,页一)

如此,则自无争夺矣。故《杨朱篇》云: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列子》卷七,页四)

以此简单的方法,解决世界之复杂的问题,固未见其能有成。然此世界之混乱,实多由于人之争权争利,《杨朱篇》所说,固亦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

《杨朱篇》之快乐主义如此。若以与西方哲学比较,《杨朱篇》所持意见,与施勒尼派(Cyrenaics)所持极相合,与伊壁鸠鲁派(Epicureans)所持在原理上亦相合。施勒尼派“以肉体的快乐,为在精神的快乐之上;以肉体的苦痛,为在精神的苦痛之下” (第欧根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九〇页)。

施勒尼派不以伊壁鸠鲁所说之无苦痛为乐;因无乐亦非苦;因快乐苦痛,皆因动而有,无苦无乐,皆非动也。 (第欧根尼《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九〇页)

所以依施勒尼派,快乐必系积极的,为人力所致,以满足人之欲望者。《杨朱篇》所说,正是如此。

《杨朱篇》以为吾人只宜求目前快乐,不顾将来结果;吾人于此,亦不必以常人之见批评之,盖《杨朱篇》之根本意见,即以为吾人宁可快乐而生一日,不可忧苦而生百年也。然各种快乐,无论如何近在目前,皆必须用方法手段,始能得到。而此方法手段,又往往甚为可厌。若欲丝毫不牺牲而得快乐,则必至一无所得。瓦特孙谓施勒尼派之哲学,实教人得快乐而又不必求之 (John Watson:Hedonisfic Theories from Aristippus to Spencer四二页) 。所以在西方哲学中,伊壁鸠鲁修正施勒尼派之说,以为无有苦痛,心神安泰,即是快乐。依此说,吾人宜安分知足,于简单生活中求享受。《杨朱篇》中,似亦间有此意。如《杨朱篇》云:

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列子》卷七,页二)

此意即近于伊壁鸠鲁派之哲学矣。

然在伊壁鸠鲁派之理想生活中,人对于过去,既无信仰,对于将来,又无希望,但安乐随顺,以俟死之至。此或为一甚好境界,然亦有郁色矣。此等哲学,虽表面上是乐观的,而实则是真正的悲观的。 ajHrcSRMx6vKJxpKd1JJ0Oa7wKOb9JDGP6WFfnxQioJeI1HJHygbnQGKkRmmUF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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