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设“乐府”,置“乐府令”,掌朝会宴飨、道路游行之乐歌,并征采民间之诗、乐。于是,在文人诗歌外,“乐府诗”兴焉。汉乐府诗,主要分郊庙歌辞、鼓吹曲辞、相和歌辞和杂曲歌辞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② ,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①“江南”为乐府诗题,属“相和歌辞”之“相和曲”。《乐府古题要解》:“《江南》古辞,盖美其芳晨丽景,嬉游得时也。”②田田:形容莲叶挺秀、茂盛。
莲生于中国,江南最盛。题标“江南”,是符合莲的生长分布现状及江南采莲习俗的。又因为属“相和歌辞”,故不论一人唱、一人和或一人唱、众人和,这首诗的主体部分(前三句)都可能是“唱”的内容。鱼戏四方四句,为“和”歌,副歌。多人加入,形式活泼,气氛热烈,自然易于流传。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三句,画意盎然,诗意盎然,弦外之音飘然,一旦传唱,百世流行而不辍。原因很简单,它是爱情诗。“莲”与“田”,都是谐音双关,“莲”同“怜”,“田”同“甜”,“采莲”就是求爱,“戏莲”就是甜蜜,鱼水欢情,更是男女相悦的婉辞。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② 。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③ 。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①长歌行:乐府古题,属“相和歌辞”。原三首,今选第一首。②晞:干,干燥。③焜黄:色衰的样子,诗中形容“华叶”。
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诗篇。取喻也近,生发也远,借葵叶朝露易干而起“兴”,引出万物盛衰有时之联想,最后激越起少壮努力的劝谕。主题当然是积极向上的。
生活中藏着真理,一滴露水,居然让细心的诗人映照出大千世界的奥秘。一、二句,朝露日晞,只是一天内的变化。三至六句,放大“一日”成“一年”,诗人则看到了“春”华“秋”衰。七、八句,跳出时间,观察空间,仍然是一个“东”水难以“西”归的事实。将时间与空间重叠,终于让诗人明白,人生不能逆转!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是一句警策,是两千年前的哲人警诫后生小子的慈悲之音。抓住了时间,就是抓住生命,有何疑焉?
从某种意义上看,人就是“园中葵”,人就是葵上的一滴“朝露”。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 ② ,相教慎出入。
①枯鱼:干枯之鱼。②鲂:鲂鱼,形似鳊鱼。 :鲢鱼。
清人沈德潜评此诗曰:“汉人每有此种奇想。”所谓“奇想”,即让“枯鱼”做“过河”状、“悔”状、“作书”状、“相教”状。打一个比喻,这类似让骷髅行走、说话。
修辞有拟人手法,此诗即用了“拟人(或鱼)”,打通了生与死、人与鱼的界限,让死去的鱼教诲活着的鱼,进而教诲活着的人,构思之奇,匪夷所思。
主题是一“悔”字。变成“枯鱼”而生悔,晚矣。虽晚而能知悔,复“作书”,“相教”于活鱼,让别个以己为鉴,不再做“枯鱼”,故其“悔”虽晚而不晚矣!
孔子倡“诲人不倦”。这条“枯鱼”,死而知“悔”与“诲”,可谓“诲鱼不倦”!
社会上,人吃人;水中,鱼吃鱼。大鱼吃小鱼,是强梁社会的道理。不想被吃,只有听“枯鱼”的劝告,加一份小心,“慎出入”为上。
全诗通喻,这叫“大比兴”。诗中充满浪漫精神,以“悔”为鉴,又潜寓了乐观精神。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嫂叔不亲授,长幼不比肩。
劳谦得其柄 ② ,和光甚独难 ③ 。
周公下白屋 ④ ,吐哺不及餐 ⑤ 。
一沐三握发,后世称圣贤。
①“君子行”属乐府诗题,属“相和歌辞”之“平调曲”。《乐府解题》:“古辞云:‘君子防未然’,盖言远嫌疑也。”②劳谦:《易·谦》:“劳谦,君子有终,吉。”劳即勤劳,谦即谦恭。③和光:出自《老子》第五十六章:“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和光,即含敛光耀,与别人同享名禄。④白屋:白茅盖顶之屋,亦泛指庶人之居。⑤吐哺:又曰“周公吐哺”。出自《史记·鲁周公世家》:“周公诫伯禽曰:‘……然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吐哺,即吃饭间断。
诗题标“君子行”,开篇又言“君子防未然”,可见这是一首咏歌“君子”道德准则的劝诫诗。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二句,是全诗的关键,统领以下十句诗。防患于未然,不但靠“先见之明”的智慧,还是一个实践性的人生考验。“瓜田”“李下”二句,已经固定为成语,“不纳履”“不整冠”的自我约束,避免了摘瓜采李的偷窃之嫌,这很必要。“嫂叔”“长幼”二句,展示的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道德约束。男女授受不亲,长幼尊卑有序,才能避免人伦之乱。四句诗,两句说物质嫌疑,两句说精神嫌疑,概括了全方位的防范。“劳谦”二句,带总结前韵、开启后声之意。“劳”扣“瓜田”二句,“谦”扣“嫂叔”二句,表示只要勤劳持身,谦恭待人,“和光”虽难,可操其柄。而“周公”居“白屋”,有吐握之德,正是“和光”“独难”的千古一人!“君子行”由一般劝勉起步,归结于对周公的歌颂。无疑,诗人是将周公作“君子”表率看待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①“箜篌引”为乐府诗题,属“相和六引”之一。据崔豹《古今注》:“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呼,止之不及,遂堕河水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歌,声甚凄怆,曲终,自投河而死。霍里子高还,以其语妻丽玉,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焉。丽玉以其声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焉。”箜篌:古弹拨乐器,又名“空侯”“坎侯”,分竖式、卧式两种。
目睹了一个死亡过程,再将这过程吟唱出来,唱毕,自己又从容赴死。十六个字的一首诗,“公”三出,“渡”二出,“河”三出,反复咏歌,不厌其烦,“缠绵凄恻”,忧思无尽,真正做到了有事而发,有情而歌。
狂夫、“公”的死,是醉狂自蹈;歌者、其妻的死,则是失去依凭、悲不自胜的选择。这悲剧是双重的。
生命,是一种自然趋势。自己做主,别人挡不住,“妻”追呼,挡不住“公”堕河;子高亦挡不住“公”之“妻”投河。人走了,留下诗,吟咏悲哀,无补于事实。
这并不是一首叙事诗,却写活了两个个性极端化的人。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 ② ,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 ③ ,鱼尾何簁簁 ④ 。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⑤ ?
①“白头吟”为乐府旧题,属“相和歌辞”之“楚调曲”。《乐府诗集》谓:“痴人相知,以新间旧,不能至于白首,故以为名。”《玉台新咏》题此诗为“皑如山上雪”。②躞蹀(xiè dié):同蹀躞,小步趋行。③竹竿:《诗经·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以竹竿钓鱼喻男女求偶。④簁(shāi)簁:鱼甩尾声。⑤钱刀:指钱币。刀币流行于春秋战国齐、燕、赵各国,秦统一中国后废。王莽又制刀币,短期流行。
这是一首白发女性与丈夫“决绝”爱情的诗。
知道丈夫有“两意”,与自己“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初衷不符,她一不委曲求全,二不无理取闹,而是主动地、公开地表明“决绝”离异之意。化用今语,乃“炒丈夫”也!
仅凭记录下这位女性的坦荡言辞,并借此塑造了一位讲真爱、讲原则的女性形象,《白头吟》可不朽。若视《白头吟》为女性的“爱情宣言”,当不为过。
“皑如山上雪”二句,以白雪、明月起头,坦言自己青春已逝、白发满头。正视生命,傲然岁月,这在女性中十分难得。“闻君”二句,句意陡转,直言相绝,充满自信,充满正义。“相决绝”三字,统摄全诗,高屋建瓴。
以下,四句一节,每节各有重点。“今日斗酒会”一节,以“水”喻人,表示分道、分流,各不相干。“凄凄复凄凄”一节,追想初嫁时的爱情理想,本为一心一意、白首偕老,而如今,愿望成灰。“竹竿何袅袅”一节,是白发女的最后质问。弃旧图新的男人,与新人鱼水相欢,但这爱为何仍以金钱为基础?
十六句诗,如连珠,一气贯之而又张弛有度,据理而言,依情而发,因而被人誉为“妙口妙笔”。那位被“炒”了的丈夫,无声、无息、无色、无神。在婚姻上,白发女失败了;而在人品人格上,她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