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是报春菜。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如何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毫无疑问,是春盘。刘克庄在自己七十岁那个新年的第一天,“旋遣厨人挑荠菜,虚劳座客颂椒花”(《丙辰元日》),品尝春天的味道,感慨时间的流逝。更多的人在立春这一天打春牛、尝春盘。把一头由泥土塑成、装扮得花花绿绿的春牛,鞭打得纸花土屑纷纷洒落的时候,人们祈祷接下来的一年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吃着各种生菜细丝堆成的春盘,期盼接下来的一年人人身体安康。“初信东风入采幡,自挑雪荠饤春盘”(方岳《立春》),柔和的东风,带着春天的消息,刚刚开始刮起,和迎接春天的各种彩色旗子欢快舞蹈;春盘上,是自己动手挑的嫩嫩的荠菜。“自养鸡豚烹腊里,新抽韭荠荐春前”(吴潜《望江南》),自家养大的鸡和猪,在冬天,风干腌渍;初春,刚刚从土里抽芽的韭菜和荠菜,是春天最好的美味。腊味醇香,有咬劲,带着沧桑感;新韭嫩荠,积蓄了一冬的养分,肥美柔嫩,又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这是冬末春初两季,平民阶层独享的乡间美味。春风渐暖,“社瓮初开春浩荡,荠蕨漫山谁摘”(赵以夫《念奴娇》)。社瓮,社日里的酒瓮,古代一年有两个社日,即春社和秋社。春社是立春之后的第五个戊日,这是中国古老的传统民俗节日之一。热热闹闹祭过土地神之后,田野里春意盎然;过了春社之后,漫山遍野都是可以吃的荠菜和蕨菜;到了晚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春入平原荠菜花”(辛弃疾《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荠花如雪苔苗老,应有垂杨绿荫门”(曹勋《接伴书怀》),荠菜开花了,就不能做菜了;春天的律动即将迎来夏天的劲舞。荠菜是平民菜。吃荠菜的快乐,在于获得荠菜到做成菜端上桌的整个劳动过程。释绍昙《挑荠》诗云:
小奚挑荠携篮去,寻遍颓垣与荒圃。
根染微黄怯晓霜,叶铺嫩绿滋春雨。
沙瓶鸣井 寒泉,膏泥濯尽夸芳鲜。
松风飋飋沸茶鼎,晴窗唤醒幽人眠。
细嚼甘香凝齿颊,味与首阳薇不别。
茆舍清贫乐未涯,搜吟况有梅梢月。
五陵玉筹耽膏腴,岂知菜味天渊殊。
茶罢筇枝发清兴,山后山前行一转。
这首诗写了挑、洗、做、品荠菜,以及餐后消食的一个完整过程。小僮背着篮子去挑荠菜,在废旧的围墙边、荒芜的菜园里,一点一点找过去。早晨,地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白霜,荠菜根好像是怕冷一样躲在土里;挑出来的荠菜,白色的菜根微微泛黄。嫩绿的荠菜叶领受春雨的滋润,铺在地上,舒展惬意。此时,从深深的井里吊出凉水,沙罐上来下去碰到井壁发出声响,把荠菜根上带着的泥土清洗干净,荠菜清清爽爽,更显得新鲜肥嫩了。从树林刮过来的风带着松脂的香气,把炉火吹旺,煮茶的锅很快就滚开了,茶香和照到窗纸上的阳光唤醒了安安静静睡觉的人。细细咀嚼荠菜,舌尖齿间,整个口腔都是清甜的香味,这味道和首阳山的薇菜没有什么差别。茅舍里的生活清寒贫穷,可是也有无边的快乐,何况如果夜晚想要吟诗,一抬头,月亮就在梅花树的梢头静静候着。那些豪门贵族和富贵人家,筷子只在大鱼大肉之间游走,他们哪里知道,跟荠菜相比,那滋味真是天壤之别啊!吃完荠菜喝过茶,拄着拐杖,山前山后悠悠闲闲转一圈,山林间的微风拂过,何等的惬意!叶茵《渔村》描摹渔家生活:“得鱼去换红蒸米,呼子来挑荠菜花。”葛绍体《乐清道中二首》也写道:“居人却惯鱼虾贱,茅店晚厨春荠香。”虽然是糙米,但是就着刚出水的鱼和刚从土里挑出来的荠菜,那种鲜香,足以消解辛勤劳作的疲惫。心如止水、与世无争,才能品得如此鲜美。“朝采南涧芹,莫撷东篱荠”(释文珦《食荠》),不是把早早晚晚以山间的野菜为食当成是定数而无奈地安之若素,而是因为“此中有真味,岂必鲙鲂鳢”。世外之人如此,红尘之中的清雅之士也如此。陆游在《食荠》诗中道:“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因为心境安宁,而尝到了纯正的味道,这种境界,是一般的俗人到不了的。
荠菜常常足以抚平人生失意的隐痛。方回诗云“归与儿曹煮春荠,故应有味胜鼋羹”(《寓杭久无诗长至后偶赋怀归五首呈仁近仲实》);“冲风踏雪须归去,荠菜肥甜白酒香”(《丁亥十一月初八日南至二首》)。那个清寒的小家里,春天茁壮的荠菜,是餐桌上的家常菜,也是最能温暖身心的佳肴。梅尧臣《食荠》诗云:
世羞食荠贫,食荠我所甘。
适见采荠人,自出国门南。
土蠹瘦铁刀,霜乱青竹篮。
携持入冻池,挑以根叶参。
手龟不自饱,食此尚可惭。
肥羔朱尾鱼,腥膻徒尔贪。
荠菜成了主菜,而且又缺油少盐,是家境贫寒的标志,很多人觉得说不出口,可是诗人却说,这种生活是他心甘情愿的。挑荠菜的过程不像现代人那么风骚,诗人所写的挑荠菜,是一种生活手段,是一种艰辛劳作。挑荠菜的铁刀,一点一点被土削蚀,越来越小;竹篮子里挑的荠菜,还带着白色的霜花。要敲开冰面洗菜,把老根败叶去掉。挑荠菜的人手都冻得裂开了口子,挑来的荠菜仍然不能让自己吃饱肚子。诗人觉得,吃着这样的荠菜,应该惭愧,想想挑菜人,再想想这时还吃着大鱼大肉,难道不觉得太贪婪了吗?
荠菜是救急菜。漫长的冬季之后,寒意料峭的初春,在大棚没有普及的古代,人们可吃的蔬菜品种很少。这种时候,“赖有墙阴荠,离离已可烹”(陆游《雨》);“春畦不满眼,采掇到芹荠”(陈师道《次韵答少章》);“荒园槁叶飘,荠菜已堪挑”(方回《喜刘元至二首》),都说明荠菜能够适时救荒。许应龙《荠菜》诗云:
拨雪挑来叶转青,自删自煮作杯羹。
宝阶香砌何曾识,偏向寒门满地生。
扒开积雪挑荠菜,自己择菜自己做羹,这种美味是有钱人家享受不到的,况且这种菜他们也不认识。荠菜有情有义,在穷人家住的地方随处生长,稍微加一点佐料,味道就很鲜美,“小著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陆游《食荠》)。“今朝盐酪尽,荠糁更宜人”(陆游《老民》),若是连油盐也没有,把荠菜切得碎碎的掺到碎米粥里,吃起来感觉也很舒服。而且,荠菜可以从早春一直吃到初夏,“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陆游《食荠》)。“雪挑霜煮春无尽,不似吾园荠菜花”(方回《荠菜花》),整整一个春季,荠菜滋润着草根平民贫瘠的生活。这样的时候,朋友馈赠荠菜,不啻雪中送炭,“物虽美芹微,意重生刍比”(韩维《和叔惠荠》),礼物虽然不值多少钱,但这份情谊,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荠菜还是百搭菜。荠菜自带本分的鲜香,可以清水煮:“随地挑成荠菜羹,只和淡水入瓶罂”(韩淲《正月二十八日二首》其二),可以与各种食材成为最佳搭档,组成多种多样的吃法,“采撷无阙日,烹饪有秘方”,可以做糁羹,“候火地炉暖,加糁沙钵香”,“炊粳及煮饼,得此生辉光”,做菜粥和下面条,有了荠菜,味道就大不一样,“扪腹喜欲狂”(陆游《食荠十韵》)。“破白半浮糁,杀青微下盐”(徐似道《荠》),可以一半碎米一半荠菜做糁羹,作主食也可以在滚水里焯一下,放一点点盐凉拌,当小菜。比较奢侈的吃法就是包馄饨,“嫩斸苔边绿,甘包雪裹春”(洪咨夔《荠馄饨》)。广受称道的还是“荠糁”,苏轼诗云:“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据说,他用小米和荠菜煮粥,并说:“天然之珍,虽小于五味,却有味外之美。”于是,陆游便有了《食荠糁甚美盖蜀人所谓东坡羹也》,摸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赞美道:“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