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生平不详。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筋里就被印上了“广州”这两个字,我知道在中国的南部有着这么一个城市,那是阳光常照的地方。
有一天我和一个朋友谈起去广州的事情,这朋友就对我倾吐了他对于那地方的憧憬。据说在一次病中发呓语的时候,他曾说过许多赞美广州的话。他说那是一个儿童的乐园。那里是美丽得像童话里的天堂,无数的儿童快活地生活在里面。他们自由地在街中游戏,街中有各种的小贩卖着各类的东西,让小孩们自由取用。
自然,这朋友还告诉我说这不过是一些呓语,他和我都不会相信。但是,我自己对于广州的憧憬却也因此加深了。我常常想,如果能够到广州去,不管住多久,总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这个愿望不久就实现了,似乎来得非常容易。
晚上从香港搭小火轮去广州,第二天大早起船就靠岸了。那一天正是端午节。我本来早已把旧历忘在九霄云外了,然而小火轮一进广州市,我就听见锣鼓的声音,接着两只龙船远远地向着我们这面划过来。无数的手摇着无数的桨,一些人站在船上敲锣打鼓和欢呼。两只船用最快的速度竞赛着,但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它们就消失在我们的后面了。小火轮缓缓地前进,两岸的街市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展开来,于是我们就在长堤的码头旁边停泊了。各种吵闹的声音和各样装束的人包围着我,广州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地方。
我的旅伴是一个广东人,他时常来往广州,对于这都市是十分熟悉的。他不需要挑夫的帮助,一个人提了两只箱子离了船,我跟在他后面,我们的脚坚实地踏在长堤的土地上面了。
两部手车把我们拉到永汉路的一家小商店门前。我以为那朋友会进这间商店去,但他却走进了商店旁边的一条窄巷。巷子里很黑暗,直到我走进去,我才知道那是楼梯。楼梯很高,走上去有些儿费力。我们走完一层,看见一个房间,从短门下面露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赤脚。转一个弯,我们又上了更高的一层。大半的路程都是在黑暗里摸索着走的。到了第四层,我那朋友才走进一个房间去,那是一家广告公司,里面堆满着杂志。朋友宽慰地放下了箱子,这时候我已经是汗珠满额了。
中华路摄于1920年代
当我在那小商店门口下车的时候,我决不会想到第四层楼上会有这样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建筑在广州是很普通的,好些茶室、好些公司、好些人家都在这样的建筑的楼上。所以有时候我稍微不小心走过了那登楼的地方,就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上得楼去。自然,这样的事也并不常有。
沿着珠江的北岸,躺卧着长堤,这是最热闹的街市,在这街上车辆整日就没有停止过。
每天晚上,从河南那面看过来,长堤就灿烂地炫耀着一片灯光。我常常站在河南一家建筑的楼上,用望远镜看对岸,那灯火辉煌的河北夜市和西堤一带的高建筑尽入我的眼底。
我有时也走过长堤,不过时间总在夜里,而且我常走的是西堤一带。西堤只是长堤的热闹的一部分,是以永汉路为界的,永汉路以东的街市,那就属于东堤的范围了。
在西堤一带有着不少大的商店、旅馆、酒楼。演粤剧的海珠戏院在这里,那时候正演着薛觉先和月团圆班的戏,这海珠戏院是个高等的戏院。薛觉先是广东最时髦的伶人,据说有不少的大家小姐和姨太太爱着他。每晚上在海珠戏院的门口用电灯泡扎成了这一夜的戏目,如《梦断秦淮月》《难忍相思泪》《华丽缘》之类,在行人的眼前闪光着。厅堂门外坐着一排收票的人在那里谈笑,表示着这一场的生意又不错。
离海珠戏院不远是明珠大戏院(在广州影戏院的名称是不同的,有的叫“有声画片院”,有的叫“有声映画院”等等),那是映美国影片的地方,有不少的华人走进那里面去,男男女女都穿着华丽的衣服,像在参加一幕时装表演。
同时,在靠珠江一边的路上,或者在海珠公园的废墟上,站着好些中年妇人和青年女郎,她们穿着普通的服装,香云纱的短衫,不擦粉,看见人就做一个媚笑,娇声问:“叫艇吗?”
她们在那些地方常常徘徊到夜深,她们的笑容看得出来是勉强的,她们躺在半黑暗里,就像一些鬼魂。
珠江到夜间就平静了。在深夜江上只有稀疏的星点似的灯火,许多只篷船都睡在江面上。
我向着东堤那方向走,一会儿就走到了海珠桥下面。桥压在我的头上,许多人就在我头上行走。我于是转了弯,走上石级,到了海珠桥上,长堤就躺在我的脚下了。
我站在桥畔,扶着栏杆回头去望长堤。西堤一带还有许多颗明星在眨眼。东堤一带就变得黯淡起来,只有辆手车拖着微暗的灯光经过这桥下往亮的或暗的地方去了。
我再俯下头去看江面。在我的脚下,许多只篷船静静地睡在那里,排列得很整齐,只有几点星子似的灯光点缀了黑暗的江面。
河南和河北虽然中间只隔了一条珠江,但却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从前没有海珠桥的时候,人就靠了篷船和电船往来两岸。如今却有一座大的桥梁把这两岸不同的世界连接起来了。这就是新建的海珠桥。
这海珠桥恐怕是中国都市里最大的铁桥吧。听说建筑费是三千万元,而进了经手人的钱袋里去至少有十分之一。一切材料都是从德国运来的。据说这座桥本来是在德国某城市里,后来因为嫌它陈旧不适用,所以拆下来卖给中国。现在不管这说法是否可靠,海珠桥在中国总算是很新的东西。
海珠桥的形状有些儿像上海的外白渡桥,可是比外白渡桥大了许多。在河北的一端直接着维新路,长堤还卧在它的下面,桥下有汽车有行人。
这样并不是一个整块,它是活动的,就像伦敦的泰晤士桥那样。桥中间有一条裂缝,从这里人可以看见河水在下面流动。据说有大船经过时,桥就从这裂缝分开,成了两段,高高地向天空举起。但是我却没有看见过这景象。
其实,在这珠江上本来用不着活动的桥,听说这全是为了便利外国人缘故。因为沙面(这是外国租界)位置在里边,它时时需要着军舰的保护。为了使军舰驶得进来起见,海珠桥就必须是一座活动的桥梁。
这理由很简单的,广州也逃不掉帝国主义势力的压迫。市场是给外国货物占据了;香港是一个自由港,外国货物可以很容易地流进来,售价不会很高。金融也被外国势力操纵着,广东钞票的市价不定,全依港纸为转移。有了一个香港在附近,广州市的自由就完全失掉了。
海珠桥摄于1930年代
然而,不管这些,海珠桥究竟是一个有用的东西,而且像这样巨大的活动桥梁,在中国也就没有第二个。
白天是海珠桥最忙的时候,太阳晒在桥上,许多人挥着汗在那里拥挤地往来。晚间桥上行人比较少,但两旁人行道上却坐满了人,那是工人,他们有的睡在人行道上,有的坐在铁架上高声谈话,桥上电灯明亮地照耀着海珠桥,就像一个工人的俱乐部。
河南是外国人所不到的地方,大概就因为这缘故,才变成了一个和广州完全两样的世界。在这里充满着赌场和烟馆,那是对岸完全没有的。河南就因为这两样东西而变得繁荣了。
烟馆据说有一百多家,名称都是××戒烟室或高等戒烟室,我每天总要经过许多家戒烟室,可是我却没有机会进去看过。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在那里面人把大烟叫作戒烟药膏。
赌场的数目是不会比烟馆少的。我可以用拥挤两个字来形容它们的数目之多。名称是××公司,像泰裕丰这类名称是很普通的。建筑是两层,门口有一个武装兵士守卫招牌,招牌上还写了“楼上银牌”或者“银牌现钱”一类的字样。生意很好,每一家里面都挤满了人,我经过它们的门前时,总要看见不少的头和背影。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进去了。那赌场是一家较大的。楼下靠里放着柜台,铺上席子,一个做庄家的坐在柜台里面,旁边还有两三个帮手。好些赌客就站在这高台前面,没有座位,也没有茶。他们的装束和普通人没有分别,但押起注来却很大,有的一伸手就是好几张十元的港纸,很快地便给庄家吃了进去。这叫作番摊,赌具是一堆围棋子。赌法很简单,人人能够懂得。
我们走上楼去,楼上屋中间有一个长方洞。这洞很大,四面围着栏杆,栏杆前面安放着凳子,这都是赌客们的座位。他们坐在这里看着下面柜台上的棋子押注,楼上有管事,他用一个小篮子把赌客押的注吊下去。楼上的赌客是比较高一等的,他们可以记赌账,有茶喝,有香烟抽,有红瓜子嗑。他们下的注数目也就更大,每个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注意地埋头看下面勾心斗角的“生存竞争”。
这一个公司里面有许多同样的房间,也就有许多赌摊。若把整个河南的赌摊算起来,那数目就很可观了。据说政府每月要抽去一百数十万的赌税,可见赌场每月银钱进出的数目是很大很大的。广东人爱赌博的那种豪气,真有些令人不能相信了。
在河北茶馆是很多的,大约分三个等级,上等的叫作酒楼,中等的叫作茶室,下等的就是茶楼。上等的我没有去过,只有茶室和茶楼是我常到的地方。
据说饮茶有早茶、午茶和晚茶之分。广州人每天总有大部分的时间是消磨在茶馆里面的。许多人一天总要进三次茶馆。在习惯上规定的饮茶时间内,每个茶楼里都没有了空座位。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人在高谈阔论。每隔几分钟伙计就端了一笼点心出来,高叫着走过每张桌子,各人便可以尽量地选取他所爱的点心。但这时间一过,茶馆里又变得像沙漠般的荒凉了。所以茶馆一天就只做几次生意。
茶室的顾客大半是学生和官厅的小职员,他们的学校和官厅就在这些茶室的附近,他们到这里吃一点简便的饭食,有时也约朋友来闲谈,坐到两三个钟头。
还有一种茶楼雇得两三个女伶清唱,生意自然不会坏,因为它们有一些捧歌女的顾客了。这种又不能列在下等的茶馆里面了。
有一天我和两个朋友进了一个这样的茶楼,有两个女伶在那里唱戏,锣声响得太厉害,快把人的耳朵震聋了,我们没福气享受这种音乐,就匆忙地吃了两盆面出来,付账时却发觉价钱比别家茶楼贵了许多。
我很早就听见人说到西关,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许多古旧的大家庭就住在那一带。那里有宽阔的马路,也有旧式的窄巷和石板的小路。
有一次,一个朋友请我到西关的一家酒楼吃饭。那酒楼是一所很华丽的旧建筑,大约从前是一所富家公馆。里面有楼有阁,有廊有厅,有天井有树木。
我们登了楼,进了一间很精致的楼房,大家坐下来,开开电风扇。露台上摆了好几盆鲜花,檐下垂着竹帘,把阳光阻拦了。听不见一点闹声,这地方倒还清静。
我们谈话的时候,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忽然走了进来,向我们说了几句本地话,一个客人带笑地和她答了几句,她就高兴地出去了。不到一会儿工夫,那妇人又走了回来,在她的身后跟随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和那姑娘的母亲。
这姑娘打扮得漂亮,有些儿像娼妓。她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就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不说一句话,把眼皮垂着,把手里的扇子摇着,不敢看别人一眼,却只管让别人看她。
主人没有这经验,这时候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就让那个本地客人和她们讲话。我听懂了一部分,那妇人说出来姑娘的身价要值一千四百元。
大家没有说话了。在座的客人里面并没有谁想买一个姨太太。于是那本地客人从袋里掏出两毫银角给了那老妇人,让她把另外两个女人带走了。那姑娘快走出房门时,还回转身子向我们微微鞠躬。
在公众的场所,公开地把女人当作一件商品来招揽主顾,展示给人们看,当面讲价,这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不知道在别的都市里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自然我也有机会和一些文体机关接触。譬如拿学校来说,那号称华南最高学府的中山大学就是我常到的地方。
中山大学的校址是很大的,所有建筑就只有青白两种颜色。墙壁是白的,边沿是青的,一进大门就看见门墙上的“明耻立信”四个大字。白底青字,十分鲜明。
那时候学校里刚刚考试完毕,开始放暑假。然而学生们却变得比平时更加忙碌了。我记得我有两天不曾去过中山大学,第三天再去时,一切景象都变更了。我从大门进去,从后门出来,中间经过不少的地方。我的眼睛就没有停止过注视。那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类五光十色的暑期学校招生广告。这一处是物理学会的,那一张又是化学的,还有数学学会、历史学会、生物学系、国文系等等的。一个中山大学里就办了六七个暑期学校,彼此竞争地招揽学生。单从那些广告上就可以看出彼此间勾心斗角的竞争来。好几张广告上都画着一个时髦女郎的面孔或半身,有的女郎头上还戴了一顶方帽。在广告旁边还贴了招生简章,多用了同样甜蜜的语句,解说着进暑期学校的种种利益。
我经过了六七个报名处,看见果然有一些男女学生在里面报名。但我对于这情形还不能够彻底了解。我后来就去问一个朋友,这朋友是中山大学的教授,他一定可以解除我的疑惑。
“这有什么难解释呢?”那朋友让我坐下来后就带笑地对我说,“大学生在假期中也可以想点方法赚钱。”
“但是那些简章上不是明明印着许多教授的名字吗?”我依旧疑惑地问道:“暑期学校的教员还是大学里的那些教授?”
“那不过是挂个名字罢了,那些暑期学校都是学生办的。大学生教中学生,高中学生教初中学生,资格是够的。在这里每逢暑假一来,就有许多大学生中学生开办暑期学校。这笔生意并不坏。听说去年这种暑期学校很赚钱,所以今年大家就竞争得更厉害。”
“呵”,我似乎恍然大悟了,但我还禁不住问一句,“为什么每年都有那么多的学生去进暑期学校呢?”
“你又忘记了?每个学校学生主办的暑期学校,都是拿读毕课程后下学期有正式升入该校的希望来号召的。当然有许多青年愿意报名了。”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情:许多私立中学一经批准立案,就要大开庆祝会。这你也相信吗?”我没有话说了。我无意间把眼光放在旁边那张小桌上去,一份当日的《越华报》躺在那里,就在封面上排印着几篇鸳鸯蝴蝶派的遗事艳史。
“这便是广州市销路最大的报纸,听说它受人欢迎就是靠了这些文章。”朋友看见我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不等我开口问,就这样给我解释道。
“上海所谓报屁股,在这里倒变成了报头了。你要在这种报上找一点重要的新闻,真好像要一只骆驼穿过针眼。大部分的广州报纸就是靠这种文章来吸引读者。只有《广州日报》《民国日报》两三家好一点,它们没有这种东西。它们有新的附刊。”朋友继续说下去,他在广州住了好几年,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在这里奇怪的事情多着呢,你不看见过电车轨道吗?但是这里却从来没有行驶电车。据说没有一个电车公司担负得起那一笔捐税,因此只好让筑好的轨道荒废了。”
“你问我生意怎样?”一个商界的朋友摇着头对我说,“告诉你,不景气!不景气!今年七十二行生意,没有一行赚得了钱!捐税那么多,今天国防捐三千万,明天航空救国捐又是多少!我们哪里还有钱剩?大家都只有咬紧牙齿度过这一年,希望明年好一点。但是看这情形,明年也是不会好的。你以为这里市面繁荣吗?其实这全是表面上的,这里的市面是外强中干的。你该知道大部分广东人的钱是从美国来的。但今年受了不景气的影响,美国华侨汇回来的钱只比得上前几年数目的四分之一。有好些在外国的华侨都快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意了。”
“不景气!不景气,到处都是不景气。”我含糊地应着。
我别了那位教授和那位商人,就独自跑到永汉路的一家茶室去。时间是七点钟,那茶室的夜市刚刚开始,我还是第一个客人。
我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伙计泡了一碗“菊井”来,我问他要了两碟点心。我一边喝茶,一边掉头去看窗下街市景象。
对面街旁有一家饮冰室,门面油漆得鲜明夺目,里面灯火辉煌,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地方。
我望着,不停地望着那饮冰室。一辆汽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西装青年带了三个摩登女郎下车来走进了那里面。接着又有一对青年男女进去了。一刻钟以内在那冰店门口顾客的进出就没有停止过,而且没有一个人不是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于是我的眼睛疲倦了,我不再往那地方看了。这时候那商人的话忽然重来到我的脑里。
我也知道在中国没有一个都市不是一个谜。对于年轻的我,尤其是对一个像我这样的短期的过客,要了解一个都市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究竟是真正懂得了这个谜,或者是被外表迷了眼睛,连我自己也不能够判断了。但有一点我是可以断言的:广州是一个阳光常照的温暖的都市,假若我们爱春天爱太阳的话,那么广州还是一个值得我们留恋的地方。
(《中学生》一九三三年第四十三期,原题《地方印象记: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