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栅栏,从缠绕的花枝的空隙,我看见他们正在打球。他们朝插着小旗子的地方走来,我便沿着栅栏向前走去。勒斯特正在花树边的草地上寻找。他们拔出了小旗,接着打起球来,随后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走到开球的高地上,先是一个人击打,接着另一个也击打。他们继续走下去,我也沿着栅栏朝前走。勒斯特离开了那棵花树,我们一道沿着栅栏前行;这时候他们停下来,我们也停下来。勒斯特在草地里寻找时,我便透过栅栏看过去。
“球在这里,开弟 。”那个人又击打了一下。他们走过草地。我紧紧贴住栅栏,看着他们走开。
“听听你的声音,哼哼唧唧的,多难听啊。”勒斯特说,“你真了不起,不是吗?三十三岁了,还是那个样子。我还上城去给你买来了蛋糕呢。停止哼唧吧!你就不能帮我找找那枚二毛五的硬币,好让我今天晚上能去看演出吗?”
他们很长时间才打一次球,球飞过草地。我沿着栅栏回到小旗的附近。旗子在耀眼的草地和树丛间飘荡着。
“过来啊!”勒斯特叫道,“那边我们已经找过了。他们也不会很快回来的。我们到小河边,在那帮黑小子们找到以前,先把那枚硬币找到吧。”
旗子是红色的,在草地上呼啦作响。这时有只鸟斜冲下来,落在旗子上面。勒斯特丢过去一个土块。旗子在耀眼的草地和树丛间飘荡着,我紧紧贴住栅栏。
“停止哼唧吧!”勒斯特说,“他们不自己走过来,我也没法叫他们走过来,是不是?要是你不闭嘴的话,姥姥 就不给你过生日了。要是你不闭嘴的话,我会让你知道我要怎么做。我要把那个蛋糕通通吃光,连蜡烛也一起吃下去。吃下那整整三十三支蜡烛。来,我们到小河边去吧。我得找到我的硬币,没准儿我们还可以捡到一两个他们的球。喏,他们在那里。已经很远了,你看到没有?”他走到栅栏旁边,伸着手臂,“你看,他们不会回到这里了。我们走吧。”
我们沿着栅栏,走到花园边。我们的影子就落在了栅栏上。我的影子要比勒斯特的高。我们一直走到有缺口的地方,从那里钻了过去。
“等一下。”勒斯特叫道,“你又被那根钉子钩住了。你就不能不被那根钉子钩住,而从这里钻过去吗?”
凯蒂帮我把被钩住的衣服从钉子上解开,我们于是钻了过去。 凯蒂说:“毛莱舅舅嘱咐过,别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因此,我们最好猫下腰。猫下腰,班吉,看,像我这样。”我们猫下腰,越过花园,花朵刮着我们沙沙作响。地面很硬。我们又从一道栅栏上爬了过去。几头猪在那里嗅来嗅去,一面呼噜作响。凯蒂说:“我猜它们一定很难过,因为它们有一个伙伴今天被宰了。”地面很硬,虽然被翻垦过,但还是有很多大土块。
“把手插到裤袋里,”凯蒂说,“不然会被冻坏的。你并不想让你的手到圣诞节的时候被冻坏,不是吗?”
“外面太冷了。”威尔许说,“你不是想出去吧?”
“又怎么了?”母亲问着。
“他想到外面去。”威尔许说。
“让他去吧!”毛莱舅舅说。
“外面太冷了。”母亲说,“他最好还是留在屋子里。班杰明,你不要再哼哼了。”
“那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毛莱舅舅说。
“喂,班杰明,”母亲说,“要是不肯听话的话,那你只好被带到厨房里了。”
“我妈说今天别让他到厨房里去。”威尔许说,“她说她要在那里做好过节吃的东西。”
“凯罗琳,让他去吧!”毛莱舅舅说,“你这样为他操心,会生病的。”
“我知道,”母亲说,“我有时想,这一定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我明白,我全明白。”毛莱舅舅说,“你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让我给你调杯棕榈酒吧!”
“这只会让我更加难过。”母亲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会觉得舒服一点的。”毛莱舅舅说,“小子,给他穿得厚一点,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吧。”
毛莱舅舅走了,威尔许也走开了。
“别吵了。”母亲说,“我们难道不希望你快点出去吗?我只是不想让你得病罢了。”
威尔许给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们拿了我的帽子,然后出去了。这时候毛莱舅舅正在饭厅里,把瓶子放回餐具橱里。
“小子,让他在外面玩儿半小时好了。”毛莱舅舅说,“要在院子里面。”
“好的,先生。”威尔许说,“我们从来不会让他跑出院子的。”
我们走到外面。阳光寒冷而耀眼。“你要到哪儿去呢?”威尔许问着,“你总不会想要到镇上去吧,你这样想吗?”我们走在沙沙作响的落叶上。院子的铁门寒冷刺骨。“你最好把手插进裤袋里。”威尔许说,“你把你的手放在铁门上,手指会被冻伤的,那就不好了。你为什么不肯待在屋子里等着他们呢?”他把我的手塞到裤袋里。我听得见他在走路的时候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我闻得到寒冷的气味。院子的铁门寒冷刺骨。
“这里有几个野核桃。好样的,跳到那棵树上去了。看哪,班吉,那里有一只松鼠。”
我不再感觉到院子的铁门寒冷刺骨了,但是我仍然能够闻到那种耀眼的寒冷的气味。
“你最好把手插进裤袋里。”
凯蒂回来了,接着她跑起来。她的书包在背后跳动着,从这一边跳到那一边。
“嘿,班吉!”凯蒂喊着。她打开铁门走进来,然后弯下身子。凯蒂的身上有一股树木的香味。
“你是来接我的吗?”她问,“你是来接凯蒂的吗?威尔许,你怎么让他的双手冻成这样。”
“我是要他把手插进裤袋里的。”威尔许回答说,“但他一定要抓那扇铁门。”
“你是来接凯蒂的吗?”她问道,一边给我搓着手,“你怎么了,你到底要告诉凯蒂什么呢?”凯蒂的身上有一股树木的味道。当她说“我们要入睡了”时,她也是这种味道。
“你瞎哼哼什么?”勒斯特说 ,“等我们到小河边的时候,你就可以再看到他们了。喏,给你一株吉姆生草。”他把那朵花交给我。我们穿过栅栏,走到空地上去。
“什么呀?”凯蒂问,“你要告诉我什么呀?是他们让他出来的,威尔许?”
“没有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威尔许回答说,“他一直在闹,直到他们允许他出来为止。他出门之后就到这里来了,一直在朝院门外看。”
“你要告诉我什么呀?”凯蒂问,“你是不是以为等我放学回家了,就是圣诞节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圣诞节要到后天。圣诞老公公,班吉,圣诞老公公。走吧,我们跑回家暖和一下吧。”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我们从那些斑驳灿烂、沙沙作响的落叶当中经过。我们跑到了台阶上,跑出了斑驳灿烂的寒冷,跑进了黑暗的寒冷当中。此时毛莱舅舅正把酒瓶放回到酒柜当中。他叫凯蒂,凯蒂说:
“威尔许,把他带到火炉旁边。跟着威尔许去吧,”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来到火炉旁边。母亲说:
“他冷不冷,威尔许?”
“一点儿也不冷。”威尔许回答说。
“给他把大衣和套鞋脱下来。”母亲说,“我警告过你多少回了,别让他穿着套鞋进屋。”
“好的。”威尔许说,“别动。”他给我脱下套鞋,又开始解开我的大衣。凯蒂说:
“等一下,威尔许。妈妈,他不能再出门了吗?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出去玩儿。”
“你最好让他留在家里。”毛莱舅舅说,“今天他在外面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我看,你们两个最好都留在家里,”母亲说,“迪尔西说,天气越来越冷了。”
“哦,妈妈。”凯蒂说。
“瞎扯!”毛莱舅舅说,“她整天被关在学校里。她需要外面新鲜的空气。快去吧,凯丹斯 。”
“妈妈,你让他去吧。”凯蒂说,“求您了,要不然他会哭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说这种事?”母亲说,“你为什么还要进来呢?你这样做只是又给了他一个借口,让他再哭闹罢了。你今天在外面的时间也已经够长了。我看你还是哪里也别去,坐下来陪他玩儿吧。”
“凯罗琳,让他们出去玩儿吧。”毛莱舅舅说,“就算外面有点儿冷,也不会把他们冻坏的。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母亲说,“没有人知道我多怕过圣诞节,没有人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精力充沛、体力强壮的家庭主妇。只是为了杰生 和孩子们,我也希望自己更强壮一些。”
“你要多加保重,而且不能为他们过度操心。”毛莱舅舅说,“你们两个快去吧。但是不要在外面待太长时间,你们的妈妈会担心的。”
“好的,舅舅。”凯蒂说,“班吉,我们走吧。我们再到外面去。”
她给我重新扣上大衣纽扣,我们向外走去。“你不给那个孩子穿上套鞋,就要带他出去吗?”母亲说,“你还想让他得病吗?——家里的病人已经够多了。”
“我忘了。”凯蒂说,“我以为他还是穿着的呢。”
我们又走了回来。“你得多用心。”母亲说。“别动。”威尔许说。他给我穿上套鞋。“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到那时,就需要你们来操心了。”“现在,跺跺脚。”威尔许说。“班杰明,过来亲一下妈妈。”
凯蒂把我带到母亲的椅子旁边。母亲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把我拥入怀中。
“可怜的孩子。”她说,接着便放开了我。“甜心,你和威尔许要照顾好他。”
“好的,妈妈。”凯蒂回答。我们走了出去。凯蒂说:
“威尔许,你不用去了。我自己照顾他一会儿。”
“那好。”威尔许说,“那么冷,我才不想出去呢,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走掉了。我们在大厅里停了下来。凯蒂跪下去,用两臂环绕着我,她的光亮的冷冷的脸庞贴在我的面颊上。她的身上有一种树木的香味。
“你不是可怜的孩子。是不是?你有你的凯蒂呢,你不是有你的凯蒂吗?”
“你就不能停止哼唧吗?”勒斯特说,“你这样哼哼唧唧的,难道不觉得羞耻吗?”我们经过马车房,马车停放在那里。马车新换了一个轮子。
“你坐到车上去吧,安安静静地等着你妈妈。”迪尔西说 。她把我推到马车上。狄比手握着缰绳。“我就想不明白,杰生先生为什么不买一辆新四轮马车呢?”迪尔西说,“这辆旧马车,早晚会被你们坐得四分五裂的。你看看这些破轮子。”
母亲走了出来,用手拉下脸上的面纱,手里拿着一些花朵。
“罗斯卡斯 呢?”她说。
“罗斯卡斯今天手臂都不能抬起来了。”迪尔西说,“狄比也会驾车。”
“我还是有点担心。”母亲说,“我就是让你们每周给我派一个驾马车的,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吧,上帝是知道的!”
“罗斯卡斯的关节炎又犯了,根本就做不了活,您不是也知道吗?凯罗琳小姐。”迪尔西说,“您还是上车吧。狄比驾车驾得和罗斯卡斯一样好。”
“我还是有点担心。”母亲说,“我们还带了一个孩子。”
迪尔西走上台阶。“您把他叫作孩子?”她说,挽住母亲的手臂,“他是和狄比一样大的小伙子了。如果您要去的话,就上车吧。”
“我还是担心。”母亲说。她们走下台阶,迪尔西把母亲搀扶上车。“也许马车翻掉,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母亲说。
“您这样说,不觉得羞耻吗?”迪尔西说,“您难道不知道吗?就凭一个十八岁的黑人小鬼,是没有办法让‘小皇后’撒腿飞奔的。它比狄比和班吉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狄比,听着,别惹毛了‘小皇后’。要是你驾车不能让凯罗琳小姐觉得舒适的话,我就让罗斯卡斯好好揍你一顿。他还不至于现在就打不动你了。”
“好的,妈。”狄比说。
“我就知道一定会出事的。”母亲说,“班杰明,不要吵。”
“你给他一朵花就行了。”迪尔西说,“他就是想要这个。”她把手伸了进来。
“别动,别动,”母亲说,“你会把花束弄乱的。”
“你拿紧了,”迪尔西说,“我抽一朵给他。”她给了我一朵,接着她的手缩了回去。
“快走吧,别让小昆丁 看见你们,她也会吵着要去的。”迪尔西说。
“她在哪里?”母亲问。
“她在屋里和勒斯特玩儿着呢。”迪尔西说,“狄比,走吧,像罗斯卡斯教你的那样,赶动马车吧。”
“好的。”狄比说,“跑吧,‘小皇后’!”
“小昆丁,”母亲说,“别让她跑出来。”
“没问题。”迪尔西说。
马车在道路上颠簸着,嘎吱作响。“我真担心让小昆丁一个人在家。”母亲说,“狄比,我最好还是不去了。”这当儿马车已经通过了铁的院门,不再颠簸了。狄比用鞭子抽打着“小皇后”。
“狄比!”母亲说。
“我得让它前进,”狄比说,“让它清醒着,直到我们回到牲口棚为止。”
“掉头!”母亲说,“我担心让小昆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里不能掉头。”狄比说。过了一会儿,路面宽阔了一些。
“这里总可以掉头了吧?”母亲说。
“好的。”狄比说。我们开始掉头。
“当心点儿,狄比。”母亲一面说,一面抓紧了我。
“我总得掉头啊。”狄比说,“吁,‘小皇后’!”我们停了下来。
“你会连马车带我们一起弄翻的。”母亲说。
“现在您要我怎么办?”狄比说。
“你那样掉头,我害怕。”母亲说。
“走吧,‘小皇后’!”狄比说,我们又开始前进了。
“我就知道,迪尔西在我走之后,会让小昆丁出事的。”母亲说,“我们必须早点儿回来。”
“快走,驾!”狄比喊道,用鞭子抽打着“小皇后”。
“狄比!”母亲一边喊,一边抱紧我。我听得见“小皇后”的蹄声,一些闪亮的形体,从我们两边闪过,影子掠过“小皇后”的背部。它们如同车轮一样地前进着。随后这一边的影子在士兵铜像的旁边停住,但另一边却继续平稳地前进,只是变得缓慢了些。
“你们要去做什么?”杰生说。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耳朵上面架着一支铅笔。
“我们要到墓地去。”母亲说。
“好。”杰生说,“我并不打算阻止你,不是吗?你要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吗?没有别的事吗?”
“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母亲说,“但如果你也去的话,我就安心了。”
“你有什么不安心的呢?”杰生问道,“反正父亲和昆丁都不能再伤害你了。”
母亲把手绢放在了面纱下面。“别这样,妈妈。”杰生说,“你想让这个疯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闹吗?狄比,赶车走吧。”
“驾,‘小皇后’!”狄比喊道。
“这是报应啊。”母亲说,“反正我不久以后也要跟着你父亲‘走’了。”
“又来了。”杰生说。
“吁!”狄比说。
杰生说:“毛莱舅舅用你的名义开了五十块钱的支票,你打算怎么处理?”
“为什么要问我呢?”母亲说,“我还有什么权利吗?我不给你和迪尔西添麻烦就已经很好了。反正我不久以后就要‘走’了,然后是你。”
“走吧,狄比。”杰生说。
“跑起来,‘小皇后’!”狄比叫着。那些形体又开始移动起来,另一边的也开始移动了,迅疾而平稳,就像凯蒂说“我们要入睡了”时那样。
“爱哭包,”勒斯特说,“你难道就不会害羞吗?”我们经过了牲畜棚。牲畜棚的门是开着的。“你现在可没有小斑点马骑了。”勒斯特说。牲畜棚里的地面干燥,到处都是灰尘。它眼看就要倒塌了,连窗户都已经歪斜变形,上面结满了黄色的蜘蛛网。“你为什么要往那里走?难道你想让一颗飞来的球把你的脑袋打掉?”
“把你的手插到裤袋里面去。”凯蒂说,“不然会被冻僵的,你不想让你的手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被冻坏,是吗?”
我们绕过了牲畜棚。母牛和牛犊都静默地站在里面。我们可以听到“王子”“小皇后”和“幻想”在牲畜棚里趵地的声音。“要不是天气这么冷的话,我们就可以骑着‘幻想’去玩儿了。”凯蒂说,“可是今天天气太冷了,你都不能够抓住缰绳。”然后我们看到了小河沟,那里有一团烟雾升起。“他们在那里杀猪。”凯蒂说,“我们可以从那里经过,去看一看。”我们走下了山坡。
“你可以拿一会儿信。”凯蒂说,“现在你可以拿一会儿。”她从口袋中掏出信来放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一个圣诞礼物。”凯蒂说,“是毛莱舅舅给派特逊太太准备的意外惊喜。我们就是要去把信交给派特逊太太,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把手好好地插在裤袋里。”我们已经来到小河沟了。
“河水结冰了。”凯蒂说,“看呀。”她打破冰面,拿起一小块冰放在我的脸上。“这个叫作冰,看见它你就知道天气有多么寒冷了。”她拉着我越过了小河沟,我们又往山上走去。“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爸爸、妈妈。我猜,这会让爸爸、妈妈和派特逊先生都大为惊喜的,派特逊先生甚至会给你糖果吃。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派特逊先生给你糖果吃吗?”
我们面前有一道栅栏,上面的藤蔓已经干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我只是不明白,毛莱舅舅为什么不派遣威尔许来做这件事呢?”凯蒂说,“威尔许也不会说出去的。”这时候派特逊太太正在窗口翘首以待。“你在这里等着,”凯蒂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把信给我吧。”她从我的口袋中把信拿出来。她用手捏着信,爬过了栅栏,爬过了那些附着在栅栏上的枯褐色的、沙沙作响的花朵。派特逊太太打开门,站在了门口。
派特逊先生在绿色的花丛中砍着什么。 他停止砍动,看着我。派特逊太太飞快地从花园中跑过来。当我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我就哭了起来。“你是个白痴,”派特逊太太叫喊着,“我警告过他不要单独派你来给我送信的。快把信给我。”派特逊先生手中拿着铲子,也飞快地从花园中跑过来。派特逊太太俯身在栅栏上,伸出手。她想越过栅栏。“把信给我。”她叫喊着。派特逊先生则已经跳过栅栏,拿走了我手中的信。可是派特逊太太的裙子被栅栏挂住了。我又看到了她那绝望的眼神,我跑下山去。
“那里除了房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勒斯特说,“我们到小河沟去吧。”
他们在小河沟当中洗衣服。其中有一个在唱着歌。我能够听见衣服在空气中被风吹动的声音。青烟从小河沟对面吹过来。
“你待在这里别动。”勒斯特说,“不要企图到那边去!要是你到那边去的话,他们一定会打你的,一准是这样。”
“他想干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勒斯特说,“也许是想到他们打高尔夫球的地方去。你在这里坐下,老老实实地玩你的吉姆生草吧。如果你还想要看看什么,就看看这些在河沟当中玩水的孩子们吧。你怎么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老实一会儿呢?”我于是在河沟边坐了下来。青色的烟气在空气中弥漫着。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枚两毛五的硬币?”勒斯特说。
“什么硬币?”
“早晨的时候,我带着硬币来到这里。”勒斯特说,“我肯定是把它掉在什么地方了,它就从我口袋里这个小洞当中掉了出去。要是我找不到这个镚子儿的话,我就不能在晚上去看演出了。”
“小子,你从哪里得到的那枚硬币?我猜你是趁着白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他们的口袋当中得到的吧?”
“不用你管,我是从应该得到它的地方得到它的。”勒斯特说,“就在那枚硬币跑出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硬币呢。不过我现在只想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一枚。你们有没有看到啊?”
“我才不管什么硬币呢!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到这里来。”勒斯特说,“过来帮我找找。”
“就算他看到了,他也绝对不会知道那就是硬币的。难道你以为他会知道吗?”
“那也得帮我找。”勒斯特说,“你们晚上去不去看演出?”
“别跟我说演出什么的。等我洗完这一篮衣服,保准会累得抬不起脚来。”
“我敢打赌,你会去的。”勒斯特说,“我敢打赌,昨天晚上你就在那儿。我敢打赌,等那个大帐篷的门一被打开,你们都会坐在那里。”
“那里面确实有很多黑小子,但是没有我,至少昨天晚上是这样的。”
“黑小子怎么了?黑小子的钱和白人的钱一样管用。”
“你知道白人为什么会给黑人钱吗?那是因为他知道很快就会有另外一个白人带着一个马戏团到来,把那些钱再全部收回去。就是这样,黑人就得持续不断地为白人干活。”
“可是没有人逼着你去看演出啊。”
“确实还没有。我猜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这回事。”
“你和白人作对,有什么好处呢?”
“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不过我走我自己的路,让白人也走他们的路好了。我对那场演出毫无兴趣。”
“马戏团里有一个人能够用锯子进行演奏,就像用五弦琴演奏得一样好。”
“你昨天晚上去过了。”勒斯特说,“我今天晚上就去,要是我能找到那枚硬币的话。”
“你一定会带着他一起去吧?”
“我——”勒斯特说,“你以为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一开始叫喊,我就必须在那里吗?”
“他大声叫喊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抽他。”勒斯特说。他坐了下来,卷起工装裤裤腿,和他们一起在小河沟当中玩水。
“你们捡到过高尔夫球吗?”
“你又开始吹牛了。我敢打赌,你绝对不敢让你姥姥听到你这样吹牛。”
勒斯特走到水里,开始沿着河岸寻找。
“我今天早晨到这里的时候,它还好好的呢。”
“你是怎么丢掉的?”
“就从我口袋的这个小洞当中。”勒斯特说。于是他们都在河沟当中寻找。很快,他们站起身,不再寻找,水花四溅地开始抢夺起来。最后,勒斯特得到了那个东西。他们又都蹲在河面上,透过树丛往山上看去。
“他们在哪里?”勒斯特说。
“还没看到。”
勒斯特飞快地将球放进口袋里。这时候有几个人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有没有看到一只球滚到这里来?”
“应该落在水里了,你们有没有看到或者是听到声音?”
“我没有听到什么东西落在这里,”勒斯特说,“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树丛当中,就是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妈的。我明明看到落在这里了。沿着河岸好好找找。”
他们沿着河岸仔细寻找,接着又爬上了山坡。
“你捡到那颗球没有?”一个留在后面的男孩问道。
“我可没看到什么球。”勒斯特说,“我要一颗球做什么?”
那个男孩走进水里,往前走去。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勒斯特,然后继续沿着河沟向前走了。
“开弟!”他们在山坡上叫喊。男孩从河沟中走出来,爬上山坡。
“你又开始哼哼唧唧了。”勒斯特说,“快闭嘴。”
“他哼唧什么呢?”
“上帝知道他哼唧的是什么。”勒斯特说,“他就那副样子,他一上午都这样。也许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多大了?”
“三十三岁。”勒斯特说,“到今天早上,他就三十三岁了。”
“你是说,他这三十年来,一直是三岁的样子吗?”
“我姥姥是这样说的,”勒斯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要在蛋糕上插三十三支蜡烛。那个蛋糕太小,几乎插不了这么多。别吵,到这边来。”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你这个老笨蛋,”他说,“你想让我抽你吗?”
“我打赌,你不敢抽他。”
“我敢,我抽过。现在,你闭嘴吧!”勒斯特说,“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到那里去吗?难道你想让一颗飞来的球把你的脑袋打掉吗?你给我回来。”他把我拉了回去,“坐下。”等我坐下来,他就把我的鞋子脱掉了。“现在你可以下水玩了,看看你能不能就不再哼哼唧唧的了。”
我走进水里,停止了哼哼。这时,罗斯卡斯来叫我们回去吃饭。 凯蒂说:
“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呢,我不回去。”
她把衣服弄湿了。就在我们在河里玩的时候,凯蒂蹲到水里面把衣服弄湿了。威尔许说:
“你把衣服弄湿了,你妈妈要打你了。”
“她才不会打我呢。”凯蒂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打你?”昆丁说。
“我就知道她不会的。”凯蒂说,“你凭什么认为她会呢?”
“我比你大,当然知道她会的。”昆丁说。
“我已经七岁了,”凯蒂说,“我能知道她不会。”
“可是我比七岁还大。”昆丁说,“而且我已经上学了。威尔许,不是这样吗?”
“我明年也要上学了,”凯蒂说,“我也要上学了,威尔许,是这样吧?”
“我只知道你把衣服弄湿了,她要打你的。”威尔许说。
“衣服没有弄湿。”凯蒂说。她站在水里,又看了看衣服。“我要把衣服脱下来,”她说,“这样,很快就会干的。”
“我打赌,你不敢脱掉衣服。”昆丁说。
“我敢!”
“我劝你最好别脱。”
凯蒂立刻走到威尔许和我的面前,转过身去。
“威尔许,给我解开纽扣。”她说。
“威尔许,你不能解。”昆丁说。
“我不解,这又不是我的衣服。”威尔许说。
“给我解开,”凯蒂说,“要不然我就告诉迪尔西,你在昨天都做了什么。”威尔许只好给她解开衣服纽扣。
“你真有能耐!”昆丁说。凯蒂毫不在乎地将衣服脱了下来,扔到了岸上。现在她身上只有背心和内裤了。昆丁打了她一巴掌,她趔趄了一下,跌倒在水里。她迅速爬起来,用水泼昆丁。昆丁进行还击。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溅到了威尔许和我的身上。威尔许就将我抱到岸上。威尔许警告说要把凯蒂和昆丁打架的事告诉大人。于是凯蒂和昆丁便一起用水泼威尔许,威尔许只好躲到了树丛后面。
“我要将你们打架的事告诉妈咪。”威尔许说。
昆丁爬上河岸,要去抓威尔许。但威尔许跑开了,昆丁空手而回。等昆丁一回来,威尔许就停下脚步,继续威胁说要告发他们。凯蒂这时候说,如果威尔许不去告发,就让他回来一起玩。威尔许想了想,就说不会告发了。于是凯蒂和昆丁就让威尔许也回来了。
“现在你该满意了吧?”昆丁说,“这下好了,我们两个人都要挨打了。”
“我才不管呢,”凯蒂说,“我会跑掉的。”
“那么,你要跑掉。”
“是的,我要跑掉,并且永远不会回来。”凯蒂说。这时候,我哭了起来。凯蒂连忙转过身来,“别哭。”我立刻停止了哭泣。他们在河里玩的时候,杰生也在玩。只不过杰生在比较远的地方一个人玩。威尔许走过来又把我抱到水里去。凯蒂全身都湿透了,屁股上还粘着泥巴。我又开始哭了。凯蒂走过来,在我面前的水里蹲下。
“别哭,”她说,“我不会跑掉的。”她的身上有一种雨中的树木的香味。
“你又怎么了?”勒斯特说。“你就不能停止你的号叫,像别人一样好好地在河里玩吗?”
“你怎么不把他带回家?他们不是告诉你,不要带他出门吗?”
“他以为这片草地还是他们家的呢。”勒斯特说,“没事,没有人能从房子里看到这儿。”
“可是你让我们看到他了。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傻子,那样不会有好运气的。”
罗斯卡斯来叫我们吃晚饭。 凯蒂说吃晚饭的时间还没有到呢。
“到了。”罗斯卡斯说,“迪尔西让你们都回家。威尔许,把他们带回去。”他走上山坡。那里,母牛在低声哞叫。
“说不定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就会干了。”
“都是你的错!”凯蒂说,“我倒是希望我们会挨打。”她穿上衣服,威尔许帮她扣上了纽扣。
“他们看不出来你身上湿了。”威尔许说,“从外面看不出来,除非是我或者杰生告发你们。”
“杰生,你会告发吗?”凯蒂说。
“向谁告发?”杰生说。
“他不会告发的。”昆丁说,“杰生,你不会告发的,对吗?”
“他一定会的。”凯蒂说,“他会告诉大嬷娣 的。”
“他不能告诉大嬷娣了,”昆丁说,“因为大嬷娣生病了。再说只要我们慢慢走回去,就会天黑得让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才不管他们能不能看清楚呢。”凯蒂说,“我要自己说出来。你背着他上山吧,威尔许。”
“杰生不会说的。”昆丁说,“杰生,你还记得我给你做过的弓箭吧?”
“早就已经断了。”
“让他去说,”昆丁说,“我不在乎。威尔许,背着毛莱 上山吧。”威尔许蹲了下来,我趴到了他的背上。
“今天晚上,演出的时候见。”勒斯特说,“走吧,我们非要找到那枚硬币不可。”
“只要我们慢慢地走,回家的时候天就会黑了。”
“我可不想慢慢走。”凯蒂说。等我们走上山坡的时候,杰生并没有跟上来。等我们走到能够闻到猪的气味的时候,杰生还在小河沟旁边。就是那些猪,在槽子前连哼带拱的。杰生终于走在我们的后面了,双手插在裤袋里面。罗斯卡斯在牲口棚前挤牛奶。
母牛从牲口棚中跑了出来。
“你接着喊啊,”狄比说,“接着喊啊。我也要喊出来了,哎呀!” 昆丁又踢了一下狄比。他把狄比踢进猪食槽子里。狄比就在那里面躺着。“好家伙。”狄比说,“他过去就一直这样踢我,那时候你们就看到这个白人这样踢我了。哎呀!”
我没哭,但是我停止不了走动。我没哭,但是地面变得颠簸不平起来。于是我就哭了。地面开始向上倾斜,牛群跑上了山坡。狄比努力地想站起来,但是又倒了下去。这时候牛群开始向山坡下面奔跑。昆丁抓住了我的手臂,带着我向牲口棚走去。但是牲口棚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们必须等着它再回来。不过我没有办法看到它回来,因为它就在我们的身后。昆丁将我放在牛吃草的大木槽里。我想伸手抓住大木槽的边缘,但是大木槽也要移开了,于是我就紧紧地将它抓住。牛群穿过了大门,向山坡下面跑去。我的脚步停不下来。昆丁和狄比一边走上山坡,一边互相打架。狄比倒了下去,滚了下去,昆丁又把他拖起来。昆丁接着踢打狄比。我的脚步停不下来。
“站起来,”昆丁说,“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别动。”
“哎哟。”“可是我和班吉还要去看婚礼。”狄比说,“哎呀!”
昆丁又开始踢打狄比,把他按在墙上。狄比笑个不停。昆丁每次打到狄比,或者是把他往墙上撞的时候,狄比都想喊“哎呀”,但是却忍不住发笑。我已经停止哭喊了,但是我的脚步却仍旧停止不下来。狄比摔倒在我的身上。牲口棚的门又一下子跑开了,朝着山下滚去。狄比一个人手舞足蹈地乱打了一气,终于又倒在了地上。他还是忍不住发笑,我则停止不了脚步。我想站起身来,但是又倒了下去,我没有办法停止脚步。威尔许说:
“你们闹够了吗?现在该听我说话了。停止那种叫喊!”
狄比仍然在发笑,当他倒在门上的时候,还是在笑着。“我和班吉要去看婚礼。沙士汽水呀!”
“小点声。”威尔许说,“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东西的?”
“在地窖里。”狄比说,“哎呀!”
“小点声。”威尔许说,“地窖的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狄比说,笑得更加厉害了,“有一百多瓶,一百多万瓶。当心呀,黑小子,我可要大声喊了。”
“把他拉起来。”昆丁说。
威尔许把我拉了起来。“班吉,把这个喝了。”昆丁说。那个东西有点热。“不要喊,”昆丁说,“把这个喝了。”
“沙士汽水呀!”狄比说,“昆丁先生,让我来喝。”
“你闭嘴!”威尔许说,“昆丁先生会把你打死的。”
“威尔许,按住他!”昆丁说。
他们按住我。那东西流下来,我的下巴和衬衫上都很热。“喝!”昆丁说。他们捧住我的头。我的肚子里热得厉害,这使我再次叫喊起来。但是我的肚子里也开始叫唤起来,肯定那里面也出了事。他们就一直抓住我,直到我肚子里面平息下来。这时候我安静下来。但是周围的东西仍然在旋转,在旋转当中出现了一些人影。“威尔许,打开牛栏的门。”昆丁说。他们开始的时候走得很慢。“把那些麻袋片铺在地上。”他们走得越来越快。“现在拉他的双脚。”他们继续往前走,非常平稳,非常明亮。我听见狄比还在发笑。我跟着他们往前走,走上了那个明亮的山坡。
到了山顶,威尔许把我放了下来。 “昆丁,上来啊。”他回头往山下看去,喊叫着。昆丁还站在小河沟旁边,扔着石子。
“让那个傻瓜待在那里好了。”凯蒂说,她拉着我的手,我们经过牲口棚,穿过大门。在砖砌的路径中间,有一只癞蛤蟆蹲踞在那里。凯蒂从上面跨了过去,拉着我继续前行。
“毛莱 ,跟上。”癞蛤蟆还蹲在那里,直到杰生用脚尖去碰它。
“它会让你身上长疣的。”威尔许说。癞蛤蟆跳走了。
“毛莱,跟上我。”凯蒂说。
“家里今天晚上有客人来了。”威尔许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家里的灯都亮着。”威尔许说,“每一扇窗户都映射出灯光。”
“并不是这样,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没有客人也把所有的灯开着。”凯蒂说。
“但是我敢说这一定是有客人的缘故。”威尔许说,“所以我们最好从后门溜到楼上去。”
“我不干。”凯蒂说,“我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客厅,即使有客人也这样做。”
“你要是这样做,你爸爸会打你的。”威尔许说。
“我不管。”凯蒂说,“我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客厅,光明正大地到餐厅里吃饭。”
“你坐在哪里吃饭呢?”威尔许说。
“我会坐在大嬷娣的椅子上的。”凯蒂说,“她现在只能在床上吃饭。”
“我饿了。”杰生说。他绕过我们身边,在前面的路径上跑了起来。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威尔许过去把他扶起来。
“如果你不是把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你就不会摔倒了。”威尔许说,“你跑得这样快,摔倒的时候连伸出手来支撑都来不及。”
父亲站在厨房的台阶前。
“昆丁呢?”
“他在后面的路上。”威尔许说。昆丁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他的衬衫在黑夜里白蒙蒙的。
“哦。”父亲说。灯光在台阶上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凯蒂和昆丁两个人打水仗了。”杰生说。
我们等待着。
“真的吗?”父亲说。昆丁走过来了。“你们今天晚上要在厨房里吃晚饭。”父亲说,他把我抱了起来。灯光在台阶上落下来,也落在了我的身上。当我向下看的时候,可以看到凯蒂、杰生、昆丁和威尔许。“但你们要安静。”父亲说完便转身向台阶上走去。
“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安静?”凯蒂说,“我们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的。”父亲说。
“我早就说过家里来客人了。”威尔许说。
“你没说过,”凯蒂说,“是我说的。反正我就是这样说的。”
“都住嘴!”父亲说。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父亲打开了房门,我们通过后廊进入了厨房。迪尔西在那里了。父亲把我放在了椅子里面,又给我戴好围嘴,然后再把椅子推放到饭桌的旁边。桌子上的饭菜热气腾腾。
“你们现在都要听迪尔西的。”父亲说,“迪尔西,不要让他们大吵大闹。”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父亲就转过身去,要离开了。
“记住,你们要听迪尔西的。”父亲在我们的背后又叮嘱了一句。
我把脸探在桌子上,腾腾的热气就扑在我的脸上。
“爸爸,今天晚上让他们听我的吧。”凯蒂说。
“我不干,”杰生说,“我要听迪尔西的。”
“如果是爸爸让你听我的,你就要听我的。”凯蒂说,“爸爸,你让他们听我的吧。”
“我不干,”杰生说,“我不会听你的。”
“闭嘴。”父亲说,“好吧,今天晚上你们都将就一下凯蒂吧。迪尔西,等他们吃完了饭,你就带他们从后楼梯上楼去。”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
“好了,”凯蒂说,“现在你们都要听我的了。”
“闭嘴。”迪尔西说,“今天晚上你们要安静。”
“为什么我们今天晚上要安静?”凯蒂小声说。
“不用你管。”迪尔西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她拿过我的碗。从碗上升起来的热气触拂着我的脸。“你过来,威尔许。”迪尔西说。
“什么是‘到时候’,迪尔西?”凯蒂说。
“就是星期天。”昆丁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嘘……”迪尔西说,“杰生先生不是嘱咐你们都要安静吗?好了,吃你们的晚饭吧。威尔许,你把汤匙递给他。”威尔许的手把汤匙放到碗里。那个汤匙上升到了我的嘴边,热气进到了我的嘴里。但是接着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大家都停止吃饭,互相看着,安静下来。我开始哭起来。
“你怎么了?”凯蒂问。她攥住我的手。
“那是妈妈。”昆丁说。
汤匙又上升到我的嘴边,我又吃了一口,接着哭。
“别哭。”凯蒂说。我没有停止哭声,她就走过来,用两臂抱住我。迪尔西走过去关上了门,于是我们就听不见那个声音了。
“好了,别哭了。”凯蒂说。我停止了哭泣,继续吃饭。昆丁没有在吃饭,杰生一直在吃饭。
“那是妈妈。”昆丁说着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迪尔西说,“大人们有客人,而你们则浑身都是泥巴。凯蒂,你也要坐下,好好吃饭。”
“她刚才在哭。”
“明明是有人在唱歌。”凯蒂说,“是不是这样,迪尔西?”
“按照杰生先生吩咐的,你们都安安静静地吃晚饭吧。”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凯蒂回到了椅子上。
“我告诉你们,他们这是在召开舞会。”凯蒂说。
“他都吃光了。”威尔许说。
“把他的碗拿给我。”迪尔西说。接着碗被拿走了。
“迪尔西,”凯蒂说,“昆丁不吃晚饭。他可以不听我的吗?”
“昆丁,快吃你的晚饭。”迪尔西说,“你们必须快一点吃完晚饭,然后从厨房中走掉。”
“我不想吃晚饭了。”昆丁说。
“如果我让你吃,你就一定要吃。”凯蒂说,“难道不是这样吗,迪尔西?”
热气腾腾的碗又回来了。威尔许又把汤匙放到我的嘴里,热气充满了我的嘴巴。
“我不吃。”昆丁说,“大嬷娣正在生病,他们怎么会开舞会?”
“他们是在楼下开的。”凯蒂说,“大嬷娣也可以走下来看。等我换上睡衣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做。”
“妈妈在哭。”昆丁说,“迪尔西,刚才是不是妈妈在哭?”
“别问个不停,孩子。”迪尔西说,“等你们吃完饭,我还要为他们准备晚饭呢。”
一会儿之后,就连杰生也已经吃完晚饭了。他哭了起来。
“现在又轮到你开始哭哭啼啼的了。”迪尔西说。
“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自从大嬷娣生病之后,不能再跟他一起睡了。”凯蒂说,“哭包!”
“我要告发你。”杰生说。
他在哭着。“你已经告发过一次了。”凯蒂说,“现在,你没有什么可以告发我们的了。”
“你们都去上床睡吧。”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用一块温暖而湿润的布擦着我的脸。“威尔许,你能不能带着他们安静地从后楼梯上楼去。杰生,停止你的哭泣。”
“现在睡觉太早了。”凯蒂说,“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早上床睡觉过。”
“但是今天晚上你们要这样做。”迪尔西说,“你爸爸刚才吩咐过,你们吃完晚饭之后就要立即上楼睡觉去。你是听到了的。”
“他只说让大家听我的。”凯蒂说。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
“你一定要——”凯蒂说,“一定,你们都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让他们安静下来,威尔许。”迪尔西说,“你们要安静下来,明白吗?”
“我们为什么今天晚上一定要安静下来?”凯蒂说。
“你妈妈身体不舒服。”迪尔西说,“现在你们都跟着威尔许去吧。”
“我跟你们说过的,刚才是妈妈在哭。”昆丁说。威尔许把我抱了起来,打开了通往后楼梯的门。我们都走了进去,然后威尔许又将门关上了。在黑暗中,我能够闻见威尔许的气味,也能够触摸到他。“你们都安静下来。”“我们不上楼。”“杰生先生让你们立刻上楼。他说你们要听我的。”“我不听你的。”“他是这样说的吧,昆丁?”我能碰到威尔许的头。我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他不是这样说的吗?威尔许。”“是这样的吧。”“好吧,那我们现在先不上楼,我们要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吧。”威尔许打开了门,我们走到了外面。
我们走下台阶。
“我们最好到威尔许的房子里,这样,他们就不会听到我们了。”凯蒂说。威尔许将我放了下来,凯蒂牵着我的手。我们在砖砌的小路上走着。
“来啊。”凯蒂说,“现在那只蛤蟆已经不见了,它一准是跳到花园的草丛里去了。我们也许还会看到一只,但已经是另外的一只了。”罗斯卡斯拎着两桶牛奶走过来,又照直向前走了过去。昆丁没有跟上来,他就坐在厨房门前的台阶上。我们来到威尔许的房子。我喜欢闻威尔许的房子里的气味。
房子里生着火,狄比的衬衫像燕尾服的后摆一样拖在后面,他正在向火炉中填木柴,炉火熊熊燃烧起来。
后来我起床的时候,狄比帮我穿好了衣服。我们到厨房吃饭。迪尔西正唱着歌。我开始哭起来,她就不唱了。
“这会儿,不能让他到大房子里去。”迪尔西说。
“我们不往那边走。”狄比说。
我们到小河边去玩。
“我们不能到那边去。”狄比说,“你没有听到妈咪说,我们不能到那边去吗?”
迪尔西又在厨房里唱歌了,我开始哭起来。
“别哭咧咧的。”狄比说,“我们到牲口棚那里去吧。”
罗斯卡斯正在牲口棚中挤牛奶。他一边挤,一边低声呻吟。几只鸟落在牲口棚门上,歪头瞅着他。其中有一只飞落下来,和母牛一起吃牛槽中的东西。我在看罗斯卡斯挤奶,而狄比则给“小皇后”和“王子”喂草料。关在猪圈中的小牛,用鼻子摩擦着铁丝网,低声哞叫着。
“狄比。”罗斯卡斯说。“什么事?爹。”狄比含糊地答应着。“幻想”将头伸出牛栏,因为狄比还没有给它哪怕一根草料。“你赶快喂完,”罗斯卡斯说,“然后挤牛奶。看来我的右手不能够再干活了。”
狄比就走过去挤牛奶。
“你为什么不看医生?”
“医生也不会有办法的。”罗斯卡斯说,“这个地方,医生来了也没有用。”
“这个地方怎么了?”狄比说。
“这个地方不会有好运气的。”罗斯卡斯说,“你挤完奶之后,就把小牛关进来。”
“这个地方是不会有好运气的。” 罗斯卡斯说。火焰在他和威尔许的身后跳跃着,火光掠在他们的脸上。迪尔西把我安顿在床上。床的气味和狄比的一样,因此我也喜欢这张床。
“你知道什么啊?”迪尔西说,“你疑神疑鬼的。”
“不用疑神疑鬼的。”罗斯卡斯说,“那个兆头不正躺在床上吗?那个兆头不是已经在这里十五年而且每个人都能看到吗?”
“就算是这样,”迪尔西说,“对你一点妨碍也没有。威尔许已经长大工作了,弗兰妮也已经嫁出去了。就是狄比,也已经能够在你风湿病发作的时候,帮你干活了。”
“但是现在征兆已经有两个了。”罗斯卡斯说,“又多了一个。我看见了征兆,你也看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听到了猫头鹰的不祥的鸣叫。”狄比说,“邓 也不敢去吃晚饭了,它简直连牲口棚的门都不敢出,天一擦黑就开始嗥叫。威尔许也听到了。”
“如果这样说的话,增加的征兆何止是一个。”迪尔西说,“不过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什么人是不会死的?感谢耶稣。”
“光是有人死掉,这还是好的呢。”罗斯卡斯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迪尔西说,“除非在他哭的时候,你也会醒过来,否则你们提到那个名字是会倒霉的。”
“他们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运气。”罗斯卡斯说,“我早就看出来了。等到他们给他改了名字,我就更加清楚是这样了。”
“闭上你的嘴。”迪尔西说。她给我把棉被往上拉了拉。被子上的气味和狄比一模一样。“你们都闭上嘴,让他睡觉。”
“我早就看到那个征兆了。”迪尔西说。
“你的征兆,就是现在狄比要帮你做所有的工作。”迪尔西说。“狄比,你把他和小昆丁都带到小房子里去,让他们和勒斯特一起玩。让弗兰妮看着他们,你去帮你爹干活。”
我们吃完饭后,狄比抱着小昆丁,我们到狄比的小房子里去。勒斯特正在泥地上玩耍。狄比把小昆丁放下来,她也在泥地上玩了。勒斯特有几个线轴,为此他和小昆丁打了起来。小昆丁抢走了他的线轴。勒斯特哭了起来。弗兰妮走过来给了狄比一个锡罐玩。接着,我抢到了线轴。小昆丁打我,我哭了起来。
“不用哭。”弗兰妮说,“你就不知道害羞吗?抢一个小孩的玩具。”她从我的手上拿走了线轴交还给小昆丁。
“别哭了。”弗兰妮说,“我让你别哭了。”
“不许哭。”弗兰妮说,“真该狠狠地打你一顿。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她把勒斯特和小昆丁从地上拉起来。“到这里来。”她说。我们来到了牲口棚边。狄比正在挤牛奶,罗斯卡斯坐在旁边的木箱子上。
“他又怎么了?”罗斯卡斯问。
“你们得把他留在这里。”弗兰妮说,“他又跟这些小孩子们打架,抢他们的玩具。我现在把你放在狄比这里,看看你能不能安静下来。”
“把乳头洗干净一点。”罗斯卡斯说,“你去年挤奶的那头小母牛,现在已经不下奶了。要是连这一头也不下奶了,他们就喝不上牛奶了。”
迪尔西在唱歌。
“不要到那边去。”狄比说,“难道你不知道,妈咪不让我们到那边去吗?”
他们在唱歌。
“好了,来吧。”狄比说,“来吧,我们去找小昆丁和勒斯特玩儿去。”
小昆丁和勒斯特正在狄比家前面的泥地上玩。屋子里面生着火,火光起伏,上下跳动。罗斯卡斯背朝着炉火,看上去黑乎乎的。
“现在已经有三个征兆了。感谢上帝。”罗斯卡斯说,“两年前我就已经告诉过你,这个地方不会有好运气。”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呢?”迪尔西一边说,一边给我脱着衣服,“你成天疑神疑鬼、胡说八道的,差点让威尔许出逃到孟菲斯城去。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要是威尔许只沾到了这么一点坏运气,那还是好的呢。”罗斯卡斯说。
弗兰妮走进来。
“你们把活都干完了?”迪尔西说。
“狄比干完了。”弗兰妮说,“凯罗琳小姐让你去伺候小昆丁入睡。”
“我马上就去。”迪尔西说,“难道她以为我生着翅膀吗?”
“我可以明确地和你说,”罗斯卡斯说,“他们有一个孩子,但是却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 他们这样做,是绝对不会有好运气的。”
“闭嘴!”迪尔西说,“你成心要让他哭闹吗?”
“养这一个小孩子,却不让她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这算是什么事呢?”罗斯卡斯说。
“不用你操心。”迪尔西说,“他们都是我看大的,再看大一个,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问题。他现在想睡觉,就让他睡觉吧。”
“你们直接说名字好了。”弗兰妮说,“反正他不会知道什么名字的。”
“那你就说说看,看他能不能知道。”迪尔西说,“我敢说,就算他睡觉的时候你向他说,他也能知道。”
“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罗斯卡斯说,“就像是猎狗天生就能知道猎物的踪迹一样,他甚至知道我们的时辰什么时候到来。如果他能说话的话,他就会告诉你时辰——你的时辰或者我的时辰——什么时候到来。”
“妈咪,你把勒斯特从床上抱下来吧。”弗兰妮说,“那个孩子会让他中邪的。”
“闭上你的嘴。”迪尔西说,“你就不能找到比这个更好的事做吗?非要听罗斯卡斯的胡言乱语。班吉,上床了。”
迪尔西推了我一下,我就掉到了床里。勒斯特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迪尔西拿起一块长木板,搁在勒斯特和我的中间。“好好地待在那一边。”迪尔西说,“勒斯特太小了,你别压着他。”
“你现在还不能去,”狄比说,“等一下。”
我们在房子的一角,看着一辆辆的马车离开。
“现在——”狄比说。他抱起小昆丁,我们跑到栅栏一角,看着马车经过。“他走了!”狄比说,“看到那辆有玻璃车窗的马车了没有?他就躺在那里面。你该好好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