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闹起了霍乱,来势汹汹,街头上秋阳炽热,树叶打蔫,人流稀薄。不时地有人在走着走着,便蹲下来,靠着墙根捂肚子,声音嘶哑地喊着疼,没多久就躺在地上,痛苦得翻身打滚,来不及解下裤带,排泄之物稀水般喷射而出,热臭之味顺着脏裤子,满天弥散。随即,倒下的人便冷汗如雨,四肢冰凉,转筋抽搐过后,身体直挺挺地展开,便气绝而亡了。
这种被人称为绞肠痧的传染病,发病急得猝不及防,早晨还好好的呢,兴冲冲地出来走亲访友赶集上店,半路上突然蹿了几泡稀屎,肠子便如同刀绞,疼得个哭爹喊娘,没等亲人找来,人就死了。大街上时常扔着几个路倒,苍蝇闻到臭味,铺天盖地而来,飞出了“嗡嗡”的丧歌。人们躲开这些街巷,远远地绕道而行。
陈小娴原本安静得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现在也显现了惶恐,院落被她冲洗得干干净净,还不放心,撒上了一层生石灰。她在院里事先挖出若干个深坑,只要屋里有了换药的绷带纱布、刷锅洗碗的脏水,还有其他脏物,就马不停蹄地扔进深坑,须臾不停地深埋下去,还要用脚踩实,恐怕招来苍蝇蚊虫。
现在,她见到苍蝇,比见到日本兵追上门来还恐惧,满院追打,生怕落下来,把霍乱病毒沾染到院里。
好不容易救回了张天一的命,可始料不及的霍乱却在锦州愈演愈烈,陈小娴真的害怕,张天一没有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下,却窝囊地染上霍乱,锦西抗日大旗,缺不得他来扛,九师的命运走向,少不得他谋划,必须尽早地离开瘟疫肆虐的疫区,赶回香炉山。
等不及张天一养好伤,陈小娴将一辆马车罩上纱窗,变成马拉轿车,将张天一背进车里,让他侧躺着。驾辕的马,只好委屈了乌骓马,把战马当成了驽马使。他们赶着马车,向锦州城外走去。
隔着纱窗,张天一看到,锦州医院被日本人征用了,门口士兵站岗,划出了三十米的警戒线,谁敢靠近,就地正法。很明显,他们害怕霍乱染给伤兵,拒绝平民入院治病。
街头各个诊所人满为患,藿香正气散早已卖罄,锦州古塔旁的广济寺门前,施粥般支起了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花椒叶、芦苇根、苍耳子等,供人们用大碗舀着喝,预防正在流行的温热型霍乱。庙里的和尚们正在给亡灵们念经,超度他们去极乐世界。离开广济寺,每条胡同里都有悲天跄地的哭声,每个街巷都响着出殡的唢呐。
战争与瘟疫正在摧残着这片土地。
马车走到西城门时,张天一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的一幕,与瘟疫肆虐、人心恐慌相反,日本士兵却异常兴奋,一百多名士兵站在城门上,挥舞着军旗,举着步枪,高唱日本国歌:我皇御统传千代,一直传到八千代,直到小石变巨岩,直到巨岩长青苔……
唱完日本歌,他们冲天鸣枪,庆祝锦州“剿匪”之战大获成功,山呼天皇陛下万岁。一番狂欢之后,他们推出了杜清和杜三秃子,让这个“改造成功”的土匪现身说法。
见到仇人,张天一格外眼红,恨不得操起枪,一枪击毙了他,可车里没枪,身上只有改变了张天一身份的通行证。他们是秘密来到锦州的,必须隐瞒住身份,陈小娴将这一切安排得停停当当,遇到盘查,也能顺利过关。
杜三秃子大字不识几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杀人时不懂得害怕,让他站在城门楼上说话,准会驴唇不对马嘴,会把日本人气翻背。可日本人懂得取长补短,从土匪中找个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人给杜三秃子当帮手。那个人叫马兰亭,写一手好字,更能口吐莲花。
马兰亭替杜三秃子举起了喇叭,先歌颂了一番大日本帝国是礼仪之邦,又歌颂起了“东亚共荣”,日满两国同根同源同一祖先,大日本帝国为建设幸福美满的新满洲竭尽全力。随后,马兰亭又开始污蔑义勇军,称满洲匪患是罪恶之源,是文明的敌人,锦州的霍乱之疫,就是辽西匪帮从肮脏的乡下带到锦州的,企图用瘟疫把锦州军民全部瘟死,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匪患猛于虎,比瘟疫还可怕,大日本帝国是宽厚和仁慈的,满街撒石灰,户户烧霉物,派出军医,竭力抢救被感染的人。大家都知道,杜清和队长,为匪多载,因为被“匪首”亮山蒙蔽,杀害过皇军,可大日本帝国宽宏大量,不计较这些,只要迷途知返,改过自新,都会大加奖赏。这次杜队长也身染霍乱,是日本军医官春岛芳子奋不顾身,救回了他的命,也给了他效忠天皇、建设新满洲的机会。记住我的话,谁家有染上瘟疫的,马上送到春岛芳子的医院,你就会懂得什么是仁爱、什么是再造之恩。
听了这番刁买人心的话,张天一气得火往上撞,伤口都挣出了血,陈小娴捂着张天一的嘴,低声说,别急别急,回到香炉山,用枪杆子说话。
西城门下,聚集着好几百人,听马兰亭的大喇叭,有人是被赶来听的,也有人是凑热闹听的,听说日本的军医能治好绞肠痧,轰地散了,赶快回家抬病人。
杜三秃子实在忍不住,还是抢过了大喇叭,说了两句,爹亲娘亲没有天皇亲,河深海深没有皇军的恩情深,大家伙儿跟着我干吧,吃香的喝辣的娶俊妞。
城门下哄堂大笑。
人群散了,陈小娴牵着马车,从容地走向西城门,拿出了特别通行证,谎称车里是霍乱病人,到城外找高人,死马当成活马医。守门的日本兵和伪满警察生怕被传染上,也没掀开纱窗往里看,挥手就放行了。
出了城门,乌骓马方显千里马的本色,如出笼的鸟儿,涉过小凌河,跨过老青山,朝着香炉山的方向,一路向西飞奔。张天一不停地安抚他的马,让马儿慢些跑,已经颠疼了他的伤口。
过晌时,远远地看到了香炉山。
这座突兀而出的山,如一只鹰头般探向平缓之地,本来山势雄险,山顶又鸡冠般凸起于四面悬崖峭壁,险上加险了。从山脚到山顶,除了沿着山崖凿出的台阶拾级而上,别无他路。山的背后延伸进了热东丘陵的群山之中,直至五十里外同样险峻的清风岭。那里活跃着没人敢惹的王老凿家族,王老凿与父亲张恩远是结拜弟兄,年初时,带着整个家族,扛着粮食和猪肉,帮助父亲打古贺。清风岭和香炉山正好背靠背,可以互为倚靠,相互支撑,共同抵御来犯之敌。
这也是张天一选择香炉山做根据地的原因。
陈小娴牵着乌骓马来到山脚下时,山门的守卫高兴得鞋都跑丢了,顾不上石阶硌伤了脚,忙向山上报喜。香炉山顿时欢腾起来,参谋长大难不死,九师就有希望了,打日本也有了主心骨。他们登着天梯,爬到山顶向苍天报喜,一字形的山顶上,铺满了爆竹,霎时间,炸出一片青色烟云,山顶上真的像点起了香炉。
接张天一上山的,是陌生人,戴着圆眼镜,扛着一副担架。香炉山来了生人,这让张天一很警惕,日本人无孔不入,若是奸细,可就坏了大事。
陌生人看出了张天一的担忧,忙介绍自己,姓郑名心斋,中共满洲省委军事委员,受刘澜波委派,加入辽西抗日义勇军第九师。说着,他拿出了刘澜波写给张天一的信,还一遍接一遍地重复他们之间说过的那些推心置腹的话。
信是真的,刘澜波把苏维埃的话抄写给过张天一,字体他认识,还有两个人的悄悄话,没有第三者知道,肯定是刘澜波亲口所授。尽管如此,张天一还要用军棍教训部下的三个营长,不能把任何可疑的人放进山上,你们如此大意,脑袋丢了都不知道,还喊个屁保家卫国。
三个营长都是跟随陈小娴父亲多年的老把头,和陈家都是生死相依的感情,留下来参加义勇军,就是保护少东家。他们挨打,陈小娴也心疼,可他们确实该打,香炉山是他们最后的底牌,真的混进奸细,那可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三个营长收留了郑心斋,可他却没给三个营长说情,军队就要靠纪律约束的,立下规矩,就要遵守,即使规矩不尽合理,也要慢慢地改。
打完了三个营长,该给郑心斋下马威了,锦州战役流产,收复辽沈破灭,刘澜波杳无音信。世事难料,老帅的铁杆兄弟张景惠都能降日,奸佞当道,谁能保证谁不出卖祖宗?张天一下令,将郑心斋吊在山顶,不给吃喝,吊死拉倒。
刚刚挨了打的三个营长,同时跪下,反倒替郑心斋说情。直至此时,张天一才知道,自己被炸晕之后,发生了什么。郑心斋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弹药,前来投奔九师,正赶上在塔山打阻击战,阵地被日军坦克突破时,一辆坦克追逐着他们一路碾轧,履带加机枪扫射,眼见得一个个地被打成筛子,轧成肉饼,血肉之躯填满了壕沟。郑心斋抱着炸药包,钻到坦克肚子底,炸断了坦克的履带,还趁机打死了坦克上的机枪射手,他们才得以有序地退出战场,还用补充的弹药掩护了亮山和郑天狗撤退。咱们一百多人能够再聚香炉山,是郑心斋拿命换回来的,这么对待人家,公平吗?
山上的兄弟们一齐喊起来,不公平。
才来几天,就把兄弟的心都俘虏了,张天一不得不佩服这个远来的和尚。
陈小娴感动了,三个当过把头的营长,阅人无数,从冰雪覆盖,到秋收在望,三个营长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场仗,见过生死,饱经磨难,不至于认不出真假人,再狡猾的奸细也不能舍生忘死地来交投名状,英雄莫问出处,只要同心抗日。
她悄悄地劝说张天一,你不是一直怀念肇参谋吗,你不是一直在找能和你一起谋划军事的人才吗?老天送给你一个,别错过了。
苦肉计再苦,顶多砍掉个胳膊,没人拎着血脑袋,九死一生地往坦克底下钻,况且还有知近人引荐。就这样,郑心斋顺理成章地成了九师的军事委员,大家叫他郑委员。郑心斋说了几次,苏维埃里把他这样的人叫政委,于是,大家省略了“员”,就这么叫了下去,直至误解成他的名字叫郑委。
香炉山上的鸡冠崖下,朝阳的那一面,一溜草房子依崖而建,里面盘了火炕,清一色的黄棉被在上面整齐地叠放。没有张天一和陈小娴的这些天,能把过冬的准备安排得如此有条不紊,除了读过黄埔的郑心斋,谁有这个本事?
张天一承认,黄埔生就是比东北讲武堂的厉害。
现在,草房子里空无一人,这些凿岩出身的战士,重新操起老本行,利用原有的山洞,继续凿岩开洞,建起了更为复杂的地下防御工事。工事里有居住间,有水井,有储粮库。
这是张天一原有的计划,赶跑了杜三秃子之后,一直没断了施工,在土匪原有地洞的基础上,继续挖掘防备体系,应对日军的狂轰滥炸,遇到不测时,也给弟兄们多留几条逃跑的通道。没想到,他还没回山上,郑心斋就把活儿接续下去了,细化的图纸,比他设想的还要周全,不仅能防止日军的空袭、偷袭、毒气弹和烟火的袭击,还增设了暗藏的枪眼,有瞭望口,更有厨房、厕所和医疗设施,除非日军拿出能让天崩地裂的武器,否则,隐藏地下坚守不出,一年半载没问题。
一股暖流涌遍他全身,终于又找到知音了。
养伤的屋子,张天一选在了杜三秃子住过的地方,整座山上,只有这一幢不是草房子,和山下大户人家的石木结构的房子没啥区别,还有玻璃窗,敞亮。陈小娴下到岩洞,给大家鼓劲儿去了,屋里只留下郑心斋护理张天一。一路颠簸,缝合的刀口又渗出血来,郑心斋拿过一个小木箱子,给张天一换药。
张天一问,你一个摸枪打仗的大老爷们儿,也会这个?
郑心斋说,祖传四代为医,本人从小碾药,记不住药名,说不清药性,没少让爷爷打屁股,包治百病不敢说,望闻问切寻常小病,手到擒来。
张天一说,为啥不读救人的医科,反倒读起了杀人的军事?
郑心斋反问道,医只能医身体之疾,国家之疾,民众之愚,谁来救治?唤醒工农千百万,同心干,打跑日本鬼子,砸烂旧世界,建立苏维埃,才是挽救中华民族的根本。
张天一似乎懂了,却又陷到糊涂中,既点头又摇头。换药的时候,他的下身被剥光,私处也暴露了出来,反正都是大男人,他不在乎。
郑心斋看着绷带,夸奖了一句,你媳妇真不简单,包扎得挺专业,跑了这么远还没散落,若是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张天一脸红了,没有回话,想起了陈小娴给他换药时的情景。第一次换药时,他的身体还没摆脱麻药,只是羞怯,没啥反应。第二次换药时,麻药的劲儿早过了,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他不感觉特别疼痛的原因是陈小娴,她温暖而又温柔的手碰到了他的私处,让他彻底失去控制能力,瞬间蓬勃而起,身体的欲望昭然若揭。
陈小娴似乎是视而不见,依然如故地换药,张天一的脸虽然羞得无地自容,身子却不给他做主,蛇一般扭动着。陈小娴只好说了句,别动。他身子不动了,阳刚之气仍然像喷薄的日出,想按都按捺不住。他伸手扳住陈小娴的腰,弄得她只好再次重申,别动。
等到包扎完伤口,张天一再也承受不住,一把将陈小娴揽在胸前。陈小娴温顺而又小心地伏在张天一的身上,涨红着脸,轻声细语地说,现在不行,等你伤好了,由你的意。
说着,陈小娴亲了下张天一的额头,扯过被单,盖住了他的身体。
现在,郑心斋直截了当叫陈小娴是他妻子,他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心里惦记的永远是伊兰,可伊兰嫁给了日本人多田,婚礼的盛状都上了报纸,他也亲眼看到过多田扶着怀孕的伊兰,亲密无间地走着。几天前,他在兴城古城的上空放出了荷叶风筝,深情地呼唤伊兰,没有得到丝毫反应,他的心也如断了线的风筝,失落、失望,失去了继续寻找的信心,心理的平衡点,不由自主地倾倒向了陈小娴。
几个月来,和陈小娴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耳鬓厮磨中,张天一才发现陈小娴有那么多难以想象的优点,她把所有的优点都深藏在心中,哪怕到了最需要时,也是一声不吭,却能滴水不漏地运用出来。如果非要对比,他觉得伊兰像朵荷花,娇艳而又赏心悦目,而陈小娴就是一粒成熟的果实,而且花生一般埋在土里,还严实地包裹着一层硬壳。
与日军的战斗将越来越残酷,真正的坚强是来自内心,张天一越来越感到,陈小娴是他不可或缺的依赖。
包扎好张天一的伤口,郑心斋便不再继续陪他,去山中寻些草药,山下的瘟疫如此猖獗,他必须把该准备的药都备好。历经三个季节的战斗,阵亡、叛逃、脱离的人越来越多,能留下来的都是好样的。此时,凝聚人心更加重要,决不能让霍乱蔓延到香炉山。
人都走了,张天一孤独地躺着,他的眼睛向四周张望着,屋子挺宽绰,遮挡视野的只有一根柱子。柱子和房梁檩木相比,明显不是一个颜色,而且柱子的本身,上下也不是一个颜色。上面和梁木颜色基本相同,都是白碴略黄,越往下来,柱子的颜色越深,三尺以下变成了古铜色,而且是光溜溜的,能照人。
毫无疑问,这根柱子不知绑过多少人,浸过多少血,磨破了多少人的脊背,嵌进了多少冤魂,其中就有自己的姥爷。杜三秃子绑票上山的人,都捆在这根柱子上,吸干了方圆几十里平常百姓家的血汗。张天一憎恨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居然相信只要能扛起抗日的大旗,即使过去草菅人命过,他也能原谅。结果,把杜三秃子拉进抗日队伍,却断送了自己的父亲。
占据杜三秃子的老巢,就是向日伪和汉奸们表明,他要血战到底。
锦州城的霍乱正在向外蔓延,人走苍蝇飞,都会助长瘟疫的扩散。香炉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山,每一位弟兄都是抗击日寇的好汉,不能有丝毫损伤,必须提前做好预防。山里凿洞,潮湿阴暗,预防的主要是寒湿型霍乱。郑心斋把一只大瓮变成了大药壶,灌足了水之后,将紫苏叶、藿香、白芷、桔梗、半夏、陈皮、厚朴、茯苓、甘草等按照藿香正气散的配比,放入瓮中熬,每人喝上一大碗之后,让大家按照班的建制,分头下山挑煤炭,挑石灰石,继续采购粮食、大豆、咸盐,备足各种物品,准备与世隔绝地应对霍乱。
陈小娴从容地拿出大洋,吩咐大家,不许扰民,公平买卖,要打出义勇军的旗号,叫响九师的口碑,别一报香炉山,就让人认为是土匪窝子。
张天一猫着腰,捂着肚子,坐在了山寨门口。到底是身强体壮,伤口愈合得很快,他在屋里坐不住,忍痛下山,向着出山的每个头头宣布纪律,谁敢欺男霸女,抢夺财物,只许脑袋上山,身子给丢在山门之外。每过去一个人,他都会用小木棍敲打一下这个人的脑袋,力量不大,却是警醒,别胡闹,把吃饭的家伙什弄丢了。
下山的这些兄弟,没人坏掉九师的铁规矩,乡里乡亲的人们反倒夸奖他们,和张大帅带出的兵一样,处起来让老百姓舒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有人向他们报信,杜三秃子的“讨伐队”从锦州追过来了,领着好几百个日本兵呢。
反扑得真快呀,张天一立刻下令,所有的人立刻返回山上,三个营分头下入洞中,藏好洞口,各就各位,随时歼灭敢登香炉山之敌。百姓们报的信儿和派出的侦察结果完全一致,杜三秃子气势汹汹地来了,后面跟随的日本兵,牵着骡马,驮着好几十门迫击炮,是一个完整的联队建制。
看到如此规整的日军,根本不是留守部队,张天一心里“咯噔”一下子,不是怕日军攻山,毫无疑问,关东军第八师团主力回到了锦州,证明马占山在黑龙江的抵抗失败了,日军得手后,有精力返回锦州,也有能力觊觎热河了。
关东军第八师团乘坐火车返回锦州那天,杜三秃子过年一样高兴。辽西义勇军强势攻打交通大学时,第八师团指挥部留守的日军少得可怜,他觉得这下可完了,亮山抓住他,非点天灯不可,所以,拼命地抵抗。
日本海军陆战队增援进锦州,义勇军撤退之后,他才把跳出嗓子眼的心按了回去。日军表彰他的军功,又给了他几根金条。
加上出卖张恩远换来的一两骨头一两金,杜三秃子积攒的金子,自己都背不动了,他最早的计划是揣着黄金,逃向远方,从此隐姓埋名,舒舒服服地过一生。春岛芳子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去纠缠春岛芳子的时候,春岛芳子及时地唤来一个日本艺伎,替代自己,让艺伎施展出全部技艺,把杜三秃子伺候得欲仙欲死。
痛快过后,春岛芳子对杜三秃子说,人生的最后一次值了吧,张作霖是人间枭雄,你一千个杜三秃子也抵不上一个张大帅,我们让他半夜死,照样活不过天明,你的那些金银财宝都是身外物,辽西的各路抗日分子,个个都想让你死,你想活得舒服,拿出那些身外之物,招兵买马吧,将你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地灭掉。
杜三秃子眼睛直了,他从没有想过,揣在自己怀里的金子,也能长出欲飞的翅膀。尤其是杜三秃子身染霍乱,春岛芳子让他起死回生之后,他再也不敢心里长草,反正孙猴子再能蹦跶,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索性就不跳了,既然日本人救回他一条命,便视他们为再生父母,死心塌地跟了日本人,发誓不剿灭辽西诸路反满抗日分子,决不收兵。
杜三秃子选择的第一进攻目标,就是香炉山,尽管他去了锦州,投靠了日本人,没断了对老巢的念想,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怪罪日本人,非要把他的队伍全拉走,断了他当土匪的根儿。现在可好,成了义勇军反满抗日的基地。他知道,最恨自己的就是张天一,只有消灭了张天一,他夜里睡觉就不用睁着眼睛了。因此,他不断地向日本人鼓吹,这样的战略要地不攻下来,早晚是个大祸害。
现在,香炉山就在眼前,杜三秃子的助手马兰亭,突然不走了,望着寂静的山,吟出两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是吉祥之兆。
杜三秃子乜斜了一眼马兰亭,老子在这儿苦心经营了几十年,哪儿有鸟窝哪儿有兔子洞都休想瞒过我,别说人藏在哪里,就连老鼠藏在哪儿都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他转身跑到日军指挥官那里,用手向香炉山上指指点点。没多久,一溜迫击炮摆好了,按照杜三秃子指示的方向,向着山上齐轰过去。
望远镜中,那一溜草房子燃起了大火,烧得整个山顶浓烟笼罩。
炮轰过后,杜三秃子开始督促部下进入山门,沿着峭壁上弯弯曲曲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向山上爬去。出乎意料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台阶,居然没人据守。杜三秃子正在诧异,难道说张天一的人马被炮弹吓破了胆,全跑了?他怀着侥幸的心理,等待着不费一枪一弹夺回香炉山。
突然间,枪响了,枪声不密,也不知道子弹从哪里飞出来的,准得一枪一个,中弹的部位都是脑袋,眨眼间杜三秃子手下十几个人全掉下了山崖,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杜三秃子纳闷了,还有比他更熟悉香炉山的吗?人藏在哪儿打枪,他怎么一点都察觉不到呢?
香炉山的险峻,不亚于华山,攻上山去,只有这一条通道,大清和民国两朝的官兵都不能剿灭他,就因为无法突破这唯一的山道。从前这里是杜三秃子占山为王的资本,现在反倒转成了张天一的天然屏障。虽然他们有迫击炮,有轻重机枪,也有飞机的支援,可以准确地击中一夫当关的位置,可这“一夫”到底在哪儿,杜三秃子蒙了,鬼打墙一般,在自己家门口转了向,找不到攻击的目标。
杜三秃子的“讨伐队”也好,作战能力超凡的日军也罢,对于怎样攻山,无计可施,只要敢登上台阶,就是登进了鬼门关。进攻香炉山的计划就这样搁浅了。
到底是马兰亭的主意多,蒙古大军打欧洲时,把黑死病的尸体投入城中,获得了大胜,现在正是霍乱的暴发期,杜三秃子得过了,有了免疫力,干脆拉上几十具霍乱病人的尸体,堆在山门前,只要香炉山的人染上霍乱,又下不了山医治,人就死绝了,这场仗不用打。
霍乱病人的尸体到处都有,别人都躲得远远的,杜三秃子掩着口鼻,忍着奇臭,赶着一辆牛车,一具接一具地把街头丢弃的尸体搬到车上,甚至不惜挖坟掘墓,把得了霍乱刚死去的人刨出来。
杜三秃子用他的行动证明对天皇忠贞不贰。
老黄牛拉着一车的尸体,赶到香炉山下时,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不断地流出泪水,打湿了牛脸上的黄毛。等到杜三秃子让车停下,它突然双膝跪倒,沉重的脑袋重重地向地上磕了三次,随后,屁股后边喷泉般射出一泡稀屎,便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香炉山的人从射击孔和观察孔里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都流出泪,一头牲口都比杜三秃子强,还懂得磕头谢罪呢。
尸体拉过来时,日军就开始后退,一退十几里,尽管他们接种了霍乱疫苗,也不能确保每个人都能获得免疫,更何况尸腐的臭味实在难闻。撤走时,日军让十几个防化兵穿上带着防毒面具的笨重衣服,监督杜三秃子的“讨伐队”。
从表面上看,日军已经走远了,他们是挂着仁义之师的招牌,替天行道,来香炉山“剿匪”,还一方百姓平安,怎能干到处传播霍乱的这种损事儿?一旦霍乱在这一带横行,那也是杜三秃子匪性不改,与皇军无关。
四面八方的苍蝇寻味而来,铺天盖地,天上的太阳都被遮成了麻子脸。杜三秃子“讨伐队”里的人吓得腿都哆嗦了,日本人没有多余的疫苗给他们打,早晨染上,晚上就得死,谁不害怕?
这么多尸体堵在山门,霍乱大暴发是迟早的事,日军大队人马突然更改方向,丢下香炉山,转向正南,疾速行军,直扑冮家屯,突袭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