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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毒辣的日头照射到头顶时,枪声早已停息,满城都是“咚咚”的跑步声。日军在集合,“讨伐队”在集合,警察也在集合,在杂乱的对话声中,孙春城听到,他们要打回锦西去,擒获“匪首”亮山。树上的蝉们被惊得到处乱飞,仓皇地逃往城外,大声叫唤,好像倾诉刚才的恐惧。

孙春城再也不满院子跑着追松鼠了,坐在地上,靠着古柏,呆呆地望天。那只风筝,在古城上空飘荡了半天,没人留意,也没人在乎。别人看不懂,孙春城却瞧得明白,满城人只有他知道,风筝的尾巴,是来自南亚的伊兰之花。用不着猜,他已经知道,最惦记妹妹伊兰的张天一来了,固执地传递着对伊兰的思念。

最初发现时的风筝,活泼得摇头摆尾,游龙戏凤般起伏。太阳升高后,风筝突然不爱摇摆,也不肯起伏,呆板而又孤单地飘着,丢掉了精气神。孙春城判断得出,日军时刻想缉拿的张天一放弃了对伊兰的召唤,走了,只是把风筝线固定在某个位置,让风筝失魂落魄地飘,传递着他的固执。

夕阳西下时,风筝突然飘摇起来,奋力地向上一扬,随后向着西南方飞驰而去,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孙春城心里突然一顿,飘走的风筝指示着他人生的方向,逃跑的欲望无可遏制地在胸中升腾。驻扎在文庙里的日军都出去了,“围剿”亮山,只剩下门口两名哨兵,盯守着县长。

千载难逢的机会,孙春城心里想。

既然要逃,在亲人面前没必要继续装疯了,他瞅了眼哨兵,从古柏树下站起,拍拍屁股,去了西厢房。此时,多田没在文庙,正襟危坐在城中心——钟鼓楼,暂且替户波盯着城防,四座城门,除了户波带着他的联队和伪满警察出城,始终严实地关闭,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从冬到秋,日本人的监管,连疯子都不放松,现在,孙春城第一次感觉到背后没有盯梢的目光,他的心也自由地飞翔起来。见到妹妹,迫不及待地去看小外甥,别看小立秋刚出生,眉眼俊得像伊兰,洪亮的哭声,像他爹张天一的呐喊。

孙春城低声对着妹妹说,我要走了,像张天一一样,在外边自由地飞翔。

伊兰说,哥,带我一起走。

立秋仿佛听懂了,放开嗓门,大声哭了起来。

带着孩子一块儿走,哭声昭告了一切,不带着孩子,伊兰怎能舍得下亲骨肉?况且伊兰正在坐月子,身体吃不消,即使逃出,能到哪儿落脚?张天一天天征战,居无定所,哪儿有能力照管伊兰母子。逃出牢笼,在哪里能安身立命,都是未知数。

伊兰多么渴望跟着哥哥一块儿逃,可这又是怎样一个妄想?没人识破哥哥是装疯,人丢了,谁会拿一个疯子当回事儿,可她走了,莫说是立秋活不了,父母也会因此受牵连,无妄之灾就会落到两位老人家的头上。她真不该在多事之秋生了立秋,她割舍不了她的亲骨肉。

伊兰说,你走吧,告诉国民政府,父亲不是汉奸。

真想逃走,却不那么简单。天黑时,孙春城疯疯癫癫往文庙外跑,哨兵牢记户波的命令,看住孙家的人,不让他们离开文庙一步,用枪托把他拍了回去。想跳墙而走,墙和房子一样高,上面架了铁丝网,还通了电。一只猫试图跳进院里,挂在了电网上,尸体都风干了,昭示着不可逾越。

看样子,没有父亲的帮助,很难逃出天罗地网。孙春城决定,向父亲摊牌。于是,他向妹妹和盘托出逃跑计划,伊兰很羡慕哥哥能装得这么久,装得这么像,像得自己都认为哥哥真的疯了。哥哥就要逃出牢笼了,而自己却深陷其中,不知何时能熬出去。她抓过哥哥的手,瞅着孩子说,你一定要见到张天一,告诉他,儿子的名字叫张立秋。

孙春城点头答应。

孙国栋走进西厢房,进来照顾女儿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久违了的明亮眼睛,他是悲喜交加,天天生活在一起,居然瞒得老父都信以为真了。他老泪纵横,儿子没有病,就是去掉了他的一块心病。女儿嫁给多田了,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无法改变,只能听天由命,只要儿子平安,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立即返回大成殿,孙国栋给儿子开具了通行证,到西厢房,找到多田的印章,又给儿子做了一个日本人的身份证明。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塞给了儿子,觉得还不够,索性掏出胸前的金壳怀表,按在儿子的手中。

最后,孙国栋嘱咐儿子,别忘了给家里写信,非常时期,信的内容不重要,平安就用蓝墨水,艰难就用黑墨水,危险就用红墨水。逃出去能留学,尽量出国留学,出不去,那就教学,无论世道怎么变,都需要老师,都需要教化育人,无论如何,不入行伍,刀枪无眼。

父亲的唠叨既是舍不得,也是把儿子送出牢笼之后的担忧,既然儿子是装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儿子再忍下去,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至于怎么欺骗哨兵,让儿子蒙混过关,孙国栋早已成竹在胸。

按照父亲的安排,孙春城先隐身在棂星门后,完全和黑夜融为一体。伊兰狠狠地拧了一把孩子的屁股,孩子骤然大哭起来,声音凄厉、委屈,吓飞了栖在文庙古柏上的夜猫子。孙国栋惊慌失措地跑出西厢房,用日语喊着哨兵,快去找多田,孩子病了,正在抽搐。

如果是孙家人有病,哨兵不会着急,多田的儿子病了,那可不得了,两个哨兵立刻有一个飞奔出去。孙国栋装成喘得不行,突然间倒在地上,浑身哆嗦个不停,不住地喊,救我,救我。

开始的时候,哨兵还不肯帮助孙国栋,看着县长抖成了一团,实在可怜,真的死在他面前,多田怪罪下来,他也难逃干系,反正没几步,紧急施救也不妨事。哨兵过来掐人中,捏虎口,俯身忙着做心肺复苏时,孙春城已经蹑手蹑脚从棂星门蹿到了正门,贴着门口转了出去。

看到儿子脱身出去,孙国栋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起身,用日本礼仪对哨兵千恩万谢。

那一夜,多田没想回家居住,受人之托,尽管万般不愿意,也要尽到责任,权当效忠天皇,就在钟鼓楼上委屈一晚。

他喜欢我行我素的生活,称自己为实业浪人,投资兴业是他的本分,他讨厌军队的纪律约束。他对户波拜托他守城很不满意,他没有扛枪做军人的欲望。不过,对于兵法,却不乏研究,虽说城里守军不足一个小队,可他依旧能分派得有条不紊,四座城门、四面八方,都有日军严防死守。那些从本土到兴城居住的日本商民,也被分派到城墙上值夜班,莫说是反满抗日分子来偷袭,就是一只麻雀飞过来,也逃不过这些眼睛。

多田坦然地端坐在钟鼓楼上,海军在葫芦岛港登陆,给他吃了定心丸,区区些许辽西顽匪,在庞大的帝国海军面前,就是蚍蜉撼树,一触即溃,不必担心他们袭扰兴城。他心无旁骛,孜孜不倦地在灯下读书,阅读美国地质学家的定碳比理论,旁边还放着古生物学和古微生物学的图书,三类书对比在一起,可以判断哪个地方能出石油。他准备在锦西建立支撑战争的工业体系,有色金属早就被他摸清了,开采与选矿已经抓到了手中,唯有石油和石油冶炼还是一片空白。而石油是支撑战争的血液,制胜的法宝,是当务之急要解决的问题,他必须为天皇解忧。

正看得入迷,哨兵跑上钟鼓楼,告诉他孩子病了,伊兰让他回家看看。多田看看表,夜已经深了,也该睡了,四面八方已经安顿妥当,他可以安心地回家睡觉了。

深夜的文庙,古松和古柏把院落衬托得更加幽深肃穆,孩子的哭声在这夜深之时,显得格外地响亮和刺耳。多田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多田立秋大哭的原因。伊兰说,会不会是剪断的脐带在疼?

别看多田博学多才,对待婴儿方面,却是白痴。好在伊兰用乳头哄好了孩子,他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是吧,倒头就睡。

后半夜时,孙国栋敲响了西厢房的窗户,带着哭腔对多田说,春城丢了。

多田烦了,你的儿子,你的外孙子,与我何干?他觉得,县长是不是也在说疯话?文庙就这么大的地方,门口有岗哨,即使出了文庙,又能怎样?四门紧闭,古城方圆就那么一公里,长了翅膀能飞出去?天亮再说。

天亮时,哨兵在多田的允许下,放出了孙县长,县府的一名公务员陪护孙县长,满城回荡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春城——你在哪儿?

守城的日军也特别配合县长,四门紧闭,让孙县长一街一街地往下找。见到有的人家敞开门,孙县长可怜见地问,看到我那疯儿子了吗?被问到的人家或者摇头,或者干脆关上大门,还有人呸了口,骂了句汉奸。还有人指责他,你家丢了儿子,城门都不开,耽误了别人多少事儿?

这些责骂与冷眼,孙国栋都不在乎,他要把假戏真做。

到了午后,城里风传,疯子掉井里了。全城的人一下子谁都不敢喝水了,生怕喝到晦气,闹闹哄哄地闹开了城门,到城外挑水吃。

好多天过去了,城里一直都在淘井,一眼接一眼井地淘净了,没有淘到尸体,人们才放心地饮用井水。城里的最后一眼井没有人淘,从前那井淹死过人,人们嫌弃它,井辘轳都烂透了。人们纷纷传言,说井里的死鬼太孤独了,缺伴,把疯子拉进去了,快把井盖上,别让冤魂跑出来。

孙国栋放心了。

夜比墨还黑,孙春城摸索到城墙下,掀开那块石头时,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合上那块石头,他在水沟里蜷缩了好一会儿,才安抚住狂跳不止的心。适应了这么久,排水沟里还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证明里边是真正的黑。脚踩泥泞,手在潮湿的洞里向前摸索,直到闻到了一股腐朽的水锈味儿,才看到一方闪烁的星斗。

他知道,马上就要钻出水洞,爬进护城河了。

借着星光,涉过护城河,抓住土崖,用脚踢出窝凹,用力地爬了上去。孙春城像一只逃脱了套索的兔子,一路向东跑去,直至跳进了东河,他才停下来喘气。河滩之下,完全脱离了城上的视野,即使城墙上亮起探照灯,也照不进河里。

河水不深,哗哗地流淌,虽说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条亮带,也能感受得出清澈与干净。孙春城摸索着,洗掉身上的泥,洗净身上的臭味,顺着河往下游走去。东河汇入的是南河,南河浩浩荡荡,能行船走马。他在锦西县城冮家屯时,已经在女儿河里练就了渡河的本事,这条河,远不及女儿河水深流急,他边蹚边游,很轻松地过了河。

上了岸,回头张望过去,古城的黑影越来越小了,他迎着凉爽的风,自由地飞奔。

天亮时,孙春城赶到了沙后所,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风吹干。镇上已人来人往,露水集里更是摩肩接踵,他找到一家理发店剃头刮须,英俊的模样重新回到他的脸上,随后,他又到一家成衣店,从上到下全都换上了一套洋装,照镜子的时候,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取出父亲用油纸包好的各种证件,带好身上揣着的盘缠,孙春城把旧衣服送给了街头的一个乞丐,搭上贸易货栈赶往关里的大马车,一路向西南奔驰而去。

一个月之后,孙国栋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以北平爱国学生的口吻,用蓝墨水写成的。尽管工整的小楷看不出是谁的笔迹,可他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那笔锋是自己教给儿子的,他怎能认不出?信的内容把孙国栋骂得个狗血喷头,虽然恶毒,却都是从报纸上抄的。儿子知道,父亲收到的信,日本人会逐行审查,他用特殊的方式向父亲报平安。

孙国栋躺在被窝里还摸着那封信,仿佛儿子回到了小时候,熨帖地趴在他胸口。看着孙国栋满脸是泪,夫人不解地问,你是怎么了?

他答,你该回娘家了。

夫人更是不解,父母双亡,她哪儿还有娘家。

孙国栋说,年轻时,妈是娘家,老了,儿是娘家,春城没死,也没疯。

夫人惊愕地张大嘴,随后,泪如雨下,她突然明白了,丈夫所说的娘家,其实就是祖国。

半年之后,夫人也失踪了,古城里的人都说,她想儿子想得也跳了井。 qIQGgpU8tt5hEUwyE43y9/bD8wGJSGcTpgflWxk5OUZfZP0G7wWZ2YWvCcvv6R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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